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冊時間: 2009年 11月 22日, 12:36 文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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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是酒店對面賣香煙的小商店的女孩,十七八歲的年齡,皮膚白皙還有小虎牙,每次見著我,都會笑著勸告我:“這樣不行,從早上開始就醉醺醺的。” 她這個與我毫無利害關係的人,竟關切地給予我勸告,叫我受寵若驚。我每次都佯裝受教醒悟,連連附和;然後,帶上僅存的一點舊衣物,典當成幾個小錢,得過且過地再到菊之間酒店廝混一日,醉醺醺的,再次被阿良關切 每次見著阿良,我都會答應相同的事,爾後,再拋到腦後。 我並沒有對良的關切置若罔聞,相反,我極力地想感謝她的那份關切,於是我每次聽她話時,都必定低順雙眉,俯首貼耳,仿佛在受老祖母的教誨。我越想不傷害她的那份善良,卻越驚恐於他日我會將其傷害,漸漸地,她的形象充斥於我的腦海,甚至使我在睡夢中驚醒。 她使我越發沉抑,也使我越發絕望。——我能做些什麼呢?她現在對我的關切,對現在的我,只能使我更加悲痛,更加自怨自艾。我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什麼也不能為別人做,就叫我這樣昏昏沉沉,在酒精中過活吧! 結果,約摸在某個秋夜,我借酒勁奪走了一個穿狗皮背心的農夫的威士卡,出言侮蔑他,被他蓋臉的一拳擊倒,磕上破碎的酒瓶,暈厥過去。 當初為什麼我膽敢做這麼出格的事呢?我全然不記得了,說不定那時,他曾以輕蔑的眼神偷瞄了我幾眼吧。雖然我自認懦弱無能,但我無法容忍他人視我為懦弱無能。我是個知識份子,是個在高等學府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級知識份子,雖然我現在是落魄的,但那只是時運不濟,我的才能,是誰也不允許輕蔑的,特別是不懂這些的人!
我從沉睡中掙脫出來,強睜開沉重的眼,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潔白無瑕,很久沒見過這麼令人清爽的天花板了。 “笨蛋。” 旁邊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有些哽咽。 “笨蛋,你才是。” 我繼續享受著這潔白的天花板,說著。 “你為什麼每天都裝醉,阿葉你演技真好。” “啊,我真的又喝酒了。” “騙人。” “真的。” “騙人。” “我沒騙人。” “騙人,你明明說過不再喝酒的。” “……” “明明沒醉,卻裝出醉了的樣子……” “……” 我突然開始思索起來,長期以來,我是肉體醉了,還是精神醉了呢? 鼻樑隱隱地痛起來,腦袋還是混混沌沌的無法思考,我索性放棄考慮一切,再次凝神注視起天花板。 “是酒店老闆娘把你送來的,之後要好好感謝她呢。” “嗯。” “……,阿葉……,為什麼要打架……” “不為什麼。” “……” 她沉默不語,空寂的白病房內,只能聽見笨拙掩飾的抽泣聲。 我理解了從醒來的那一瞬間,發覺她在身旁時,刹那在心中流過的厭惡感為何了,——那是自責,那時讓夢魘成為現實的自我厭惡。我應該想眼前的天花板一樣潔白,哪種顏色的人也不會傷害,特別是阿良這種只懂得信賴別人,純真的、潔白的人;可是我越想變得潔白,卻發覺自己越顯得污穢,現在甚至還打了人,也許我從生下來,就註定要劣跡斑斑的獨終、 “你走吧。”我望向空無一物的窗外。 “不。” 她意外的倔強,我稍稍轉過頭,用眼角瞥著她。 “待這裡幹嗎?回去照顧店。” “不,我要照顧你。” “再不走,我吻你喲!” “吻啊。” 她一點也不怯場,撅起下唇,臉上還有淚痕。 “笨蛋!要有貞操觀念!” 阿良顯得很平靜,很淡然,自在從容;而我,卻顯得慌窘失措。世上居然有如此不設防的女子? 我不敢再看她,背過身,不再理會她,逕自睡起來……
睡得極不安穩,總能聽見沙沙的聲響,是厲鬼伺伏在我身旁,為忍耐將我撕碎、吞食的衝動而抓撓地板嗎。 厲鬼啊,來吧,將我撕碎,將我吞食,讓我填入你饑轆的腹中,我就夠了,吃我足矣,我身上散發著的惡臭令你垂涎欲滴吧,來吧,我就夠了! 我想睜開眼,我想張開嘴,我想揮動雙手向它乞求,然而我張不開嘴、揮不動手。我像被無形之物沉壓陷入床中,冰冷的流水漫過我,我耳邊迴響著流水清泠的淺淺聲,慢慢的窒息、窒息,然後,猛地驚醒。 病房內漆黑一片,窗外沒有浪漫的月光,從床上向外望,什麼也見不著。我坐起身,病衣後襟濕漉漉一片,靠在光滑的牆上涼颼颼的。 現在應該是深夜了,隱約能聽見草叢中某只蟋蟀的鳴叫,我想到了阿良,用目光四處尋找她,但她坐的椅子上沒人,旁邊的床頭櫃上有個瓷盤,我湊過去一看,啞然失笑—— 幾個蘋果堆成金字塔,削了皮。金字塔的基座圍上一匝匝齊整的果皮,保持金字塔的穩固。最底層的蘋果已經完全腐化成茶褐色了,最上頭的蘋果卻依然有著白嫩的肉體。 我從底下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個最小的,啃了一口:啊,真酸。 我在嘴裡把味著這種酸澀,徐緩咽下,再幾口,手中只剩下蘋果核,我把它也嚼碎,珍重地咽下。 我在夢中聽見的沙沙聲,難道是阿良削一個個蘋果的聲音?這到底是什麼厲鬼啊。 我決定逃走,從醫院、從阿良身邊。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把戲,不去抵抗並非罪過,這何罪之有呢?我要再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我拆下頭上的繃帶,穿上枕邊原本的西服,拉著鞋跟把腳套進皮鞋,整整領帶昂起頭。—— 我又要像英雄一樣逃亡啦! 打開房門,更加強烈的消毒水味撲鼻而來,我把它深深吸入肺中,以淨化自己。幽長的過道中疏落地裝有幾盞燈,緘默的燈光無力照明道路,我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兩邊都如同猛獸的洞穴般黑魆,深不可測。 哪都行!阿良是左撇子,就左邊吧! 意氣風發地向左邁腿,卻不料撞上一個柔軟的路障,使我跌翻在地。 我小心地捂住傷口,慶倖它沒有迸裂,如果因失血過多而昏倒在逃亡的路上可又要遭人恥笑了。 我正想回頭一看究竟,忽然聽見阿良的聲音—— “……是阿葉?” 我驚異地回頭,恰巧與阿良的視線相交,,阿良原本睡意朦朧的眼驟地明亮起來。我避開她的視線。 “……你怎麼坐門口?” “阿葉不是叫我回去嗎?” “是啊,所以你為什麼坐在門口啊!” “是啊,正因為阿葉叫我回去,所以我出了房間,坐在門口啊。” “這麼……你就這樣睡在門口?” “沒關係,我經得護士小姐同意了,她還好心地給了我條毛毯呢。” 說完,她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揚一揚披在身上的羊毛毯,那應該不是醫院的備用品。 “笨……笨蛋!” “噓——,小聲點啦,到了晚上,這也還是醫院,不能太大聲的。” 看著豎起食指叫我小聲的阿良,我感到體內奔竄著一股莫名的挫敗感。我工於心計,我疑神疑鬼,不想傷害別人,卻總傷害別人;我奮力讓自己潔白,用鬃刷拼命刷洗自己,卻越來越骯髒,我辦不到,我什麼也讓辦不到。 感到噁心,胃液在腹中翻滾,雙腿肌肉緊繃著,叫我隨時逃走。噁心!我感到污泥在血管內濃稠地、像在此起彼伏地哄笑般地奔騰,腐化我的腦,腐化我的心,腐化我的腸。噁心透頂!全身都噁心透了!好想跳入絞肉機再用消毒水濯淨!! “阿葉,你要上廁所嗎?” “等等!別碰我!……”我甩開阿良伸過來的手。有些事,在我消失前,我想問清,“阿良,我問你……” “嗯?”她興致勃勃地斜著腦袋,平凡的黑眼睛撲閃著。 “你從不擔心被人欺騙,被人欺負嗎?” 阿良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自覺捏著臉頰,望望天花板,看著我:“為什麼嘞?我有什麼好被別人騙?我平時只賣賣煙,誰會欺負我?街上的人都是好人,都得為吃飯而拼命工作,誰會成天想那些個壞事呢?” “……” 這算是回答嗎?我這個在高等學府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級知識份子。 阿良的話如同泠泠的溪澗,在我的心中瀠洄,讓我不可思議地心寧神靜,焦躁不適感也渙然消逝。 我找到答案了嗎?我找到了嗎? 好吧,我還是要像英雄一樣逃亡啦!但是—— 這次不一樣。 我苦笑著起身,回到病房,按下床頭的按鈕,護士不久就會趕到吧。 阿良跟著我進來了,我轉身,直視她的眼,雖然依然有細菌曝露在紫外線般的熱灼感,但沒關係了。 我說:“待會兒護士會來,我拜託她給你找個地方睡吧。” 阿良緊皺雙眉:“不行!我說過要照顧你的!” “哦,為什麼呢?” “因為我說過要照顧你!要是……要是你又在夢裡痛苦地叫起來怎麼辦!” “唔……我得忍著笑意啊。——為什麼要照顧我,醫院有很多比我嚴重的重症患者喲。” “因為……為什麼呢?……——我仰慕你!” “仰慕,我?我好像笑哦……都快出眼淚了……噗……哈哈哈……好幸福咯,哈哈哈……” “我是認真的!” “好吧,為報答你的認真,我,以後再也不裝醉了!” “真的?!” “不過,你得監視我一輩子!——嗯,做我新娘子好啦!!” “呀——” 阿良小聲的叫出來,毛毯從肩上滑落,眉毛吃驚地聳起。 我滿足地看著她圓睜的雙眼。我能行嗎,我能行嗎?如此幸福? “好!來打勾勾,你不在裝醉了!” 我笑著,伸出了手,兩隻手指勾在一起,像一個小小的注連繩…… 我滿臉歉意地向趕來的護士說明原委,護士裝作無可奈何地同意了,然後領著阿良,笑嘻嘻地消失在過道盡頭的燈光中。 真是個好人,明明得為吃飯而拼命工作啊。 那麼,現在是我的逃亡時間!—— 我脫下每週就算僅能喝水也要熨一回的西裝衣褲,卸下領帶,劄成一團,打開窗,草叢中的某只蟋蟀依然在鳴叫,我想著:蟋蟀君!鳴叫吧,叫到聲嘶力竭,叫到臘月寒秋,叫到生命之火熄滅!因為,我這樣的男子,也能有未來啊! 手猛地一揮,華麗的衣裝融入了黑夜,我開始逃亡啦!我要從在高等學府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級知識份子的我身邊逃走啦! Freedom,自由萬歲!從明天起,我要換上布衣,不上漿,沒有折線,開始逃亡生活! 換好病衣,重新鑽入被窩,我看見了那堆蘋果,拈起最上頭的那個,啃一口:啊,笨蛋,還是酸的。
……好久沒上了。 這是以前看《人間失格》時,對阿良的遭遇很不滿,所以寫下來的東西……現在看看還是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怎麼可能這么簡單就釋然了……
_________________ 不行···要成NEET了·····不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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