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1日, 22:25 文章: 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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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已經不是第一次這個樣子了,還是感到很不甘心。明明過了這麼久,也差不多應該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但說到底,誰能真正習慣一個殘缺的身體啊?拐杖也好、義肢也好。不管作得再精巧,都還是不想用的順手起來,總覺得一但習慣了,自己就會放心接受這種沒手沒腳的現狀。
除此之外…
「主人,讓我來幫忙吧。」
笑臉迎人的黑髮女僕走上前來,伸手攙扶從輪椅上跌落的執筆者。
「別多管閒事!我可以自己起來的。嘿咻…」
拒絕了女僕出手協助的執筆者咬緊牙關,扶住桌子用僅剩的右腳把身體撐起來。女僕在一旁隨時注意著執筆者是否有重心不穩的跡象,但到最後她總算是自力坐回了椅子上。
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就已經累得讓人氣喘呼呼。看著這樣逞強的主人,女僕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從地上拾起了被揉成一團的稿紙球,打開來看了看。
「嗯…對我而言,戰爭在這一天…」
「啊,不許看!還給我!這跟妳無關!」
「蒐集了這麼久的資料,總算決定開始動筆了嗎,主人?」
女僕望向執筆者書桌上堆著山積的文件、檔案、書籍和相簿有感而發地問。
「總不能夠拿了錢卻不作事…還是得給人家一些交代啊。但是怎麼想都不滿意…我真不是寫作的料啊。」執筆者小聲嘟嚷著。
「會嗎,我倒是覺得這個開頭起的挺不錯。儘管主人您字跡是醜了點,這樣交稿時負責謄寫抄錄的製版員先生會很辛苦吧。」
「少、少囉嗦!我本來就不是左撇子啊。」執筆者臉紅地為自己歪斜的字跡辯護道。
「主人───偶爾依賴他人一下也並不是什麼可恥或軟弱的事,尤其是這對您的工作有正面幫助時,更應該放下無所謂的堅持,講究實際比較好吧。」
「…」
聽了不知年紀比自己小幾歲的女僕說教後,無言以對的執筆者撇過頭去,回頭望向書桌上擺著的老照片,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能這麼簡單就作到的話就好了。」
「那,主人要不要從今天起試試看由我來代筆呢?」女僕將紙球揀起來放回執筆者的桌上攤開壓平並接著這麼問。
「咦?這怎麼行呢,我才是作者呀!」執筆者慌忙地猛搖搖頭拒絕了女僕的提案。女僕則笑著解釋道:「主人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您口述、我來記錄的意思…這樣的作業方式如何呢?」
「啊?這樣子的話…呃唔…」
老實說想不到有什麼可以拒絕的理由,因為這是非常合理的處理方式。執筆者抱著頭再度苦惱地搔起髮絲,原本就已經蓬鬈鬈的一頭銀白色亂髮變得更加變形扭曲了。
看到主人陷入這樣的掙扎之際,女僕小聲地從旁作了最後一擊的補刀。
「主人,早上醒來到現在還沒用早餐對吧?我先去給您弄杯熱可可和些吃的來。」
「…那就多麻煩妳了。」執筆者的這聲回答,同時應了女僕的兩個問題。當黑髮女僕輕快地踏著小跳步前往廚房弄早點時,執筆者轉頭望回桌上,那張又回到了原處的皺巴巴稿紙。
「我的戰爭啊…」
倘若沿著這樣的開頭繼續寫,接著會怎麼寫下去呢?如果說九六七年一月三十日是終點的話,那一定總有個起點吧。這樣想著,執筆者小聲地喃喃自語道:「我的戰爭…是開始在哪一天呢…」
***
「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在嗎!」
「是!我就是!」
在等待了一段時間後,總算是輪到了櫃台前的公務員叫到了自己的名字,結束了那漫長且帶點不安的等待時間。身穿毛衣與褲裙、披著領巾,頭戴毛線帽的銀髮少女匆忙擠過人群,湊到櫃台前高舉自己的右手。
「…生於大北省車勒茲市,王國空軍預備少尉軍官資格保有者,預字第3305梯,大北第一師範學校修業期間修得…以上資料吻合無誤嗎?」
「應該都沒錯…」銀髮少女遲疑了一會之後點了點頭。
「那麼請繳交您的國民身份證,並且在這份表格上填寫您的個人資料。」
公務員將紙筆遞給了銀髮少女,而銀髮少女則在懷裡掏了一陣子後才拿出那張對方要求的、寫有自己姓名與出生地、出生年月日的證件遞出去。當銀髮少女要提筆開始填表時,櫃台前的公務員忽然想起了什麼而轉頭提醒。
「對了,還有這個…因為您報到的時間算早,所以可以優先選填分發的單位。安東諾斯基小姐有什麼特別想去的服役地點嗎?」
「咦?問我嗎?」
公務員點了點頭。但銀髮少女歪著腦袋想了一回兒,她也是匆匆忙忙就趕來市公所報到響應召集令的,事前根本沒作什麼功課,也對於有什麼樣的單位能去一無所知。
本來當初會考取預備軍官資格就是為了省學費領零花錢,以後出社會工作少揹些貸款的負擔…會有一天被拉上戰場成為軍人這種事根本沒考慮過,如今木已成舟也只好自嘆倒楣押錯寶。所以銀髮少女搖了搖頭。
「不曉得呢,有什麼推薦的地方呢?」
「唔嗯,那您看看這個如何。空軍最近在招募一批人員…福利和加給似乎還不錯的樣子。」
公務員低下頭打開抽屜,翻找一陣子之後拿出了一張印刷簡陋的傳單遞給銀髮少女看。
「發辛…噎額…唔嗯,降下獵兵?亨克爾堡訓練基地?」
「好像就是這個吧,聽說是可以坐飛機到處觀光的部隊,現在志願加入的話,每周可以多領100帝納加給金的樣子。」
銀髮少女頓時有種被電擊到的感覺。100帝納?那差不多是正科出身的少尉軍官週薪的一半了,這麼好的福利真讓人心動。
而且既然是在訓練基地服役,就代表說很可能自己直到大戰結束那一天,都不必待在前線而可以在本土的基地值勤…總之應該會是爽缺吧?太好了,果然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提早來報到真是太好了。
稍微盤算一會兒之後,銀髮少女笑著點了點頭。
「那就拜託了!」她在傳單底下的志願申請書上,愉快地簽了字。
對於「安」,也就是安娜‧安東諾斯基來說,她個人的戰爭就是以這般搞不清楚狀況的誤會形式,揭開了第一幕。
這一天,是九六四年十月一日。就在前一天,漢密斯王國對沙諾和聯邦宣戰,並跨越邊界線,打響了後世稱為「大陸戰爭」、或著簡稱為「大戰」的第一聲槍響。戰爭的爆發絲毫不令人意外…或著該說是早在預料之中,畢竟近十年以來,南北兩大陣營、共和國與王政國家之間的關係早已惡化到難以化解的地步,所有人都在猜測著、談論著究竟戰爭會在何年、何月、何時爆發。
不過在這種每天都喊著狼來了的緊繃情勢下,幾年很快過去了。雙方之間偶有摩擦,卻從未因此擦槍走火,人們很快的就對這個話題失去了新鮮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為爆發戰爭並不是什麼靠譜預測的樂觀情緒。
既是對於爆發戰爭的未來感到擔憂,也是對於爆發戰爭覺得不太可能的樂觀情緒───在這樣的自相矛盾思考下,安娜‧安東諾斯基選擇了考取預官資格並響應了首批徵召的因應之道。
「反正我也算是多餘人口,在新徵兵法裡遲早都要入伍的。既然遲早都要去的話,那當然是要當爽官好過當新兵吧?」
她理直氣壯的,如此解釋著當初的動機。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種純功利主義哲學的思維,既是生於商家之女從小耳濡目染的價值觀,同時也是支持她一路走到現在的人生座右銘。
不過在這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思考下,她也作出了不少事後令自己感到後悔的決定,例如說───
「報數!」
「一!」 「二!」 「三…」
轟隆轟隆作響的狹窄座位上,安娜‧安東諾斯基面無表情地緊抿下唇,雙眼直視前方,但卻不是望著坐在她對面的其他人,而是彷彿靈魂出竅般的望向什麼都沒有的虛空,眼神毫無焦點可言。
「喂!報數呀!起來!」
「啊…啊啊,八!」
被坐在對面的乘客拉起肩膀搖晃,安娜才想起了自己被交代該作的事。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起身子來,嘴中不停小聲喃喃自語。
「就跟訓練時一樣,就跟訓練時一樣…」
「全員掛上掛勾!」
在走道上起立的乘客們,紛紛將聯接著帶子的鐵環銬上有若公車天花板上掛扶手的鐵桿上。安娜也是腦筋一片空白地跟著照做了。
「記住口訣!數三下後若傘還沒開,立刻拉開胸前副傘!剩下來的就求上神保佑吧!預備!」
一如當初在市公所的大嬸所說的,發辛噎額…這支叫做降下獵兵的部隊是支整天都在坐飛機四處飛的部隊。不過,安娜只想抱怨一聲,那位大嬸沒有把話給說清楚點。
「綠燈亮!一號上!二號上!三號,別站著不動───」
在面前排隊的人群一個接一個的前進,從狹窄的這處小隔間裡消失了蹤影。才過了幾秒鐘不到,就輪到自己了。安娜怯生生地右轉九十度,面向不斷灌進強風的這扇大缺口,深呼吸了一口氣。
「給我跳,八號!妳再不動我就要踢妳下去!」
妳沒跟我說他們坐飛機是只坐單程的啊,大嬸!安娜抱著這種有些想哭的心情鬆開手跳了出去,她的心情就好像從號稱王國最高樓的公爵塔頂端往下跳一樣,已經是完全豁出去了。但她跳出飛機的高度,遠比任何一棟國內或是全世界現存的建築物高度都要更高。
從海拔高度1000公尺,以自由落體的速度下墜,人體只消約莫14秒左右就會撞擊地面並且變成一堆沒人認得出來的扭曲變形肉塊───不過,能拯救她免於這種悲慘下場的救命工具,卻在安娜跳出機艙門的那一瞬間起便發揮了作用。她也沒必要再拉開胸前的副傘了。
連結在機身上的引張帶,在她縱身跳入天際之時便自動拉開了降落傘。絹絲製作的潔白布料轉瞬間就從背囊裡嘩啦一聲撐開,被空氣灌飽的傘衣張開如同倒掛的瓷碗懸在空中,聯著繩子吊在降落傘底下的安娜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揍了胸口一拳似的,突然緊繃住的降落傘具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儘管肉體上承受著苦痛,但是雙眼卻連眨一下都不敢,她張大了嘴巴,訝異地將眼前那片前所未見的景色映入眼廉。
鳥瞰著遼闊的青草地、以及萬里無雲的湛藍晴空,耳際呼嘯著強風,雙腳踩不著地面。別說是跳傘了,甚至是連坐飛機都是這輩子第一次───安娜大口急促地呼吸著,心悸強烈的好似要跳出喉頭一般。
十四秒的下墜過程被降落傘延長到了近十倍的百餘秒鐘,但即使如此,安娜也並不覺得這段時間很漫長。感覺就像是咻的一聲,就從眼前倏忽即逝…總有些令人意猶未盡之感。
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的恍神…所以安娜在跳傘的最後一個階段裡,忘記了她得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隨著距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速度好像也越來越快…結果,當她雙腳觸地時才伴隨著痛楚驚覺一件事。
雖然降落傘已經把落下速度降到了不至於危及性命的水平,但實際上她往下墜落的速度其實並不慢。
「哇啊啊啊啊!痛、痛、好痛痛…」
腳踝傳來喀吱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響,然後就是疼得令人在地上打滾起來的劇痛。
禍不單行的是降落傘還從空中緩緩降下蓋住了安娜,厚重的絹布和糾結的繩索令她根本沒辦法起身檢查自己的傷勢,實際上腳受傷的她也沒法自己站起身子來脫困。
就在這時候───
「喂,妳沒事吧?能自己站起來嗎?」
有人撥開了降落傘布,讓安娜重見天日。那是位個頭高大、留著及肩短髮的幹練壯碩女性。她頭上也戴著與自己相同的漢密斯帽、唯一差別在於掛著俯衝之鷹徽───那是已經結訓的空降專家資格證明。
「那個~不好意思,我覺得我好像扭著腿了…」
「哎,新人就是這個樣子。別亂動,我幫妳解開傘具後會揹妳去救護車上。下次可別忘了作好安全落地動作!」
先數落了一頓之後,高個頭的女教官一把捉起安娜,就像老鷹捉小雞那樣輕而易舉,把她扛在肩上帶著走。
散布在這片綠油油的田野上,可以看到十幾具白色的降落傘以及更多個掛在天空中緩緩降落的白色傘花。天際傳來運輸機魚貫而過的隆隆聲響,地面上則迴盪著此起彼落的哀號與呼救聲。
「看樣子今天醫官有看不完的病號啦…嘿咻。」
「呀啊!」
當女教官把安娜放下到救護車的後車廂時,安娜痛的又叫出聲音來。
「不好意思,弄痛妳了嗎?」
「沒這回事,很感謝您幫忙,我以後一定會找機會回報…請問您是?」
「哦,我是訓練助教娜姬卡.諾伊曼下士,長官以後多的是機會跟我見面啦。」
被這樣高大有如媽媽或姐姐的成熟女性稱呼為長官…安娜相當心虛地呵呵乾笑兩聲,點了點頭,和女教官握了握走後敬禮向她告別。那位高大的女教官再度加入了其他助教的陣容裡,她們接下來還得再救回幾十位像安娜一樣跳斷了腿或扭了腳的傷患。
然後,在重覆這種跳傘安全落地或摔斷腿的過程五次後───安娜和其他菜鳥新兵們,就有資格同那些助教一樣,在自己的帽子上別上金屬製的俯衝之鷹徽。
雖然第一次有些不太順利,但並沒有想像中難。安娜思考了一下,拿出上衣口袋裡的轉調申請書,然後笑了笑將它對折再對折撕碎,灑向空中任由午後的微風吹的紙屑隨風飄散。
也許不只是為了那一百帝納的加給,這是人生中少數幾次會令她感到「有趣」的冒險生活之開端吧。
***
「…那意思是說主人覺得跳傘很好玩囉?」在女僕操作著打字機,紀錄完先前口述的一段後,她對執筆者主動提出了問題。
面對這個問題,執筆者愣了一下,然後語帶保留地回答:「也沒那麼好玩…老實說,特別是在跳多了傘,多看過一些意外事故後。平均每跳一千個人裡,總是會有那麼兩、三個倒楣鬼的主傘和副傘都沒開啦。」
「那麼,當時還選擇留在那支部隊裡是為什麼呢?」
「啊~當時還年輕嘛。好奇,加上覺得自己不至於那麼倒楣,那麼糟的事不可能落在我身上,之類的感覺。」
執筆者講到這裡,帶著惡作劇的笑容抬起自己那條只剩下膝蓋以上大腿部份的左腳晃了晃。女僕似乎瞭解了些什麼,點了點頭。
「那這樣的話,其實主人您參戰的時間很早啊。從大戰爆發第一天就去了軍隊。」
「不不,實際上我根本沒打過幾場仗…」
「咦?那又是為什麼?」
「因為部隊的訓練課程很漫長啊。光是在亨克爾堡接受空降與突擊訓練就去了九個月時間…結訓後我被分發到了空降砲兵去,所以又得前往歐斯提亞接受三…其實接近四個月的迫擊砲操作訓與觀測訓。」
執筆者數算著那些軍營裡的日子,如數家珍似的娓娓道來,原本以為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大概都忘的差不多了,但其實這些記憶都印象深刻到無法磨滅的程度。
「感覺起來主人您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呢,不過我今天手已經酸到不行了。」
「啊?是這樣嗎?抱歉抱歉,那我們就休息一下好了,反正今天寫的進度已經很超前了,我們下午可以去市場買點東西逛逛街什麼的。」
女僕望著與幾天前暴躁、沮喪的模樣截然不同的主人。這位一頭銀色亂髮的殘缺者似乎一講起往日的事,就變得精神奕奕、充滿活力,而且幾乎是有問必答。就某種意義上來說───說不定,讓她繼續講下去,本身就會是最佳的一種復健療程吧。
想到這裡,女僕扭了扭手軸關節,繼續問道:「那麼,主人您第一次上陣是在什麼時候呢?」
「這個嘛~雖然可能還要再寫很長一段才會寫到那裡,不過我就特別先洩露一點給妳知道吧…」
執筆者興致十足地把身子前傾,湊近女僕面前壓低聲音開始說。即使這個家裡面只有她們兩個人,真不知道這種故作神秘的態度是在弄什麼花樣。但是,女僕還是苦笑一聲,點點頭低下身子傾聽著執筆者的故事。
***
不論歷經再漫長的訓練、配備多麼精良的武裝,空降作戰本身就是一種把希望押注在從天而降的奇襲效果上,可說是充滿風險但也值得期待豐厚彩金的賭博行為。而其中最危險的一個階段,便是當傘兵們跳出機艙們直到著陸完成戰鬥準備之間的過程。
儘管只有短暫的一、兩分鐘時間,但在緩緩飄降過程中的傘兵全無還擊能力,只能單方面的挨打。而且就算直到著陸也稱不上是就這樣安全了,她們還得切斷降落傘繩、從包裹裡拿出武器彈藥把自己武裝起來,並且試圖跟不規則地散布在周圍的同袍們集結起來,不顧自己身處敵陣被包圍的危險,完成作戰的任務目標。
為了儘可能減少傘降部隊在降落時遭到嚴重損失的風險,投入一批比傘兵更早進入戰場的先遣部隊來清理出安全的空降場,就成為了一個非常關鍵的作戰行動。
而在王國空軍第三五二降下獵兵團手裡的四個營之中,最早結訓、最早成軍的第一營,堪稱最精華也最老練的單位。她們將一肩擔負起清理出安全的空降場之開路先鋒工作。
儘管在王國成立空降部隊這幾年來從未實施過一次真正在戰場上發動的空降作戰,但第一營之中已經有不少人以空運或機降特種作戰的方式經歷了初陣。
由歷戰且經驗豐富的老練軍士官們領軍,三五二團第一營裡其他尚未經歷過實戰的成員們,比如說像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這樣從未上過戰場的新人───她們帶點緊張和期待的,踏上了自己的第一個戰場。
…儘管過程有一些出乎意料。
「速度太快了!啊!」
「大家抓緊───」
安娜在昏迷過去之前最後聽到的幾句話,是從滑翔機前座的駕駛員與導航員傳來的尖叫聲。她臉色發青地雙手抱頭、並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裡,緊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劇烈衝擊和迴轉,這令她立即失去了意識。
不過外頭的局勢並不允許她就這樣昏睡上一整天。很快地,在意識矇矓之中,她的聽力逐漸恢復,並因為那吵雜刺耳如爆竹一般的噪音而逐漸睜開眼睛。
「唔…好疼…」
回過神來的安娜發覺自己頭下腳上地躺在滑翔機艙裡。滑翔機的前半段已經不見了,冷冽的寒風源源不絕從機身折斷的開口灌進來,機上載的木箱、彈藥箱等貨物從綑包裡鬆開而四散一地,而同機的伙伴們則橫七豎八的倒在機艙裡,或是被甩在蒼白的雪原上躺著趴著,動彈不得。
滑翔機───降落失敗了。安娜回想起降落前發生的事,不安地望著眼前這片淒慘的墜機現場,又低下身來搖晃著其他倒在身旁的降下獵兵們。
「瑞娜?瑞娜妳快醒醒…妮可妳人在這裡嗎?喂,睜開眼睛!跟我說話啊!」
同機的其他女兵們不是眼神呆滯地停止了呼吸,就是嘴角和鼻孔出血的一動也不動。直到這時,安娜才稍微有了些剛才墜落的衝擊是如何之大的實感,機上與自己同乘的其他官兵們,大多都在墜地的衝擊中折斷了頸椎或是造成了強烈腦震盪,非死即傷。
「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對了,要找幫手來…」
安娜慌慌張張地從滑翔機中起身,在雪原中徬徨漫步時,有人出聲叫住了她。
「是安東諾斯基少尉嗎!」
「咦?啊,是,我就是…」
幾位搖搖晃晃的降下獵兵女孩們跑到安娜面前集合,其中一人緊緊握住了安娜的手。
「太好了,少尉您沒事!我們還以為這一架沒生還者了呢…」
「妳、妳們是?」
「我們是一營的營部連先遣通信排!我是斯科嘉中士,在歐斯提亞受訓時曾和少尉您同班───」
就在這些不認識的女兵跑來與安娜握手之際,雪原的另一邊傳來了砰砰噠噠的猛烈槍聲和爆炸聲。幾發流彈從她們頭上竄過,大家立刻反射性的趴下臥倒在地。
「那個是…是誰在開火?啊…」安娜趴倒在地之後,才開始回想起來被摔的有些沒印象的作戰計畫───照預定計畫,三個先遣連的滑翔機群會降落在機場跑道的西側並往東側進攻,瓦解會對空降部隊造成威脅的地對空防砲陣地。
而伴隨著先遣連一起降落的營部重武器連,也就是安娜所屬的滑翔機隊將會在距離稍微遠處的更西側空地降落,並且將迫擊砲、重機槍等重裝備組裝起來投入戰場。但、這樣的計畫當然是安娜她們的機隊有平安降落為前提啦。
安娜打開腰際的皮箱子,取出望遠鏡觀察子彈飛來的方向,結果是一片非常壯觀的景象呈現在她眼前。十餘架滑翔機陸陸續續落在機場邊緣,或是一頭撞碎在雪原上,剷起一陣白霧似的冰屑。百餘名士兵跳出或爬出機體,倚著滑翔機身與機場裡的守軍開火對峙,而機場裡則轟鳴著四聯裝機關砲的掃射聲,曳光彈雨在雪原裡撕起一道道飛舞的白色雪花和紅色血霧。
看到這樣的場面,安娜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糟了…沒能在第一時間拿下所有的防空砲座嗎?」
原本的作戰計畫是希望利用滑翔機無聲無息的優勢,在凌晨拂曉之際佔領那幾座20mm機關砲陣地,並利用它們作為進攻機場塔台的火力支援。但這如意算盤結果似乎是反了過來,先遣隊現在正受到聯邦軍的機場守備隊防空機關砲猛烈火力迎擊。
要用普通的輕武器和步兵去對付機關砲座,等於是用騎兵揮舞馬刀衝擊機關槍陣地一樣的愚蠢行為───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更快解除眼前的危機…安娜這麼一想,回頭望向自己那架摔到解體的滑翔機殘骸。
「對了!我們機上載有迫擊砲…」
對於無法像一般步兵師或裝甲師的陸軍部隊那樣攜帶重火力或坦克車的降下獵兵來說,如何在有限的機艙空間裡塞進夠強大的支援火力一向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而王國軍對於這點問題的解答就是迫擊砲。
輕量、大火力的120mm口徑迫擊砲可以提供相當於105mm榴彈砲的火力,而且需要的重量和空間僅有榴彈砲的十分之一。雖然射程是短了些,但是現在的情況而言要砲擊視距範圍內只有幾公里不到的防空砲座,已經是綽綽有餘的程度。
可問題是會操作這些迫擊砲的人員…安娜頭痛地望著那些再也爬不起來的同機部下們,按著前額發出了呻吟聲。
「妳們之中有人會操縱迫擊砲嗎?如果有迫擊砲的話,就可以把那些防空砲炸了!」
「不會…但是,如果少尉您懂的話,就請儘管教我們怎麼作吧。」
被這些本來並非自己部下的女兵們投以期待的眼神,安娜嚥了口口水,雖然心虛但還是努力壯起膽子,點了點頭開始下命令。
「妳們幾個跟我來!把這邊這口箱子和那口箱子打開…」
黑亮的迫擊砲身、底座與支架等零組件從裝滿緩衝材的木箱子和棉布袋裡被取出來。伴隨著安娜的指示,女兵們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依序裝上零組件,與此同時越來越激烈的槍砲轟鳴聲,更加提醒著她們要儘快進行手邊的工作───趕在那些第一線交戰的戰友們被殺光以前。
很快的,不到幾分鐘時間一門120mm迫擊砲便組裝完畢,安娜親自拿著望遠鏡對著方位盤,用目視觀測著眼前那囂張的防空砲座。
「距離…兩千四百。方位一二七0…裝彈!高爆、一號裝藥!」
「哪一個是高爆彈啊?!」
「彈頭上有白線的!把砲彈尾端的發射藥包拿到剩一個,像這樣…」
安娜親自示範了一次怎麼調整裝藥量的方法後,其他女兵立刻從彈藥箱裡翻找出迫擊砲彈,有樣學樣的跟著作。最後安娜把一顆迫擊砲彈拿著站起來,準備要正式裝填進第一顆射向敵軍的砲彈。
「要發射了!遮住耳朵、張開嘴巴!預備───放!」
比起已經受過完整訓練、習慣了這種威力的安娜而言,那些第一次學著怎麼操作重迫擊砲的女兵們幾乎每一個都被嚇了一跳,即使有照長官的指示摀起耳朵作好心理準備,但巨大的砲聲和宛如在胸口敲上一拳的衝擊還是相當地震撼。
在空中畫出高高拋物線的砲彈,緩慢地飛行了五秒鐘之後落在了機場跑道上。
「嘖,遠著彈!修正量減五十…別愣在哪裡,快裝彈!」
「呃,是的!」
得自己兼著彈觀測和射擊手的安娜一邊搖著調整射角的拉桿一邊不耐煩地喝道,立刻有人遞上一顆調整好藥包量的迫擊砲彈。
「聽我口令,預備───放!」
安娜焦躁不已,這是她人生中有記憶以來打過最糟的砲了。在砲術學校接受專長訓練時,安娜即使稱不上是班上最好的砲組,但她也有自信能帶領自己的七人砲組在五秒鐘內送出一發砲彈。
可是在現在這種她得自兼射擊、觀測、修正的多職,還得發號施令的手忙腳亂狀況下,一分鐘能送出去一發就已經很值得慶幸了。就在這種每分每秒都漫長的令她猛搔頭髮的緊張感中,第四發轟出去的迫擊砲彈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一座機關砲陣地正中央。那爆炸大的有點超乎預想之外,接連不斷的小爆炸聲顯示這發迫砲成功誘爆了機關砲彈藥的樣子。
實際上就算她沒親眼看到這一幕,光憑耳朵聽也知道打中了。因為那門機關砲被炸成絢爛四射的煙火之際,整個機場沿線都可以聽得到降下獵兵們此起彼落的喝采聲。
「少、少尉!我們打中了!妳打中了!」
身旁的女兵們開心的又叫又跳,抱住安娜慶賀著。但安娜的神經依然相當緊繃著,她並不覺得命中目標值得喜悅,而是反覺得進度落後。如果她手裡有一整個迫擊砲排,她可以在五分鐘以前就端掉那門機關砲,拖到現在早就有時間炸了整座機場!
「別慢下來!敵人不只一座機關砲陣地而已!瞄準下個目標!」安娜再度端起望遠鏡觀察著下一座防砲陣地的位置,並大聲喝斥其他人回到戰鬥崗位上。
「呃,是的…」
「安東諾斯基少尉!!」
從別處出現了呼喚安娜的吶喊聲,吸引她的注意力轉過頭去。幾名安娜熟悉的臉孔出現在眼前,她驚訝的站起身子來。
「妳們是火器連第二排的!妳們的排長呢?」
「是、我們還沒找到她…但聽到砲聲,就往這裡集合了!少尉,請下命令!」
「太好了,總算有了一些內行人…妳們現在暫時先納入我的指揮下,我得先去把更多門迫擊砲組裝好。下士,妳來指揮這些人操作第一門砲!」
在安娜的號令下,越來越多門迫擊砲接二連三的在滑翔機的殘骸外聳立起來。迫擊砲的開火聲變得越來越密集而不間斷,每隨著一顆砲彈落下,機場前線就可以聽到又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聲傳來。
不知不覺間,安娜身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先是重武器連的砲兵們,然後是揹負著無線電的通訊兵們,然後是收容傷兵的野戰護士和醫官…等到她回過神來,自己身邊儼然已經成了一處臨時的前線指揮所,充滿著不認識的或似曾相識的面孔。
一陣轟隆隆的引擎聲從頭上掠過,安娜抬起頭來好奇地望向天空,只見鐵灰色的雲層裡飛過數十架雙引擎運輸機的機影,在這些飛機通過之際,在其航線之後灑下無數白色的降落傘花。
雖然槍聲仍在不斷響起,但是機場周圍並沒有射出任何防空砲火攔截這些運輸機群和降落傘。在安娜周遭,許多人興奮地脫下帽子擲向天空,或是高舉雙手、與剛降落的降下獵兵戰友們互擁歡呼。
直到看見這一幕,安娜才有點虛脫地跪坐在地,緩解過一口氣來,心臟也不再跳的那麼快了。到此為止,疲勞感才一齊湧上心頭,安娜整個人往後躺平在雪地上,摀住臉發出意義不明的怪笑和呻吟聲。
受了這麼久的訓練,總算證明所學沒有白費的喜悅感。 慶幸自己大難不死,熬過了人生第一場實戰的僥倖感。 以及總算完成了一件事,因此覺得相當放心的成就感。
這大概就是安娜‧安東諾斯基少尉生平第一次的初陣所收獲到的東西吧。
***
被豪雨洗刷過的空氣中帶著一股清新的香味,雖然這樣的雨勢再持續多幾天的話,這種味道就會變成霉味…但是,也正是因為這種午後雷陣雨,才相對減緩了一些酷暑炎陽的勢頭。
記述到此為止也差不多暫告一段落了,女僕把目光從打字機鍵盤上挪開,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而轉頭望向執筆者。
「雖然有點失禮,不過有個問題…」
「嗯?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女僕猶豫了一下,對執筆者輕聲問道:「那麼,主人那天應該也殺死了不少敵人吧?具體來說有多少呢?」
「哈…」執筆者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搖了搖頭答曰:「那種事誰會記得啊?這什麼白爛問題。」
「咦?是、是這樣嗎?小時候我聽村子裡的老爺爺們談起六十年前的戰亂,舉凡上過戰場的人,大家都很喜歡提起當年自己殺了好幾個敵人之類的英勇事蹟之類的,不是嗎。」
「確實,我也認識不少喜歡吹噓自己一個彈匣就幹掉五個聯邦兵的戰友…但怎麼說呢,大概是因為玩的是大砲,所以立場上跟他們有點不一樣吧。」
「所謂立場上的不一樣是指?」
「嗯~因為操作大砲,所以總是位於第二線,我跟敵人之間還夾著不少其他的我軍,基本上是沒有敵人在拿槍口瞄準我的。而我瞄準的目標也不是特定的人,而是機關砲啦、房子啦,或著信號彈、煙霧彈什麼的信標物。眼睛也總是盯著爆炸後掀起的彈著煙,根本沒在注意有沒有敵兵被炸死什麼的。」
「啊,原來如此。因為不是在第一線殺敵,也沒有特定要去殺誰的動機,所以就沒去注意到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子啦。哎呀,要是我有拿槍實際打過人的話也許現在就有好材料可以跟妳吹噓膨風…不過很遺憾,在我變殘障之前,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出現呢,真可惜。」
執筆者嘴角浮現出帶點自虐意味的笑容,拍了拍自己被截肢後留下的半截大腿根開玩笑道。女僕愣了一下,不曉得要怎麼把這話題接下去,但既然主人都放得開到能拿自己的殘缺開玩笑的話…就把話題導向輕鬆一點的方向好了?
「不過,主人都待在後面的話,回憶錄還有精彩緊張的事蹟可寫嗎?這樣會影響銷路喔。」
「什麼呀~這種事我早就已經想過了。我在部隊裡可說是萬事通喔,第一營裡的事沒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舉凡某人的三圍尺寸或是內衣褲的尺碼,或著誰某月某日要過生日…諸如此類的情報就意味著商機。在很多人花錢花到得預支下個月薪餉來過活的隊上,令她最自豪的一點就是自己不僅每個月都有餘錢儲蓄,還多到足夠用來放貸給別人。
放貸給這種老是把錢花光的同袍是不能指望把錢收的回來了,但只用一點小錢就買到了可以在日常出公差或辦理公務時的廉價苦力,那又實在是便宜至極的回本投資。於是待在基地裡沒出任務的時候,就可以把麻煩的工作都塞給別人去作,自己再去找一些有得賺的外快。
「敬偉大的同袍愛!乾杯!」執筆者從女僕端來放在桌上的盤子拿起裝著熱咖啡的鋼杯,露出陰險的笑容諷刺地開口道。
「嗚嘩,沒想到比起英勇的事蹟,主人您更多的是骯髒的事蹟啊。」
「反正像這種不光彩的事可以略過略過…省略掉的部份,就用娜姬卡告訴我的各種戰場奇聞和英勇傳說來補足吧。」
「娜姬卡…啊,是先前提到的那個訓練時的助教士官?」女僕聽著這似曾相識的名字,想起了前幾天記錄下的文字內容。
「對,娜姬卡‧諾伊曼。她很厲害呢~整個第一營裡所有的事幾乎都一清二楚。幸虧我跟她很要好,她也會幫我介紹很多冤大頭…啊,不過這種事就算了算了。她很厲害哦,跟著那個瘋婆子和洋娃娃跑來跑去的還能活下去,運氣果然也是實力的一部份呢。」
「瘋婆子?洋娃娃?」
「是啊。嗯~果然提到三五二團的戰史,怎麼可能少提這兩個人呢。這就像是吃香腸時沒有酸菜一樣總覺得是少了些什麼的感覺…」
執筆者閉上眼睛,抬起頭來,又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而自言自語起來。
***
體內腎上腺素的效力退去後,原本輕巧的腳步、靈敏的雙手、或著是清晰的思緒這一類東西,全成了與安娜無緣的抽象詞彙。
在初陣那天僅僅一個小時不到的機場爭奪戰,已經使得她無論精神或肉體都精疲力竭,整個人就像是靈魂出竅似的,躺在迫擊砲陣地旁的雪原上,呈現大字形的姿勢,瞪大了雙眼直視天際。
「長官、長官?還醒著嗎?」
「您沒事吧少尉…需要我送您去醫療站嗎?」
安娜一句話也沒回,甚至連抬起頭來看一眼都懶,她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一旁路過的女兵們「別靠近我」。就算是剛才在她號令下集結起來操作迫擊砲的人,也都因為這人不是自己的直屬長官而面面相覷,討論該如何是好,到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隨她高興怎樣吧」。
不知過了多久,灰色的天空逐漸被深色的厚重暗雲籠罩,天上開始吹起了冷冽的吹雪…即使戰鬥已經結束很久,迫擊砲陣地的女兵們也已經開始收拾裝備並從滑翔機殘骸裡搬空所有裝備彈藥,就像劇院散場後觀眾跟劇組人員都一哄而散的舞台一般冷清,但安娜仍然沒有要起身挪動一下腳步的意思。
就在這時,有個特別大團的雪花───不,尺寸與密度上來說應該算雪球───的東西重重的砸到了安娜臉上。
「噗哇!」她整個人立刻彈起上半身來四處張望,結果看到的是忍住笑意捂著嘴,蹲坐在一旁的女性士官。
「是妳啊,諾伊曼前輩!」
那位曾在傘訓時見過面,而且在往後的日子裡也受過她不少次狠操猛刮的助教,娜姬卡.諾伊曼。她現在肩膀上已經掛著王國軍隊裡,身為士兵所能晉升到最高階級的准尉官階,即使如此,論戰場上的指揮順位,安東諾斯基少尉仍然是高於諾伊曼准尉一個層次。
即使如此,安娜仍然不敢怠慢地抖擻精神,向這位比她低階的大前輩敬了個挺直的禮。不只是安娜而已,安娜相信整個三五二團所有或至少大多數的年輕軍官,也都會在見到諾伊曼准尉時做出同樣的反應。
但是,娜姬卡連忙揮揮手示意她立刻停止這個動作。
「別這樣別這樣…這附近聯邦軍不曉得肅清了沒有,我可不想因為妳的好意被人放上一發冷槍喔。叫本名娜姬卡就好了,也不必對我敬禮。」
「真、真是十分失禮!」
「沒什麼啦。只是上了前線,照階級敬禮什麼的很危險。至於輩份,既然大家都撐過了一場硬仗,我想就沒必要再分輩份的問題了…身上帶火藥味之後,所有人就都是平輩了,不是嗎。」
「這個…但是…」
娜姬卡盯著安娜那身幾乎被迫擊砲的砲煙燻黑的白色降下獵兵罩衫,又轉頭看看她身後殘破的滑翔機殘骸。
「喂,外頭要變天,後續的運輸機不會來了。不想被凍死的話,就快點進去房子裡休息吧。」
「…好的」
即使被告知了令大多數剛攻佔機場的降下獵兵們都十分沮喪的消息,但是安娜卻沒什麼明顯的情緒起伏反應。娜姬卡不時側目回頭望著跟在自己腳步後頭的安娜,總感覺她這副靈魂出竅的模樣好像患上彈震症濱臨崩潰的病人一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給人一股不安感。
於是娜姬卡決定主動開口跟她聊聊天,最主要是怕她就突然在這越來越大的風雪中走著走著不見了。
「今天是妳第一次戰鬥跳傘吧?感想如何啊?」
「這個…很興奮。」
她述說著在今天早上滑翔機著陸後,自己奮勇作戰的過程,娜姬卡則不時發出嗯聲呼應,除此之外便是邊走邊安靜地聆聽她說著這一切。
講到自己都覺得印象深刻的興奮之處,甚至是連語調都有點得意忘形的浮誇了起來。但是越講到後面就氣勢越低迷,語調也漸漸地小聲到了蚊子叫的程度。
「…妳說什麼?安,妳還在嗎?」
「我還在…但是…總覺得越來越害怕。」
「什麼意思?」娜姬卡轉過身來,望向這個哆嗦地打顫的年輕軍官。
「雖然在戰鬥時沒有感覺到,但到了戰鬥結束才發現…我那架滑翔機上有十二個人。但是除了我以外,大家全都非死即傷。為什麼我會活下來?為什麼我會毫髮未傷?為什麼我會站在這裡…總覺得好不真實。雖然這樣講有點奇怪,但會不會我已經死了,而關於這一切全都是夢境?要不然實在是太不合理了…」
「嗯~這種感覺我可以理解,那種妳所謂很不真實的氣氛。不過我想妳現在需要的是先坐下來喝杯熱的,我們再來慢慢交流這種經驗吧。」娜姬卡苦笑幾聲,牽起不停嘀嘀咕咕的安娜的手,拽著她繼續往機場航廈附近拖行。
在機堡機棚的屋頂下擠滿了傷員和累壞了而正在休息中的官兵。娜姬卡吩咐安娜在靠牆的一處空位找位置坐下,擠進人群中幾分鐘後,笑嘻嘻地端著兩杯冒著白煙的熱可可湊了上來。
「用擄獲的聯邦軍口糧沖泡的東西───應該會很好喝吧。來。」
「謝謝…嗯,非常好喝。」
「這樣子應該是可以多少找回一點現實世界的感覺了吧?」娜姬卡也盤腿而坐,對安娜笑了笑,又若有所思的把視線望向大雪紛飛的機場跑道上。
「確實呢,光是今天我就有幾次根本不曉得是怎麼活下來的驚險場面,而若這輩子全部的經驗都算上,怎麼想都覺得沒死絕對很奇怪的場面也接近有一打的量了。比方說,妳說妳在打迫擊砲時,我就在戰線中央頂著敵軍槍林彈雨,攻堅從左數來的第三座防空砲。有印象了嗎。」
「啊。妳當時衝在前面嗎?」
「沒錯沒錯。所以應該要感謝妳的臨危不亂,那陣砲擊可是把他們打的陣腳大亂呢,妳的砲擊救下了可能上百名士兵的性命。」
「嘿嘿嘿…沒這種事啦。」安娜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覺得能夠在那種血肉和斷肢滿天亂飛的惡戰中,衝在第一線還能平安無事跟自己談天說笑的這位老前輩實在是非常厲害,而憧憬地對她投以崇拜的目光。
娜姬卡訴說著在安娜放棄繼續執行組織砲兵的任務後,整個上午進行的機場與橋頭堡掃蕩戰細節。這些補足了安娜處於虛脫出神狀態的場面驚險刺激,有若三流廉價小說或是當紅電影的情節般不可思議,但是從娜姬卡的口中說出又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在槍林彈雨中僅僅是靠著不能擋子彈的煙霧掩護,就快步朝敵軍突擊。 可以看到敵兵眼白、彼此間距離不到五十公尺的近距接戰。 只用不到一個班十人的兵力,就與十倍以上人數的聯邦軍挑起戰鬥大獲全勝。
聽了這些故事後,安娜才感覺到自己的經歷的生死關頭是多麼合理又微不足道的存在。一樣都是差點送掉性命,但程度上差太多了,真不愧是歷戰的老兵啊。
但就像是方才的安娜一樣,娜姬卡講到一個段落,突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而板起面孔,轉頭凝視著遠方某處。
「經過這麼多次戰鬥後而能倖存至今,感覺到自己很幸運啦、受老天眷顧啦也是難免的事,有時我偶而也會仗著這樣自大的感覺作出一些蠢事。可是…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那種很難用常識或道理去解釋的存在。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神、或受神恩賜的選民之類存在,直到上了戰場之後,才會相信真的有那樣的人物活在世上呢。看到這類人,才會想起原來自己只不過是普通的凡人肉身,既不防彈也不能讓子彈轉彎。」
「…真的有娜姬卡妳講的這種人存在嗎?」安娜半信半疑地問。
「啊啊,當然有的。我們連上就有一個…唔,也許從今天起會增加為兩個了,但我永遠不會想要去挑戰成為那樣的存在。」
露出有點帶嘲諷的邪邪笑容,娜姬卡悄聲道出了她眼中所見的這兩個「受眷顧者」姓名。
艾奴希雅.派翠西上尉。 奈許麗茲.妮貝龍根中尉。
因為安娜隸屬於不同的連,事前從未聽說過這兩個陌生人的名諱。然而,在接下來的這幾天裡,聖誕節前夕那寒冷的一周期間,關於她倆的事蹟與傳說,卻是傳遍了所有參與過墨爾德戰役的降下獵兵之間。
正常來講大部份的戰場傳說,不是出於當事人自己的吹噓就是僅限在同單位同袍間的口耳相傳,盤問每一個散播謠言者的結果,所有人的答案都會說自己是從別人那裡聽到這件事的。
但是關於這兩個「受眷顧者」的情形則截然不同。以她們為主角的戰場傳說和謠言越來越誇張、又越傳越多,諸如像是可以躲過坦克的砲彈,或著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直立而沒有被敵人的槍彈擊斃,當有人在爭論這件事究竟有沒有可能發生時,也總是找的出目擊證人來證實這種傳說的真實性。
很快的,外號取代了她們的本名。「洋娃娃」、「瘋女人」之類的綽號爆發性地廣為流傳,在當事人並未強烈否定的默認下,用來代指她們的綽號很快就成為了一種被廣泛認可的公用語。
對於安娜來說,她因為恰巧有機會先後與這兩人共事合作的直接接觸,因此而產生了些許不同於「傳說」的印象。
***
「所以…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聽主人講了這麼多,除了知道那兩人像天兵天將般刀槍不入以外,還是沒什麼具體印象呢。」
「這個嘛,首先瘋婆子是…與綽號剛好相反,是個棕色長髮、講話風趣文靜,感覺很老成超齡的人。不過一開始戰鬥就會不顧危險的往前帶頭衝在第一,好幾次幹出匪夷所思的無雙表現,雖然我也只是聽別人這樣說就是了。」
執筆者從桌上的茶壺裡倒出熱騰騰的橘子茶,一邊輕啜一邊翻找著相簿,然後向女僕指著一張大合照說道:「我看看…沒錯,就在這裡。她永遠都是在中心的位置,非常顯眼的人兒呢,要我形容的話就是很愛現的感覺。」
女僕端視著因為受潮而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從背景看來她們是在機場跑道上與運輸機一起合照,應該是在訓練時或是基地駐紮時拍攝的。順著執筆者的手指所點出之處看去,可以看到一個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笑嘻嘻地被眾人簇擁著的年輕長髮女性…怎麼看都很難同所謂的「瘋婆子」印象結合在一起。
不協調的也不僅僅是這一個人,事實上在女僕的眼中看來,合照中面帶笑容地擠成一團合照的降下獵兵們都是意外的年輕。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參加那場大戰的第一線士官兵,都應該是只有十七八歲、最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是,果然還是很難相信,這一群像是大孩子般稚氣的面孔,曾經上過最血腥的戰場進行最猛烈的拼殺。
「附帶一提我在這個位置…」
「啊,真的呢。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是主人了。」
「果然是因為帥氣又美麗的緣故吧。」執筆者驕傲地說。
「其實是因為那一臉得意的表情實在沒什麼變化的緣故…」女僕老實說道。
「真是…妳嘴裡總是永遠吐不出象牙啊。」執筆者抱怨了一聲,又將食指移向相片上的另一個角落:「然後這就是洋娃娃。」
「我看看…唔。」
女僕很容易就理解了這個綽號的由來。與「瘋婆子」的不一致恰成對比,「洋娃娃」是個金髮碧眼、容姿端麗的小個頭姑娘,如同在神州的百貨公司櫥窗裡展示的娃娃一樣,給人小巧精緻、華麗可愛的氣質。不只是外表而已,她那因為緊張而繃著臉、面無表情直視著拍攝者方向的神情,也像極了洋娃娃。
「人如其名對吧。」
「確實呢…這世上大概沒人能想出更契合的外號了。」
「除了洋娃娃以外,她的直屬部下們也叫她小辣椒。似乎是因為帶兵心狠手辣的緣故…但不是她的部下所以我不太清楚,降下獵兵團裡大部份人還是叫她洋娃娃。」
「…那主人有什麼類似這樣的外號、綽號嗎?」
「嗯…綽號什麼的話…我不曉得那個算不算咧。」執筆者聽到女僕的問題後,愣了一會兒之後搔著腦袋苦惱地自言自語起來。
「沒有嗎?」
「也不是沒有。勉強要講的話…唔嗯,『雷神』吧。」
「『雷神』?好難跟主人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女僕土生土長的神州文化圈裡,雷神是一對分別拿著鼓與鼓棒的夫婦,男神會擊打女神捧著的雷鼓,降下閃電劈死奸夫淫婦的民間傳說。至於白人國家在十字教普及之前的傳說呢,則普遍相信雷神是手持鐵鎚、擊打鐵鉆敲打出閃電的火光的鍛造之神,十字教普及後成為了保佑工匠與士兵的守護聖人角色。
不管怎麼說雷神應該都是孔武有力的肌肉壯漢男性形象,很難跟眼前這個就算沒殘缺也稱不上高大強壯的女子扯得上邊。
「很不搭對吧?我也是這麼想的,又不會放電放雷擊魔法之類的特異功能,真的是很名不副實。畢竟只是呼號嘛,無線電中的呼號。」執筆者笑嘻嘻地自嘲一陣,然後又翻找著相簿回憶道:「雷神是團指揮所前線火力管制官的呼號…我在墨爾德戰役結束後,被擢升中尉並且被團長指派來擔任這個位置。」
「在第一次實戰後,就能升官實在是很快呢。主人官運也不錯啊。」
「不升官也不行,死太多人了。有太多職缺需要活著的人填上去,幾乎我大部份認識的人,都在芬納多戰役前夕升官了一級…薪水變多了是很值得開心啦。」
執筆者轉頭望向掛在衣架子上生灰,至今已經不曉得多久沒穿起來過的王國空軍制服。那兩肩上的階級章,至今也都保留著她被除役時的一致官階───空軍中尉。
***
「咦?咦?這究竟是…」
安娜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彷彿不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語。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上級,則是仍以相當平緩穩重的聲調,甚至是略帶些慵懶地說:「有什麼疑問嗎?」
「沒、沒有…只是那個…好像有些太突然了?而且我的官階也太低,資歷也不夠勝任這樣的重責大任…」
「是很突然,但我暫時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妳如果有別的點子也歡迎立刻提出來與本官呈報。」
「只是,我在想除了我以外…應該還有其他人可以勝任團砲兵火力管制官的職務才對。」
她嚥下口水,呆呆的望著在辦公桌後批改著公文的上司。
那位上司是個身材豐滿的成熟女性,碩大的胸脯撐得衣襟緊緊,她的身形就宛如字典上的「母親」這字眼,走出書頁具像化而顯示出的形象。
梅莉莎.溫斯頓中校與平常一樣,面帶親切的神秘微笑,瞇著眼睛打量著安娜。
因為安娜臉上始終帶著疑惑不解的表情,而剛剛那兩句半開玩笑的敷衍回答似乎沒能這麼簡單打發走她,中校為此擱下了手邊的工作,合起桌上的卷宗,雙手環抱在胸前作出了回答。
「從我手邊的記錄來看,暫時是沒有更適當的人選。老實說因為沒幹過這份差,我也不大清楚這是個怎麼樣的工作,但妳作為砲兵專家的好評可說是在部隊裡有口皆碑。」
「這、這樣啊…」
「墨爾德一仗讓我們損失太多人了。身為團長的我,是很期待妳這些後輩能夠好好作出亮眼的表現喔。所以好好幹吧,安東諾斯基「中尉」。」
「哈…中、中、中尉?」原本算是接受了新職務的事實而逐漸鬆一口氣的安娜,這下又因為驚愕的新事實而整個人都快跳了起來。
軍隊裡的官階晉升乃相當不容易的事。按照年資的話,坐五年辦公桌或打兩年的實戰才可望往上翻個一階,如果是像她這種半路出家的預備軍官就要等更久…若不是壯烈殉國或是什麼特別英勇重大的功績,一般是不會隨便升官的。若是幹出很英勇但沒那麼重大的功勞,頂多也就只是發勳章頒獎狀的程度而已…
…不過偶而也是有例外的。漢密斯王國的軍制裡,團長以上的指揮官享有單位裡完全自由的人事權,假如一個職缺沒有足以勝任的高階軍官來出任,那麼部隊主官就擁有最多每半年可調整一人官階的特別任命權….
「如妳所說,身為少尉的妳要接正常編制是上尉缺的火力管制官職務是有點勉強,所以就索性升到中尉填上尉缺吧…如果幹得不錯,今年年底以前妳就會正式升上尉坐穩這位置了。」
「還、還要升到上尉嗎?」安幾乎發不出聲音的低聲問道,她不知道現在應該要擺出高興還是害怕的表情。今天又不是四月一日,該不會自己在作夢吧。
「還沒那麼快,只有死人才會連晉兩階的啦。差不多下星期…在團閱兵的儀式上,再一口氣把這次人事調整裡晉升的人員全部授階。在那之前我們還不會發新的階級章下去給妳,但好消息是薪餉簿的改動是即日起開始生效的。所以從這周末起,妳每周會改領中尉級別的薪水。」
安娜愣了一下,開始數手指頭作心算。王國三軍的少尉起薪都是每周一百帝納,跳傘加給再一百帝納,陸軍升一階是多四十帝納,海空軍每升一階是多領五十帝納…
「二百五十帝納!」安娜驚呼道,眼睛睜得圓圓的,目光彷彿在發光一般的閃亮亮。這等於自己實質加薪了25%。
看著安娜這樣單純的因為加薪了而興奮起來的模樣,中校也不禁摀住了嘴角,免得自己笑出聲來。
「真是的,與剛才知道要被調職的反應差了十萬八千里啊。這下子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沒有不滿!非常感謝團長的厚愛!」安娜精神抖擻地併攏鞋跟,敬了個直挺挺的軍禮。梅莉莎中校回禮後擺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在安娜打開房門即將步出時,中校又在背後出聲提醒道:「多領了薪水,要表現出對得起這份薪水的態度啊!」
「我知道了!謝謝長官!」
安娜掩上房門,與垂頭喪氣的男性空軍少校擦身而過、踩著輕快的滑跳步一路哼著歌往食堂去。
基地裡的食堂擠得人滿為患。雖然一般來說照漢密斯王國的傳統,軍官與兵卒的地位有上下之別,在可能的限度內會儘量讓軍官們在專用的軍官餐廳裡用餐,但對於移防到前線的戴沃斯特芬空軍基地裡等待行動的降下獵兵們來說,她們不分官兵全都只是這個基地暫時的過客罷了。
因此除非自掏腰包付加菜錢───否則就不能在這座基地的軍官餐廳用餐。對於安娜來說,她卻是寧可放棄這樣的權利也想要省下那筆加菜金。
從軍至今一點一滴累計起來的薪水已經有了一萬多帝納的程度,這筆錢足夠買下一輛外國進口的超高級車,或著是在大都會的鬧區中心買下一棟房產,絕對不是一筆小錢。
但是這對安娜來說還不夠,她的目標是將來有朝一日能在王都更格尼爾的十字路廣場上擁有一家自己的店舖,經營高級成衣和飾品的批發生意。這家店舖總有一天會變成連鎖店,然後是自己的百貨公司,然後是跨國大企業…光是在腦海中描繪著這樣的願景就足以令日常的疲勞全消,她就是個這樣過活的人。
不過,食堂裡的吵雜聲確實是有點太超過了。
「妳聽說了嗎?」 「不會有錯的,要不然外頭跑道上───」 「這麼看來似乎這次就是…」
原本平時的食堂在用餐時刻就會是這般人滿為患的景象,但是像今天這樣人人都在交頭接耳的模樣卻是前所未見。造成這種現象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士兵們之間流傳著一則未經證實的謠言,那謠言的題目是「我們最近可能又要實戰了」,從中又衍生出了「何時?」「何地?」等各式各樣的臆測和賭注。
但安娜根本沒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對她來說,打仗不打仗、跳傘不跳傘、上哪裡去工作,這些問題根本都是雞毛蒜皮大的枝微末節之事。
事業有成、官運亨通,也許還成了團長心目中的紅人───這樣的喜悅感鼓舞著她志氣昂揚地踏出步伐,走起路來顯得格外有風。認識安娜的朋友們當然是很快就發現到了這一點。
「唷,今天怎麼顯得格外春風得意啊,中了彩券嗎,安?」
「啊呀,是娜姬卡啊。咦…」
安娜被老朋友的資深士官叫住,回過身來熱情地打招呼時,卻發現了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妳的帽徽!」
「喔,不愧是正牌軍官,很快就注意到了呢。」
娜姬卡笑嘻嘻地摘下頭頂上的漢密斯帽,展示給安娜看。王國軍隊裡秉持官兵有別主義,因此軍官制服的設計有許多地方跟士卒是截然不同的。例如一般士兵穿長褲時,軍官就是穿蓬鬆的馬褲;當士兵使用簡易的帆布製裝備時、軍官卻使用高級牛皮製造的皮件…在降下獵兵的裝備中,也有少數徽飾特意強調了這種官兵有別的設計。
因此從那特別華麗的帽徽看,安娜便察覺到了娜姬卡與平常不同之處。雖然身上穿的制服與平常沒什麼改變,階級章也沒有升級,但是帽子卻變成軍官樣式的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被推薦特別任命為軍官…所以下周起軍銜也變成特任少尉啦。」
「哇啊,那還真是恭喜妳了!很厲害啊!」
安娜由衷感到敬佩的緊握住娜姬卡的手用力搖晃致意。對於非軍校畢業的基層行伍來說,要透過戰功與實務經驗被拔擢為軍官可說是魚躍龍門的窄路,軍隊裡多的是服役二三十年了,官階還是士官長或是最上位士官的准尉。儘管一個經驗資歷豐富的士官會廣受軍官和兵士的敬畏,但敬畏並不能換成薪水、退休金和其他優待等具體的福利。
行伍出身者晉升至軍官時,官銜前方會多掛特任這個修飾詞以標明她的非正統出身,但換個角度來想,這也正是經驗與可靠的證明標章。
一向瀟灑、優雅、帥氣、大方的大姐頭娜姬卡碰上安娜這樣直率的稱讚,也不覺靦腆地浮出笑容。
「畢竟那個洋娃娃去接艾奴留下來的空位了…所以變得有人要接她的位置,就這樣遞補上去囉。」
「這樣啊…對喔,妳們F連在墨爾德也是死傷過半呢。」
安娜因為打從第一天起自己的同機組戰友就全部死光或重傷了,所以在那之後都是跟不大認識的生面孔共事作戰,再加上是在迫擊砲部隊,對於三五二團在墨爾德遭受的是怎麼樣一個慘烈的損傷,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
當然她並非不能理解。只是安娜的個性天生如此,她會儘可能的忽略掉一件事對自己沒有直接幫助的支微末節,只關心在這件事與自己有關係的核心利益增損上,所以自動忽略掉了去思索無謂之事的腦力吧。
「反正我想彼此之間大概都有很多話要說,找個位置坐下來談吧?當然,要先去打飯再說。」
娜姬卡提出了同進午飯的邀約,而安娜也欣然點頭接受了。在盛滿了洋芋肉泥、炒蛋和水煮麵條的餐點後,兩人端著餐盤尋找著空位。雖然食堂裡塞滿了人而使一座難求,但是有快用完餐的士兵見到正在尋找位置的娜姬卡,便立刻堆滿笑容的起身讓座給她。由此可知娜姬卡的輩份之老和在基層中的威望程度。
聽過安娜解釋之所以高興的跳步的理由,娜姬卡點了點頭笑道:「那跟我一樣呢,大家都升了一級上去不是很好嗎。」
「是啊…薪水變多了…可是聽妳這麼一講感覺好像又沒那麼高興了。」
「為什麼?」
「總覺得這麼多人一口氣升官,我的升官顯得就貶值了。人家以為自己是被梅莉莎大人特別賞識的說~」安娜有氣無力地趴在餐桌上抱怨道。
「哈哈哈,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也別傷心,這次升官有份的人,多少都顯示了是有才幹而受到矚目的明日之星嘛。」
「啊,不過這樣一來,娜姬卡升官了的話,照慣例是要請客一頓的吧?」
「別忘記妳自己也升官了,安。負負得正抵消~」娜姬卡一挑眉毛,伸出食指比出空氣手槍的姿勢,往安娜的額頭彈了一下。
「哇啊~真掃興。這樣顯得什麼都沒有改變嘛。」
「本來就是這樣吧,高興一會之後,該作的事情還多得很呢。」娜姬卡一哼鼻子,隨即又像是無可奈何地一聳肩。
***
現在想起來…當時還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無憂無慮啊。
結束了今天的進度後,執筆者拿起杯子喝了口濃茶,而女僕則是打完最後一句話後扭了扭脖子和手腕。
「辛苦啦~休息一下,我們待會就出門到市場去一趟吧。」
「主人您確定嗎?冰箱裡存糧材料還剩很多,吃不完的話就…」在長袖長裙的女僕服下,其實手腕跟踝關節都已經貼上了消炎貼布的女僕有些吃不消地搖搖腦袋。幫人口述代筆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疲勞,特別是對方話很多時。
「不行不行啦,來這裡以後我已經連吃兩個月的神州菜了,總得換換口味。」執筆者露齒一笑,舉起左手自信地笑了起來:「再說,老是讓妳下廚總是不大好意思,今天就讓我露一手教妳怎麼作道地的漢密斯菜吧。」
「總之先讓我休息一下…呼啊。」
女僕用手肘撐著桌子,頂住下巴注視著前後用獨腳搖著椅子的執筆者。
雨季過去以後,她的精神也恢復的很快,幾星期前那種鬱悶、壓抑又暴躁不耐煩的小暴君彷彿被太陽一曬過就蒸發掉了似的,剩下來的是有點過動和靜不下來卻友善熱情的大孩子。
如果她是這麼容易被外在環境影響性情,不禁讓女僕好奇地想,如果到了冬天那麼主人又會是一副什麼樣子呢?會冬眠嗎?那春天會開花還是發情嗎?想到這裡不禁很想笑出聲來。
但也許季節的變化不是唯一一個改變了主人性情的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每天開口道出的回憶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字數越來越多了。能夠暢所欲言也是能讓她發洩壓力、心情變好的其中一項理由吧。
「好~了~沒~」
執筆者用腳勾著女僕的裙擺催促道。女僕長嘆了一口氣,終於是凹不過這個大孩子的死纏爛打,撐起身子走去把輪椅推來。
「那主人,我們走吧。」
「喔耶~哈哈哈,總算能出去曬曬陽光了呢。」
執筆者駕輕就熟地從書桌前的座位起身,不靠人攙扶也不靠拐杖,單腳跳了幾步後一屁股坐進輪椅上,成功之後還向女僕比了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
「…主人啊,我不禁開始懷疑您到底還需不需要坐輪椅了?」
「還是要的啦,單腳跳會膝蓋酸痛的說。」
「那主人您自己轉輪椅去市場吧,人家手已經很酸,不想推輪椅了。」
「哪有像妳這樣的女僕呀!」
在這倆人一言一語的相互鬥嘴吐嘈中,輪椅被緩緩推出了這棟濱臨海灘的木造獨房。午後一點半的強烈日光打在頭頂上,大太陽的威力令女僕瞇起了她的黑眼睛,而承受不了的執筆者則是直接抬起手臂來遮住了頭部。
「嗚,下次應該帶副墨鏡什麼的再出門。」
「也許主人您不大清楚,在我們神州這兒,秋季的太陽有所謂秋老虎之稱…」
「我以為夏天已經過去了,本來秋天可以作個很清爽的日光浴什麼的不是嗎,結果這麼熱!為什麼剛才沒阻止我啦。」
「我有阻止過啊…而且主人應該記住的是西寧跟漢密斯緯度不大一樣…」
「哎~也是呢。在我老家那裡,太陽這個季節要早上八點才會升起,下午三點就會落下,哪像這裡的太陽這麼認真工作。」
「什麼都跟漢密斯一樣的話,這裡就不會叫神州了吧。」
「居然這麼輕易的就說出感覺很有架勢的名言…!真可怕的孩子,光看外表的話,很難相信是個漢密斯語造詣這麼高的人物。」
聽了這般挖苦話的女僕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來,撇過頭去輕聲說道:「也並非從一開始就能說的這麼好…是因為中間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即使執筆者再遲鈍,也能感覺到女僕那帶點異狀的回答,肯定帶了些隱情。執筆者的目光投向道路旁映照著燄陽金光、閃閃發亮的廣闊海原,輕聲嘆息起來。
「是啊,很多很多事情…每個人都是如此吧?誰沒有自己的故事呢───」
(上篇完)
_________________ 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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