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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往昔追憶簿——《于異鄉的天空下消逝》
文章發表於 : 2022年 7月 29日,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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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通用歷960年 芽月 伊斯德利亞大公國 德利馬

不知是首都何處的豪宅里,辦起了宴會,
各界名流聚盛裝出席,聚集在大廳中。

“哥,你看那位小姐好漂亮。”

“哦,那是梅利伯爵小姐,讓我邀請她去跳支舞。”

這兄弟兩人中,年長的那個擠過人群,
踱步走向剛才他們議論的那位女士。

“您懂得跳華爾茲嗎?梅利小姐。”

卡洛斯露出微笑,禮貌地稍稍彎下腰,
一隻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則伸出來邀請對方。

“當然~”

得到對方的點頭答應之後,卡洛斯便牽著她的手,
引領著舞伴來到舞臺上——其實就是大廳中央。

待那優雅的樂聲奏響,雙方搭肩摟背,
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漫步起舞。

“您好美。”

梅利小姐身著淡藍色的緊身連衣裙,
波浪花紋的下擺隨著她的舞步而搖曳,
令旁觀者就像是看見了真正的浪花一樣。

“沒有其他要說的了嗎?”

她壞笑著,顯然是想要捉弄她的男伴。

“額……嗯……我學淺才疏,都不知道該怎麼詞彙來表達……不,請容我更正,我覺得已經沒有詞彙能用來形容您美麗的容貌了。”

“哼,油嘴滑舌~”

梅利小姐臉上洋溢著藏不住的笑容。

“話說,我最近聽說您打算前往帕特里的前線作戰,那是真的嗎?”

“只對了一半。”

卡洛斯將牽著女伴的手舉過頭頂,
好讓她在自己高大的軀體下,
像朵純潔的小花一樣旋轉。

“我是個醫學生,不能像鬥士一樣衝鋒陷陣,我去那裡只是為了幫助有需要的人而已。”

“不必那麼謙虛,在我眼裏,救死扶傷和保家衛國是同樣值得稱讚的。”

“不敢當——”

* * * * *

“你依舊決定要到前線去嗎?格瓦西奧。”

“嗯,我明早就動身。”

月光下,同樣是首都德利馬的某處,
一對年紀相仿的男女在河道旁並排漫步。

“雖然我不會阻止你,不過我還是想讓你明白,醫學能救助的人是有限的,如果不改變現狀,你在戰場上救的人,也會在下一場戰爭中白白死去。”

“雖然我不懂你們搞的那些政治,可是,薇拉——如果人們連黑夜沒能熬過,又怎麼能看見黎明呢?”

男人突然站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薇拉沒有停下腳步,繼續慢步,
留下那個依舊站在原地的格瓦西奧。

“我們都是在拯救生命,只不過用的方法不同而已,但我依然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依舊等待著你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來。”

說完,薇拉這才緩緩轉過身來,
微笑著看向被她落下的那名男子。

“祝你好運,格瓦西奧·馬亞。”



(Ⅰ)
通用歷961年 風月 帕特里侯國 安德魯爾

(1)
“排成兩排!動作快點!”

開戰的第二年,我終於如願以償,
乘坐火車來到了帕特里侯國。

“都站好來!開始點名!”

因為作為目的地的火車站早已被敵軍佔領,
所以就算是貴族出身的我也毫不例外,
只能在距離前線10公里處下車,
和其他步兵一齊徒步前進。

“莫雷諾、希門尼斯、加西亞……”

在新兵們從火車中魚貫而出的同時,
我卻發現,遠方有支隊列朝這邊靠近。

“那是什麼隊伍?”

我好奇地向一位前來交接士官問道。

“哦,是‘幸運兒’。”

隔壁那位士官貌似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

“居然……這麼多?”

待那支長長的隊伍來到眾人面前,
我這才明白所謂的“幸運兒”是什麼——

傷員。

那些受傷的士兵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
一言不發地從新兵們的面前經過。

有些腿腳受傷甚至是失去雙腳的,
則坐在擔架和鋪著乾草的小推車上。

“看什麼看?!繼續點名!”

少校的怒吼聲將眾人的視線拉了回來。

“布拉沃、布蘭科、卡瓦耶羅……”

“喂!”

可正當眾人把注意力轉移回來時,
一名傷兵卻冷不防地朝他們大喊了聲,
再次打斷了正在點名的少校。

“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圖檔

“歡迎來到煉獄——”



(2)
鬱悶的熱氣在地面徘徊,
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異常煩躁。

“媽的。”

我停下腳步來,抱怨著望向那陰霾的天空,
恨不得馬上來場大雨,滋潤下這燥熱的大地。

“喂,醫生!你身體撐得住嗎?要是不行的話我可以讓手下用板車載你一程。”

有人察覺到了我的異樣,貼心地向我搭話。

“沒關係的,我還能走,況且大伙都在行軍卻只有我是坐著的話我會有點過意不去。”

望向聲音的來源,是個同我一齊搭火車來的尉官,
從他長相來看應該也就二十來歲,比我大不了多少。

“需要幫忙的時候可別客氣,畢竟以後我們這幫弟兄要是受傷了可就指望你們醫生了。”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事,自己走就行,對了,請問閣下貴姓?”

“我是二排的排長里昂·費利佩少尉,原諒我們這些鄉巴佬不懂那些社交辭令,我該怎麼稱呼您?”

“卡洛斯·堂·蒙亞托,直接叫我卡洛斯就好。”

“您是貴族?”

“是的,不過我並不希望別人因此而區別對待我。”

雖然我是不久前因成年才繼承到祖上的男爵封號。

“這個年頭還有貴族老爺親自到前線打滾可真是稀奇啊,不過你家裡人不反對你這麼做嗎?”

“雖然是有反對過啦,不過我跟他們說只是在後方幫下忙之類的話糊弄過去了。”

“唉,你們老爺少爺可真是會過活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我們呢,要不是養家糊口沒辦法來參軍混口飯吃的,要不是就是徵兵拉壯丁過來的。”

不知里昂是有意還是無意,
但他的訴苦或多或少有點諷刺我的意味。

“可我也只是滄海一粟罷了,既不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也無法阻止任何一場戰爭發生。但至少,也請讓我為贏得這場戰爭出一份力。”

“而我……”

他抬頭望向那灰濛濛的蒼穹,像是要對上帝祈禱。

“僅希望能活著看到戰爭結束、看到故鄉親人、看到未來,我們的孩子在茁壯成長。”

滴答——

“啊,下雨了。”

突如其來的水滴從天空落下,打濕了乾燥的大地。

——這就是上天對他祈禱的唯一回應。



(3)
雨停了。

“馬上就要到了兄弟們!”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
打破了隊伍中死氣沉沉的氛圍。

“嗚呼!終於看見那該死的營地了!”

眾人紛紛踮起腳來,向前眺望。

“閉嘴!都給我安靜下來!排好隊!”

長官們大聲喝止手下的士兵們。

可是經過近三小時的長途跋涉早已精疲力盡的士兵們,
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依舊在隊伍中交頭接耳。

“喂~新來的!”

營地那邊的人也發現了我們,正朝著這邊揮手。

“前進!”

接到命令的士兵們開始小跑起來奔向營地。

“喲,歡迎你們~”

迎接我們的是一名軍官打扮的中年男子,
瞟了眼他衣袖上的軍銜,是個中尉。

“你好,我是二排的排長里昂·費利佩少尉。”

里昂率先敬了個禮,進行自我介紹。

“一排,尤柳·米哈拉切中尉。”

尤柳中尉的年齡看著應該和卡洛斯差不多,
不過他留著的八字胡讓他顯得有點老練。

“這位是……?”

雙方的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是醫官卡洛斯·堂·蒙亞托少尉。”

“哦?才發現你是醫生,那我就順便介紹下你的同僚吧,看那邊——”

我順著米哈拉切中尉所指的方向望去,
看到了一個印著紅十字的白色帳篷。

“咱們連的醫官格瓦西奧·馬亞中尉在那忙著呢,我想,你們都是學醫的說不定互相認識?”

雖然我不認識那個人,但這裡我還是不要反駁為好。

“那兩位慢慢聊,我先過去那邊打個照面。”

“慢走~”

細雨過後的營地很清涼,
地上的青草散發出特殊腥味,
聞起來有點刺鼻,但又有點上癮。

‘我向那白樺詢問,我的摯愛在何方’

“嗯?”

當我靠近醫療站時,帳篷的後方卻傳來了歌聲。

‘樺樹搖頭不作回答,只是靜靜飄落’

那毫無修飾的清澈女聲就如同一支利箭,
射穿了我的心臟,將我釘在了原地。

‘妳的思緒化作金黃,鋪滿了山坡’

格瓦西奧這名字聽著像個男人,
沒想到居然會是個女生。

‘我的愛人離我而去,逐漸將我遺忘’

趁現在去打個招呼吧——

“誒喲!”

可我才邁出步子,就撞上了個從帳篷裏出來的人。

“不好意思……嗯?你是?”

那人身披白大褂,鼻樑上架著副眼鏡,
隱約能看見他那標誌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我是新來的醫官蒙亞托少尉,想過來打個招呼。”

“哦,是新來的補充連啊,你好,我是醫官馬亞。”

“原來不是那個女生啊……”

“啊?你剛才說什麼?”

他皺著眉頭擺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

“沒什麼沒什麼,只是我的自言自語罷了。”

“還有什麼事嗎?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去忙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不過有件事我想打聽下,剛才我聽到後面傳來一陣歌聲,那是……?”

“哦,那是我的助手衛生員露易絲·伊巴魯里——”



(4)
煤油燈在黑夜中散發著微弱泛黃的光亮,
為安靜的軍官宿捨增添了份聊勝於無的溫暖。

“露易絲·伊巴魯里——”

圖檔

我的腦海中冒出了對她的種種幻想,
我的手試圖在筆記本上繪畫出她的樣貌。

“啊啊啊啊!早知道那時有厚著臉皮去看一眼就好了!”

白天那會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去打擾別人工作,
結果現在便是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思緒弄得難以入眠。

“怎麼了卡洛斯?不習慣新環境睡不著嗎?”

和我同一間房的里昂從被窩中探出頭來詢問道。

“啊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覺了,我馬上關燈。”

“我倒是沒關係啦,不過明天我們還得走到前線壕去準備進攻呢,你也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比較好。”

“前線戰壕?這裡不是戰場嗎?”

“啊?你在犯什麼傻?你真不會什麼都不瞭解直接就跑來軍隊了吧?”

“呃…………”

我確實也就只有從各種各樣的小說,
以及父輩們的聊天中瞭解過有關於戰爭的事情——

那是子彈見了主人公都要繞著走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是當軍官的叔伯們吹噓自己如何英勇用兵如神的往事。

榮譽、愛情和偉大民族思想,
在這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往往還隱藏著,
死亡、仇恨、污穢和那受盡災難家破人亡的百姓。

直至此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

“今晚,也許是你最後一次能睡上好覺了,卡洛斯。”

我來到了真實的戰場上。



(5)
成片的烏雲遮蔽了天空,陰風陣陣,但卻未曾下雨,
沒有鮮花 、沒有進行曲、沒有送行的姑娘,
藍色的步兵在死神的常伴下列隊行進。

穿過那低矮的樹林,踏過那泥濘的小道,
用植被偽裝著的塹壕入口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

“這就是……戰壕?”

駐守的士兵們毫不在意自己滿身的塵土與異味,
有的靠在墻邊抽卷煙,有的三五成群蹲在一塊打牌,
也有些坐在臺階上寫信的,更多是在背墻里睡覺的,
還有比較詭異的人像是丟了魂一樣,獨自站在過道中,
一動不動地望著什麼都沒有的天空,靜靜發呆。

“嗚哇!”

“怎麼了卡洛斯?”

“老、老鼠!”

“看見老鼠都大驚小怪的,小姑娘嗎你是?”

“可……”

雖然我很想繼續吐槽那比貓還大隻的老鼠,
但是發現旁邊的士兵都在看著我偷笑時,
不爭氣的我立馬就閉上了嘴巴。

咻——砰!

遠方時不時傳來炮彈劃破長空以及其爆炸的聲音。

“他媽的吵死了,那些異教徒是閒得沒事干嗎?”

里昂停下腳步來,望著看不見的彼方咒罵。

“我們在這不會被炮彈命中吧?”

“怕什麼?你又不是吸鐵石,走吧。”

雖然他是這麼說,可每當聽到這動靜時,
我總會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朝天上看去。

“別擔心,醫生!機槍可比大炮可怕多了,待會你就能看到我們被打成篩子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我這樣,連那些老兵都拿我開起玩笑來了,
不過這對我來說並不好笑,對他們更是如此。

“馬上就要發動進攻了,卡洛斯你先到支援壕那邊的醫療站待著吧,我得帶隊到前線壕去。”

“里昂,你不害怕嗎?”

“死亡?我當然害怕,來根?”

“不了謝謝。”

他熟練地向我遞來一根皺巴巴的土製捲煙,
在我謝絕後他又迅速地把煙送到乾燥的唇邊。

“我害怕死,但不是害怕失去生命本身。”

被點燃的捲煙昇起一縷彎彎曲曲的青煙,
那嗆人的味道也隨著分子的擴散撲面而來。

“我害怕再也無法見到我的至親。”

“我害怕我的家庭因此而坍塌破碎。”

“我害怕孩子們在未來會變得和我一樣。”

“我害怕我,我們……將死得毫無意義。”

“時間不早了,有緣再見,卡洛斯。”

他將最後一小節沒吸完煙屁股懟到胸墻上摁滅。

“再見,里昂,祝你好運。”



(6)
“哦?是你,昨天那位叫……”

“我是卡洛斯·堂·蒙亞托。”

“哦對對對蒙亞托少尉,歡迎你加入我們。”

和昨天一樣,首先向我打招呼的是那個馬亞中尉,
接著剩下幾位不認識的醫官也點頭向我致意,
然後各顧各的接著干自己手頭上的事情。

“昨天沒好好接待你真是不好意思啊,因為工作實在是忙得抽不開身來。”

“啊沒關係,我才是妨礙你工作給你添麻煩了。”

“過去的事就先別提了,你也來杯咖啡提提神吧?待會可有活忙了。”

他隨手拿過一隻鋁製的杯子來,
從保溫壺中倒出清澈的棕色液體。

“謝謝,麻煩你了。”

“別客氣。”

我接過咖啡,借機環顧了下四周,
尋找著那位女士的身影。

“你是在找誰嗎?”

“呃……不是的,我只是有些在意,就我們這點人手夠嗎?待會我們是不是還要爬到交戰區救人?”

被看穿了的我趕緊隨便找些話題扯謊。

“這點你倒不用擔心,雖然人手確實是不太夠啦,不過倒不至於缺人缺到連醫官這種技術人員都送前面去,傷員都是由前線的衛生員幫忙抬到我們這兒來的。”

也就是說,她現在應該在前線壕待命。

“不過,我看你其實是想找露易絲吧?”

“沒有的事!我真的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我漲紅了臉,拼命向他解釋。

“得了吧,你臉上的小表情早就把你給出賣了。”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里仿佛還帶點嘲笑,
讓我內心很不是滋味,但又無法反駁對方。

“話說你不會還沒見過她吧?”

“雖然是沒見過,但我并……”

“去找她搭訕吧,她可是絕世美人誒。”

才不會去啦!

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身子卻很誠實地動了起來,
我真想給如此不爭氣的自己賞兩個巴掌。

“我有事先失陪一下。”

“不過別墮入愛河就一去不返了哦?待會可是有一大批傷員要我們救助。”

“我就只是上個廁所而已!”

我苦笑著,放下手中那杯依舊冒著熱氣的咖啡,
快步離開了這個令我感到無比尷尬的空間。



(7)
前線壕異常地安靜。

那些不認識的士兵一言不發地
以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眼神,
看著我這個不屬於此處的陌路人。

他們此刻在想什麼?

會是在嫉妒我不用殺人或被敵人殺死嗎?

抑或是單純是好奇打量了我一眼?

但無論是出於哪種原因,
這投來的視線都會像一把冷冰冰的尖刀,
直直地刺到我的背上,讓我感覺到一陣惡寒。

“嗯?蒙亞托醫官?”

當我正要被那無言的視線淹沒時,
一位意料之外的熟人出現在我的眼前。

“早安,米哈拉切中尉。”

他抽著煙,從前線指揮站裡頭走出來。

“你怎麼到這來了?我們馬上就要發起進攻了。”

“不好意思,其實是這樣的,馬亞中尉說讓我到處走走熟悉下環境,如果打擾到你們的話我馬上離開。”

雖然借別人的名義說這種謊不好,
但總不能講自己為了看女人才跑過來吧。

“哦~這倒沒什麼,但是我們這兒又臟又亂的,實在沒什麼好逛的。”

“我就隨便走走到處看看而已。”

“那你自便吧。”

他沒有多問什麼,繼續回指揮站抽他的煙去了。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地面雖然依稀鋪著樹枝和木板,
但每踩一下依舊會滲出渾濁的泥水,
彎彎曲曲的塹壕彌漫著嗆人的汗液與香煙味,
要是在平時,這鬼地方我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但是嘛,有目的話那可就不一樣了。

‘我在那傍晚的花園等待著你’

那悅耳的歌聲再度響起。

‘在那被星星點亮的黃昏下等啊等啊’

我循著歌聲走,來到了一個相對空曠的分岔路口。

‘但待那河面映出明月,我熱戀的你,依舊沒有現身’

一個嬌小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誒?你是……”

她身材嬌小,留著長度適中的橘色秀髮,
綠色的雙瞳下,依稀可見點點雀斑。
也許是沒有合適的制服,她裏面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但為了辨認身份,她還是套了件大一號的軍服在外面,
這樣一看她就像穿著一件大衣,反倒有點合適了。

雖然跟梅利伯爵小姐相比,她就像個土村姑,
但是她更像是一個魔女,給我施加了法術,
讓我的雙眸,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你好?請問……?”

“啊?啊!不好意思!”

看得太過入迷,我甚至沒聽見對方說話。

“我是新來的醫官,剛才路過這裡的時候聽見妳的歌聲,有點聽入迷了。”

“哦!您就是蒙亞托醫生吧!昨天馬亞醫生也有跟我提到過您,我是衛生員露易絲·伊巴魯里。”

“不必這麼莊重,直接叫我卡洛斯就好。”

“那也請你叫我露易絲吧,卡洛斯醫生。”

不像那些貴婦小姐,她笑起來很大方自然,
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以及那潔白整齊的牙齒。

“話說醫生你怎麼到前線壕來了?”

“沒什麼,就想到處逛逛熟悉下環境,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是我能幫上忙的。”

“醫生你們在後方救死扶傷已經很忙了,所以這邊的事情就不勞煩你了,放心交給我們這些衛生員來做吧!”

她很自信地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對我保證什麼。

嗶嗶嗶嗶——

“全體集合!!!”

粗獷的嗓門緊隨著那尖銳刺耳的哨聲響起,
強行打斷了我們兩人之間的交談。

“看來馬上就要發動進攻了,卡洛斯醫生,也請你回到醫療站待機吧,待會我們受傷的戰士需要你。”

我也想像妳一樣到前線去救人——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卻無法將這句話說出口。

“卡洛斯,不要像個慫包一樣,上吧!”

但是,我已暗下決心。



(8)
滴答—滴答—滴答—

馬上就要發動攻擊了,
而我依舊待在前線壕裡頭。

整條戰線都沉浸於靜默之中,
呼吸聲、心跳聲,
就連腕錶指針的跳動聲,
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滴答——

轟!轟!轟!轟!轟!

11點整,後方的大口徑榴彈炮開始炮擊,
爆發出震耳慾聾的隆隆轟鳴聲,
讓炮彈化作為雨點,灑在了敵軍陣地上。

“上刺刀——”

“前進!!!”

嗶嗶嗶——

“烏拉——!!!!”

刺耳的哨聲響起,所有人齊聲呼喊著躍出戰壕。

“喝啊啊啊啊啊啊!!!!”

聽著他們的戰吼,我心裏癢癢的,
也想隨著他們一同衝鋒陷陣,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咻——砰!

噠噠噠噠噠噠——

“啊啊啊啊啊!!!”

敵人也使用火炮和機槍進行反擊,
被槍炮耕犁過的戰場煙塵彌漫,
我在後面很難看清前方發生了什麼,
但卻能清晰聽見各種慘叫以及哀號聲。

“要不還是……不要上了吧?”

看到此番場景,我臨陣退縮了。

我僅僅是個醫生,
不是刀槍不入的神話英雄,
甚至連陷陣殺敵的士兵都不是,
如果就這樣貿貿然衝上去,
只不過會變成某人的槍下亡魂。

回去吧——

可就當我準備打道回府時,
一個英勇的身姿出現在我的眼簾中。

“露易絲?!”

背著挎包的她,有點吃力地翻出比她高出稍許的胸墻。

“啊……”

我伸出手,想要阻止她,
卻想起這就是她的本職工作,
最終只能張大著嘴、眼巴巴地看著她離去。

“給我動起來啊!卡洛斯!”

我按住自己瑟瑟發抖的雙腿。

“別人作為女性都能如此無畏地前進,而你呢?!”

可儘管如此,我的心依舊緊張得蹦蹦直跳。

“上吧卡洛斯!去證明自己!”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哈啊啊啊啊啊!!!!!”

我幻想著自己是個系著披風的英雄,
學著那些戰士一樣吼叫來為自己壯膽。

轟——!!!

“咿啊?!”

一發突如其來的炮彈落在我附近,
嚇得我馬上尖聲慘叫著臥倒在地上。

“不要害怕……卡洛斯……不要怕……”

幻想中那個英勇無比的我,
一下子就被現實打回了原型。

“呃啊啊!”

“噫啊啊啊?!”

一個位於我前方的士兵中了彈,應聲倒地,
倒在爛泥地里死去的他依然瞪大著眼睛,
用那不甘的雙眸看著匍匐在後面的我。

“啊啊啊啊!!!!媽媽!!!”

“擔架!!!衛生員!!!”

而前面還有幾個被炮擊炸傷的士兵,
有的放聲哀嚎、有的呼喊救命。

“我來了!”

露易絲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中。

“露易絲!”

“卡洛斯醫生?”

我像只小狗一樣四肢並用爬到她身邊。

“你在這干什麼?快回到掩體里去!”

“我來幫妳!”

她沒說什麼,於是我們合力將傷員抬到附近的彈坑中。

“這個被爆炸震傷了,沒什麼其他大礙。”

“那個是被破片擊中了,幫他包扎下止血。”

露易絲一邊熟練地為傷員處理傷勢,
一邊指揮著不知道還要干啥的我。

“待會你帶著這個傷員回去,其他人我的同僚會處理的,你就不要再到火線上來了。”

“可是,我還想……”

“聽我的!”

她斬釘截鐵地否決我。

“我知道你很想幫忙,但這裡不是你的戰場,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我這麼說你明白嗎?卡洛斯醫生。”

她說的沒錯。

這裡是戰場,不是我隨心所慾的地方。

“對不起,我明白了。”

得到我的回覆後,她頭都不回便朝彈坑外面爬去。

我感覺自己比小丑還要滑稽可笑,
別人好歹是裝的,而我卻是真的傻,
是個以為一切都會如自己所願的井底之蛙。

咻——

“嗯?小心!”

我撲到露易絲身上,將她護在身下。

轟!

“呃啊!”

炮彈在我們附近炸開來。

“卡洛斯?!你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被破片擦到了手臂,妳去忙吧。”

“等一下!”

我正要轉身離開,她卻拉住了我的手。

“坐下,先包扎一下再走吧。”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
再從挎包中拿出繃帶給我包扎。

“你的手能夠救下很多人的命,所以不要弄傷了,當然,要保護的不僅只有這雙手就是。”

她的語氣變得很溫柔,不再像剛才那樣嚴厲。

“謝謝……妳。”

“不用謝,畢竟是你保護了我。”

她偷瞄了我一眼,好像還露出了一絲笑容?

“好了,你快回去吧。”

“嗯。”

話說,她剛才是不是直接叫了我卡洛斯?



(9)
“我們拿下那個陣地了!”

前方傳來令人欣喜的戰報,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之振奮。

“…………”

那些已經接受過治療的士兵坐在塹壕邊上,
看著從前方返回的擔架,默不作聲。

擔架上有傷者、有死者,
那是、或曾經是他們的兄弟戰友,
看到這番場景,確實是開心不起來。

“卡洛斯醫生!”

“露易絲?”

我一直在等待的人終於從前線回來了。

“妳沒受傷吧?”

“沒有,倒是你的手臂……”

“那點小意思~”

“噗——哈哈哈哈!”

我彎曲手臂,做出強壯的姿勢,
卻無意地將她逗笑了。

看見了她的笑容,我自然也是心花怒放。

“不過,關於剛才的事,我還是想向妳道歉。”

“剛才的事?”

“我剛才在前線不成熟的舉動,給妳添麻煩了,抱歉。”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向她表達我的歉意。

“這點小事我是不在意啦,不過……”

她話說到一半卻突然微笑起來,指向我的後面——

“不過我會生氣就是。”

“馬、馬亞前輩?!”

馬亞中尉雙手叉腰,黑著臉站在我的身後。

“臨走前我明明還叮囑你記得回來工作,你這傢伙倒好,不僅不來幫忙,還跑到前線去弄傷了手?”

“啊好痛!好痛!好痛!”

“馬上給我回去工作!”

他毫不留情地抓住我受傷的那隻手臂,
將我往支援壕的醫療站拖去。

晚點見咯。

雖然露易絲是一句話都沒說,
但她如此微笑著朝我擺手,
表達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嘿嘿嘿~”

“別傻笑了!自己走!”

馬亞一腳把我踹到前面去——



(10)
“啊~累死我了~”

完成所有傷員的治療與安置之後,我伸了個懶腰。

“天都這麼黑啦。”

望向“屋”外,天空從原本暗淡的藍灰色,
一下子變得黑乎乎的,隱約可見幾顆白色明星。

“這就累了?看來平時在校實習得少啊,大學生。”

馬亞手中端著兩杯茶向我走來,
然後將其中一杯遞了給我。

“難不成前輩也是首都大學的學生?而且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那兒來的?”

“是啊,不然還能從哪找來學醫的公子哥?”

“那我是不是該叫你學長比較好?”

“隨便。”

他對我的話漠不關心,喝著自己杯中的茶。

“話說,學長來這裡多久了?”

我挑起話題,試圖瞭解眼前的這個人。

“去年,剛開戰沒多久的時候就來了。”

“居然這麼早啊!那你一定救了很多人吧?”

“沒用的。”

“啊?”

他的這個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就算是謙虛,一般也不會這麼講吧。

“為什麼這麼說?學長你明明救治了這麼多人。”

“卡洛斯,你也是個醫生,應該很清楚什麼叫做人死不能復生吧?”

“可是,你至少讓更多的人活了下來,連我都明白,能夠在戰場上活著已經是非常幸運了。”

“幸運?或許吧。”

他搖了搖頭。

“誰來贍養那些退伍的士兵?又由誰來照顧那些傷員?政府?政府不僅不會分給他們一分錢,而且還會在下一次的戰爭中再次把他們推到別人的槍口下送死!”

馬亞說著說著激動了起來。

“抱歉,我情緒有點……控制不住。不是說活著不好,我只是想表達,戰爭就是一種不幸、一種災難,如果不結束戰爭、不阻止戰爭,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將只會是徒勞罷了。”

我不知道原來這個話題對他來說如此沉重,
更不知道原來在戰爭之中、在戰爭之後,
還有如此之多的問題留給苦難的人們,
一時間,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覆他。

“晚上好,馬亞醫生、卡洛斯醫生。”

“露易絲?”

露易絲突然在轉角處出現,而且出現得很及時。

“你們工作結束了嗎?我想借走卡洛斯去幫幫忙。”

要借走我?

“嗯,那妳把這傢伙帶走吧。”

“謝啦,那就麻煩你跟我來一趟吧,卡洛斯醫生。”

她歪著頭,對我笑了笑。



(11)
夜色朦朧,整條塹壕都被包裹在輕紗似的月光中。

“那個……是需要我幫忙做什麼呢?”

突然就被帶走的我仍然是一頭霧水。

“卡洛斯醫生,其實你們剛才的談話我基本都聽到了。”

露易絲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我。

“馬亞醫生說得沒錯,戰爭不結束的話,確實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但這些不是我們所能改變的。”

“但除了結束戰爭之外,也有一些事情是我們力所能及的——救死扶傷,這也是此時此地,你、我、以及馬亞醫生都所在做的。”

“所以,還請你不要過於自責。”

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我稍早受過傷的那隻手,
在這寒夜中將她的體溫傳遞到我的手中與心上。

“那麼,晚安了,卡洛斯醫生——”

我杵在原地,愣了許久,嘴邊才擠出兩個字:

“晚安。”

可是等到那時,她留給我的,就只剩下背影。



(12)
“喂,卡洛斯!醒醒!”

“嗯姆……怎麼了學長?又開打了?”

次日凌晨,馬亞將我從睡夢中喚醒。

“昨天我們打下來的那條戰壕清理好了,現在要派你們連隊去駐留,你要去嗎?還是說留在這幫忙?”

“呃……?”

“順帶一提,露易絲也要去喔。”

“啊?!那我也要——嗚哇!”

過於激動的我一下子摔倒床下。

“我也要去!”

“那就快去你的排長那報到吧,他們就要出發了。”

圖檔

馬亞倒是很休閒,背靠墻壁慢悠悠地喝著咖啡。

“學長你不用去嗎?”

“我要留在這裡照顧傷員,之後還得送他們撤離。”

聽完他的話,我突然想起剛到這裡時看到的那支隊伍。

斷手斷腳、不死不活的……

現在我倒是有點理解馬亞的想法了。

“喂,還在發什麼呆呢?快起床吧。”



(13)
放晴了。

這幾天來一直都被灰色佔據的天空,
終於恢復了她那最初的湛藍。

初昇的太陽將溫暖灑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因此變得清新怡人。

“早安各位,請問里昂排長在嗎?”

“…………”

我來到前線壕,向這裡的人詢問,
但其他人都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我。

“怎……怎麼了?”

“他死了。”

一個坐在踏板上的士兵終於打破了沉默。

“啊?這……”

我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一點實感都沒有的事實。

“哦,你是和里昂少尉關係不錯的那個醫官嘛,我是代理排長華金·德米爾準尉,如果醫生你是有私事想找前連長的話,那我只能對此表示惋惜。”

可是里昂他的確是死了。

“我們連是準備到前方去駐守吧?我也要一起去。”

“哼嗯~你也要一起去?可是我們已經有醫官在前面待命了,你就留在這裡幫忙吧。”

他瞟了我一眼,露出轻蔑的神情。

“我看你是想去泡妞吧,公子哥?”

“不是的,我只是想……”

“昨天的你可勇敢了,医官居然屁颠屁颠地追着初次见面的卫生员跑到前线去;然而現在對於自己朋友的犧牲,你卻連半句漂亮話都不願說?!”

他拽住我的衣領,噴出的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

“戰爭游戲好玩嗎?英雄過家家就這麼有趣嗎?”

“你說話啊?!來反駁我啊?!”

我無法反駁他,因為說的基本是事實,
到現在我居然都還想著去見露易絲一面。

“吃屎吧你!”

我被他一把推開,撲通一下跌坐在泥濘的地上。

“哈哈哈哈哈~”

我屁股和雙手站滿泥污的醜樣,引得眾人發笑。

“滾吧,貴族老爺!呸!”

那個準尉把口水吐到我的身邊,
更是讓我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那樣難受。



(14)
“噗——”

連馬亞看見我這副模樣,都沒忍住笑出聲來。

“所以,你就這樣回來了?”

“不然我還能干嘛。”

“別急嘛,待在這裡也不是壞事,總部的環境可不是前面那些小塹壕能比的,而且啊——”

講到這裡,馬亞停住了,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前方的傷員還是得先運回來這裡,所以你也不用愁見不著你的心上人,卡洛斯。”

這種刻意的嘲弄讓我耳根發熱好不自在,
但他好歹算是個照顧我的學長和上司,
就這種程度的玩笑還是忍一忍吧。

“走吧卡洛斯,跟我去休息室看看傷員。”

他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那件白大褂,
像個舞者似的“唰”一下揚起來套在身上。

“學長你連平時也穿著那件白大褂啊?”

“嗯,我穿著這衣服,就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是個醫生,要搞清楚自己應該做的事。要不要借你一件?剛好可以遮住你後面的——”

“嗯,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馬亞指了指我屁股上的那灘泥漬,
那玩意一時半會洗不掉,我也只好答應了。

“那麼,開工吧。”

他推開休息室隔間的門,
病房特有的消毒水味撲面而來。

“唔~”

傷員們躺在床上,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天花板,
無助地發出一陣陣令人揪心的呻吟聲。

“還呆在這裡干什麼?快幫忙啊。”

“啊?哦!”

病房安靜的環境讓傷員的低吟更加刺耳,
當我經過時甚至還有人會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然後用他們那難以形容的表情看向我,
顫顫地張開乾涸的嘴唇,擠出幾個字來——

“救救我。”

又或者是——

“殺了我。”

看到他們現在身負重傷、肢體殘缺的樣子,
我很難不想像到他們未來的遭遇。

這些僥倖活下來的戰士被送回家中,
別說養活妻兒,就連自己都需要要人來照顧。

可是啊,一介草民又哪有這般經濟實力呢?

因缺手缺腳、渾身傷病而無法工作的他們,
除了在街頭當叫花子之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那確實還不如直接死在戰場上呢,一了百了。

可說到底,我是個醫生,只負責救人,
不能夠擅自決定他們的生死。

所以在工作過程中我一直沒說話,
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
也不知道是否該安慰他們。

偷偷瞥了眼馬亞,他也沒說話。

他內心是否會去想如何安撫這些傷員呢?

還是說,他已經麻木?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希望他能夠告訴我答案,告訴我該怎麼做。



(15)
完成工作後,馬亞回到休息室中。

‘雪啊 雪啊 雪花飛旋’

他從抽屜拿出一張唱片,置于箱式留聲機的轉臺上,
讓淒美卻又帶有噪點的樂聲緩緩從其中流淌而出。

‘你沿著冰封的河流 飛往我的故鄉’

“聽到這曲子,有沒有感覺?”

他邊說著,邊把休息室的門稍稍拉開,
似乎是想讓音樂通過這細細的門縫溜去病房。

‘而漫漫長夜 也在此宣告終結’

“聽著像是首傷感的歌曲,話說給傷員們聽這種風格的歌曲會不會……刺激到他們的神經?”

“嗯,會的。”

“這……”

馬亞直言不諱地回答了我的疑問。

“你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意思?”

他突然拋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給我。

“這些戰士大多是農民和工人啊。”

“他們基本沒上過學、目不識丁,又被捲入了戰爭中。”

“所以在這枯燥的戰場上,屬於他們的正常娛樂項目無非就是抽煙、喝酒、打牌以及歌舞等等……”

“而對於需要靜養的病人來說,音樂就是最好的選擇。”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啊,我是想表達,這種聽起來很哀傷的曲子會不會讓傷員想不開什麼的。”

“嗯……”

他搓了搓鼻子,思考著該怎麼回答我。

“這麼說吧,卡洛斯,剛才你巡查的時候應該也聽到不少吧,像是‘殺了我’之類絕望的話語。”

“嗯。”

“除了‘嗯’之外,你就沒別的感想了?”

“作為一名醫生,那我當然是想安慰、幫助他們!”

“我也是。”

馬亞將手伸進衣兜,拿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

“雖然和其他人相比,我待在這裡的時間并不算長,但每次聽到這首歌,我都會開始想念我故鄉、想念我的家人、我的朋友。”

他看著那泛黃的信封,內心的情感從他的眼中流露。

但是——

“你這又和剛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哦?”

“這些都是‘生’的希望啊,卡洛斯!正因有了精神的寄託,人們才有生存下去的希望與動力。”

“這……真的有用嗎?”

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但至少,比什麼都不做要強,不是嗎?”

比什麼都不做要強……嗎?

我沒有心思去細想并回答他這個反問,
所以我決定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奉還給他——

“也許吧。”



(幕間)


薇拉,你還好嗎?

我在前線的這一年多來,
一直都在救治傷員。

不過正如妳所說的那樣,無論我怎麼努力,
都無法改變每天千百人喪命的事實,
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在這裡再呆上一段時間。

還是那句老話,請妳不要怪我固執,
妳希望為我們帶來光明的火種,
而我則希望能讓更多人能夠熬過這前夕,
然後一同見證妳為我們所創造的那片黎明!

期待妳的回信。

——格瓦西奧·馬亞


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弟弟,西塞。

自我離開德利馬後,已經過了一年了,
父親母親他們身體健康嗎?
你在那邊可要擔起重任,照顧好他們倆啊。

先不嘮叨你了,還是來講講我這邊的事吧。

說實話,當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
我就被這裡的場景嚇壞了。

這兒的老鼠非常大隻,
不騙你,它們真的比貓還大,
還經常跑到我們後廚偷東西吃。

我每次踩在塹壕那泥濘潮濕的地上,
靴子都會沾上那難以清理的泥污。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一下我們的廁所了——

為了預防痢疾和瘧疾的傳播,
廁所單獨設置在離我們生活區很遠的地方,
每次上廁所都要走很遠路先不說,
有時我們還得幫病人清理……排泄物,嘔——

再說說伙食,呃呃……
這個應該放在剛才那個話題之前的。

伙食的話對我來說其實也還算可以,
我就比較喜歡豬肉乾配黑麵包和豆子湯。

平時在家吃慣了大魚大肉,
現在嘗試下“清淡”飲食也不錯。

至於住宿,我們當官的還好,
至少能住小房間里,還有床睡。

但是基層的的士兵就比較慘,
只能在塹壕里找個掩體或空地躺著,
還得忍受各種蚊蟲鼠蟻、炎熱寒冷的侵擾。

而且這裡的士兵們有好些天沒洗漱了,
身上散發出的酸臭味叫人難以忍受。

但是,還請你不要歧視他們,
他們正是因為要保護祖國,
才不得不拋棄他原來的生活,
來到這種鬼地方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也算是上過戰場的人,親眼見證過戰爭的殘酷,
如果沒有他們的犧牲,就不可能有我們安穩的生活。

算了,難得給家裡寫封信,
還是別聊這些沉重的話題吧。

嗯……說點什麼好呢?

哦!差點就給忘了。

最值得提起的,是我們這裡的一位女護士,
準確來說,應該稱呼她為衛生員才對。

她叫露易絲,是我們這兒唯一的一名女性,
雖然她相貌平平,但卻意外地迷人,
還沒見面,我就已經被她的歌聲吸引住了。

陽光、勇敢、樸實、熱情——

露易絲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魅力,
不是梅利那種貴族大小姐所能比擬的。

這次就先聊到這裡吧,別看我這樣,
其實我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順便幫我向父親和母親報個平安,
好讓他們不要為我擔心。

最後,就祝你學業有成、身體健康吧!

——愛你的哥哥,卡洛斯



(Ⅱ)
通用歷961年 雪月 帕特里侯國 安德魯爾

(1)
“10、9、8、7——”

深夜,11點59分。

“6、5、4、3——”

官兵們聚在塹壕中,一起倒數。

“2——”

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之情。

“1!!!”

通用歷962年 雨月 帕特里侯國 安德魯爾

“新年快樂!!!”

砰!砰!砰!

一陣槍響,許多照明彈被發射至夜空中,
茫茫蒼穹在耀眼的光芒下短暫地化作了白夜。

“咦耶——!!!”

眾人舉杯歡呼,祝福著彼此,
也有人拿出了手風琴與吉他開始演奏,
為這節日增添了一份歡樂。

“新年好,露易絲。”

“你也是,卡洛斯醫生。”

與眼前這片熱鬧的景象相反,
我們倆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
默默注視著戰士們享受這次難得的宴會。

“最近妳那邊情況怎麼樣?”

雖然我是個不擅長找話題的人,
但我還是想和她多聊幾句。

“還好啦,雖然時不時會有炮彈打過來,但基本沒有什麼傷亡。”

“也是。”

自從上次我們拿下敵軍的戰壕之後,
雙方都再也沒發動任何實質性的進攻。

雖然雙方還是時不時會爆發炮戰,
但這種象徵性的轟擊往往打個一兩輪就結束了,
不會出現像是大批人員傷亡之類的情況,
所以我們這些醫護人員還是蠻閑的。

“剛來到這裡時,我還以為自己會待不下去,沒想到眨眼間,就過了一年了,真是令人感嘆。”

回想起這些天來,其實自己也沒做過什麼,
因為在這塹壕裡頭活動空間實在是有限,
所以待在醫療站看書打牌就成了我的日常。

“唉~如果附近有城鎮的話該多好啊,哪怕是個小村莊,我都能趁著休假去逛逛。”

雖說我也不期望雙方動真格打起來,
但我已經厭倦了這一成不變的無聊日常。

“卡洛斯醫生,你後悔來到這裡嗎?”

“是有一點點啦,不過當初我說破嘴皮子才說服家人批準我到戰場上來,如果現在又屁顛屁顛逃回去的話,會顯得我很遜誒。”

“嗯哼哼~”

在聽了我的這番話之後,
莫名被戳中笑點的露易絲笑出了聲來。

“不過嘛,在這裡我能夠幫助到別人、能夠跟著馬亞學長學習人情世故、最重要的是遇見了妳……所以我覺得,我沒有做錯這個決定。”

“嘴巴那麼甜,在王都肯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這個花花公子吧?”

“不敢當~”

她笑了,露出了那潔白整齊的牙齒。

‘每一次當我問起你 何時 何地 又該如何’

不知是誰把馬亞的留聲機搬了出來,
播放起了歡快悅耳的民歌小調,
士兵們便伴著音樂、圍著篝火,開始唱跳。

“真熱鬧呢。”

“嗯。”

“…………”

“露易絲。”

我攥緊了滿是汗的手心,呼出了她的名字。

“嗯?”

“能……能和我一起跳支舞嗎?”

明明和以往一樣,都是邀請女生去跳舞,
但現在我的心卻緊張得像是只亂蹦的小鹿。

“嗯……”

‘可是你卻總是回覆我’

‘或許 或許 或許吧’

這該死的歌詞!可別把我的努力給糟蹋了!

“嗯!”

“好耶!”

她全程只用了四個“嗯”來回覆我,
每一次的回答都讓我的心情跌宕起伏。

“那我們也過去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主動牽起了我的手,
將我從椅子上拉起身來,帶著我走向了篝火旁。

‘時日就這樣飛逝’

‘我的絕望與日俱增’

“等下,我有份禮物,想先送給妳——”

我將手伸進胸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朵小白花。

“喔?真虧你能在這種地方找到花誒。”

“嗯,今天早上我在塹壕邊上發現的,雖然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花。”

儘管我這一整天來都很小心地保存著這朵花,
但這朵小白花還是被壓得有點變形了。

“能讓我為妳戴上這朵花嗎?”

也許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慢慢向她靠近時,
我居然還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謝謝你——”

露易絲輕輕撩起她那一頭橘色的秀髮,
臉頰與耳尖在躍動火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紅。

“怎麼了?”

“抱歉,我……有點看入迷了。”

我連忙回過神來,側過身體,用顫抖著的雙手,
將手中這朵小白花別在了露易絲的耳朵上。

“那麼——”

我偷偷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擦手汗後,
才敢去牽住她的那雙纖纖玉手。

“請多指教。”

‘你在浪費時間 思考著’

‘思考著什麼才是你最需要的’

‘可這抉擇 要何時才到盡頭’

我們在篝火旁牽起雙手,互相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她進幾步、我退幾步,時不時再繞個圈,
不熟練的她偶爾還會踩到我的腳。

“啊、抱歉,我不太會跳舞。”

“沒關係,被漂亮的小姐踩到是我的榮幸~”

“那我就多踩幾腳咯?”

“唔哦?!痛痛痛!妳居然來這出?看我反擊!”

“哈哈哈哈哈哈!踩不著~~”

一支好好的倫巴舞,被我們跳成了踩人弗拉明戈。

咻咻——!

“哦豁~”

一旁的士兵們先是對著我們的“舞蹈”吹口哨喝彩,
然後就到了經典的保留環節——起哄。

“獨自玩得很開心嘛你們倆!”

“和我也跳支舞嘛露易絲~”

“露易絲妳別理那傻大個!來和我跳舞吧!我以前可是村子里公認跳舞最厲害的!”

大伙一旦鬧起來就很難平靜下去了,
更何況今天大家都還喝了點小酒。

“他們這麼說哦,那你要怎麼辦呢,騎士先生?”

就連露易絲也參與到了其中。

“那當然是——”

既然這樣,那讓我也摻一腳吧。

“跑!”

我拉起露易絲的手,沖出人群。

“嗚呼~”

“吁~”

熙攘的人堆、眾人的呼聲、閃爍的燈光。

我們從一個世界,

寂靜的過道、熱烈的蟬鳴、點點的繁星。

逃到了另一個世界。



(2)
如果說烈日是個滿腔熱忱的父親,
那麼在黑夜中被群星所簇擁的白月,
就像是一位默默無言的母親。

她灑下那皎潔的月光,
為地上的生靈蓋上一床紗被。

“總算清凈了。”

我們一路跑了很遠,直到四周無人才停下腳步來。

“卡洛斯醫生。”

“怎麼了?”

“手。”

“手?喔?!”

才發現,原來我一直抓住人家的手沒放開。

“抱歉。”

我像觸電似的立馬將手抽出。

“沒關係。”

尷尬了,剛才一時衝動就帶著露易絲逃出來,
現在冷靜下來我卻不知道要干點什麼事好。

“呃……露易絲,妳、妳困嗎?”

“還好。”

卡洛斯你在說什麼呢?!你個傻瓜!

“那……要不我們回大伙那去吧?”

“不要。”

別繼續讓事態變得更糟了卡洛斯!
快想點有趣的話題出來聊啊!

“露——”“卡洛斯。”

我們幾乎在同時將對方的名字說了出口,
只不過我是被打斷後又把話咽了回去。

“妳先請吧。”

這叫女士優先,絕不是因為我沒想好要說什麼。

“在這裡陪一下我好嗎?什麼都不用說,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

露易絲將食指豎在她那濕潤的嘴唇前,
以此來示意我不要出聲講話。

“唔……嗯。”

圖檔

我們便如此沉默著,靜坐在踏臺上,
感受著夜里的涼風、看著那璀璨的星空,
肩靠著肩、手搭著手,直至深宵。



(3)
遍地黃沙的戰場變成了鬱鬱蔥蔥的平原,
縱橫交錯的塹壕亦化作涓涓流淌的小溪。

飛鳥的啼叫取回了被槍炮聲奪去的位置,
傷痕累累的碉堡被白墻紅瓦的房屋取代。

戰爭結束了。

人們扔下了武器、脫去了軍服。

世間一切的爭端都結束了。

露易絲坐在百年古樹那低矮但粗壯的樹杈上,
而我則躺在她的懷中淺眠,任由她撥弄我的頭髮。

我們沒有說一句話,也不需要任何言語,
生怕半點的聲響都會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

露易絲——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在手心細細撫摸,
感受著她細膩的皮膚、她修長的手指,
感受著從她指尖流露出來的柔柔思緒。

卡洛斯——

雖然她并沒有張開嘴說話,
但是我卻從她的眼神中看見了聲音。

“卡洛斯?”

沒錯,就是 “看”見了她輕聲呼喚我的名字。

那聲音就像甘甜的蜜糖,滋潤了我的喉嚨,
那聲音就像動聽的清歌,洗滌了我的雙耳;

“喂,卡洛斯。”

那聲音就像盛開的鮮花,芬芳了我的鼻腔,
那聲音就像翻湧的春流,溫暖了我的心靈。

“蒙!亞!托!少!尉!”

“啊?啊?!怎麼回事?”

“早上好,或者說中午好,卡洛斯先生。”

“馬亞……學長?”

夢中那和煦的暖陽,變回了火苗搖曳的煤油燈,
那麼我在夢境中所握住的那雙手, 自然便是——

“能先請您把手放開嗎?”

馬亞學長的。



(4)
“學長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雖然昨晚是跨年夜,但戰爭是仍然在進行的,
陣地需要防守、物資需要運輸、傷員需要照顧。

“還早?現在都快中午了。”

而馬亞昨天早上也被分派到了任務,
需要他將前線的傷員全部轉移到後方,
這也是昨晚他沒出現在“晚宴”的原因。

“那些傷員是不是能回家了?”

“嗯,就和來的時候一樣,用一節節火車皮運回去,對他們而言,也算是一隻腳踏出地獄了。”

“雖然在生理和心理雙重意義上都只有一隻腳。”

“呵,你這笑話我可笑不出來。”

殘缺的戰士、殘缺的家庭、殘缺的未來。

“而且,從今天給我們戰線派補的規模來看,我估計上頭是又想發動進攻了,算是個壞消息吧。”

“也許只是單純地增加防御人手呢?”

“我也希望只是這樣,但可惜,我的猜測往往會應驗。”

我也覺得事情會隨著馬亞所說的那樣發展,
只不過我還是想以這種方式來欺騙下不安的自己,
好讓自己覺得這段安穩的時光仍會持續很久。

“不談那麼嚴肅的話題了,你們昨晚又過得如何?

“沒什麼啦,也就唱唱歌、跳跳舞這樣咯。”

“哼,明明剛才連做夢都是笑嘻嘻的,還抓住我的手摸來摸去,我是不信你和露易絲之間沒發生什麼。”

馬亞說著還嫌棄般地在衣角上擦了下手。

“真的沒什麼!我們只是……”

“只是?”

“只是挨著坐在塹壕看星星看到了半夜,然後就……就各自回去了……”

“噗~不得不說,這種‘浪漫’風格很適合你。”

“這樣有什麼問題嘛?!”

馬亞居然忍不住笑得拍起手來。

“沒有沒有,我只是莫名覺得很好笑罷了。”

“是是是,能讓你開懷大笑真是太好了呢。”

自我認識馬亞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得這麼開心。

“對不起嘛卡洛斯,不要那麼生我的氣,我還專程給你帶了禮物回來呢。”

“禮物?什麼東西?”

“鏘鏘——”

“我去?!這個可是……巧克力?!”

其實巧克力在戰場上並不罕見,
在平時配給士兵的軍糧裡頭就能找到幾塊,
但是馬亞帶來的巧克力可不是那種便宜貨能比的。

“沒錯,這可是市面上賣上百比塞塔的名牌巧克力,平時想把這玩意弄到手可不簡單,更不用說在這裡了。”

我雙手接過這份包裝精緻的禮物,
生怕稍有不慎就弄臟弄破了這奢侈品。

“厲害啊學長!你居然能在戰場搞來這種東西!”

“哼,不要小看我的人脈啊卡洛斯,不然你以為這裡這麼多‘額外’的補給品是怎麼來的?”

馬亞擺出一臉神氣的樣子,向我炫耀他的本領。

“馬亞學長,那我該給你多少錢才好?”

“哪有送禮物還收人家錢的,就當是我這個好學長對你和露易絲這段戀情的支持了。”

“嘿嘿……這怪不好意思的。”

“還在這扭扭捏捏的干嘛?快拿過去送給她吧!”

馬亞輕輕在我頭上敲了下,露出欣慰的笑容。

“還有,你可別傻到跟她說是我買回來的。”

“知道啦,嘿嘿~”

我就像個興奮的小孩一樣屁顛屁顛地跑出去了,
而實際上,我確實也是個幼稚的小屁孩。

但直到這份安寧被打破、戰場重歸喧囂時,
我才真正意識到,看似有所改變的我,
原來什麼都沒有改變、亦沒能改變什麼。



(5)
通用歷962年,風月7日,
原本依舊是這戰場上平平無奇的一天。

“剩下的工作由我們來完成就行,露易絲妳先回去吧。”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馬亞醫生。”

“…………”

“學長。”

“又想偷溜了?”

“不是啦,我是想說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不太安全,所以能不能也讓我……”

待她離開醫療站後,我才小聲地向馬亞請求。

“行吧行吧,你這傢伙可真會找辦法偷懶的。”

“謝謝學長!那剩下的就麻煩你咯?”

“快滾吧,你這寄生蟲一樣纏人的學弟。”

於是我便在馬亞的臭罵下跑出了醫療站,
三兩下就追上了還沒走遠的露易絲。

“喲~”

“卡洛斯?”

“這兩天月亮沒出來,這麼黑的天就讓我送妳回去吧。”

我提了提手中的煤油燈向她解釋。

“不過,你們的工作完成了嗎?”

“沒有,馬亞學長說他一個人能搞定的。”

“不過前提是挨了罵吧?”

“嗯。”

“噫嘻嘻~我就知道是這樣。”

說著,露易絲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面對著我。

“卡洛斯。”

“怎、怎麼了?”

露易絲把雙手背在身後,踮起腳尖,身體稍稍前屈,
她那副在昏暗燈光下依舊閃綻放著笑容的臉慢慢湊近。

她隨風拂動的髮梢飄到我的鼻子前,
我再次聞到了那股幻覺般的茉莉花香。

“露……呃?呃?!啊啊啊!!!”

可正當她的嘴唇就要貼上來時,
身體一直在往後傾斜的我卻失去了平衡,
結果連著朝我靠來的露易絲也與我一起倒下。

“哎喲,痛痛痛!我的屁股……”

我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地面,
而露易絲則是屈坐在我身上。

“…………”

煤油燈因為衝擊而熄滅了,我無法看清對方的臉,
但我知道,我們的距離比剛才離得更近了。

“噓——”

“?!”

柔軟、溫潤、香甜。

我的嘴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觸感。

噗通、噗通、噗通——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中也只剩下彼此起伏的心跳聲。

“晚安卡洛斯,做個好夢。”

她伏在我身上小聲耳語後,
隨即像只受驚的兔子般逃開了。

而我,則依然是傻乎乎地坐在原地,
撫摸著自己的嘴唇、試圖回味她的香吻。

轟——!!!

塹壕那邊響起了本不屬於這個夜晚的爆炸聲。

“誒?啊?!怎麼回事?”

扭頭望去,漆黑的夜被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半邊。

“壞了!露易絲!”

我趕緊爬起身來,朝著塹壕的方向飛奔而去。



(6)
“歡迎回來,護士小姑娘。”

“哈、哈,晚上好……胡安大叔。”

我一路狂奔回到前線陣地里,生怕卡洛斯會追上來。

“怎麼了?笑得這麼開心,肯定是遇到什麼好事吧?”

“誒?有嗎?”

我雙手捂住自己熾熱通紅的臉,
卻摸到了我那因微笑而上揚的嘴角。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那個卡洛斯醫生的事吧?”

“誒喲大叔你就別拿我開玩笑啦!”

“哈哈哈哈!這有什麼可害羞的,大叔我也經歷過戀愛啊結婚啊還有房事之類的,現在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爹了,以後妳也總得面對的嘛。”

胡安大叔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
還像父親那樣粗魯地摸了摸我的頭。

“哼!我要回去了!”

“晚安,小姑娘~”

我賭氣般拋下一句話,沿著過道離開,
但內心卻依舊忘懷不了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

我是不是太著急了?

明天我又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哐當——

嗯?什麼聲音?

“手榴彈——!!!!”

我都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碩大的身軀就已經撲到我背後,
將我整個人都壓倒在他身下。

轟——!!!



(7)
“敵襲!!!敵襲——!!!!”

噠噠噠噠噠——

砰!砰!

夜空中迴蕩著槍聲與眾人的呼喊聲,
塹壕里的戰士手忙腳亂地抄起武器開始戰鬥。

“他媽的站哨的傢伙哪偷懶去了?!”

“兄弟們抄傢伙!快跟我上!”

整個陣地亂作了一團。

“露易絲?露易……咦?!”

我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友軍的屍體,
嚇得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要不要拿支手槍防身?

我看著地上死者腰間的槍套,
再看看自己臂上的紅十字袖標。

這可是在戰場,稍有不慎就會死掉,
所以有一定自衛火力是必須的。

可你是個醫生,先不說你的職責,
拿了槍你就有把握打贏訓練有素的士兵嗎?

“嘖,還是算了吧。”

一番猶豫之後,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之前馬亞學長也說過類似的事情,
正因為在戰場上,才要時刻保持初心,
我該拿的是手術刀,而不是手槍。

但相比于之前,這次可是和敵人面對面短兵相接,
危險以及慘烈程度必定不是以往那種進攻能夠比擬的。

“不用擔心,卡洛斯,你是醫護人員,對方不會朝你射擊的,應該吧?”

我不斷給自己安慰打氣,可越說就越是緊張。

“想想露易絲吧,她現在處於危險之中!”

“對,沒錯,必須得動身了。”

“3、2、1——沖!”

砰!

“哇啊啊?!是我啊德米爾準尉!”

“想死嗎?!你這傻蛋!”

不料在我沖出去的那一刻正好撞上了位老熟人,
他以為是敵人就一槍打了過來,好懸沒給我腦瓜開洞。

“別在這礙手礙腳的!快滾開!”

“你、你上面!”

“$#*%&*!!!!”

砰!砰!

一個蒙面敵人大喊聽不懂的話從塹壕上方撲下來,
因為距離太近,德米爾準尉一下子就被撞倒,
連開的兩槍全打都到了墻壁上。

“操!”

一個男人拼了命要殺死另一個男人,他們扭打在地,
向對方施以拳腳、甚至抱在一起時還用上了牙咬。

“你在等什麼?!快來幫忙!”

“哦?哦!”

看傻眼了的我馬上從附近抄起一把步槍。

“我來了!小心!”

我抓住步槍前端,高舉過頭頂。

“喝啊!”

哐!

然後一槍托掄到敵人臉上。

“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謝了。”

德米爾準尉推開癱在他身上的那個敵軍,
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

“他……死了嗎?”

“大概只是暈過去罷了。”

“呼~差點就……喂!等等等等!你要干什麼?!”

準尉撿起方才搏鬥中掉落的手槍,
對準了那個暈過去的敵人。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補槍。”

“他現在以及失去戰鬥力了,我們沒必要殺人。”

“我可沒帶著個俘虜作戰的閒情雅致。”

“那就由我來看管他吧!”

我張開雙臂,護在俘虜前方。

“哼,那我正好連你也一起殺了。”

德米爾準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將我拉到他的面前,兇巴巴地盯著我。

“咦?!就、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退讓……”

我說話的聲音被嚇得越來越小。

“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他將還有點滾燙的槍口抵在我的額頭中央。

要死要死要死!

“住手!”

熟悉且嘹亮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露易絲?!”

“先把槍放下吧,德米爾準尉,戰鬥已經結束了。”

“哼,算你走運。”

他瞟了我一眼,收起手槍,把我扔在地上。

“露易絲,妳沒事?”

“還是先關心下你自己吧。”

“我沒事,倒是這個被我打暈了的敵人怎麼處理?”

“先把他捆起來,打一頓,再帶回去審問一番。”

德米爾準尉從俘虜身上搜出來一根麻繩,
剛好可以將此物的主人五花大綁。

這個應該就叫作還施彼身吧?

“王八蛋,頭套都給你……薅……了?”

當準尉咒罵著摘下那俘虜的頭套後,
他卻意外地停住了。

“怎麼了?”

“是個女人——?!”



(8)
“我去?!居然是女兵?”

“這下可有樂子啦。”

“哎呀,早知道剛才就不下死手了。”

“蠢貨!她們剛才可是殺了我們好多人誒!你也想下去陪死去的弟兄們嗎?!”

戰鬥過後,所有人都聚集在指揮所前,
對著地上的敵軍屍體議論紛紛。

“全都給我閉嘴,聽我說!”

米哈拉切中尉站在一個木箱上,
讓大家安靜下來,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首先有個壞消息,這次襲擊,我們失去了不少弟兄,而且在指揮所里休息的連長直接被炸死,副連長也被炸成了重傷,送到後方去搶救了。”

“操她媽,這群婊子養的!”

“之後一定要給她們點顏色看看!”

“安靜!安靜!”

“所以現在是由軍銜最高的我來擔任代理連長,接下來就由我指揮你們,有沒有問題?”

眾人沉默。

“好,那就……”

“喂!等下!”

所有人望向聲音的源頭。

“德米爾?呃……還有卡洛斯和露易絲。”

三人一俘從人群後方出現。

“米哈拉切,我這邊逮到個活的,交給你處理了。”

“噢噢!”

見此一幕,士兵們沸騰了。

“嗚呼!我要肏得她嗷嗷叫!”

“得了吧,就憑你那小老二?”

“你們一邊去,肯定是讓我先來!”

各種各樣低俗的話語在士兵之間傳遞著。

“閉——嘴——!”

直到米哈拉切中尉大喊閉嘴後,
眾人才慢慢平復下來。

“你們有誰會講浦貝爾話的?”

“我!我!我!”

一個皮膚黝黑的士兵積極地舉起了手。

“你們倆跟我進來,其他人去打掃戰場!”

中尉指名了德米爾準尉和翻譯到指揮所里去。

“切……”

“等一等,讓我也進去。”

卡洛斯擠開人群,試圖跟著一起進去。

“你也來湊什麼熱鬧?”

“我是醫生,能幫到你們的。”

“隨你的便吧。”



(9)
“露易絲,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能麻煩妳幫我去叫馬亞學長過來嗎?”

在進入“臨時審訊室”前,我特意叮囑露易絲。

“嗯。”

“路上小心。”

看著露易絲跑開,我才跟著進入了指揮所。

“把她弄醒。”

米哈拉切中尉一聲令下,
一旁的守衛便馬上朝俘虜臉上潑了桶冷水。

“呀?!”

“¥*@#&¥%@&!!!”

那個女兵尖叫著驚醒,
在發覺自己的處境之後,
又很激動地說了一堆像是罵人的話。

“問她,名字、部隊、陣地情況、駐防人數……”

那個翻譯將中尉的話嘰哩呱啦傳達了過去。
“%#¥*@#&!”

“喂,她在說什麼?不太是像在回答問題的樣子啊。”

“長官,請稍等下……我沒聽清她說的話。”

“喂喂,你真的會浦貝爾話嗎?不要裝懂哦。”

“怎麼會,我是如假包換的浦貝爾族!”

“那就先賞她一巴掌,再問一遍剛才的問題。”

“等下?!你們不能那樣做!”

啪!

但是德米爾準尉沒有理會我的話,
一個巴掌就將她扇倒在地。

“這裡是野蠻的戰場,而不是講人道的地方,醫生。”

我無法反駁,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眼前的暴行發生。

“&¥*@*#¥%!!!”

“這次她又說了啥?”

“抱歉長官,她說的……好像不是浦貝爾語?”

“哈?!那她到底講的是什麼語哦。”

“這個……我也不知道啊長官。”

“嘖,算了算了,真是白費功夫,這俘虜還給你們吧,之後你們愛干啥干啥,別給我弄死就行。”

米哈拉切中尉擺擺手趕我們出去,
自己則繼續打電話聯繫後方總部的長官。

“那麼請你把戰俘交給我吧,德米爾準尉,我需要將她帶回醫療站去。”

“帶回去?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你他媽算老幾?這幫婊子半夜殺進來,害我們死了這麼多兄弟,你居然想就這樣帶她走?!就算我同意,外面的弟兄們也不會同意!”

“你想怎麼樣?”

“呵、當然是讓兄弟們發洩下。”

“&*%*#@¥!”

他邊說邊獰笑朝那個女俘的屁股抓上一把。

“你這樣的行為違反了《海瑟公約》,要上軍事法庭的!”

“什麼狗屁公約?那種東西就是張沒用的破紙罷了!”

“你們通通滾出去,別在這給我鬧事添堵!”

米哈拉切中尉一聲怒吼,
將我們所有人都攆了出去。



(10)
“來吧醫生,讓我們把新賬舊賬一起解決掉。”

我們在陣地里找了個相對空曠的地方,
以一場決鬥來決定那個戰俘該何去何從。

“用什麼方式。”

而那些看熱鬧的士兵,也將我們圍了個水洩不通。

“任你挑選,你怕死可以選打架、你怕打不過我也可以選手槍決鬥,不過要是你兩個都沒把握的話,可以自己最擅長的知識搶答,肯定能勝過我們這些大老粗。”

“哈哈哈哈哈哈——!!!”

德米爾的嘲諷效果顯著,逗得大伙都樂呵了。

“我之所以會站在這裡,是因為作為一名醫生、作為最基本的一個人,我不能對你這種可恥、非人道的行為坐視不管。”

“只可惜我蠻夷也,理解不了你們文明人的規矩。”

暴力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所以,你想好了嗎?”

“用拳頭。”

“哼,居然選了不利於自己的項目,就那麼怕死嗎?”

“作為一名醫者,我確實敬畏死亡。”

“廢話少說,快倒數吧,為這場決鬥、以及你的性命。”

“三!”

我明白,我是肯定打不過他的。

“二!”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對此冷眼旁觀。

“一!開始!”

彭!

話音剛落,對方馬上出拳,
要不是我立馬抬手防住,
這一拳就能直接把我給撂倒了。

“你在東張西望什麼!”

“嘔?!”

上勾拳,來不及躲開的我被打中了腹部。

“好玩嗎?嗯?”

彭!

又是一記重拳打在我腦門上。

“嗚呼呼呼呼!!!”

“打他!打他!”

我看見那喝彩的觀眾在搖搖晃晃地分身。

不,是我被人打昏頭了。

“給我躺下吧!”

他抓住我的腦袋,往下壓,
然後用膝蓋頂我的胃。

彭!

“嘔!”

我被打趴在了地上。

“好痛……”

我感覺我早飯都要吐出來了
但是,不能放棄……

“還想起來?!”

“唔……”

他一腳踩住我的頭,
我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算了吧卡洛斯,你盡力了。

“住手!快停下!”

之後我還聽見了露易絲大喊的聲音,
但那時我已經睜不開眼皮子了。



(11)
“晚上好,尤柳。”

“格瓦西奧?你怎麼來了?”

我多日不見的老友尤柳·米哈拉切中尉,
正為今晚襲擊的善後工作而頭疼。

“寒暄就先免了,請容許我直接切入主題罷。”

我將帶來的上好紅酒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行,還是你夠意思。”

“外面在打架的是我的小學弟,幫幫他、也能幫幫你。”

“此話怎講?”

“我大致瞭解了下情況,你們剛才抓了個活的是吧?”

“沒錯,但那傢伙講的貌似不是浦貝爾語,我們也沒問出個所以來。”

“理所當然的結果,畢竟她……”

我將話說到一半,然後特地湊到他耳邊,
壓低聲音對他道出謎題的答案。

“是奧裏亞納人。”

“你說什麼?!”

“噓——”

尤柳激動地站起身來,又被我拉回到座位上。

“怪不得她穿的軍服和那些浦貝爾佬不一樣,她們的身份要是被發現了可就是上昇到外交問題了。”

“我剛才瞟了眼,她們把軍服上的標識和軍銜全都給摘下來了,她們政府肯定會和這些志願兵撇清關係的。”

他環顧了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偷聽我們之間的對話。

“還是講重點吧,是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把活人和屍體都先幫我送到後方來,接下來的事就交由我來處理就行。”

“這樣就可以了?”

“嗯,你信得過我嗎?”

“行吧。”

尤柳站起身來,走到門外大喊了句——

“喂!那邊在打架的傢伙!快給我停下來!”



(12)
“辛苦你們了,來點酒犒勞下自己吧。”

我為幫忙運輸敵軍屍體的士兵倒滿了一杯酒。

“謝啦醫生,還是你最會體恤我們。”

醫療站里整齊地擺放著12具屍體。

沒有標識、沒有軍銜、沒有銘牌,
現在能確認她們身份信息的就只有制服,
抑或是旁邊這位被捆在椅子上的戰俘小姐。

‘你好?’

雖然我完全不會講她們的奧裏亞納語,
但倒是學過點她們國家的第二語言——蔓沙尼亞語。

‘晚上好,小姐?’

不過她們那一般只有上層貴族才會講蔓沙尼亞語,
我也只是打算碰碰運氣,看看能否和對方溝通。

…………

圖檔

對方應該是沒聽懂,一味用嫌棄的眼神看著我。

“看來是沒戲了……”

‘喂。’

正當我正要放棄時,對方卻叫住了我。

‘你這傢伙的口音有夠爛。’

‘哈哈,那還真是抱歉。’

雖然上來就先被數落了一通,但總算有進展了。

‘怎麼稱呼您?’

‘你也是來審訊我的嗎?’

‘不,我只是個醫生,是想和妳聊聊天而已。’

‘那就請你先幫我把繩子解開吧,在我們國家可沒有被捆著聊天的習俗。’

‘對不起,那現在我可辦不到。’

‘那我們沒什麼可聊的。’

她把頭扭到一邊,又恢復了沉默。

‘其實想讓我放妳走也沒關係,只不過之後妳又打算怎麼辦呢?’

‘當然是把你們都殺光。’

‘啊哈哈……我猜也是。’

‘不過,妳的戰友在被徵召前會是什麼人呢?’

我特地走到那排死者的旁邊,
蹲下、然後揭開她們的蒙屍布。

‘混蛋!你想對她們干什麼?!’

見狀,她氣得向我撲過來,
但結果便是連人帶椅摔倒在地。

‘花匠?辦事員?農婦?學校老師?畫家?女工?’

‘我們都是自願參軍的獵戶!’

‘對,妳們是自願的,但也只有妳們是自願的了,畢竟正常人誰會喜歡跑到別人家殺人放火?’

‘也許就在不久之後,許許多多、各色各樣的人會被強制穿上制服、提起槍,就這樣變成士兵。’

‘接著他們就被派到前線去殺人、或者被殺死……’

‘就為了這些無聊的事,我們最後又得到了什麼?被燒毀的村莊、被夷平的城市、到處聳立的墓碑。’

‘這難道就是妳所希冀的結果嗎?這就是妳所期待的未來嗎?來自奧裏亞納的小姐。’

‘她們的犧牲是不會白費的!我們所流的鮮血將會染紅我們的戰旗、我們的事跡將會流傳于史書、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祖國的偉大復興!’

圖檔

她惡狠狠地瞪著我,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她們原本可以在故鄉幸福生活,但現在卻在異鄉的戰場上像條狗一樣毫無尊嚴地死去!’

‘侵略者的破敗旗幟,將會被我們踩在腳下。’

‘侵略者的不潔之血,亦將灌溉我們的遼闊原野!’

‘妳們所謂的光輝事跡,只會刻印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給將國當看門狗,把自己的人民派到毫無干系的地方去送死,這就是妳們所謂的偉大復興?真是笑死人!’

‘住嘴!住嘴!住嘴!不許再繼續侮辱我的祖國!’

‘睜大妳的雙眼看清楚現狀吧小姐!侮辱抹黑妳們祖國的正是妳們自己啊!’

…………

我們二人都陷入了這片難以言喻的沉寂之中,
仿佛能聽到房間中僅有的兩顆心臟的跳動。

…………

接著,她小聲地哭了,眼淚簌簌地滴落,
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灘灘的淚漬。

‘那你又有什麼辦法啊?!有種你就讓戰爭結束啊!’

‘正如妳所說的,戰爭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但可惜,決定要不要戰爭的不是我們這些軍人。而且就算我們有辦法可以儘快結束這場戰爭,但是,下一場呢?’

我割斷了捆住她的麻繩,然後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你?你是瘋了嗎?!你這樣做難道就不怕我……’

‘但妳并沒有這麼做,不是嗎?’

‘……謝謝你。’

她用衣袖擦乾眼淚,跪在了死去戰友們的屍體旁邊,
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又伏在她們冰冷的軀體上。

‘妳想要為她們報仇嗎?向將妳們送到這裡來的人。’

‘我想,但是無論做什麼,她們也無法活過來了。’

‘我對此並不否認,但是什麼都不做,你我身邊就還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落得如此結局。’

‘可是,我該怎麼做才好?’

‘回到妳的陣地上、妳的軍隊中、妳的國家里,去傳遞我們追求和平的共同理想,將這爛到骨子里的國家架構給矯正,莫讓更多的人陷入這不幸的戰爭深淵。’

我向她伸出手,她猶豫了片刻,
但最終還是握住了我的手。

‘謝謝妳肯理解和幫助我們。’

‘別誤會,我只是在幫助自己而已。’

‘沒關係,就本質上來說我們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為了和平、為了拯救更多的生靈、更是為了明天。

‘趁現在天還沒亮快走吧,我已經幫妳準備好行囊了。’

‘你是一開始就打算放我走嗎?’

‘算是吧,不過是在能夠說服妳的前提下。’

我將裝有食物、水、指南針和簡易地圖的挎包遞給她。

‘最後,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或者想問我的嗎?’

‘沒有了,一路順風。’

‘謝謝你,還有替我轉告下剛才保護我的那一位醫生,雖然我就是被他俘虜的,但我還是很敬佩他的行為。’

‘不親自去嗎?我可以教妳幾句伊斯德利亞語。’

‘不了,我不想打擾他休息,再見——’

‘有緣再見。’

她背起行囊走了幾步,卻又轉過身來。

‘怎麼,忘東西了?’

‘是的,我忘記回答你最初的問題了。’

‘妳是指……?’

‘——阿加莎·蔓莎尼歐斯。’

她折返到我的面前來。

‘我的名字。’

次日清晨,12具屍體被送往了後方總部。



(13)
“啊?!”

我從伴隨著疼痛的噩夢中驚醒。

“終於肯起床啦卡洛斯,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來了呢。”

“不可以對病人說這種話啦馬亞醫生!”

“馬亞學長、露易絲?”

我躺在休息室熟悉的硬板床上,
露易絲坐在床邊看護著我,
而馬亞則是靠墻站著。

“對了!那個俘虜怎麼了?!”

我才想起在那場“決鬥”我輸得一敗涂地,
理應是無權介入德米爾準尉他們該如何處理戰俘。

“我只能說,你擔心的事情最後沒有發生。”

聽到馬亞這麼說,我算是放下了塊心頭大石。

“謝謝你幫我,馬亞學長。”

“只是恰好上級下了命令,我什麼都沒做,謝我干嘛?”

雖然他矢口否認,我也不知道昏迷時發生了什麼,
但我明白,如果我當時沒讓露易絲把馬亞請過來的話,
事情的發展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穩。

“還很疼嗎?能不能下床走動?”

“馬亞醫生,還是讓卡洛斯繼續躺床上休息吧。”

“沒關係的,我沒脆弱到會被別人幾拳就打成殘廢。”

我被露易絲摻扶著,忍痛從床上爬了起來。

“衛生員!來幫下忙!”

“好的!請稍微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像是要配合我似的,門外有人正好大聲呼尋露易絲。

“那我就先去忙了,你要好好休息不要逞強哦?”

露易絲離開後,休息室中只剩下我們兩個男人。

“馬亞學長,能陪我散散步嗎?”

最終還是我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14)
“今天也是好天氣。”

留聲機放著歌。

萬里無雲的晴空在曼妙音樂的襯托下,
更令人能感覺到心曠神怡。

“我想,你約我出來,不只是打算散個步這麼簡單吧?”

馬亞對這些事情一直都很敏感,
馬上就猜出了我的心思。

“嗯,我想知道,那個俘虜之後會被怎麼樣。”

“應該會先送到司令部,然後再丟進戰俘營吧?”

“這樣啊……”

馬亞說的話十分直白無情,
讓聽了的人感覺不到絲毫安心。

“那我能反過來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但我不一定能給出你滿意的答案就是。”

“哈哈,又不是讓你上課回答問題。”

“嘶——好痛!”

馬亞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讓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我更痛了。

“你當時為什麼想要救下那個俘虜?”

“那還用說嗎?如果我不去行動那可就真對不起我手臂上戴著的這個東西了。”

我扯了扯我的紅十字袖標示意。

“那你會厭惡甚至恨像是德米爾準尉那樣的人嗎?”

“你希望我給出哪種答案?”

“我希望你給出自己真心的答案。”

“我………”

我恨他嗎?

說實話,我是挺討厭他的,但倒不至於恨。

“我只是不太喜歡他那種做法。”

“嗯哼,我也不喜歡。”

聽到我的答案和馬亞一樣,我總算是鬆了口氣。

“不過啊,卡洛斯,如果那些戰俘是男人的話,你還會那麼關心他們嗎?”

“這事不分男女吧?”

“那設想下,如果你是德米爾,你俘虜的這些士兵就是剛才殺掉你弟兄的人,你會怎麼做?”

“我會……把他們移交到戰俘營。”

“那如果他們殺死的是露易絲呢?”

“我……”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我所謂的慈悲其實只是雙標罷了。

“所以,對於德米爾他們的行為,我並非是不理解,但同時,那也不是我們該學習的榜樣。”

野蠻人和偽善者。

或許對比起單純的他們,我才是最惡劣的那個。

“馬亞學長,那我該怎麼做才好?”

“隨便你,只要你的行為能貫徹你自己的信念就好。”

“你這話說得有點抽象……”

“總而言之,我只能給你一盞燈來照亮前路,剩下的路該怎麼走,還是你自己來決定吧。”

“嗯。”

在這之後,我們還聊到了關於職務變遷的事情。

比如米哈拉切中尉因戰俘事件榮昇上尉,
正好接替了傷亡的正副連長管理我們的連隊。

而最大功臣之一的德米爾準尉也是被提拔成了少尉。

至於作為幕後主使的馬亞也本應該晉昇的,
但他卻百般推脫,所以最後這事是不了了之了。

‘階級章?那是詛咒!是我們犯下戰爭罪行的證據!’

後來我問他為何拒絕了晉昇,他就是如此回答我的。



(Ⅲ)
通用歷962年 果月 帕特里侯國 安德魯爾

(1)
“走快點,快到戰鬥位置上待命!”

天剛濛濛亮,戰壕卻忙碌了起來。

“怎麼這麼吵,發生什麼事了?”

被吵醒的我向同房的馬亞詢問。

“上頭又給我們這兒增派人手了唄。”

馬亞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坐在辦公桌前看書。

“不會又要發動進攻了吧?”

“猜對了,而且這次是連同其他戰線一起推進。”

“等下!這些應該算是軍事機密吧?!而且學長你一屆軍醫又是怎麼得知這些情報的?”

“這我就不能告訴你了。”

“馬亞學長你該不會是敵國派來的間諜吧?”

“話可不能亂講,要是被人聽到誤會了我說不定得蹲幾年大牢甚至是吃槍子兒。”

“沒事啦,這裡就只有我們倆。”

“你還是少說點話吧。”

我看了下床頭邊放著的手錶,5點28,
雖然還早,但是我也睡不著了,不如起床吧。

“怎麼,不睡回籠覺了?”

“偶爾早起一下也好。”

“其實你是想趁著這段事件又溜到前面去吧?”

“切,這都被你發現了。”

他不說我都沒想到這點,乾脆就順水推舟裝作是了。

“這樣吧,反正你在這裡也沒心思工作,不如讓你去前面幫我把薩爾瓦多醫生叫回來幫忙,而你這傢伙就留在那負責處理輕傷的士兵,如何?”

“我雙手雙腳贊同這個提議!”

“那還不快點滾?”

“是!親愛的中尉大人!”

“嘖,你這傢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2)
當我離開休息室時,紅日正好徐徐從東方昇起。

“是個好兆頭呢。”

我突發奇想,打算朝著那朝陽走,
去看看那日出之處的景色。

但我們的陣地在北邊,而且地平線是沒有盡頭的,
所以最終我還是先打消了這個荒唐的想法,
不過以後要是有機會我還是會去試試的。

“薩爾瓦多醫生在嗎?”

就在我胡思亂想時,我的身體已經把我帶到了目的地。

“哦?這不是卡洛斯醫生嘛,找我有何貴干?”

“馬亞醫生派我來……呃……來跟你交接。”

“嗯……?哦!”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一旁偷笑的露易絲,
瞬間就“哦!”地一下豁然開朗了。

“那這裡就交給你們啦,年輕人。”

薩爾瓦多醫生收拾了下東西便笑著離開了。

“早上好,露易絲。”

“卡洛斯你怎麼又在這種時候跑到前線來了呀?”

“因為……其實我也不知道,也許僅僅是因為我想見妳、想和妳待在一起吧。”

我走到露易絲的面前,握住了她纖細的雙手。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不應該是現在。”

但她卻把手從我的掌心中抽了出來。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沒關係,我只是不想在工作中分心。”

她低下頭訴說著,又伸出右手來,
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我的衣袖。

“哦不好意思,我有東西忘記拿了。”

薩爾瓦多醫生殺了個回馬槍,嚇得我們趕緊轉過頭去。

“不用那麼緊張,整個連都知道你們的關係啦~”

“沒有,我們只是……”

“啊對對對,真是青春啊~”

露易絲紅著臉拼命地想要解釋什麼,
但這只會讓對方這個事實更加堅信不疑罷了。

“卡洛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在確認薩爾瓦多醫生真的離開了之後,
露易絲很嚴肅地向我提出要求。

“嗯,我答應妳。”

“我還什麼都還沒說呢。”

“沒關係,我知道妳說這些都是想為我好。”

“哪怕我現在說讓你回到後方去?”

“雖然我會覺得很傷心,但既然妳都那麼說了,那我也一定會乖乖照做。”

“壞蛋,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會說那樣的話……”

這次輪到露易絲將我緊緊抱住了,
還把臉埋在我的懷中蹭來蹭去。

“答應我,卡洛斯。”

“你在這裡要專心工作,不要老掛記著我。”

“我做不到。”

“哈?!明明剛才說完會答應我的!”

“專心工作我可以答應妳,但是至於後半句話,因為我無時無刻都不能不想著妳的事情,所以我辦不到。”

“油嘴滑舌,我敢肯定之前一定有女生對你說過這話。”

“實不相瞞,確實是有。”

“哼!你個花心大蘿卜。”

露易絲狠狠地用膝蓋頂了我一下。

“接下來是第二點,待會不準你踏出我們陣地半步。”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同樣希望妳不要到前面去。”

“休想岔開話題,你快先答應我!”

“好吧,我答應妳。”

“答應我什麼?說清楚點!”

“我答應妳,不會再跑到前面去了。”

“乖~這才像話嘛~”

這位比我矮了一截的“大姐姐”踮起腳尖,
就像我夢境里那樣,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

這就是風暴前最後的寧靜。



(3)
轟!轟!轟!

6點整,大炮如慣例般依次隆隆響起。

“衝啊!!前進!!!”

“唔喔喔喔喔喔!!!!!!”

緊接著便是那戰吼聲,而之後又該輪到哀嚎聲了吧?

“露易絲!”

看著她爬出塹壕的背影,
我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嗯?怎麼了嗎?”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干什麼、想說什麼。

“沒什麼,路上小心。”

“嗯,我會的!”

她露出自信的笑容,像是想讓我放下心來。

“讓開讓開!”

不一會兒,被送回來的傷員就已經擺滿了醫療站,
我們這裡的人手和空間都已經是嚴重不足了。

“進攻已經失敗了……”

“我們在前面死了好多弟兄……”

“媽媽啊啊啊!我要回家!”

而消極的情緒也很快地在陣地裡頭蔓延開來。

“卡洛斯!快過來幫我安置這個傷員!”

“醫療班的同僚也受傷了?”

這次露易絲又背回來一名傷者,
那人的手臂上也戴著紅十字袖章。

“嗯,他被流彈擊中了,你這裡還有人手能借給我嗎?我們前面已經有好些衛生員受了輕傷,沒幾個人能繼續上火線救人了。”

“抱歉,我們這裡也忙著將一些重傷的人員往後方運去,實在抽不出人手給妳,要不……”

我本想說跟她一起到前面去救人的,
但想到我剛才做過自己不會上火線的約定,
不想惹她生氣的我還在猶豫要不要說出這句話。

“好吧,那我去找尤柳要人。”

“尤柳?哦!是米哈拉切中尉……現在是上尉了。誒?露易絲妳等下我!”

“喂!卡洛斯醫生你要去哪?!”

始終放不下心的我丟下了手頭的工作追了出去。



(3)
“連長!是營長打來的電話!”

當我們闖進指揮所時,
剛好撞見皺著眉頭的米哈拉切上尉,
黑著臉接聽他上級打來的電話。

“尤柳,無人區還有我們的傷員!請派給我一點人手到前面去救人!”

露易絲很不合時宜地向他請求增援。

“營長!我們拿不下敵人的陣地!繼續衝鋒?不行!!再這樣下去,我們的人就會打光了!”

但米哈拉切沒有理會她。

“命令?!去你媽的!別把我的弟兄們當工具!”

“你要喜歡就把我送軍事法庭上去吧!混賬東西!”

上尉他氣得一把摔下電話。

“尤柳·米哈拉切上尉!您聽見我的話了嗎?!”

“我聽見了!聽見了!兩隻耳朵都聽見了!”

他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按揉著太陽穴。

“露易絲,等晚上吧,妳現在上去會被打成篩子的。”

“不能等,到那時他們來不及搶救了!”

“既然妳這麼執著,那妳就一個人上吧!我這裡是一個人都沒法借給妳!”

“…………”

其實看得出來米哈拉切上尉是放不下那些傷員的,
但他也不能為了幾名傷員而拿其他弟兄去冒險。

“好吧,我明白了。”

所以露易絲沒再說什麼,從旁邊抓起一頂鋼盔,
往頭上一蓋,便準備要爬出戰壕。

“露易絲!等等!”

見狀,我立馬抓住她的手。

“別攔我!我要去把他們帶回來!”

“我和妳一起去!”

“不行,卡洛斯,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快回去吧,傷員們還等著你去為他們治療呢。”

她掙脫了我的手,不給我繼續說下去的機會,
隻身便往槍林彈雨的前線沖去。

“露易絲?!露易絲!”

我本想跟隨她一齊衝鋒,
但一顆飛來的流彈剛好落在我面前,
嚇得我又把頭縮回了戰壕里去。

“媽的!”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痛罵自己不爭氣,
但又始終無法邁出腳去跟上她的步子。

噠噠噠噠——

砰!砰!

敵人注意到了獨自上前的露易絲,
遂朝著暴露在空曠無人區的她射擊。

但露易絲沒有害怕,更沒有退縮,
她趁著短暫的間隙又沿著掩體前進,
摸到傷員的身旁,為他們做應急治療。

“快看!那是我們的姑娘!”

“那幫狗日的異教徒居然向非武裝人員開槍!”

旁邊的士兵們也在一旁注視著勇往直前的露易絲。

“嗯?他們停火了?是不是注意到了露易絲是……”

可是還沒等我把話說完,
殘酷的現實便馬上將這個想法打破。

“屁嘞!他們是想要抓活口!”

望向遠方的高地,有幾個敵軍正利索地翻出戰壕,
徑直地朝著露易絲所在的位置俯身跑去。

“見鬼,這樣下去她就要成俘虜了!”

“機槍手,開火!截住敵人!”

從一旁跑來的德米爾少尉用望遠鏡觀察了一會,
最終還是狠下心來,下了這道命令。

“可是,這樣可能會傷到露易絲的!”

“讓我來!”

他推開射手,搶過那重機槍,
對準了來犯的敵人。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隨著那一串急促的槍聲響起,
遠處的敵軍跟前也揚起一片塵土。

“他媽的!還不死心!”

敵人遭受到射擊之後馬上跳入彈坑中躲避,
但沒過多久又蠢蠢慾動地探出頭來,
打算繼續前往抓捕露易絲。

“可惡!排長!我們快上吧!”

“不行,沒有連長的命令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再說了,就我們排這點人沖上去也是送死罷了。”

德米爾少尉雖然也是情緒激動,
但他的理性最終還是打敗了感性。

“各排排長集合!”

就當我們一籌莫展時,米哈拉切連長突然站了出來。

“兄弟們,你們怕死嗎?!”

“…………”

多數人選擇了沉默。

“我不怕!”

但也有人與之相反。

“說實話!我也怕死!但是——”

“人總該會死的,但如果我們不向前進、不是死在前進的路上,那麼我們的死,就一點意義都沒有!”

他抽出那把掛在墻壁上、象徵著榮譽的佩刀,
直指敵軍陣地,向戰壕中的所有人下達命令——

“所以、抬起頭來!為了祖國、為了死去的弟兄們、為了我們孩子的將來、為了我們前方的衛生員——”

“跟我上!前進!!!!!”

“衝啊!!!烏拉——!!!!!!!”

百千戰士一同吶喊著,朝敵軍陣地發起了衝鋒。
澎湃的熱血讓我忘記了自己是個後方的醫生,
也忘記了馬亞不許我到交戰區去的囑咐。

“烏拉!烏拉!!!”

我亦像那些戰士一般奔跑著,
用乾涸的嗓子發出沙啞的嘶吼,
迎著炮火、穿過硝煙,
跨過一路上的坑坑洼洼,
跌跌撞撞地朝著露易絲衝去。

“露易絲!!!”

她正吃力地背著傷員,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

“妳沒事吧露易絲?來,讓我幫妳。”

我一把搶過她背上的傷員。

“我……沒事……你快把他帶回陣地去……”

既要躲避炮火又要搬運傷員讓她累得滿頭大汗。

“好,那待會我繼續過來幫妳。”

“…………”

我本以為她會拒絕,讓我繼續待在後方,
但她這次居然什麼都沒說默許了。

不對……不對勁!

莫名的不安突然湧上心頭,強迫我轉過身去。

“露易絲?!”

她倒在地上,腹部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制服。

“啊啊啊……”

我本想說點什麼,但從我喉嚨冒出的卻是尖銳的怪叫。

“露、易絲……”

我放下傷員,像隻狗一樣驚恐地爬到她的身邊。

“謝謝你……卡洛斯……”

她再無說話的氣力, 那碧綠的雙眸亦逐漸渾濁。

“堅持住!我會帶妳回去的!我一定會救活妳的!”

我明明知道無論再做什麼都已無力迴天,
卻仍在編織著各種謊言來欺騙自己。

“露易絲!妳快回答我啊!露易絲!!!”

我跪在地上,讓露易絲偎在我的懷中,
以這種方式感受著她身體僅存的餘溫。

“為什麼?”

我向位於蒼穹之上的神明發問。

“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結局?”

“他媽的你說話啊?!”

但就和以往一樣,天依舊是陰沉沉的,
沒有個給我那枉然的質問給出任何回應。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是在悲傷,還是在憤怒?
但我想,應該兩者皆有。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儘管我的咆哮會被槍炮聲蓋過、會被歷史埋沒。

“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儘管我已無法挽回,但至少……

至少讓我為這個悲劇,再添上屬於我與她的一筆。

“烏——拉——!!!!!!!!!!!!!!”

我大約確實是瘋了,將一切都拋諸於腦後。

從我將露易絲放下的這一刻起,
我就不再是那個救死扶傷的醫生,
不再是一個彬彬有禮的貴族,
而是個嘶吼著、哭吼著、怒吼著,
赤手空拳地就朝敵軍陣地衝去,

徹頭徹尾的——

瘋子。



(4)
不知過了多久,在多次攻防易手後,
這個高地最終被我們佔了下來。

“是的,我……我們拿下了那個該死的高地。”

米哈拉切扶著額頭,在電話中向上級彙報戰況。

也就是說,我們取得了勝利。

可這短短的一句話背後,又包含了多少犧牲?

看吧,在這小小的山崗上,堆滿了著藍色與褐色,
那密密麻麻的,是敵我雙方的士兵,是他們的遺體。

“喂!走快點!”

幾個投了降的敵軍士兵高舉著雙手被押了過來。

“都給我滾到墻根上去!排成一排!”

這些俘虜被踹到了墻邊,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想必是已經知道自己不久之後就要被處決了吧?

“您是醫生吧?!請您一定要救救我們!”

“哈!原來這狗娘養的異教徒還會講我們的話呢。”

那些戰俘也許是看見了手臂上的紅十字袖標,
將生存的希望都寄託到了我身上。

“你們……”

我看著他們黝黑的臉,突然想說點什麼,
但五味陳雜的心情,卻讓我一時語塞。

“把槍給我吧。”

最終,我還是轉過了身,
向那位負責的士官提了個請求。

“不是吧醫生?你又來保俘虜?”

那個士官對我這種行為很不滿,
而那群戰俘則像找到了救星一樣,
黑色的瞳孔中閃爍著光芒。

“恐怕這次兄弟們是不會……喂!你?!”

砰—砰—砰——

圖檔

我奪下那個士官的手槍,對著戰俘連開三槍。

“為……什麼?”

中槍的戰俘瞪大了眼睛,呻吟著、緩緩地倒了下去。

你居然問我為什麼?
你們在朝別人開槍的時候怎麼不想想?

不過我沒有將這些心裏話拿出來反問他們,
畢竟對將死之人講再多的道理也只是浪費口舌。

“在地獄里焚燒吧!你們是不會被寬恕的!”

“啊啊啊啊!!!”

“開火!”

砰!砰!

噠噠噠噠——

剩下的戰俘見狀,慘叫著想要逃跑,
結果也逐一被其他士兵射殺了。

砰!砰!砰——

我看著地上那個沒死透仍在痛苦掙扎的戰俘,
又連開了三槍,將彈巢中剩下的子彈全部打光。

“下手真狠啊醫生。”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本以為,自己會下不了手。

但當我從與地上那具屍體的對視中回過神來時,
方才發現,原來想要奪走一個人的生命是如此簡單。

動動嘴皮子、彎曲下食指——

砰!

一條生命逝去,一個家庭毀了。

而那緊接著而來的則是——

復仇,

更多的廝殺,

理性與道德的淪亡。

想到這裡,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話:

“歡迎來到煉獄——”



(5)
日暮時分來臨, 我們開始埋葬死者,
就在這個發生過激烈戰鬥的低矮山崗上。

“每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

我們沒有牧師,所以作為替代,
由馬亞來操辦,念誦著像是詩歌的悼文。

“阿門——”

鐵鏟揚起塵土,覆蓋到死者身上。

“請等一下。”

我俯視跟前的這個大坑,裏面填滿了逝者的軀體,
有友軍的、有敵軍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有露易絲的。

他們曾是兩群鬥士,為了不同的目的而戰鬥,
但現在,他們緊挨在一起,長眠于這片土地中,
留下生者,依舊在這地上、海上、天上繼續廝殺

“再見,露易絲。”

我再也看不見妳天真爛漫的笑臉了,
我再也聽不到妳悅耳動聽的歌聲了,
我再也聞不到妳清新芳香的髮梢了。

鐵鍬揮舞,時間流逝,
沒有多久,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就孤零零地聳立在了這座山崗上,
而我則站立于此前,久久不願離去。

“是時候做個了斷……了嗎?”

我扯下手臂上的紅十字袖標,放在這座合葬墓前,
卻不料一陣風吹來,將其帶向了未知的遠方。

“也罷,再見了,卡(我)洛(自)斯(己)。”

我是多麼地渴望,來一場大雨,
將我由內到外都沖刷一遍,
洗去我的污穢、洗去我的悲傷、洗去我的愛。

可最終,第二天太陽還是照常昇起,
我沒能如願等來屬於我的那場雨——



(尾聲)
通用歷963年 果月 帕特裏侯國 安德魯爾

(1)
前幾天的那場進攻,雖然成功拿下了敵軍陣地,
但是我們的損失實在是太大,所以不得不停下來休整,
等待新一批兵源以及各種支援物資的到來。

“早上好,馬亞學長,有空嗎?”

一位意外來客出現在了醫療站的門口。

“閒著呢,來杯茶?咖啡?還是說,想喝點酒?”

“最後那個吧。”

他暗淡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給,白蘭地,我托後勤搞來的,用來治病可好使了。”

“謝謝。”

噸、噸、噸——

“哈~~~嗝。”

他接過杯子,一口氣將烈酒全部喝光。

“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嗯,那就順便出去走走吧。”

自從露易絲死後,他就一直這般無精打采的,
難得他今天主動找人聊天,那就和他好好談談吧。

我們一路走到陣地邊上,
靠著胸墻,望向遠方。

“平時沒怎麼留意,現在才發現這裡風景這麼怡人。”

那散發著濕泥土氣息的平原,
被一條不知名的小溪一分為二,
小溪的一頭,通向那沒有盡頭的地平線,
另一頭,則消失在不遠處的那片白樺林中。

而所謂的白樺林,其實也就只有依稀十來棵樺樹,
仍未被炮火波及的它們,孤零零地佇立著。

“…………”

他不開口,那我就只好將話題繼續下去。

“是關於露易絲的事情吧?”

“算是有關係吧。”

他用食指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做錯了?”

“如果我說你沒做錯,你就會釋然嗎?我猜不會吧?還是說,你就是希望我對你說,你做錯了?”

我反問他,這讓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在這戰爭中,每個人都是英雄、也都是惡棍。”

“是加害者、更是受害者。”

“你生我死、你死我生。”

“你眼裏的對錯,在別人眼中可能是相反的。”

“這所謂的戰爭,就是如此不講道理。”

“是對是錯,你心中的那桿秤,早就給出你答案了吧?”

“…………”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
沉默了許久後,終於擠出一句話——

“這個,能替我保管嗎?”

他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我。

“這是……”

圖檔

是一幅肖像素描。

“露易絲?”

及肩頭髮、鼻樑上稍許的雀斑,
以及那無拘無束的燦爛笑容。

“露易絲。”

泛黃、褶皺、破損的紙張上,
依舊能夠辨認出畫中人的身份。

“我想要留下些,在這世上存在過的證明。”

一陣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我伸出一隻手摟住他的肩膀拉住他。

“或許你覺得自己之前作了錯誤的抉擇,但接下來,我希望你不要再走錯了,卡洛斯。”

“嗯……我知道。”

他遲疑了一會,掙脫開我的手。

“不過還是謝謝你,馬亞學長。”

卡洛斯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差不多時間了,我們回去吧,而且聽說今天的中午飯做了燉牛肉呢。”

“嗯,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就先告辭了,馬亞學長。”

他給我留下一個詭異的笑容,轉身離去,
不過才走了幾步,他又突然改變方向,
踩上踏板,朝戰壕外面攀爬。

“唉……”

我並不驚訝,也沒有去攔他,
只是默默嘆了口氣。

畢竟這是他的選擇,事至如此,
不管我們再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用了。

而且,如果這就是他的救贖之道的話,
我們還是瞪大眼睛見證這一切,
不要出手做任何事為好。

“喂!你瘋了嗎醫生!快回來!”

“你在干嘛?!小心對面的狙擊手!”

他無視了戰友們的勸阻,往無人區走了幾步,
然後又扭過頭來,望著無邊的綠色原野,
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情。

啪——

一聲沉悶的槍響劃破了茜色的天空。

失去了氣力的卡洛斯宛如一隻斷了線的木偶,
兩隻手臂無力地垂下,雙膝跪在了泥濘的土地上。

“…………?”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小聲呻吟了句什麼,
然後一頭栽進了被鮮血染紅的濁水洼中。

雖然沒有人聽到他所傾訴的內容,
不過我估計應該是在喊露易絲,
又或者是其他什麼人?

里昂死了、露易絲死了、卡洛斯死了,
未來還將會有成千上萬的士兵死去。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這異鄉的天空下消逝。

“可惜啊……卡洛斯……可惜……”

那陣亡將士的名單上再得增添上無意義的一筆,
而伊斯德利亞的大地上,則又綻開一朵血紅的罌粟。

圖檔

但正如我們數不盡頭頂上那浩瀚星辰一樣,
地上的這朵無名小花也終將註定會被人們所遺忘。



(2)
通用歷963年 葡月 伊斯德利亞大公國 德利馬

男子站在德利馬皇家大學的走廊上,
看著門牌上寫著的字——

花月詩社。

他伸出手,躊躇了一下,
最終還是敲響了那扇老舊掉漆的木門。

篤—篤—篤—

“來了,是誰啊?”

“是我,格瓦西奧·馬亞。”

“馬亞學長?!歡迎回來!”

門內的金髮男子驚訝地看著眼前許久不見的熟人。

“好久不見,澤恩,話說薇拉在嗎?我找她有點事。”

“學姐她上個月就離開德利馬了,不過她留了封信,讓我轉交給你,你等一下,我馬上去拿!”

“嗯,麻煩你了。”

趁著澤恩去拿信的空隙,
格瓦西奧四處打量著這個房間。

“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啊。”

聊天、爭論、寫作……

各種往事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學長!給你——”

澤恩氣喘吁吁地將信遞給格瓦西奧。

“你太久沒回來,這信一直丟抽屜里都積塵了。”

格瓦西奧沒有回答,三兩下便拆開信封,
然後閱讀起信中的內容,那短短的一行字——

“La tormenta se acerca.”

風暴將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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