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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冬季攻勢後傳:菲雅的歸鄉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8月 5日,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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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1日,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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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姆的天空還未明,乾燥的低溫空氣,讓人蜷縮著身子縮在房間的角落裡發抖。

忽然間,有人大力的推開門口,寒風吹進了房間裡。站在門口的女孩大力的搖晃手中的鈴鐺,並且扯開嗓子大聲喊叫道。

「起床囉~懶惰蟲們!溫暖的早餐正在等著妳們哦!」

睡在鐵路公司備用器材庫房裡的士兵們,有的人把身上的毛毯捲得更緊,有的人翻過身子繼續睡,也有人直起上半身之後惺忪地打呵欠。

叫大家起床的女兵走到每一團毯子堆前,用力的踹毯子裡的肉團,直到發出叫聲或有所動靜為止。然後,她又會前往下一間倉庫去叫醒另一堆人。

菲雅.克盧索中尉揉了揉屁股之後,一邊呻吟一邊掀開了身上的軍毯。





「喔,開始啦。」

菲爾把手中的兩個水杯擱著,把頭抬起來,望向鐵道對面吵吵鬧鬧的機具庫房。

一如往常般地,他很早起床,並且拿出小火爐,架在報紙上,開始煮水準備作飲料解渴。在乾燥的冬天,雖然前後左右上下四方到處都是雪,但是嘴唇與喉嚨卻會意外的感到非常渴。

雪塊到處都有,但是不煮開就吃下肚的話保證得痢疾拉肚子拉到虛脫。

在帳篷裡,裹著睡袋的潔米妮發出了噫噫唔唔的夢囈聲,看樣子應該再過不久就會醒過來了。

菲爾把馬克杯裡冒著煙的滾開水拿開,撕開一包咖啡粉加進去,蓋上橡膠製的杯蓋用力搖了幾下,再把杯蓋挪開,鼻子湊上前,深呼吸。

「嗯~」菲爾露出陶醉的神情。「這樣一天才算是有個開始嘛。」





羅伊爾曼起床之後,她立刻掀開毛毯,從地板上站起來,然後走向行李堆,找出她的鏡子。她蹲在地上,看著小鏡子裡的自己───然後皺著眉頭把睡到翹起來的髮絲給按回去。

她迅速的把把晾在窗口的襪子和內衣褲取下,當她的手一碰到襪子,不禁罵了一句。

「搞什麼,還沒乾啊。」

但是她還是把襯衫脫了下來,把內褲和內衣穿上。因為裝載她個人用品和換洗衣物的卡車已經被擊毀在往墨爾德的林道上某處,所以從前線撤下來這三天以來,她只有這一套身上的衣物可穿。

腰帶繫上軍官服,長靴套上素黑色的直達大腿的高統襪,拉緊皮製五指手套,然後戴上大盤帽,戴正之後,邁出大步推開門,踏著響亮的步伐來到隔壁的房間,毫不客氣的撞開大門。

伊莉莎白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雙手緊緊抱著枕頭,把它夾在兩腿之間,被子也都被捲成了一團。羅伊爾曼默不作聲的走到床邊,雙手抓住床單,然後用力抽出。

砰咚!




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五零三營的一天就是這麼開始的。





在一陣亂烘烘的吵雜聲中,士兵們走出器材倉庫,彼此交談聊天,或是在鐵路調車場外的空地上伸展因睡姿不良而腰酸背痛的軀體。

「喂,早餐在哪裡啊?」有的女孩鼓譟地說道。

「是啊,剛才我是聽到有東西吃才起來的。」

「愛妮兒和琳恩她們已經出發去採買了,大家再等等吧。」

菲雅雙手扠腰,一邊安撫著部下們,一邊站在原地扭腰擺臀。這並不是裝可愛的動作,她剛剛在試圖站起來時扭到了腰椎骨,這似乎是坐在車長席上太久的後遺症。

潔絲汀娜士官長在走過菲雅身邊時,用手把鼻子捏住並且作出誇張的搧風動作,似乎是在刻意挖苦她昨晚沒有洗澡也沒有用毛巾去乾洗的樣子。菲雅以微笑的表情用力地搥了一下潔絲汀娜的背,她則是伸伸舌頭離開了。

戰車兵的雙排扣西裝剪裁式的夾克並不算保暖,所以很多人身上都加披了件步兵的大衣,或是還裹著睡覺時所蓋的軍用毛毯。沒有戰車可開、無法躲在戰車裡靠引擎暖機得到一點熱能的裝甲兵們,一群一群的瑟縮在一起相互擁抱,或是走向步兵們所生的火堆旁烤熱身體。

大家的表情看起來都像沒睡飽,不過也有人看起來顯得非常有精神。

「唷,大家早上好!」

伊莉莎白笑嘻嘻地出現在毫無秩序和隊形的數百人面前,大家都接二連三的舉手敬禮並且打招呼。之所以會加上敬禮,是因為羅伊爾曼就跟在她的背後。

「早上有一班我們的列車要開往蘭法茲,我們會先吃完早餐,之後各位有十五分鐘的時間收拾行李。在把個人的裝備整理好之後,我們就會集合點名,然後上火車。這班列車配備有臥鋪和餐車───希望所有各位能夠喜歡這一趟旅行。」

「啊,到了蘭法茲之後,那邊的基地就有大規模的盥洗設施了。到時候,我要請大隊全體官兵吃一頓豐盛的。」

「喔喔!」聽見這一段的官兵們莫不舉起手臂來歡呼。

「休假很長,部隊也要重整。好好享受假期,這是你們應得的。」

士官兵們不分軍階與男女,都舉起雙手來高呼著「萬歲」聲,為了偉大的大隊長───大家都知道,這種待遇必然是她為大家爭取來的,而大家也都很樂意去享受它。

伊莉莎白走入士兵群中,拍拍大男孩的肩頭,然後和女孩子們聊天,只要有她在的地方,說話與呼吸的熱氣就會多了起來,在這朦朧彷彿起霧中的煙裡,伊莉莎白的存在就好像是一具暖爐,她帶來了熱鬧與溫暖。

「唷,菲雅,昨晚睡得如何?」

「不太好啊,大隊長。」

菲雅苦笑著答道。

「哦?怎麼說?」

伊莉莎白本來還想加上一句「我昨晚就睡得很好啊」,不過她隨即想起來自己之所以睡得好是因為借住了鐵路局員工宿舍的空房。

菲雅把手攤開來,菲雅把左手食指彎曲開始說:「嗯,幾十個人和行李塞一間通風不太好、空間又狹窄的地方...喔,那個味道真的會讓人窒息啊。」

「嗯,至少比睡在戰車裡或是野外宿營要好。是吧?」

「這點我同意。」

伊莉莎白的臉上露出微笑,菲雅也笑著點了點頭。大隊長眨了眨眼睛,又去找其他軍官交談了。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漫長,由琳恩.馬遜中尉帶領的糧食搜括分隊成功地達成了組成時的使命,帶著全營官兵份量的糧食回來了。

在鐵道左側的月台對面,兩輛卡車停在卸貨區,然後出現了約莫一個班數量的戰車兵與步兵身影,她們抬著冒煙的大筒往這個方向走過來。

「早餐來了!」

「我要、我要!」

「是熱的啊!」

「我聞到了肉的香味!」

飢餓的士兵化為暴民,不分男女地向早餐搬運隊襲來。隊伍中的士官與軍官群吹起了哨音,這些受過長期訓練的軍人們立刻因為巴夫洛夫之犬的可悲反射神經而一齊停下了腳步,遲疑地回頭看著。

「別亂成一團!真難看,這樣還配稱我大漢密斯王國的軍人嗎?」

「所有人以我為準,排或小隊為單位,排成四列縱隊!」

「找你們的直屬長官報到,還沒集合完畢就不放飯!」

在對面的搬運班抬著飯菜與湯鍋回來的這段時間裡,人群已經從一團無規則的氧氣分子排列成如鑽石般規律的結晶體,她們並不是缺乏紀律,只是遠離戰場之後,過度放鬆的心情讓這群已經習慣硝煙氣味的少年與少女們感到有點鬆懈。

馬遜中尉來到伊莉莎白與羅伊爾曼面前,舉起手敬禮,待兩人回禮後,補給官把挾在掖下的抄寫板拿出來,交給對方。

「奶油燉馬鈴薯湯兩大鍋、肉醬一鍋、黑麵包五百條,土司四十條,碎火腿和玉米罐頭兩百個。」

「唔,辛苦了。幹得很好呀!」伊莉莎白毫不保留的誇獎她。

「多虧第十一軍有一個步兵師在海德拉上車時碰到一點問題,所以才有多出來的糧食儲備可用。」

「那麼,別動隊呢?」羅伊爾曼問道。

「啊,這個,她們說要去找可以加菜的東西。」

「會有辦法嗎...這種大攻勢發動前的時候。」伊莉莎白苦笑著。

因為五零三營已經脫離了戰線和方面軍司令部的管轄,理論上,轉入防衛軍司令部下的非前線單位,在前線的補給優先度往往是被排到末位。但是,靠著各式各樣的手段、交涉、談判,以及硬凹的功力,還是有辦法可以弄到熱騰騰的食物。

士兵們人手一個稍有弧度的不銹鋼餐桶,這種餐桶是設計來讓士兵可以貼身地掛在腰間用的。大家排成縱隊,然後逐一走過這些熱騰騰的大鍋,等著伙夫兵為自己盛上可口的美食。

「喂,妳看,那不是我們的偵察車嗎?」

四輪的迷你裝甲車出現在月台對面,從那裡面走出了造型異常厚重的愛妮兒.蒙巴頓中尉。

歪戴著大盤帽的愛妮兒,豎起冬季大衣的立領,戴著防風鏡,和另一名裝甲兵從車體側面的行李箱合力抬起一大包紙袋,看起來大概有越野車輪船般的大小,倘若裝滿了東西想必不會輕到哪裡去。

兩人搬著這包玩意兒跑到放飯的排隊處前方,砸進雪中,喘著氣的愛妮兒伸出手來撕開包裝紙,然後所有人都尖叫起來。

「是、是香腸~!」

「好久沒有看到了啊...」

愛妮兒開著裝甲車到司令部的廚房去,在跟他們的負責人進行多方的交涉後,將約有二十公斤份量的豬肉香腸以大量的葡萄酒換取到手。

「當時在莊園擄獲的戰利品真是好用。」這位偵查隊的隊長笑呵呵的拍拍車子的裝甲板,在腳座底下還放了好幾瓶瓶裝的紅酒。

「蒙巴頓中尉,妳有相當優秀的交涉手腕喔。」

伊莉莎白這麼誇讚道,但是這種回答卻令愛妮兒開始緊張了起來,她臉紅又結結巴巴的縮起身子,最後喊出一聲「謝、謝謝長官」之後就敬禮轉身跑掉了。

「這孩子總是過度認真了呢。」伊莉莎白回頭看著羅伊爾曼笑道。

「也沒什麼不好,有她指揮的偵查分隊效率一直很不錯。」

「說的對。這沒什麼不好。」

伊莉莎白點點頭,肯定了羅伊爾曼的說法。





在吃完早餐之後,就讓大家解散去收拾行李。

卡車、戰車、大砲這種東西是無法跟著士兵們一起撤到後方去的───搞不好運費本身就會高於其本身的造價也不一定。重裝備、槍枝、彈藥都只會留在前線的兵站基地裡,等待著部隊重新補充編成的那一天到來。

所以,所有人都只帶著當初入伍時的大背包、裝私人用品、軍毯和衣物的巨大提袋,以及最簡單的制服皮件,在火車調車場的一隅集結成隊列。

菲爾手腳迅速地把睡袋折起來,塞進裝帳篷的包包裡,把它踩緊盡量縮小體積之後,固定在背包上,好讓重心維持在偏上的位置。

他在清點過一次自己的行李之後,有些不耐煩地轉過頭去望著自己的副手。

「妳到底準備好了沒有啊?」

「等一下啦~我這邊還有東西...啊,這個也還沒有...」

潔米妮手忙腳亂的把所有零食、外套、毯子和雨衣帳篷布全部亂糟糟的塞進背包裡,但是光是放進這些東西就已經沒有空間了,她起碼還得再塞一倍的東西進去才能一口氣全部帶走。

「沒有空間了?!」

「真是...妳這年以來真的是什麼都沒學到嘛。」菲爾按著鼻子,搖搖頭嘆息。

「人家也已經很努力在學怎麼做了耶!」

「沒辦法的話我可以幫妳打包唷。」

「唔!」這一句話挑起了某人的自尊心。潔米妮紅著臉,用鐵匠打鐵的方式硬把剩下的東西全部壓扁塞進背包裡。

「看嘛,雖然不得要領,但有心還是能辦得到。」菲爾忍住笑意認真地挖苦道。

「吵死了,我一個人就能作好!」





菲雅的裝備倒是非常輕簡,她身上就穿著那件裝甲兵制服,手上提著一個裝有個人物品的皮箱,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她的衣服、睡袋、背包等個人裝備都在墨爾德一起跟戰車炸成稀巴爛,只有放在勤務兵與專車上的那一部份得以倖免。而且那些私人的行李,她也在昨天就去郵局用包裹的形式寄回家裡了。

單位裡的重傷者,如愛莉絲和其他傷員,狀況嚴重的已經坐飛機後送到大都市的軍醫院,狀況已經穩定下來的人就被送進茲姆的軍醫院裡休養。

她來回游走在自己的連隊裡,一臉輕鬆地集合所有第一連的戰車兵們。

緹妮安少尉蹦蹦跳跳的跑出來,向菲雅舉手敬禮。

「學姐,我的排集合完畢了。」

「幹得好,可是妳也不用那麼緊張,這裡是後方。」

「是,我知道了。」

菲雅轉過頭去向連隊士官問道:「潔絲汀娜,里希緹亞去哪裡了?」

「她說肚子痛,八成是去廁所吧。」

「那麼,其他的人都到了嗎?」

「紅二車的拉法兒她們還在收拾行李。」

「這麼慢?」菲雅挑起眉毛。

「好像是和其他連隊的人的行李混在一起...啊,回來了。」

三個戰車兵少女一邊喘著氣一邊提著行李跑了過來。而在她們的反方向,里希緹亞.沃夫崗少尉則是摀著肚子一臉發青地晃到菲雅面前。

「妳看起來好像不太妙。」

「是不太好...」里希緹亞把口罩戴上,半睜著眼睛。

菲雅把手放到對方的額頭上,「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為什麼不說一聲?」

「其實在墨爾德的時候我就不舒服了,不過昨晚開始變得很難受...」

「是那種高燒加腹瀉型的流感吧,這個冬天很流行呢。」潔絲汀娜抓抓頭說道。

「學姐,要不要去找醫生?」緹妮安也湊上前,爭著把手貼到對方的額頭上。

「反正又不是什麼能後送的大病...若是被送去軍醫院的話,只會讓我錯過這班火車而已。」

「話是這樣說沒錯...」

里希緹亞苦笑著說道,而菲雅則是一臉傷腦筋的表情。

「好啦,好啦,既然里希緹亞都這麼說了就沒差。」潔絲汀娜擠到圍觀的眾人間,然後用輕鬆的語氣說:「不過提醒一下坐在她身邊的人,如果火車坐到一半聞到怪怪的臭味,千萬不要白目到問是誰的味道唷!」

里希緹亞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紅暈,然後用力的揮出拳頭毆打潔絲汀娜的後腦杓。

大家都笑出聲來,菲雅也笑了。

此時大隊全員的腳步開始移動,羅伊爾曼本人親自吹響哨子,引導連長、連附等幹部均負傷後送的擲彈兵連,成一列縱隊向隔壁月台前進。

「好啦,我們準備上車了,火車可是不等人的。連隊出發!」

於是,五零三營開始向火車停靠的九號月台行軍。





這時候,巨型的蒸氣機車頭正在和車廂結合,金屬扣環相嵌住發出了清楚的敲擊聲。全身煤灰的火車工人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洗手,站務人員上前將煤水車上的燃料和水加滿,而身穿類似軍服般設計的黑衣列車長,則是被叫到一旁,與茲姆的火車站長低聲耳語了幾句。

「皇族?不會吧?」

「聽說是皇孫女,不過她沒啥特別要求,應該不會到處亂跑。但是你務必要嚴格約束服務員,此外不要讓機車頭的人員經過頭等車廂。好好接待她。」

「是,屬下知道了。」列車長有些緊張的點點頭。

雖然是這麼說,但是從來沒碰過皇族的列車長也為了要如何處變而傷透腦筋。就用對付以前達官貴人那一套的標準程序來處理吧...他這麼想。

在略事休息過後,機車頭上的駕駛員下令打開鍋爐蓋。

「加煤、鍋爐點火!」

火夫將灑上油料的煤炭堆進鍋爐裡,然後另一位在這種大冷天裡赤著上半身的火夫將火柴點燃,扔了進去。待火生起之後,他們就關上了火門。

「告訴列車長,再過十五分鐘應該就可以加壓完成。」

「我知道了。」身穿肋骨狀條帶服的服務生小弟點點頭,把駕駛員的口信帶給列車長。

接到這個指令的列車長拿出懷錶,確認時間後,點了點頭,然後對聚集在頭等車廂裡的服務員們告知這次的乘客身份。不分男僕或女侍,大家看起來都很驚訝,鼓譟的氣氛迅速擴大,不少人交頭接耳了起來。

「待會在侍應時不可怠慢了,對方若是一個不高興,搞不好我們全部都會被判不敬罪。」

列車長用有些誇張的口吻威脅道,大家也都噤聲不語,緊張兮兮的前往各自的崗位上準備,有些人祈禱著千萬不要碰上那個皇族,也有人抱著期待的心情,希望能夠親眼瞧瞧君臨在這漢密斯王國之上的蘭吉亞一族的模樣。這在報紙或廣播上都是無緣見到的呢!

約四百餘人的隊列在九號月台上聚集,而列車長本人也親自率領餐車組和整備組以外的全體乘員,在月台上排列成整齊的隊伍,等候對方的到來。

他倒覺得有些詫異,因為聚集到月台上來的這些軍人大多都衣衫襤褸、骯髒破爛,所有人都看似剛剛從垃圾場裡走出來似的,而且隊伍十分散漫。伊莉莎白見到列車長等人的列隊,馬上就想到了對方打算做的事,於是她主動上前去,來到列車長跟前。

「您好,我是伊莉莎白.蘭吉亞.馮.奧維索森,陸軍少校。」

伊莉莎白以相當標準的姿勢立正,敲響騎兵長靴的鞋跟,向列車長行舉手禮。列車長先是愣了一下,原本打算舉手回禮,但連忙改為彎腰九十度。

「殿下,讓您久等了。本班列車全體人員已經準備好為殿下服務...」

「不用那麼拘謹,叫我伊莉莎就可以了。」

「殿...殿下...」結結巴巴了起來。

「對了,可以開始上車了嗎?大約再過幾分鐘開車呢?」

「沒、沒有問題。大概再過十分鐘左右吧。」

「好的,我瞭解了。」伊莉莎白左右手各提著一個手提箱,滿臉笑容的走進車廂裡。客車服務員也連忙上前去幫忙提行李。

「注意,第一戰車連的車廂分配是由第三節至第五節!第二戰車連...」

羅伊爾曼大聲宣讀著她事先安排好的車位條,而五零三營的官兵們則在軍官的指揮下魚貫進入自己單位所屬的車廂後,就開始自己尋找包廂坐進去。

這時候女兵單位的特性就表現出來了───大家各自以平常就在一起的小團體為單位,大家以某人為中心聚集在附近,而其它的小團體則佔據遠遠的位置,。至於擲彈兵連的男女們似乎就不怎麼在意這個,反倒是情侶檔坐在一起的機會大些。

至於戰車部隊,則是以平常搭乘的戰車乘組員聚在一起為多,菲雅也不例外。可妮斜背著一個布製包包,這是她放在後方卡車上,因此得以倖免的行李。她跟菲雅走在走道上,然後找到了一個位於三號車廂左邊的包廂。

包廂裡有四個座位,和兩張雙層床,座位的中間是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桌子上有餐具和飲料架。置物架則在接近天花板的位置。

菲雅看到了置物架的高度,不禁皺起眉頭來。

「有點高度啊...」

身為戰車兵的菲雅原本就不算高,而可妮比她更矮,兩人面面相覷後,菲雅把長靴脫掉,只著襪子的狀態站上了桌面,墊著腳趾頭,試圖把行李箱塞到架子上。

這時候,從背後伸出了一雙手,把行李箱接過並且堆到了上面去。

「啊...」

菲雅回頭,見到騎兵分隊的費希特.馮.拉爾少尉正從可妮手裡接過包包,並且放上架子。

「失禮了,長官,我在外頭看到妳們辛苦的樣子,總覺得沒辦法坐視不管。」

「謝、謝謝。」

菲雅盡可能維持不卑不亢的表情面對費希特,她的心中並不是很感謝對方仗著身高來幫的這次忙。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傢伙的身高加上言談還蠻能吸引小女生的。

「古德林上尉以前找我喝酒時,經常說到他幫妳拿高處的物品的事情呢...」

「那個死傢伙啊,還好,你比他紳士多了。現在他不在反而覺得有點怪怪的呢。」

「學長他命很硬的,休養一陣子就會沒問題的。」

費希特把他的大盤帽扶正,向菲雅敬禮後轉身離開。

「沒問題是吧...」菲雅苦笑道。

過了不久,潔絲汀娜帶著緹妮安走過菲雅她們的包廂門口,菲雅探出頭去叫住她們。

「喂,潔!緹妮安!只有兩個人嗎?」

「學姐?」

「有位子啊,剛好。」潔絲汀娜一臉笑嘻嘻地拉著緹妮安來到包廂裡。

「怎麼,最近看妳跟新來的走很近唷?」

菲雅用拐子推推潔斯汀娜,而她則理直氣壯的回答:「我這是為了避免新來的被大家孤立,所以才特別好意帶她適應新環境!」

「學姐...」緹妮安慌慌張張的伸手想要阻止潔絲汀娜繼續說下去。

「胡扯,都來一個月來還能不熟嗎。」菲雅笑著吐嘈道。

「話別說的太早,我可是親自教了她許多(嗶───)和(嗶嗶──)以及(嗶───)的事情唷!還有像是...唔!」

緹妮安一手摀住潔絲汀娜的嘴,另一手架住她的拐子,然後嘿嘿地尷尬笑著。

「少尉,我沒想到妳學壞的這麼快。」

「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談論的話題通常都是比男生還低俗的,其實沒差...」可妮也以一副相當理解的表情點點頭,只見緹妮安的表情就快要哭出來了。

五零三營的官兵們都陸陸續續地上了火車,月台上只剩下來零零星星的其他閒雜人等。鄰近的月台有數輛列車進站,大批士兵與軍火正準備要卸貨,因此顯得相當熱鬧,與九號月台形成強烈對比。

在確定月台上已經沒有乘客之後,身穿燙的筆挺的黑色制服男子,也就是列車長,搖了搖手中的鈴鐺,按下手中的發條式計時錶,然後與車頭的駕駛員打聲招呼,然後跳進在火車頭與煤水車之後的第一節客車廂裡。

火車工人拉動氣笛,鍋爐工把火門拉開,用大鐵鏟把一鏟又一鏟的煤送進火堆裡,主機部開始劇烈的震動,蒸汽在壓力管裡奔馳著,連桿逐漸牽引著路輪往前運轉。

運轉的頻率開始加快、加快、然後震動在到達一個高峰之後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對穩定的加速度。

火車從站內駛向曠野,拖曳著十餘節客車廂,迅速地將兩旁的景物拋在後方。

菲雅.克盧索中尉把她的視線從窗外移回車廂內,掃視著與她同處一個空間內的軍士官兵們,她們大部份看起來都顯得相當興奮,而且臉上一點倦容也沒有,反倒有不少人聊的相當起勁,像是有一萬隻渡鴉被關在車廂裡飛不出去似的。

這趟火車旅行很短,一百多公里左右的路程,加上一些中途停車的時間,三個小時以內就能夠抵達目的地。

對王國軍的將士們來說,蘭法茲僅僅是歸鄉之旅中的第一站。

原本想要睡一覺的,但是菲雅卻發現自己沒辦法閉上眼睛。

───太亮了...

原本想要拉上窗戶上的百葉吊簾,但是坐在窗邊的可妮似乎把目光都放在車外的風景上,看得正高興,還不斷地踢腿。看到這種情形的菲雅實在沒有勇氣告訴她「麻煩妳把窗簾拉起來」之類的台詞。

「...沒坐過火車嗎?」菲雅隨口問了一句。

「嗯嗯,」可妮轉過頭來,對菲雅搖了搖頭。「我從家裡到軍隊裡受訓時,還有到蘭法茲集結時,就有坐過了。」

「那怎麼一副好像從來沒見過火車的興奮表情?」

「我不曉得開起來這麼快。妳看,電線稈唰-唰-唰地就這樣過去了。」

「不曉得?我搞迷糊了。」菲雅抓抓頭道。

「因為我坐的是貨車呀。」可妮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笑著說。

「貨...」

「就是那種運牛運馬、或是運馬鈴薯的那種。很暗唷,地板又都是糞便的味道,很臭呢。」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笑容。

菲雅這時候想起來一件事,自己是軍官,而且是士族出身。不知不覺中居然忘記了大部份士兵們來到前線的方式...而且一般鄉下人是根本不會有機會離開自己所生長的城鎮的。提到貨車,她不禁回想起當年坐火車到前線時,看到用貨車廂搬運成堆官兵屍體的景況。

「...那麼妳就好好享受這次旅行吧!要感謝大隊長唷。」

她拍了拍可妮的頭,輕輕地摸了摸,然後溫柔地笑著說道。

「嗯!多虧了大隊長呢。」

菲雅把視線轉向同包廂的緹妮安與潔絲汀娜,這裡的情形則是只讀完小學的士官老兵正在指導全女子寄宿學校出身的軍官,如何打撲克牌。

「我也會啊!」

「喔?那妳會什麼?」

「像是說橋牌...」

「哈,在這裡沒有人會玩那種複雜的遊戲。」

潔絲汀娜揮揮手笑道。

「咦?」緹妮安看來很震驚。

「要跟士兵玩的話,就得玩二十一點或是大老二之類簡單又刺激的才行。」

「二十一點我知道,大老二是...?」

「喔。」潔絲汀娜邪惡的笑起來,她以十分熟練的默劇手法,在半空中摸著不可見的棒狀物似的:「就是男生的(嗶───)呀。」

緹妮安的頭上「噗沙」一聲出現了大量的水蒸汽,臉也變得通紅。

「喂,潔妳不要玩新人玩的太過份唷。」菲雅忍住笑意說。

「我哪有?只是因為我喜歡教學的快感。」

「是能夠把純真的小女孩騙得團團轉的快感吧。」

「這麼說也沒錯啦。啊...別哭別哭。」

潔絲汀娜轉過頭去,試圖安慰抽噎抽噎的少尉。菲雅把背靠在座椅上,仰起頭來看著天花板,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這裡還真是悠閒。」

悠閒到,感覺有點虛假。

最後終於感到有點坐不住而站起來,正在鬧菜鳥軍官來玩的潔絲汀娜和看車窗外的可妮都轉過頭來。

「我要去探險。」

「噗。」潔絲汀娜憋笑。「在小不隆咚的火車上探險?」

「學姐妳也發燒了嗎?」緹妮安笑呵呵的把手伸過去摸菲雅的額頭。

「嗯,如果找到好吃或好玩的,會帶來給妳們。」

「我要汽水哦。」可妮踢著雙腳說。

菲雅笑了笑,並且把胸前裝甲兵制服上的扣子一一解開,把外套脫掉後掛在牆上,只穿著襯衫來到走廊。

由車廂號碼判斷,左手邊是機車頭,右手邊是車尾。餐車廂,照慣例來說應該是放在列車的中段,所以應該是往後走。

菲雅於是邁出大步,在車廂中行走。窗外的雪景依然以每小時六十公里以上的速度向後飛逝,但是由於火車已經保持在穩定的一個速度上,所以身處在車廂其中的人並不會覺得有什麼感覺。

列車駛入向左的彎道,菲雅也抓住了走道上的扶手,支持住身體。列車走廊中所看到的車廂也逐漸彎曲,而菲雅仍然繼續往前走。打開車間門,來到火車車廂間的連結處。在聯結勾的上方是由可動的數塊鐵板組合成的露天步道,從這裡可以感覺到冷冽的強風和刺鼻的煤煙渣。

進入下一節車廂,迎面而來的是正推著手推車的販賣員。從清秀的面目看來,應該是還未進入第二發育期的少年少女。菲雅舉起手來向對方打招呼,而對方發出的應答聲讓菲雅聽出來了些端倪。

「啊,客人您想買些什麼呀?」

───是女孩。菲雅很肯定的在心中想道。到了這個年紀還沒變聲的,除了童聲合唱團以外就只剩女生了。

「有報紙和三明治嗎?」

「有的。請問您要哪...」

「觀察家日報。」

「抱歉,我們沒有在供應哦。」

菲雅歪著頭思考了一下───她想起來自己搭的火車是國鐵所屬的,那麼就不難理解為何火車上不擺王國國內銷量第二的大報了。

「那麼就...前鋒論壇報。」她選擇了立場比較溫和的另一家大報。

「好的。一共是十分錢!」

菲雅從衣服內袋裡掏出鎳質的三枚五分錢硬幣,交給對方。

「不用找了。」

「謝謝!」推著四輪車的服務生面帶微笑地說。

「妳是哪裡人?應該是北部出身的。」

「哦,我是謝嫩人。」

「難怪,北部人講話的鼻音總是特別重呢。」

「這是因為總是鼻塞嘛。」服務生開了個北部常見的玩笑。

「哈哈哈。」菲雅笑了出來,「我也是北部人,老家在威斯特。」

「噢!真巧,那麼妳就住在塔森秀河對岸?」服務生女孩睜大了眼睛。

「對啊,就座落在河岸邊哦。」

兩人就這樣聊了一段時間之後才分開。其實,在加入軍隊之前,菲雅也不知道原來人的口音可以「看」出身份,不過在軍隊裡最容易和陌生人搭上的話題,就是「你從哪裡來」。這也是不知不覺中學會的事情之一。

報紙的頭條上是有關於年底議會要作年度決算的消息,還有一些政治新聞。幾天前的激烈戰鬥,似乎就連第十六版的角落都排不上去的樣子。或許是需要封鎖消息吧!這種慘烈的戰鬥若是讓國民知道的話會影響士氣也不一定。

菲雅在瀏覽一下頭版與封面的提要之後,把報紙挾在掖下往前繼續走著,空出來的雙開始拆三明治的包裝紙。

土司夾煎蛋、生火腿和生菜,是那種最基礎的單層三明治。

邊走邊吃,兩三下就吃完了───這種份量對於一個正值活力充沛歲月的少女來說根本不夠。她把胸前制服與長褲上的麵包屑拍掉,將包裝紙捏成一團,然後在經過垃圾箱時拋進去。

果然還是得找到餐車才行。繼續往前走了兩個車廂,然後她注意到在第五節與第六節的連結處間,一個人抽著煙的琳恩.馬遜中尉。

她的左臂靠在扶手上,眼鏡摘下來並且放在外套的胸前口袋裡,右手食指與中指交叉地挾著香菸,緩緩的吞吐出白色的雲霧。

「琳恩?」

「是妳啊...」

補給官輕輕挑了挑眉毛,又把頭轉回去望著火車右方的雪景。

菲雅抓著扶手慢慢來到她身旁,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問道。

「妳怎麼了?」

「沒什麼,抽悶煙而已。」琳恩小聲說道。

「哦...」

「車廂裡是禁煙的,所以我就出來了。」

她把那截燒得快只剩屁股的菸頭含進雙唇之間,又貪婪地吸了一大口。平常琳恩都是看起來很和藹可親、很好相處、又好欺負的類型。看到這種表情的她,菲雅心裡倒是有點毛毛的。

「...什麼時候開始抽的?」

「大概五分鐘前突然煙癮發作...」

「不,第一次抽。」

「...」琳恩吐掉了嘴裡的煙屁股,轉眼間那截殘煙就被火車給捲到後面去了。

她思索了一會兒之後緩緩說:「大約是...十六歲那年。我進士官學校的時候。」

「噢。士官?」

「嗯。我不是官校出來的,很久以前就在當兵了。之所以會成為軍官也是因為擴軍太誇張的關係...」

她的雙手不斷發顫,想要伸進外套口袋裡找東西,但是她的右手忽然按住了左手,然後把雙手按在欄杆上。

「一天最多抽兩根,這是我自己訂的標準。我們家,有肺癌的遺傳血統。」

「既然如此,戒掉不是更好嗎?」

「如果真能戒掉就好了...」琳恩把眼睛轉向遠方,嘴角浮現一絲笑意。

「這樣啊。」菲雅站在她身旁五秒多鐘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加油,打起精神。」

「...呵。」琳恩先是用有點詫異的眼光看著菲雅,然後笑出聲來。

在離開琳恩身邊之後,菲雅繼續往餐車的方向走著。就算別人有別人的煩惱,但那也是要自己解決的事───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才算得上是大人。

現在,她要解決自己的口腹問題了。

繼續走過幾個車廂,總算看到人群騷動的餐車。一走進去就可以感覺到熱鬧的氣氛───沒有包廂隔間,打通成吧台與許多座位、餐座的餐車間裡,到處都擠滿了人。

不過奇怪的是,有一處吧台旁的座位裡裡外外都圍滿了人,而且是火車上的服務員們。定神一看,菲雅不禁驚訝地叫出聲來。

「伊莉莎?」

她們的大隊長此時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坐在吧台前方,把連著蛋殼一起煮的水煮蛋放在精致的專用陶瓷杯中,用茶匙輕輕敲了敲蛋的尖端。

圍觀的群眾們發出了嘩然聲,一旁的士兵們都忍住笑意默默的吃著東西,或小聲交頭接耳。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會覺的「皇族就連吃蛋的樣子都很優雅呢」,但在菲雅和其他同僚們的眼中,只會覺的這樣子硬撐的伊莉莎白看起來好蠢。

───伊莉莎白平常吃蛋的方法通常是直接將生雞蛋打開倒進嘴裡...

菲雅也忍住笑,走到吧台前方,出聲把一直看著伊莉莎白的販賣員叫了過來。

「老板,有什麼吃的?」

「噢,請稍等,菜單在這裡。」

菲雅接過那張單子稍微瀏覽了大標題。嗯,從飲料到餐點都有嘛。雖然麵條是用最便宜的工廠袋裝製品,麵包也是晚上就烤好放到現在又冷又硬的東西,但是以空間有限的火車餐廂來說已經很好了。

「奶油白醬麵條一份,還有檸檬蘇打水。」

「瞭解了,馬上就來。」

碟子很快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水煮麵條淋上濃稠的乳白色奶油醬,這是菲雅最喜歡吃的東西之一,也是北方居民的最愛。

伊莉莎白仍然在人群的包圍中極為困擾地吃著敲敲蛋,而她點的海鮮飯也已經送到面前來了。看到她點的食物,火車上的服務員們都發出驚呼聲。

───真是辛苦妳啦!菲雅心中偷笑著想。

菲雅在走前點一份盒裝的烤馬鈴薯,瓶裝的橘子口味汽水、四顆水煮蛋和一包剝殼過的花生,這些零食就夠包廂中的四人一起吃到抵達為止了。

火車疾速奔馳在冰封的原野上。車頭的楔形金屬鏟,把凍結在軌道上的冰霜切開,沿路灑出銀白色的冰煙霧。

站在機車頭裡的駕駛員看到眼前的景象,連忙抓起電話打給列車長,隨即拉動汽笛,並且啟動煞車。

尖銳的金屬摩擦音響徹雲霄,火車猛地減速,不少原本睡在包廂裡的人直接滾下床,也有人往前撞到東西或是被巨大的力道往後壓回椅子上,頓時每節車廂中都充滿了哀嚎聲。

「嚇?」菲雅緊張兮兮地把頭從報紙中抬起來,雙腳頂住地板,用手肘撐在桌上才沒有讓自己往前撞上桌子。

坐在一旁的可妮,則是直接身體向前九十度,把頭撞上桌面,剝完的花生殼全部都灑到了地上;坐在菲雅對面的潔絲汀娜與緹妮安則被緊緊地黏在座位上,撲克牌也灑了一地。

「喔哇…好痛…」可妮摀住鼻子呻吟道。

「妳流血了,不要緊吧?」緹妮安抬起頭來發現可妮的口鼻都是血。

「我看看。」菲雅側身檢查一下,「還好,只是流鼻血。來,衛生紙。」

「謝謝。」可妮接過菲雅遞來的面紙,把上唇與鼻間的鼻血擦掉。

「到底怎麼回事啊?火車停下來了耶。」潔絲汀娜疑問道。

「緊急煞車吧?」緹妮安答道。

「我知道啊,但為什麼會停車呢。」

「這大概得問車長囉。」菲雅苦笑。

「可妮,妳那樣看起來好蠢哦。」

「咦?會嗎?」

潔絲汀娜指著兩個鼻孔都塞了衛生紙捲的女孩嘲笑道,被嘲笑的女孩則很慌張的遮住自己的鼻子。菲雅站起身來,「我出去問一下,狀況如何。」

「那我也...」潔絲汀娜準備起身。

「我去就好了。」菲雅穿上外套───這個動作也代表她有離開車廂勘查環境的打算。

她來到走廊上,馬上就可以看到到處都是疑惑地探出頭來的士官兵們,還有極力安撫乘客的服務員們。

菲雅走了幾步,攔下一位服務員。

「請問一下到底是什麼狀況?」

「真的是非常抱歉!請各位放心、冷靜下來並且坐在原位!」

千篇一律地制式化回答,對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菲雅忍不住吐嘈道:「該冷靜下來的是你們吧…」

「真的是非常抱歉!」

服務員一邊重覆說著一邊擠開了菲雅,表情慌張的往車頭擠去。

「服務一點都不親切嘛…下次寧可自掏腰包改搭西鐵。」

「說的好,西鐵還有很古典的女僕裝服務員。」

「呃?伊莉莎白?」

出現在菲雅背後的,是鼻孔裡塞著兩條衛生紙的公主殿下。在她的背後,跟了許許多多直嚷著「對不起」、「殿下請息怒」的男女服務員,他們幾乎急得快要哭出來了,淚水積在眼眶裡打轉。

「妳下巴的鼻血沒擦乾淨唷。」

「啊,是哦。」她很隨興的把下巴放在衣領上夾著摩擦幾下,在金色的領章上於是多了一層深紅色的血乾。

菲雅盯著伊莉莎白的樣子,摀住嘴巴笑了出來。

「我知道這個樣子很可笑,」伊莉莎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雙手扠腰皺眉道:「但妳也不用笑的這麼殘忍吧!」

「不,我只是想到如果沒遇到妳的話,大隊長,我一輩子都會相信公主跟王子是很優雅高貴的…啊哈哈…」

伊莉莎白愣了一會兒,然後也摸摸自己的頭笑了。在輕鬆的閒聊之後,菲雅先收起了笑容。

「狀況瞭解多少?」

「嗯~剛才車掌打電話給機車頭瞭解狀況,聽說是冰雪厚度超過機車頭除雪鏟的處理能耐。這跟凌晨的小雪也有些關聯性啦,雪是在除雪列車通過之後才下的。兩公里長的積雪,聽說要從謝拉蓋特那裡的調車場派遣人力除雪隊過來呢…」

「這樣啊…那簡單嘛。」菲雅笑著說。

「哦?」

「軍隊可是體力勞動的專家。」這位戰車軍官笑嘻嘻地說道。





「啊~到底是誰出的主意!乖乖等除雪車來不就好了嗎!」

潔絲汀娜挖到一半,扔掉手中的鏟子,仰天悲鳴道。始作俑者的菲雅盡量保持面無表情的狀態,把頭上的大盤帽拉下蓋住眼睛的一半。

在她身旁,是上百名的火車服務員與士兵,不分男女地用鶴嘴鋤與圓鞦挖掘起覆蓋在鐵道上的冰雪。

「厚度大概要減到多少啊?」伊莉莎白雙手環抱,注視著面前那片如螞蟻般在雪原上鑽動的人影。

列車長呆了一會兒,喃喃說道:「呃…至少要減到四分之一米以下,而且不能結冰。」

「那還好嘛,鐵道上的積雪還沒超過半公尺。而且,」伊莉莎白抬起頭來仰望著和煦的太陽:「天氣很幫忙啊!」

「嗯…殿下說的是。」列車長完全不敢轉頭與身旁的女孩四目交接,彷彿警戒著梅杜莎放射出殺人光線的冒險者。

「列車長,電報拍給茲姆的人了,海一幹線阻塞,列車無法通行。」服務員拉開煤水車的通道大門,向火車頭喊道。

「嗯,這麼一來就不必怕有來車追撞我們了。」列車長點點頭。

雪原上,一個黑髮的中等身材男孩子指著另一個趴在雪中的褐髮少女,抱著肚子仰天大笑。褐髮少女迅速站了起來,雙手從地上鏟起一把雪,然後用力擲向黑髮男孩。閃避不及的男孩直接被擊中頭部,抱著臉在地上打滾。

旁邊那群身穿軍服的少年少女們看到這個情景之後,彼此相望,然後發出歡樂的笑聲,從地上拾起積雪互擲。

「喂!你們怎麼開始打起雪仗來了,快回工作崗───」

留著紅色長頭髮的女軍官剛站到放工具的箱子上出聲大喝,就被雪球轟了下來。很快現場就響起了軍官們的哨聲,雪戰則是在哨聲中持續進行了五分鐘左右才結束。

「哦呀哦呀,被強行中止了啊。」伊莉莎白很愉快的用望遠鏡觀察著她的部下們,隨即,她向某位朝火車頭走來的人影揮手。「唷,菲雅,戰果如何?」

「我還是很顧人怨啊…遭到猛烈的集中砲火攻擊呢。」

「現場呢?」

「秩序恢復了,羅伊爾曼現在正對元兇的機車二人組訓話。」

她一邊苦笑,一邊甩掉手上所持盤帽的殘雪,走到伊莉莎白面前。因為她站在機車頭的駕駛座上,高度比起菲雅高了將近一公尺半。於是,伊莉莎白直接翻身跨過欄杆跳下火車。

「他們是怎麼了?感覺氣氛好像倒帶回去年三月時的五零三。」

「那個啊,剛從前線脫離,大家的螺絲釘全部都鬆脫掉滿地了吧。」菲雅抓了抓頭,望向在齊聲唱起的歌聲中,打著節拍很有節拍在鏟雪的士兵們。

「呵呵,這樣也好。」伊莉莎白很滿意地點點頭。「在進入地獄第二趟之前,先暫時感受一下當「人」的感覺也不錯。」

「沒辦法,只要軍階還在,我們全部都是豬狗不如的畜牲啊。」

「诶,妳這句說的太讚了。」

伊莉莎白開懷地笑了,拍拍菲雅的肩膀。





雖然打打鬧鬧,但是速度出人意料之外的快。為數約三百人的工程隊休息輪班一次,才不過三小時的光陰就挖通了長達兩公里的厚厚積雪。

「真快…比除雪車還要早一個小時。」

列車長吃驚地用望遠鏡觀察前方的軌道。伊莉莎白則是用手掌遮住嘴唇與塞了兩團衛生紙的小巧鼻子高聲笑道:「哦呵呵,我的部下們可是曾經在伐維洛,一天之內挖好長達兩公里、深一點五公尺的塹壕陣地哦。」

「少校說的沒錯,陸軍是挖坑的專家。」跟在一旁的羅伊爾曼應聲道。

「不過火車這下誤點可大啦。哦,糟糕!我這下變成要請晚餐!晚餐比較貴啊!」

「妳家又不窮,抱怨什麼…」

伊莉莎白抱住頭大喊道,羅伊爾曼則在一旁小聲吐嘈。列車長則是低聲下氣地請這兩位女孩回到特等車廂內,清場結束並且確定所有人都上車之後,再下令啟動機車頭。

因為包含了整個重新啟動引擎與熱機的程序,傳統蒸氣煤水火車的發動是十分緩慢的事。先是用手搖式的電暖機爐為引擎加熱,把輸水閘打開,將原本結冰的壓力管內壁沖洗一遍,確認鍋爐輸水正常,燃料添加完畢,燃燒效率增大…

終於,火夫彎下腰來注視著火門內,燃燒成金黃色的鍋爐。

「可以了,拉汽笛。先倒車兩公里,一口氣加速衝過去。」

「是。」一旁的服務員小弟拉動汽笛,機車頭駕駛則扳動了開關。導輪被蒸汽帶動而倒轉著,火車向後緩緩的後退了約五分鐘之後,慢慢地煞住。

「壓力閥打開,蒸氣最大功率輸出,加速。」列車長用車上電話遙控命令位在車頭的駕駛,駕駛點點頭,拉動汽笛之後,讓火車開始加速。

十、二十、三十、四十。速度計上的指針逐漸向上提高,火車頭以六十公里的最大速度,衝過剛剛被挖得差不多的薄雪,將軌道上的殘雪推擠到道路兩側,衝出了這塊積雪特別深的盆地。

機車頭駕駛與火夫互相擊掌,愉快地哈哈大笑著。

「不過,誤點這麼大會害列車長被刮吧?被那個皇族。」

「哎呀,被刮是他家的事,不關我們這些小人物啦。」

火車駕駛一臉輕鬆地回答火夫的問題。

雖然後半段有超速趕路,但這班列車多花了將近一倍的時間,才抵達位在蘭法茲城的火車站,太陽都已經移往西方的天空去了。

蘭法茲城的鐵路網規模,多達扮演前線兵站角色的茲姆十倍以上。在這座人口二百五十萬的大都市裡,匯集了王國縱貫線、橫貫線、西部幹線與大北幹線等多條鐵路,有十條以上的鋪裝快速道路交錯,是整個王國南部最重要的陸上交通要衝。

從開始看到衛星市鎮的房舍群開始,直到停靠進火車站為止,全速奔馳的火車也走了將近十分鐘以上,市街的縱深廣度非常驚人;光是蘭法茲市的行政區內,就有八條路面電車與九條地下鐵構成的運輸網,鐵路多半也要分三站停靠,因為都市面積實在是太大。

尤其是車站附近,高層樓房與新式的水泥鋼筋建築比比相鄰,身處其中幾乎會感到天空被遮蔽住大半。

十數條鐵路同時並列的壯觀場景,恐怕除了王都以外也就只有這裡才看得到了。天空被蒸汽火車與工廠煙囪排出的濃煙所染成深灰色,但是官兵們卻興奮地望向窗外的景象。

那是回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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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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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8月 5日, 1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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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震動著。

密閉的狹窄空間裡聞得到鐵鏽,柴油,硝煙,以及汗水的鹹味。

終於再也忍不住燥熱了,砲手把立領的扣子鬆開,又往下連續鬆開了三個扣子,制服的開口下修到胸脯的上半緣。

「克盧索少尉,紅色小隊往左翼散開。」

「瞭解。往左翼散開。」極力壓抑緊張感的聲音,連車長本人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有點不自然。

車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按下了無線電的發話鍵。「紅色各車注意,跟隨我,往左翼3-0-0方位作全速躍進。」

然後,才低下頭去,向坐在自己前下方大約半公尺處的駕駛兵下達指示。

「麗莎,往3-0-0方向旋轉,最大戰速。」

「瞭解,最大戰速!」

駕駛兵迅速的將排檔桿打下,腳踩踏板,然後又放開,移到左邊數來第二個踏板上。

同時,她的左手熟練地將方向盤打左,在減速完畢的同時就已經完成了轉向,當引擎的轉速再度衝高時,已經在全速直線衝刺了。

車長將眼睛湊上砲塔頂蓋周圍的窺視窗,往地平線上高高捲起的廣闊沙塵望去。

這個戰場的沙質很鬆軟,很容易就能從捲起的沙塵高塔數目判斷對方戰車的數目,同時,從周圍那些低平而連續的大片黃沙,證實在兩翼還伴隨有不少步兵。

目視確認了,是戰車,跨過第一道丘陵的黑影在遠方依稀可見,它們接二連三的從丘陵頂端冒出來,奮勇地向前行駛著。

位在中央的指揮戰車仍高高地懸掛著指揮旗,從顏色看來,是連級的部隊。

車長打開了座艙蓋,一陣涼風吹上臉頰,即使那仍然有攝氏三十度的溫暖,但比起車內來說已經低二十幾度,算是奢侈的冷氣了。

她把胸前的望遠鏡舉起來仔細觀察前方之後,確認了對方的型號。

「看到了聯邦軍,距離四千以上,是AT-13。大概有連級規模。」

「收到,紅色小隊繼續前進,在進一步命令前避免與敵軍接觸。」

先是綻放開白色的雲朵遮蔽了敵軍戰車的砲塔正面,遠方忽然傳出低沉的響聲。

「咦?」

一發砲彈掉落在前方五百公尺左右,微弱的衝擊波與爆炸的巨響根本不成比例。

「搞什麼鬼,在這個距離開火?」紅四車的潔絲汀娜發出了質疑的問句。

「對方不是普通的AT,大概是改良型。啊,又來了!」

這波砲擊有三響,分別落在前方四百到一百公尺之間的灑布界,裝備了新型主砲的敵軍簡直是把戰車拿來當砲兵用,車長不禁在心裡埋怨著那些找麻煩的聯邦軍。

「紅各車,使用煙霧彈,引擎開啟發煙功能,依預定進路前進,每隔十秒間隔一發。」

「瞭解!」

一馬當先的「紅」排四台戰車馬上被白色的煙霧給包圍住了,這可是輕快敏捷的王國軍戰車兵拿手好戲。

無線電裡各個頻道交錯的大量通訊已經相當繁忙,然而飛舞的沙塵和厚重的炭粒子還讓電訊干擾變得更加嚴重。

在正面距離四公里以上的廣大原野上,與敵軍展開遠距砲戰的連部排,此時跟紅排的最前端間隔已經超過了一公里以上。在這個距離打不到敵軍是心知肚明的事,雙方都只是想要牽制對手的行動而已。

高高拋上天際的煙霧榴彈,每一發都在戰車隊的前方鋪下了一條安全的數百公尺長的白色走道,輔以HS-3引擎的發煙器,似乎也讓聯邦軍不得不安了起來。

於是,他們的右翼一部戰車改變了原先直線前進的走向,將正面迎向煙霧。

「克盧索少尉,敵人的一部份往妳那邊去了,當心點。」

「我知道了。」戰車長扭開無線電發話器:「紅排以下各車注意,準備迎擊敵戰車,裝填特殊穿甲彈。」

然後她把頭低下去,向砲手說道:「愛莉絲,聽見了吧?」

「是,聽得很清楚!」砲手將砲閂拉開,轉身向後,從彈藥架上抽出一枚尖銳彈頭的黑色砲彈,塞進砲身內部,打開彈尾的觸發引信之後將其塞入砲室中。

「裝填完成,主砲備便!」

「把表尺距離固定在一千公尺,準備接戰。」

砲手點點頭,同時將手指放上左手邊的一連串電鈕之一。

「煙霧彈,最後兩顆了!」她小聲而緊張的說道。

「發射吧。」車長點點頭。

戰車砲塔左右側面的蜂巢狀榴彈筒再度射出了各一發黑點,濃厚的白煙在空中爆散開,往地面上沉下而覆蓋住了視線,後續的其它戰車也陸續射出煙霧彈。

「各車,放慢到第二戰速,進路向左方修正三十度,準備接敵,注意別讓引擎轉速掉下來!」

「沒有問題的,隊長!」

「我們都準備好了!」耳機中傳來了部下的鼓勵話語。

車長的嘴角浮現出了自信的笑容。煙霧、逐漸變薄了,可以聽見的個別引擎運作聲也越來越多,她的一雙藍眼睛目不轉睛地緊盯著窺視窗外的景物。

忽然間,幾塊無法柔和地融進景物中的黑影出現在濃煙的彼端。

「敵戰車,減速到四戰速,十一點方向!愛莉絲!」

「砲塔旋轉角3-3-0,正在作了!」

車內的氣氛沸騰了起來,在竄出煙霧保護前的最後幾秒間,所有人都屏息以待這場衝突的開始───煙霧消散開來,色彩再度回歸了這個世界,與此同時,緩緩駛出了煙霧,紅排的一號車已經搶先捕捉到了一輛敵軍中戰車的位置。

因為速度壓抑在十幾公里前後,車體的避震器還能吸收大部份的搖晃,使得砲手的視野是格外的清楚,瞄準鏡上幾個依大小順序排列的三角形與十字線,讓砲手從對方的車體面積,很清楚地判斷出確實的間隔距離,至於表尺上的些微差距,那都還是在手動修正的容許範圍以內。

「距離一千一百,敵車側面在火線上!」

「放!」車長用力地拍了一下砲手的肩膀,砲手的身體跟著聯動起來,戴著皮製手套的雙手幾乎在同一時間扣下了扳機。

輕輕的車體因為超越級別的大口徑50mm主砲而重重地跳了一下,如果不是微速前進的力還持續著,這輛戰車大概會因此往後滑動個半公尺吧。

「下一發,特殊穿甲彈!」

「知道了!」

砲手快速的拉開砲閂,匡嚓一聲,退出還在冒煙的滾燙黃銅色彈殼,將它拋棄在戰鬥室的地板上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同時,駕駛兵與車長爆出了歡呼聲。

在飛行不到短暫的一秒多鐘後,獲得足夠加速距離的砲彈藉由其本身的動能,彈頭的前端沒入了厚重的側裙裝甲中,但是在下一瞬間,炙熱液態的金屬噴流便燒穿了剩餘的最後幾公分裝甲,彈頭本體直接打碎了那輛聯邦戰車左履帶與側裙包裹住的四個路輪,彈片打壞了一具散熱氣閘,滾滾黑煙冒出遮住了那輛戰車。

「各車,自由射擊,重覆,自由射擊。」

少尉知道她取得了主動,但仍極力試圖壓抑住心中的喜悅。

駛出了白色煙霧的王國戰車隊在敵軍之中重新掀起一朵朵黑色的煙霧。

「命中!這裡是紅四車,擊毀一台,正在燃燒中!」

「命中,被彈開了!」

「一輛敵車履帶脫落!」

敵方前來迎擊的戰車,數目一共有六輛,但是紅排的第一擊就擊毀一輛,並且讓兩輛癱瘓,失去戰力,現在雙方在這一小塊局部上的比數是四比三了。

「最大戰速,作Z字運動。下一個目標是天線上有繫有黃旗子的指揮戰車,三點方向。」車長把上半身探出車體之後不到一秒又迅速的縮了回來。

HS-3在沙地上捲起了大量的塵土,當它加速到時速五十公里時,兩道高高的土柱就在它的後方不到三公尺處憑空生出,又頹然傾倒下去。

砲手頭也不回地大吼,「主砲備便!」她直接把一隻眼睛湊上了瞄準鏡上,雙手緊握著扳機和砲塔旋轉桿不放。

「距離七百,砲塔旋轉角0-7-0,」車長的眼睛仔細注視著敵軍的砲口,「麗沙,對方一開火落空,就減到四戰速!」

兩發,然後是第三發落在周圍的轟鳴聲,震撼著大氣。

「就是現在,減速!」

「我抓到它了,我抓到了!」

砲手不待車長的命令就亢奮地扣下了扳機,不過這次是驚險地從車頂擦過,然後在敵車後方五百多公尺的地面打出了一道淺壕。

「可惡,最大戰速。」車長皺起眉頭,但是隨即又綻放開了愉快的笑容。

第二,第三發彈著陸續命中那輛指揮戰車,在一陣小而連續的爆炸之後,它的車體前方很快就燃燒起來了,狼狽不堪的戰車兵們掙扎著逃出那輛燃燒的罐頭。

正要誇獎她們的時候,忽然間,車體結結實實的吃了一發直擊彈,整台車幾乎被震得飛離了地面,拋上天空,在短暫的失重感之後,又摔回地上。

尖銳而巨大的金屬扭曲聲逼得車長不得不摀住了耳朵,痛苦地尖叫起來。但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吶喊聲。

「───快後退,紅一車。」充滿了雜訊的無線電中傳來如此的通訊。

「敵人不是AT,是新型的。」

「是、是T-3。」

太晚了,這個事實如果能早個三十秒判斷出來的話,結果或許會大不相同吧!

少尉車長在甦醒時,感覺到整個上半身都傳來一種令人刺痛的不適感,當她看見敞開的戰車艙蓋是位在與自己同一個水平面上時,才反應過來。

「我翻車了。」她告訴自己。

「要趕快逃出去。」心裡還在思考的想法不知不覺地直接說了出來。

「不然」她感覺到有一股惡寒從心底竄過。「會死掉的。」

「麗莎和愛莉絲呢?也要帶她們一起走,麗沙?愛莉絲!」

戰車裡面沒有人回答,原本應該在她腳底下的部份───已經被黑色的鐵塊給覆蓋住,她赫然發現,一隻染滿了血污的手從廢鐵堆裡伸出來,無力地垂吊著。

少尉急急忙忙想要轉身,伸出手去拉,但卻發現自己卡住了,然後猛然跌了一跤,只覺得腹部,有些熱熱的感覺。

低頭下去,她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

「我的…腳呢?」

不只是腳而已。

從整個腰帶以下,血跡染滿了戰車兵長衣的下擺,在那下頭所裹住的身體已經不再完整,粉紅色與咖啡色等各種鮮明的臟器腸管還冒著煙。

「啊啊…啊啊…」

她盡力使自己保持冷靜。

「斷掉的部份…不可以丟掉…醫官…要快點找到醫官…要縫起來…」

一邊喃喃自語的她,一邊去伸手撈回自己的內臟,說話的聲音漸漸添了些顫抖。

好奇妙的感覺。

明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卻顯得非常沒有真實感。

「啊哈哈,啊哈…這是夢吧?」

克盧索少尉一邊把小腸拉回來,塞進腹腔中,一邊自我安慰地笑了起來。

「很快就可以醒過來了吧?」

為了不讓腸子再度流出來,她用左手托住那些不曉得該說是什麼東西的血淋淋肉團,塞不下的,就把它們抱在胸前,用右手在地面上拖行著,勉強地匍匐前進。

「為什麼我還沒醒過來呢?」

她艱苦的小小行軍,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跡。

但是那並不會太明顯,因為一整片的地面全部都是流動的血海。

爬行了一陣子,當克盧索少尉注意到米黃色的長衣前半和整條袖子已經被完全染紅時,才發出了尖叫聲,往旁邊倒了下去。

「不要,我不想死!我還沒死啊!誰來救救我!」

在血海中滾動,掙扎著的少女,從白金色的頭髮,寶藍色的眼眸,雪白的皮膚,黑色的毛衣,米黃色的上衣和領巾,全身上下都變成紅色的了。

當她恍恍惚惚地用雙手撐起身子,看到深紅色的天空下,流動的血海中,散布著無數顆頭顱。

有男人,也有女人。

它們的表情都很憂傷,似乎,還有什麼未能達成的心願還遺留在人間。

「我,戰友,同伴,敵人,大家都死掉了。」

克盧索少尉突然恍然大悟的嘆了一聲。

聽見了沉重的履帶行駛過水窪聲,回過頭來,是一輛龐大的T-3昂然著它自傲的砲管,寬大的一片片履帶,往自己的方向開了過來。

「不要…」她發出了最後一聲尖叫。

碎肉散佈在血海中。

沒有了聲音。






當菲雅.克盧索的兩眼再度睜開的時候,她所作的第一件事情是掀開棉被,檢查自己的下半身,踢踢腿,伸伸腳,然後用雙手仔細撫摸著它們好一陣子。

「…還在啊。」

她緊繃的心情忽然放鬆下來,因此而嘆了口長長的氣。

重覆深呼吸幾次,把心靜下來之後,她才發現枕頭,檯燈,床頭擺的聖經都被自己在夢中的大吵大鬧給掃了下來。

時間才五點多而已,為了不給飯店的侍者們添麻煩,她開始整理床舖內務與室內擺設。

如同受訓時的習慣,雖然沒辦法作得那麼標準了,但還是可以把棉被折成四四方方的美觀整齊,床舖也重新固定了一次。

從裝行李的長形手提包中翻找了一陣,拿出自己的牙刷和毛巾到浴室裡,如果是十點的火車…那還有時間可以再磋跎浪費一下。

就奢侈一點吧!

於是,她開始放熱水到浴缸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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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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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冬季攻勢後傳:菲雅的歸鄉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8月 5日,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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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七年一月二日 05:40 漢密斯王國蘇德台省 蘭法茲市
幸運大飯店 四樓411房
R&R+1Days





在泡了非常難得的一次熱水澡與真正徹頭徹尾的梳洗,菲雅如同往常的每個早晨一般,用毛巾把全身上下的水滴擦乾之後,將及肩的金髮用腰包裡裝的木梳子仔細地順理成整齊的直線群集,然後用擱在洗臉台上的紅色髮帶將頭髮束起來,成為一個例落清爽的小馬尾。

完成之後,菲雅的心情顯然非常愉快,扶住洗臉台,興致沖沖地把頭部湊近鏡子,仔細端詳著這張會讓自己偷笑幾聲的可愛臉蛋。

接下來,還像是時裝展示場的模特兒似的,整個人在鏡子前方旋轉了兩圈,眼睛則還是一直盯著鏡子,那個沒有任何衣物遮蔽住的身影瞧。

這讓她想起伊甸園的故事,人類在吃了知識善惡樹的禁果之前,是沒有所謂羞恥心的存在的。

如果可能的話,菲雅倒是很希望在這個溫暖的初春小暖陽下,過著沒有羞恥心和束腰帶的生活。

當她正在穿上新的襯衫時,房間門口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客房服務,需要早餐嗎?」

「好,請等一下,我馬上來拿。」

菲雅急急忙忙地把胸前的兩個扣子先扣起來,還沒來得及打領帶,就走到門口,把門鍊掛上之後,將房門輕輕地掀開一道只露出半張臉的隙縫。

穿著黑襯衣的男侍者推著一個四輪的手推車,在他手上拎著一個用竹或是什麼植物的纖維編成的籃子,上頭還覆蓋了一層軟軟的乾餐巾紙。

「謝謝你。」菲雅把手伸出去接過籃子。

「不用客氣,我份內的工作。」

餐籃裡裝的是用軟木塞堵住瓶口的一罐稀釋蘋果酒,兩個三層的三文治,裡面好像是抹肉醬,生菜與蕃茄吧,另外還有兩顆在這個時節總是產量過剩的橘子。

「真的是好奢侈啊。」菲雅不禁驚嘆的說道,這倒是有點誇張了。

對成長在並不發達的老式鄉紳家庭裡的菲雅來說,所謂「奢侈」的定義,其實就不過只是經過外人清洗和稍事包裝過的產品與食物。

原本是打算要一路上借住在軍營或市公所等公家機關裡的,但這個想法被大隊長得知時,她就用盡了力氣來說服菲雅,無論如何也要投宿一間旅館,菲雅推辭了半天,最後還是被大隊長塞了一些旅費和旅館地址的紙條。

其實這一年來正式服役的薪餉,與先前在軍官學校裡存下來的零花錢,菲雅除了買書和糖果零食以外,大部份都很小心的存了起來,要回家去的旅費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說起來這家旅館確實很方便,位置也很理想。

菲雅拎著早餐籃,推開了落地窗,走向溫暖而陽光普照的陽台上,找了張搖椅後,舒舒服服地一屁股坐進裡頭,悠閒地鳥瞰著隨太陽升高,而漸漸地變得有活力起來的蘭法茲城。

城東區的工廠在朝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一根根長長的煙囪開始呼吸空氣,街道上可以看見匆匆忙忙地邊吃早餐邊往工廠方向跑的少年與少女們,偶而有一兩輛超載的路面電車和腳踏車的身影超過他們,搶先一步抵達工廠。

相較之下住宅區就寧靜得多。五六層樓高的伊素拉,倒V字形的尖銳屋頂上散怖著小小的短煙囪,那些是讓壁爐跟廚房灶排放廢氣用的,它們現在正很有活力的唱起歌來。主婦們一邊聊天,一邊把昨天洗好的衣服用長竿掛上與對街的住宅相連的曬衣繩上。一位或許是被僱用來照顧老人的年輕雜務女傭正在擦拭大門前的扶手。在這些汽車開不進來的巷道中,卻仍然可以看見二輪輕便馬車的身影倏忽即逝。

火車站周圍,也就是旅館的正下方倒是顯得十分熱鬧。有在這裡下車的,也有打算在這裡上車的,人通通往月台的方向擠了過去,其中的大部份是一身國防綠,胸前還別著銅鈕釦的軍人,偶而有一些藍色和白色西裝的身影夾雜其中。

一些並不是那麼急著搭車的人,悠閒地點了杯咖啡或茶,買了份報紙,舒舒服服地坐在戶外的咖啡座上,慢慢消磨巨量的時光。

菲雅也有些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因此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很難想像,距離前線才不過一百幾十公里而已,就已經完全嗅不出戰爭的氣息。





在早餐之後,菲雅打上領帶,穿上騎兵科特有的澎鬆馬褲,把掛在衣櫥裡的橄欖綠長袖冬常服穿起來,壁櫥旁的梳妝台有一面很大的鏡子,她可以看著這面鏡子來調整自己的衣冠。

接下來,將皮帶穿上褲腰帶環,深呼吸,用力的把它緊緊拉起來,才有足夠的長度去扣住皮帶釦。

難道我又變胖了嗎?

菲雅相當不悅地這麼想,對女人來說,這可是非常糟糕的夢靨吶。

趕快拋開這個想法,把那個精緻的橡木盒子從行李包中找出打開,這個沉甸甸的盒子裡裝的全是些閃閃發亮的勳章,勤務章與階級章。

這些閃閃發亮的硬式金屬章在震動搖晃的戰車中配帶,很容易會刮傷自己和別人,為了同時兼具方便與辨識度,很多軍官都會委託裁縫匠製作布質的領章和肩章,況且當敵軍注意到肩膀和領章上的金屬片時,往往也會保留特別服務給這些愚蠢的笨蛋們。

鑒於昨天從前線啟程往蘭法茲的一路上發生的諸多不快,以及得知自己身份後馬上態度為之一變的車票檢查員,小販和憲兵的嘴臉,菲雅決定暫時拋棄自己原先打定主意絕不濫用特權壓人的矜持,改以自己的便利為最優先了。

至於那頂大盤帽,更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回憶了,在前線打滾這麼多日子,她甚至快要忘記了它的存在。

最後的階段,菲雅把領章,肩階級章和勤務章逐一配帶起來,把可拆卸式的布製袖章綁回它原本該在的地方,將那支三十公分長的軍官禮劍掛上腰帶,她繼續穿上黑色的呢料冬季軍官長衣,將金鈕釦逐一扣上,穿上長襪之後,把腳塞進皮製的馬靴裡,在腳踝處別上裝飾用的馬刺,戴上棕色的皮手套,最後將大盤帽戴正,調整一下角度───「完成了!」她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再旋轉了身子兩圈,仔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





街道兩側的露天桌椅座位,幾乎全擠滿了享受假期的軍人。

「這位先生,您需不需要買一束花?一束只要二十五仙提唷!」

那位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在說出這句話之後,注意到對方訝異的神情,和腦袋後面垂吊的一束金色馬尾,才發現她剛才作了一件很失禮的事。

「真的是非常對不起,小姐!」

她趕在對方作出反應之前就以九十度的彎腰向女軍官致歉。

菲雅苦笑了一會兒,這時候的自己確實打扮的很像男人,原本王國軍就沒有設計女用的制服,服裝式樣全是沿用男裝,而原本按照身材訂作而相當貼身的裝甲兵制服和野戰裝還能多少顯露出女孩子的性別特徵,但是一罩上長衣之後就真的很難分辨到底是女孩還是長相比較中性的青年。

不過,一段時間沒回本國了,街頭遊童的數目好像又多了不少呢…菲雅有些不安的望著那名年紀只有十歲上下的少女。

她把手杖挾在掖下,雙手從皮包中翻找著四分之一帝納的鎳銅板,「算是妳的汗水錢吧。」賣花的女孩臉上浮現出了驚豔的歡笑。

「謝謝妳,尊貴的小姐!」

不過,馬上卻又得寸進尺了起來。「那,有沒有需要再買一束送給朋友或戀人呢?」

「太囂張了喔。不是只要一束嗎?」菲雅用手杖輕輕地敲了敲女孩的腦袋。

賣花的女孩倒是不以為意的伸了伸舌頭,接過銅板之後,把一束稀稀落落的雜色花朵遞給了菲雅。

可是,正當菲雅正在把花束收起來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有人把手掌伸進大衣的右口袋裡,然後迅速的抽開───她猛然回頭伸手一抓,卻撲了個空,只見到一個頭戴軟帽,身穿白襯衫加吊帶褲的十一、二三歲男孩正在拔腿狂奔。

他的手上還抓著一個小布囊。

「小偷!別跑!」菲雅立刻叫出聲來,同時不理會周圍商販和顧客們的錯鍔眼光,自己也迅速地追了上去。

在同輩之中,優越的體能是菲雅所自傲的幾項專長之一,拿現在的情形來說吧,一手拎著重達二三十公斤左右的行李,一手抓著花束與手杖的她,卻能夠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前方的男孩。

「哇!」

「呀!」

「搞什麼飛機!」

「走路不看路的啊?」

「混帳東西!」

對於自己所造成的麻煩,菲雅口中只是不斷地叫著:「抱歉,請借過一下!」

小小的偷兒回過頭來,顯然是被對方驚人的追跡能力而震驚了,先是張大了嘴巴,好不容易在反應過來之後側身鑽進巷子裡。

菲雅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便隨著他一起拐進了巷弄中。

與外頭光鮮亮麗的大街不一樣,這些或許從中古世紀就開始存在的狹窄空間,處處都刻劃著時光的痕跡,以及它為人類服務而誕生的機能性。

一條條曬衣繩與待曬的衣物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一滴滴還帶著肥皂味的洗衣水不時落在頭上,地上,積成了蚊蟲滋生的水窪。

男孩的光腳與女孩的長靴陸續踏破了積水。

巷子的底部是一條死胡同,但是男孩敏捷地攀著木箱與垃圾堆跳了上去,沒一會兒便輕鬆地翻過了兩米高的圍牆。

但是菲雅的反應也很快,她毫不加思索地將行李和手杖拋過圍牆,在足夠的速度助跑下一跳,空出來的雙手抓住牆的上緣,雙腳一蹬,十分例落的翻過牆壁落地,然後又拾起行李和手杖繼續追擊。

那名男孩聽到腳步聲,吃驚地回頭,決定再往下一個巷口轉進重施故技,但當他正要跳過障礙物時,一枝手杖像是鏢槍般準確地劃過十公尺長的間距,結結實實的命中了他的後腦杓,讓他痛得摔回了地上。

當男孩睜開眼睛時,正在大口大口喘氣的菲雅彎腰拾起手杖,然後將杖端抵住了男孩的胸口,就好像把它當成真劍般地使用。

「請你把那個包包還給我。」菲雅說道。

「…」男孩沉默不語。

「那裡頭裝的東西對我很重要,可是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才不會上當呢。」

「原來如此。你是這樣想的嗎?」菲雅嘆了口氣,把手伸進同一個口袋裡面找了找,然後男孩聽見了拉鍊打開的聲音,然後她手上多出了兩疊綠花花的軍票和朱紅色的百元帝納大鈔,男孩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跳起來去抓,可是菲雅馬上用手杖給他的額頭輕輕一擊。

「內袋?」

「嗯,因為以前曾經碰過類似的事情,所以請裁縫匠幫我改的。」

菲雅在不知不覺中露出了勝利的驕傲笑容,那名男孩有些彆扭的轉過頭去嘀咕道,「真是…有什麼好得意的啊…」

「還嘴硬,信不信我把你扭到警察局去,還是乾脆交給憲兵好呢?」

「不要。」毫不加思索的即答。

菲雅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絲驚恐,這倒是先前沒看過的,看樣子他似乎非常恐懼被交給憲兵隊可能會有的下場。

當然,菲雅也很清楚惡名昭彰的憲兵隊為了威嚇,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犯人進行公開處刑,其中也包括了不少無辜良民,這個孩子也沒幹什麼天大的壞事,要她隨隨便便的就把一個人推進鬼門關裡,這種行為她作不到。

「還給我就放你走。」

「真的?」

「嗯。」

「絕對不能黃牛哦。」

男孩再次鄭重其事的提醒菲雅,不甘不願地把那只小包從褲袋裡拿出來,菲雅在接過那只布包時,將手杖慢慢的提高,得到活動空間的男孩立刻飛也似的起身,然後往巷道的反方向狂奔。

在這一瞬間,菲雅的臉頰變成了燃燒中的緋紅色。

「啊!你這…」

「嘿嘿嘿~嚕呸啦嚕呸啦兇巴巴老太婆~再見!」

偷襲女孩美臀得逞的小扒手,伸著長長的舌頭作鬼臉,其身影迅速消失在轉角後。

這一次,菲雅沒來得及再追擊那個不要臉的小扒手兼小色魔了。從此之後也沒再看過他。

───不過菲雅對於他的記憶也就僅只於這個上午而已。

九六七年一月二日 09:39 漢密斯王國蘇德台省 蘭法茲市
中央車站第七月台
R&R+1Days


火車進站了。

北上的特快列車,在雷馬希倫斯車站轉山線,往威斯特,途中經過安法爾市停靠,最後再轉乘前往愛奧拔特。

所幸它遲了九分鐘,菲雅才有機會搭上這班的列車。

結果到頭來,時間算得太精的菲雅,因為那場出乎意料的騷動,還是沒機會實現少女對於浪漫的咖啡座的憧憬。

話說回來,如果讓一向活得很節儉的菲雅看到咖啡館的驚人收費,她大概會得到更多的失望與幻滅感吧。

同樣在月台候車的人群,雖然大多都也是軍人,但他們給菲雅的感受是十分令人震撼的。

他們之中的大部份都是傷殘者。

有的是缺了手,有的是缺了腳,有的頭上纏了好幾圈繃帶,有的在戰友的攙扶下上了火車,面無表情的無名士兵們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對他們而言,他們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不過,卻是以一種殘忍的形式。

還能完整平安搭上這班列車的人們,大部份都是在身上掛滿了各式徽章與標誌的軍士官,以及另外一小部份的幸運兒,在談笑聲中享受著短暫而盡興的歡愉,但相對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在這之後,還得再一次投入那個地獄之中。

由於是長達數日的長途列車旅行,菲雅自然是訂了有鋪位的車票。雖然說軍警公教人員購買漢密斯國營鐵路公司的車票可以享有半價的優惠,但是,菲雅要回去的家,是只有大北鐵道公司有在經營的小小支線道。至於飛機場,則是只有中大型市鎮才有的交通手段。

而且大北鐵道沒有政治立場,服務態度也比國鐵要好很多。

菲雅依著車票上的編碼,在二等車廂中踱步尋找著座位,不過她也在路過三等車廂時見到許多幫助老一輩不識字的乘客尋找座位的客服員。

國鐵本來就是由陸軍鐵道兵站局改制的組織,不分男女,服務員的制服也幾乎都流用舊制的雙排扣黑色軍裝大衣。但是除了國鐵以外,其他鐵道公司的制服就顯得相當多采多姿。

像是說,大北鐵道的服務員們在冬季時就穿著傳統北方漢密斯人的服飾,男子身著五顏六色的連身長衣與寬大的束腰帶;女孩子則頂著油紙摺的盤形帽,穿著鬆垮垮的長衣四處走動。

菲雅來到自己的雙層床位,整體來說還不錯,規格比起伊莉莎白弄到的列車來説也不致於差到哪裡去。大包的行李與有價值的財物就寄放在貨車廂托運,身上僅帶著證件、軍餉手冊與最低限度的花費。

眼前有行李架、置物櫃、還有鋪得整整齊齊的床,雖然枕頭與棉被鋪的沒有豆腐乾那麼方正整齊。呀呼,太好了!她馬上就爬上位在上層的床位,然後在床上愉快地打滾破壞掉原本該有的整齊。

把隨身物品塞進置物櫃並且用標示有號碼的鑰匙鎖上之後,她閉上眼睛,保持緩和的呼吸,什麼也不想。躺在床上一會兒之後,菲雅聽到包廂的拉門被推開的聲音。

進來的人是一個衣著相當樸素的高大男性。他戴著有邊的高統帽,披著黑色的肩掛,手提一個棕色的大袋子走進車廂。因為他的手提袋卡到了木造的隔板,發出金屬的敲擊聲,菲雅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並且從床上坐起身來。

「您好。」

「呃!您、您好。」

男子抬起頭來,看到菲雅之後,帶著訝異的表情,語氣有些慌張。他像是看到鬼似的,急匆匆地把行李塞到下層睡鋪旁的個人置物櫃裡。

他的表現舉止讓菲雅睡意全消,腦海裡胡思亂想地推測對方的身份。

「…奇怪的人。」

菲雅評論道,然後翻個身子,趴在床上,從口袋裡拿出小冊的文庫本小說閱讀。

看累了之後,菲雅把用聖經紙線裝的書頁折起一角,放在枕頭下,揉揉眼睛趴在枕頭上入睡了。

醒來時,睜開眼睛,車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但是火車走道上的燈始終亮著。菲雅跳下了床,位在她下鋪的男人並不在床上。

抬起手腕,時間差不多是晚上七點鐘了。火車飛快的行駛著,照時間來算,大概已經在傍晚時過雷馬希倫斯車站停靠過並且轉山線了,從這裡開始,一直到一千八百公里以外的威斯特首府安法爾為止都不會停下。

整個五零三大隊擁有近千名的官兵,其中除了菲雅以外沒有半個人出身威斯特,不過這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威斯特省是只有稀疏人口的廣大鄉下省份,愛奧拔特全鎮的人口總計,大約也才兩百出頭,戶數不會超過五十家。

這在威斯特已經算人口密集的市鎮了,還有從省會轉乘,單節的自走柴油軌道車會經過停靠;不少人口只有十幾人的「村落」更是什麼都沒有,只能開車前往。

因為下午睡得很飽,所以晚上大概可以熬夜看書了。

菲雅帶著愉快的心情,步向餐車間。乘坐大北鐵道公司的火車,只要憑票卷,就能夠換到早、午、晚三餐份的麵包與免費的飲水,這些打從一開始就算在車票錢裡面。餐車多是供應付費的額外餐點為主。

餐車裡的空間,盡可能塞滿了座位與桌子,身穿傳統漢密斯民族連身長衣的服務生,在客人與櫃台間來回忙碌於點菜與送菜。

「歡迎光臨!請問您需要點些什麼?」

菲雅剛剛坐定,就有一位身穿長衣,頭上戴有大北鐵道公司雪結晶狀圖騰的油紙帽,滿臉笑容的女孩子拿著菜單遞給她。

「嗯…」菲雅攤開印有照片與價目的紙張,然後用手指點了其中幾個。「我要這個和這個,你們的套餐有附飲料和湯嗎?」

「有的,有附山藥馬鈴薯濃湯與熱可可。再確認一次,煎羊排套餐一份,幾分熟?」

「七分吧,我喜歡吃有嚼勁的。」思考了一會兒之後,菲雅回答。

「非常感謝您的惠顧,餐點馬上就會送到。」

對方微微屈身鞠躬之後,帶著點菜板離開了。菲雅在自己的座位上,把口袋裡的小說攤開在桌上,雖然這本「海穹蒼生」她不知已經翻過幾次了,書頁角落都出現了大小不一的折口,錯字和印刷失誤也全部都被紅筆圈了起來,書頁兩旁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她的感想。

即使如此,看過一百萬次的書,還是可以拿來消磨時間。從看到約前四分之一的地方開始翻,找到上次看完的地方,再重新投入書本的世界裡。

其他的乘客們,則一邊吃著餐點一邊聽著收音機的脫口秀廣播放送,聽到好笑的部份時,餐車裡會發出陣陣笑聲,車廂外則能聽到毫不掩飾的大笑。

數分鐘過去,隨著晚餐時間接近,餐車裡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有一小部份是身穿軍服的人影,但是數量遠不如在蘭法茲或是茲姆的火車站那麼多。

「查票、查票。麻煩各位乘客把你們的車票攤在桌上…」身穿深灰色雙排扣大衣、頭戴盤帽的車掌走進餐車裡,要求所有乘客拿出車票。

已剪車票的人,也把開了洞的車票拿出來;還沒剪車票的人則一一將車票掏出來交給車掌。因為才剛過最後一個停靠站,所以也有不少乘客上來了,有必要再重新查票一次───即使趁這個時候躲起來或睡覺也沒差,因為旅行途中每天都會查票,離開車站月台時也必須要交出剪過的票。

菲雅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綠色的車票,車掌拿出剪票鉗喀嚓咖嚓地剪了個洞。

「謝謝您,小姐。」

菲雅微笑點點頭回應。在車掌走過這節餐車之後,餐點也送上桌來。

用迷迭香與薄荷作為佐料的羊肉排,配上特製的沾醬,咬起來汁多味美,雖然價格比起一般的鐵路特餐要稍貴,但是絕對值得。在寒冷的冬天,用熱可可來暖和身子更是絕佳的享受。

吃飽之後,菲雅用濕餐巾紙擦了擦嘴巴,付清帳款之後走回自己的床位。

她在走出餐車時與人擦撞,抬起頭來想說聲道歉,不過卻注意到對方肩膀上的階級章。是上校!已經養成對階級而不是對人敬禮的軍人習性,相當自然的流露出來。

「抱歉,長官閣下。」菲雅以對上位的敬語說道。

對方是一位身高約一百七十多公分左右、微胖的中年軍官。他穿著標準的國防綠陸軍官用制服,領口紮著一條素白色的領巾,上頭別了一顆型式特殊的十字狀銀飾,它的端角是突出的拱狀,中央則鑲有份量十足的紅寶石。

上校似乎也有一點被驚嚇到,他點了點頭之後,小聲嚅喃道:「沒關係、沒關係。」然後就與菲雅擦身而過,走進餐車廂。

在愣了一會兒之後,菲雅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

趁現在還沒有人的時候去搶淋浴間用…菲雅暗自作了打算。

因為並不是擁有個室與盥洗設備的頭等車廂乘客,所以得先趁晚上大家睡覺前的熱門時段到來前,先迅速地洗好澡。

四人共用的臥鋪包廂內,對面的床下鋪躺了個身材微胖的女士,包廂內則沒開燈,誰也不在。菲雅爬上自己的床位,打開行李櫃,拿出裝盥洗用具的小袋子,脫下厚重的軍裝外套,然後只穿著一層陸軍常服迅速地衝向車尾。

只穿著一件畢竟還是有些冷,一路上總覺得寒風都從車窗的細縫透進來了,讓菲雅一路上直打哆嗦。在長達十八節的巨大特快列車上,也備有一整排的廁所與淋浴小隔間,分為男、女兩個大隔間,內部再細分為數個一人用的小隔間。

頭等車廂的乘客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們不必和他人共享浴室,也能獨占自己的床位和廁所。二等車廂的浴室隔間只有連蓬頭可用,出水量只有微弱的程度,溫度則是令人感動的溫水。

「喔呀~!」

菲雅看著連蓬頭灑下、冒出陣陣白煙的溫水不禁揮拳叫好。爽到了,這輛是直接使用機車頭輸出溫水的新型列車───不少設備陳舊的列車,車上甚至沒有熱水甚至是浴室。

雖說包括菲雅在內,軍中的人好幾天都不洗澡也可以正常的渡過每一天,但是洗澡,對於大部份的人來說都還是一件舒服的事。

洗了一場舒適的澡之後,菲雅披上浴袍回到自己的臥鋪,趴在床上,高高興興地踢動雙腿翻動手中的書頁。

累了之後,菲雅把一頁折起,伸了個小小的懶腰,然後捲起被子準備入眠。

她聽到包廂外的腳步聲接近,勉強打開眼睛,見到那位與自己同包廂的男人,提著綠色的手提袋,回到包廂中,然後把棕色袋子放到下層的床位上,背對著菲雅,用很小的動作翻找棕色袋子。

因為看著他重覆不斷這個動作實在很無聊的關係,所以菲雅很快就沉眠於夢鄉中。


九六七年一月三日 05:29 漢密斯王國蘇德台省 舒倫堡市
中央車站第七月台
R&R+2Days

早上起床之後,菲雅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不過上鋪的空間狹窄到連身材嬌小的菲雅都覺得難以舒張身子。

因為是與三個陌生人一起睡在包廂中,所以她僅是把皮製的軍靴和腰帶脫掉,身上就這麼穿著陸軍軍官的制服入睡。在半昏半醒的狀態中,菲雅往窗外望去,火車剛剛才脫離市街,外面已經有點微亮,汽笛的鳴叫聲吵醒了睡對面上鋪的老人,不過睡在下鋪的男子卻睡得很熟。

「早安。」菲雅微笑道。

「上神庇佑,早安。」

那位禿頭的瘦小老人用王國南部的傳統問侯語向菲雅點頭致意。

菲雅來到下鋪,穿上鞋襪之後走向廁所,拿著自己的盥洗用具,在洗臉台前把臉洗乾淨,並且把牙齒刷得潔白。然後她在頭髮上沾了一點水,用梳子把金色的髮絲梳直刷順,用手把額前的亂髮和因為睡姿不良而壓的翹起來的傻毛壓回去,最後用髮帶把頭髮紮成一條馬尾。

在確定過自己的儀容整齊後,菲雅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打起精神!一天才剛開始!

回到包廂穿上皮帶、大衣後,菲雅走出包廂,往餐車方向走去。

早餐供應的種類比起午餐、晚餐要少了很多,不過仍有菲雅最喜歡的熱可可。她決定點一杯熱可可,還有烤土司夾玉米、生菜、沙拉,以及一個水煮蛋加鹽巴。

剛才火車過站舒倫堡停靠時,站務員順便把今日的報紙運上火車,所以報紙夾上是最新的報紙。菲雅於是起身去拿了一份觀察家日報,等待她點的早餐送到。

餐車裡播送著柔和的古典音樂,那是音樂性電台「王國之聲」每天在非黃金時段隨機插播的名樂曲,其中大多數都是王國的名音樂家或作曲家的偉大作品,連小學生的音樂課本上都少不了他們的大名。

菲雅翻開頭版,瀏覽報紙的小標題,不禁苦笑了一下。觀察家日報今天也仍然火力全開地批評王國政府的各項政策和現狀。

無視於王國官方在親政府報紙上大力吹捧擊退聯邦軍秋季攻勢的宣傳,觀察家日報著眼於九六七年度的預算赤字、增稅、基礎建設與福利縮減等民生議題,猛烈地抨擊現今軍政府的執政方針。

報導的內容已經會讓王國官方氣炸,社論的批評就更毒辣了。雖然這家報社被指責為社會亂像的根源,但是菲雅很喜歡這種帶戲謔的報導風格。

早餐來了,菲雅把報紙對折再對折,一邊吃烤土司,一邊喝著熱可可看報紙。

餐車的門被推開,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眼鏡少女踏著響亮的步伐走入餐車內。黑衣女孩的身材高挑,戴著方框眼鏡,紅褐色頭髮剪到標準的眉上兩吋,頸上一吋高,給人相當幹練精悍的感覺。她的身體曲線相當明顯,凹凸有致的身材在軍裝下仍然清楚可辨;長靴擦的晶亮,靴面可以反射走廊上的燈光,制服整齊的像是錫娃娃。

雖然她的身材是在大部份女性的平均水準之上,可是從她內在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像是個英挺的少年,而非普通少女。

菲雅發現對方的制服種類,正是士兵們所畏懼的『黑死病』。在適用軍法處置所有兵民問題的戰地,憲兵科的人所被賦予的權力大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從領章可以看出,她的階級與菲雅一樣同為中尉。

她環顧一下餐車四周,已經沒有空著的桌位可以讓她一人獨坐了。於是她走到菲雅身旁,欠身上前詢問。

「早安,中尉。」

「早安。」早就注意著她的菲雅點點頭。

「請問您,我可以坐在這桌嗎?」

「喔,可以的。」

「真是十分感謝。」眼鏡女官皮笑肉不笑地把頭低下來約二十度角,然後拉出椅子坐在菲雅對面,並且召來女侍點餐。

「我要一份黑胡椒抓餅加蛋、一杯紅茶。謝謝。」

菲雅在聽到她的點餐內容後抬起頭來,腦海裡竟然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以前不是有個笑話,就是憲兵每天要嚼一個下士當作宵夜嗎』,從而推導出『原來憲兵吃的東西也跟人差不多嘛』的結論。想到這裡,她不禁自個兒笑了起來。

這下換成憲兵女官感到狐疑了,「中尉,您為什麼笑?」

「這…這是因為…」

菲雅仍然止不住她臉上的燦笑,現在看到那位眼鏡小姐帥氣的臉龐,再跟很庶民向又圓圓鼓鼓的黑胡椒抓餅連想在一起,越益不可收拾,現在連肚子都笑到痛起來。

「…奇怪的傢伙。」憲兵軍官皺起眉頭,眼神似乎在對菲雅說『妳別靠過來,我跟妳不同掛』。

在止住笑之後,菲雅抬起頭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啊哈哈,失禮失禮。剛才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笑…」

「嗯,沒有關係。」雖然看得出來臉上表情帶有些許不悅,但是那位態度相當拘謹穩重的女官並未出言指責。

她吃東西的速度很快,但絕非狼吞虎嚥。女憲兵軍官相當有條理的把圓形的胡椒抓餅整齊地切為九塊,在碟子的邊緣擠了一大堆番茄醬───看樣子她很喜歡重口味。然後,一片、一片、一片從左上角開始用叉子叉起來吃,菲雅看的是津津有味。

比起來,邊看報紙邊吃早餐還邊觀察眼前女性的菲雅,就慢的像是天塌下來都不怕似的,一副慢慢來毫不著急的模樣。

事實上,菲雅之所以來吃早餐的目的,其中之一就是為了殺時間。

在吃完早餐之後,女憲兵軍官用餐巾擦了擦嘴巴,雙手在桌上交握,向菲雅用不帶感情的機械化公式音調道:「我是英格斯.馮.凱特爾,很高興與您共餐,中尉。」

雖然說一點都沒有共進早餐的實質感覺,但是菲雅還是微笑地點點頭。

「我是菲雅.克盧索中尉。請叫我菲雅即可。很高興與妳共餐!」

「那麼就這樣了,克盧索中尉,認識您是我的榮幸。」

菲雅使用了較為友善的平輩語氣,但很顯然的,對方並不領情。

在憲兵中尉從座位上起身,陸軍上校從車尾的方向走進餐車,整齊的領巾與上頭的銀十字閃閃發亮。那位幹練的中尉立刻住腳舉手至眉稍,踢響鞋跟敬了一個超標準的禮。菲雅是覺得這有一點太超過了,而那位上校顯然也有點被驚嚇道,點點頭便走進車廂裡來。

女憲官與菲雅都愣了一下,注視著那個上校自己找了一個靠吧台的位置坐下。

在花了兩個小時吃早餐和看報紙之後,菲雅伸伸懶腰,走回自己的包廂。睡下鋪的那名男子仍然在睡覺,現在已經是十點鐘了,睡成這樣真是日夜顛倒。

頭頂上傳來車掌的廣播:「各位乘客,感謝您搭乘大北鐵道的安法爾特快車…現在在您左手邊,隔著堪必諾湖,是王國第二的高峰希格諾山。此山的地質與特色為…」

菲雅朝窗外看去,在雪花紛飛的窗外,是一片平坦而冰凍的潔白湖面。隔了大約一公里左右的位置,則是被白雪所覆蓋的尖銳山頭,與火車行進的方向平行地往南北縱向綿延下去。

有的乘客拿起了望遠鏡注視著窗外壯麗的河山景色,也有的乘客僅是打了聲呵欠,繼續作自己的事。

希格諾山位於蘇德台省的北側,是進入王國北部的要害關隘之地;看到這座山,也意味著火車走過了前半段的路程。還剩下一天半───菲雅的臉上露出微笑。

午餐也是到餐車解決,因為早餐的份量很充足,吃的時間又拖的很長,所以菲雅就減少了午餐的份量。她並不是餓,純粹只是嘴饞,想要把一些零食塞進嘴巴裡而已。

嚼著嚼著,菲雅翻動手中的小說,眼角餘光瞄到上校走進餐車裡來。他的身邊跟著一位身穿素白色套裝,年約二十至三十之間的黑髮女性,挽著上校的手臂,走進餐車裡。年輕的時髦女性臉上帶著笑容,塗了口紅的性感嘴唇向服務生點菜,上校則是深鎖眉頭在旁低頭不語。

原來有伴啊?是老婆嗎…不過年紀也未免差太多了。但老少配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有錢的老男人憑權力和財力吸引年輕美貌的女子,可說是古今皆有的情形。

上校不停的拿手帕擦拭額頭,而黑髮女性則是相當愉快地坐在椅子上,撐著臉與上校談笑,形成一幅令菲雅感到非常好奇的不協調景象。

在十數分鐘的短暫談話後,黑髮女性已經用完了份量相當女性向的點心般午餐,然而上校面前卻只有清水而已。

菲雅因為閒時間很多,她本人也很喜歡猜測別人的身份與想法,小時候經常看小說或是玩報紙副刊上的腦力激蕩遊戲,並且把自己幻想成偵探。所以就把她手上的小說輕輕地闔上,然後假裝要去拿報紙,從這兩人身旁經過時順便看了一眼。

兩人的桌子上放著一份報紙,女人對著報紙指指點點。

當菲雅拿起報紙夾後,發現這兩人已經起身離開,年輕女性眨了眨眼睛,向上校揮揮手之後提著一個小巧的皮包往前離開餐車,而上校則是背對著菲雅,起身往後方離開了餐車。

在這兩人離開之後,菲雅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起來。在買了外帶之後,她就離開了餐車,回到自己的床位。





下午的風雪增強了,窗外的天空也變黑漆漆。菲雅一人趴在自己的床位上,一邊閱讀漢密斯翻譯版的東方兵書「戰爭藝術」,一邊作筆記。

剛洗完澡後,帶點水份略顯微捲的金髮隨意的披著,髮絲順著光滑的前額垂下;在拉起上鋪的擋簾後,她把腰帶解開、長褲褪下、制服的扣子也都鬆開;一對健康光滑的玉足在床上慢慢踢動,淡綠色的眼睛在書本上的文字間一行行地游移。

對軍官來說,持續不斷的進修是很重要的,這在承平時代,與年資和出身同是升官與否的重要因素之一。雖然在戰時進修的比重降低了,但因為不知何時會升上尉、少校,有時候偶而閱讀一些超出自己職務所屬範圍的書籍和教範,可以先打好基礎。

紅鉛筆與鉛筆的字跡在書頁上跳動,在旁寫下她的感想。

像是說『容易令人誤解的一段』、『掌握主動是致勝關鍵』、『紀律、效率、組織』等等的雜亂字樣在書頁上下左右的空白部份,甚至是字行與行間的空隙間鑽進鑽出。

雖然理論上這種姿勢很容易近視,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很健康,視力也始終維持在1.6以上。這可說是她的天生優勢。

從下午開始閱讀到晚上,渴了就喝一口瓶裝的蘇打水,餓了就吃冷掉的烤洋芋和餅乾,讀到心血來潮時便拿出筆記本寫下一些自己的心得或理論,就這樣過了數小時的時間。最後,菲雅終於感到累了,也沒刷牙就直接趴在床上,把書堆到枕頭下墊高,呼呼大睡起來。

只是菲雅沒想到,她的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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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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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冬季攻勢後傳:菲雅的歸鄉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8月 5日, 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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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03:52 漢密斯王國蘇德台省
中央車站第七月台
R&R+3Days



磅!咚!

先是傳來什麼東西被砸碎的巨響,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平常總是讓自己保持在淺層睡眠的菲雅立即警覺地從床位上彈起來,還因為用力太猛而撞到了頭。對面下鋪的男人則是非常慌張地轉頭望向車外,身處熟睡中的另外兩位旅客則是呻吟了幾聲,並未醒來。

從背後傳來的…火車頭的方向。

菲雅在懵懵懂懂的半昏睡狀態下作出了正確的判斷,對聲音與震動的方向感,是她在戰場上自然而然地學會的技巧。她從上鋪跳到地上,沒穿上軍靴、也沒穿上褲子、紮上腰帶就直接往前頭的車廂走去,在步行到前方的一節車廂之後,有某些包廂裡也出現探頭探腦張望的人影。

「噫呀啊啊啊啊啊~~~!」

菲雅清楚地聽到車廂前方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然後迅速地向前跑。

來到第四節的頭等車廂之後,她看到在一間敞開的頭等包廂門前,跌坐在地發抖的婦人。

菲雅跑到婦人身旁,「妳不要緊吧!」

婦人只是一邊哭一邊發抖,抓緊了菲雅的小腿,顫抖的右手臂舉向包廂內。菲雅往裡頭望去,也不禁皺起眉頭。

一位裸體的年輕黑髮女性,面部朝下地趴在包廂的地上,旁邊是破碎的擺飾花瓶,梅花枝、水與血全部在地上混成一塊。

菲雅連忙衝進房間裡,把女子翻過身來,卻發現她已經兩眼翻白,舌頭伸出,嘴唇發紫;再測量她的脈搏,沒有任何反應,而且四肢是冰冷的。菲雅認得她是誰,昨天曾在餐車裡見到,與上校共進一餐的女性。

菲雅把口水咕嘟一聲,嚥下喉嚨裡去。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04:10 漢密斯王國上法勞伊德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頭等客車第四節
R&R+3Days




事發後大約五分鐘,列車上的服務員、警衛、車掌們都集合到了事發現場。火車上的乘客也醒了大半,但絕大多數都被攔阻在車廂外,而列車長則是發怖了廣播要各位乘客冷靜下來。

「總而言之,瑪格麗特夫人,您是第一位確認到現場的人。而克盧索中尉───妳則是第二位。」

身穿深綠色單排扣制服的鐵道公司警衛嚴肅地詢問道,婦人在丈夫的陪伴下邊擦拭眼淚邊點頭;警衛在看到菲雅時,有些臉紅的把視線從她只穿著白色綿製內褲的下半身移到臉上,而菲雅則是詳述了她所見到的情形,並且在結束時鼓勵道:「希望能對你們幫的上忙」。

「妳確實幫了很大的忙啊,克盧索中尉。怎麼樣,妳哪裡人?」

在筆記本上抄寫東西的警衛苦笑道,又看了看一直哭哭啼啼的貴婦人。

「威斯特省愛奧拔特。」

「我是史比諾拉省夏特雷人。怎麼樣,哪個單位?」

「國防陸軍五零三混成裝甲騎兵大隊,目前屯駐在蘭法茲。」

在問了一些菲雅的個人資料並且檢查過證件後,警衛員開始說話了。

「總而言之現況是這樣的───死者是頭等車廂第四節D4包廂的乘客,身分證上的姓名為凱麗.貝明翰。九三九年出生,蘇德台省舒倫堡人。從皮夾裡的證件可以確認,身份似乎是舒倫堡市政府的一名公務員。發現屍體的時間是本日凌晨四點左右前後,包廂的門當時是開著的,發現該乘客時,已經死亡。」

警衛整理了一下目前所蒐集到的資訊,並且在得到菲雅的首肯後,繼續說下去。

「個人推論,從現場的狀況研判,有可能是強盜殺人事件。」

周圍的頭等車廂乘客和服務員們一陣議論紛紛。

「不只是這麼簡單而已哦。」

女子聲從包廂裡傳來。

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人蹲坐在屍體旁邊,掀開白布。她戴著方框眼鏡,腳穿黑亮如鏡子般的一對長筒硬皮靴,身著王國憲兵軍官的制服兼準禮裝。是菲雅曾經見過的那位凱特爾中尉。

「喂,妳幹什麼!不要破壞現場!」警衛上前喝止道。

「憲兵?」一位警衛注意到。

凱特爾從口袋裡把軍餉冊拿出,翻開冊面給警衛看。

「我是英格斯.馮.凱特爾。國防陸軍總軍法處,二級監查官,目前休假中。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會盡量給予各位在專業範圍內的幫助。」

換算成警察階級的話,相當是警視正。在場的兩名中年警衛似乎也都是軍人或警察退伍,相當清楚這個頭銜所代表的意義,而緊張地向監查官舉手敬禮。

「失禮了,馮.凱特爾監查官!」警衛道歉,但女憲兵官並未答話。

她看著屍體,伸手指指點點道:「你看那裡,脖子上有很清楚的勒痕。死者的舌頭被壓迫而伸長,嘴唇也有因缺氧造成的症狀;雖然現場並未發現失禁的痕跡,但我推論死者是遭到某人以條狀物勒斃。頭上的傷口與地上的碎花瓶不過只是兇手用來迷惑的手段。而且,你們也可以找到死者的皮夾,財物也未發生短少,房間在我看來也顯得相當乾淨。」

女監查官伸出右手食指,以極有自信的口吻宣佈道:「換言之,這是一起以死者為目的謀殺案件。」

「謀、謀殺!」

乘客們之間響起了一陣激烈的討論聲,驚叫聲此起彼落,在恐慌的人之外,覺的饒富趣味的看戲者為數亦不少。

「而且,這是典型的密室殺人。」女監查官開始作起有如推理小說般的假設,「死者雖然是被勒斃的,但是地上卻找不到嘔吐物、失禁的大小便。唯一可能處理掉這些東西的場所───就是浴室和廁所了吧。」

圍觀的乘客們之間響起讚嘆與拍手聲。

「那麼,馮.凱特爾監查官,知道凶手是誰了嗎?」

「還不清楚。」彷彿有些喪氣,但是、她很快就打起精神。

「既然被害人遭到殺害的時間與現場被證人目擊到的時間相距如此之短,想必凶手逃不遠才對。可是,在第一與第二目擊證人眼中並未見到這個逃跑的凶嫌,可見他一定擁有某個包廂的鑰匙,因此躲回包廂去,再從容的整理好儀容走出來,混在我門當中。換言之,第四節車廂的各位乘客都有極高的可能是凶手!」

「開始荒腔走板起來了…」菲雅苦笑道。

「當然,也不能排除目擊者就是犯人的可能性,所以得一個一個的訊問。」

「噫!」瑪格麗特夫婦抬起頭來。

「還有克盧索中尉,確認死者死亡事實的妳也是很有嫌...」當凱特爾看到菲雅時,不禁皺起眉頭。

菲雅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只穿著長筒襪和內褲,腰帶又沒紮好,而且沒有把章紀照規定戴在身上,不但看不太出來是軍官,而且活像是戰地周遭被憲兵逮住的逃兵。

「中尉!妳這是…?」

「這個...因為事發突然。」菲雅摸著頭,臉紅紅地笑著說道。「在監查官閣下要作任何訊問之前,我可以先回去把褲子鞋子穿上嗎?」

「…動作快!」凱特爾有點困窘地命令道。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07:00 漢密斯王國上法勞伊德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二等列車第六節
R&R+3Days



在馮.凱特爾監查官不甚成功的訊問與調查之後,案情陷入了膠著狀態。在獲准離去後,穿戴整齊的菲雅必恭必敬地向凱特爾小姐行了一個舉手禮,然後以嘲弄的愉悅心情欣賞著女監查官的臉上扭曲的困窘狀。

在那之後,菲雅離開了事發的包廂,回到自己的包廂把床舖折好,然後邊打呵欠邊走向廁所,打算先解決早上起床的生理問題。

二等與三等列車的廁所是非常簡陋而狹窄的空間,並沒有分男用女用,而是一具蹲式馬桶,用薄薄的擋板和洗手台隔開而已。菲雅進入隔間之後,把門關上並且拉上鎖閂,解開腰上的皮帶,將它掛在門板上的掛勾,她眼睛的餘光注意到廁所的置物架上疊了一份報紙。

菲雅把它拿起來,標題上寫著「舒倫堡時報」,似乎是王國某處都市的地方報。從日期上看,是昨天的報紙,順序是亂擺的,似乎已經有人看過;雖然不曉得是誰遺忘在廁所裡,不過菲雅就很順手的拿起來看了。

然後把長褲與內褲一起褪到小腿以下,把臀部對準馬桶,左手扶住廁所隔間牆上的扶手。

第一張是六版…是一些政治新聞。

市政府決定新鋪設一條快速道路。
稅率可能調漲。
中央釋出了更多的配給物資和補助款額度。
某某市議員的婚外情醜聞越演越烈,議員本人也親自召開說明會澄清。

下一張是社會新聞。

闖越平交道的老人遭到火車碾斃。
一名拒捕的逃兵,在街上遭到憲兵射殺。
憲兵在開槍時誤傷一名女孩,這名女孩現在還躺在市立醫院的加護病房;這件事引起舒倫堡輿論的喧然大波。

角落則是一起有趣的新聞,一位身穿王國軍官制服的中年男子,謊稱要對市政府進行搜索,結果以軍方命令徵用了許多財寶,但事後市政府打電話給軍方,卻查無此人,據稱損失達到數十萬帝納。

在解放的同時,臉上露出舒服而輕鬆的表情。菲雅把報紙擱在原處,用面紙擦拭濕漉漉的陰部和肛門後,把衛生紙拋進水裡,拉下馬桶的沖水桿。

她起身時發現,垃圾桶裡堆著一條布巾。是哪個迷糊蛋會因為沒帶衛生紙而拿布來擦屁股?菲雅不禁在心中嘀咕道。

在廁所洗過臉並且整理儀容之後,菲雅走向餐車,準備用一頓溫暖的早餐,作為揭開美好早晨的序幕。雖然對於那個大玩偵探遊戲的軍法處監查官感到很不爽,但是菲雅也邊走邊想,思考著自己在早上看到的殺人現場。

在一陣胡思亂想之後,她很快就來到餐車,然後坐定位。

「聽說了嗎?」

「是啊…」

「真是不得了呢…」

餐車廂裡的所有人都興致勃勃地討論兇殺案的話題,菲雅則是要出聲引起侍者注意,才能讓他們從討論中回過神來。

「哦!客人,請問您需要點些什麼嗎?」

菲雅點了切邊白土司夾火腿、玉米、煎蛋和洋蔥,以及兩個裡面填充的是蛋黃醬的小餐包。飲料則是熱可可和奶油玉米濃湯。

在等候餐點抵達時,菲雅注意到昨天那位與自己擦身而過的上校也走了進來。這一次他並沒有綁上領巾,領巾上的飾物也不見了。他似乎苦於尋找座位的樣子,當他正要轉身離開時,菲雅出聲叫住了上校。

「上校閣下!不介意的話可以坐這個位置。」

「啊?哦…謝謝了。」

菲雅在說話的同時,向上校敬禮;然而對方道謝之後就直接走過來了。手一直舉在眉稍間等待的菲雅,有些遲疑地放下右手。

剛好服務生送來菲雅的餐點,所以上校就順便向服務生點了早餐。菲雅把小餐包撕成小塊,泡進濃湯中,小口小口的邊吃邊向上校攀談起來。

「閣下您好,小官是國防陸軍五零三獨立大隊的裝甲兵科中尉菲雅.克盧索。可以請教閣下的大名嗎?」

「喔、這個,我是凡.瓦登堡,陸軍上校。請多指教。」

留著考究八字鬍的中年上校報上姓氏,伸出粗壯的手臂,與菲雅握手。

「我是威斯特省愛奧拔特人。上校您呢?」菲雅使用了最傳統的方式打開話匣子。

「斯發基亞省科奧人。」上校微笑道。

「啊,那裡很靠近國境線呢。」菲雅臉上露出憂心的表情。

「放心吧,聯邦軍還在很遠的地方呢。」

「沒有問題的話就好…」

兩人繼續聊天。上校點的菜送來了,以早餐的份量來說稍嫌多了些,從其食量就不難判斷,何以他會有如此肥胖的身材。

「對了、凡.瓦登堡上校。」

菲雅決定結束無關緊要的對話,往深處挖掘一點東西。

「我對您的領巾很有興趣呢。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要弄一條來。」

上校的神情忽然變的很古怪,他摸了摸自己的軍服領口。

「什、什麼領巾?」

「昨天我曾看到的那條,米黃色,有蕾絲邊的那條。」菲雅微笑道:「看起來真的相當不錯,搭配上那個寶石別針,既保暖又美觀呢。」

「我是在蘭法茲的哈斯汀百貨買的,其實很便宜啦。」上校擠出僵硬的笑容。

「原來如此啊,那真是太好了!休假結束前,我肯定會去買一條。」

兩人又聊了一段時間之後,上校匆忙吃完早餐便說要先回包廂去了,菲雅揮揮手向他道別。菲雅悄悄地跟在他後方,發現他往車尾的方向,而非車頭的頭等客車或二等車廂方向走去。從那一刻開始,菲雅突然發現答案似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因為幾乎都是菲雅在說話和提問題,所以她的早餐份量還剩下很多。菲雅一邊吃掉冷掉的早餐,一邊拿出筆記本,整理一下目前蒐集到的線索。

幾個名詞、形容詞和向量線條,毫無規則的在紙張上亂竄,最後變成了一幅跨頁的大塗鴨。

「為什麼要這麼做?說這種謊,除了虛榮以外會得到什麼好處呢…」

菲雅看著筆記本喃喃自語道,但她隨即就笑了出來,敲敲自己的腦袋。

「我什麼時侯也開始玩起偵探遊戲來了啊…」

兇殺案也罷,玩偵探遊戲的女軍法官,肥胖的中年上校也好,這些都不干菲雅的事。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平安回家───少管閒事。

菲雅於是走回自己的包廂,但他在推開包廂門口時,目光的焦點忽然集中在一個物體上。

那個睡下鋪的男人正在整理袋子裡的東西,而他的手上,捧著上校昨天曾經別在領口上的十字狀裝飾品。

男人抬起頭來,帶有些許警戒心地盯著菲雅。

「有、有什麼事嗎?」

「沒事。很漂亮的胸針。」

菲雅對男人微笑道,然後把冬季大衣穿上,並且戴上盤帽,離開了包廂。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11:00 漢密斯王國下法勞伊德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頭等列車第五節
R&R+3Days


「什麼?遺失物品?」

「是的,我的手杖不見了,我很確定它都一直放在我的床上。」

「中尉小姐,這樣是不夠的,最近火車小偷很猖獗啊。以這班列車來說,出發到目前為止已經有十七名乘客來跟我報遺失物了。我還是會受理啦,不過以後請多加小心。」

「這麼多啊…謝謝您。」

「哪裡,以後請多加小心點。對了,那根手杖長什麼樣子?」

在向火車警備員隨便胡謅幾句之後,菲雅按著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語道:「果然有啊」。

回過頭去,在頭等車廂附近,馮.凱特爾監查官正在著手進行地毯式卻徒勞無功的徹底搜索。菲雅暗自慶幸,如果不是自己運氣夠好,恐怕沒有辦法讓思緒推進的這麼快。

菲雅用筆記本紀錄下現在的狀況,並且再次開始整理目前手上擁有的資訊。

是她嗎?不可能。
會是他嗎?可是,沒有什麼明顯的理由。
他呢?發出聲響時他也在場。
她?怎麼可能。

嘆了口氣,菲雅把筆記本合上。

「線索不夠多。到底是缺了哪裡了呢…」

菲雅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向案發現場。

在跟乘客中的攝影師借來相機拍照後,火車上的服務員把女性的屍體移到牆邊,並且蓋上白布。原本屍體陳屍的位置,則被白色粉筆畫了一圈,大概是監查官小姐指示的吧。

破掉的花瓶已經掃掉了,現場也都被整理的非常乾淨。在這個保留現場尚未成為常識的時代,像這種現場完全遭到破壞而無法保存的例子可說是隨處可見。

可是現在已經知道致死的原因是遭喉而導致窒息死亡,花瓶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用的疑兵之計罷了。瑪格麗特夫婦相當疲倦地坐在自己的頭等包廂裡,夫妻之間不時大吼大叫指責對方。

大概是被嚇到或是對訊問覺得煩躁吧…菲雅把目光的焦點移到床頭櫃上的裝飾花瓶,卻吃了一驚。她連忙在頭等車廂裡遊蕩,窺探門已經打開的幾節空包廂和未關門的有人包廂,而且她還發現一件事,頭等車廂的門牌號碼下方還掛著手寫的乘客姓名書寫體。

記名的頭等客車包廂。

一個包廂裡放置一對的花瓶。

小偷。

不正常的反應。

可是,犯罪動機還是沒有查明啊。此時,菲雅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奔向一位服務員,攔住對方問道:「請問一下,有類似導覽簡章之類的東西嗎?」

「啊,有的,在雙數節車廂的連接處旁都可取用。」

「謝謝您!」

菲雅跑向車廂頭,在放導覽文宣的櫃子裡翻找著。終於她找到了一個她所需要的簡章,將它攤開來,翻了幾頁之後,找到了一頁舒倫堡的導覽。扣除那些不太重要的小吃、公車路線的敘述,菲雅的眼睛專注地搜索著───

舒倫堡的市徽,是一個銀色的十字架,中間則是紅色的太陽。

───找到了。

菲雅的嘴角露出微笑。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17:00 漢密斯王國諾齊克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二等列車第六節
R&R+3Days


赫曼.亞德從白日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之後,先是凝視著窗外,然後又掄起袖口,凝視著腕錶,剛剛過五點。亞德從床位上起身,打了個呵欠之後,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東西。

───發生了那麼大的騷動,還要再幹嗎?

捫心自問後,他握緊了拳頭。

───再幹一晚吧,反正都已經上車了!

男子從床位上坐起,提著深綠色的手提箱,從包廂走向第六車的廁所。他走進廁所之後轉身進入小隔間中,然後關上隔間的門。在設置了蹲式馬桶的廁所隔間中,亞德把身上的襯衫與吊帶褲脫掉,從棕色皮箱裡拿出大北鐵道服務生們所穿的漢密斯傳統長衣,套在身上、繫好腰布和布帽後,提著手提箱打開隔間門。

門外站著制服筆挺的軍裝少女,及肩的金髮往後梳得整齊並且紮成馬尾,臉上帶著清爽可鞫的笑容。

───是上鋪那個女軍人!亞德腦海中立即閃過會被認出的念頭,低著頭打算與之擦身而過。

「抱歉,請借過一下。」

「不行唷,沒辦法答應你的要求。」

出乎亞德的意料之外,那個女孩忽然往自己逼過來。菲雅一個箭步上前撞倒了比她還高大的亞德,因為沒有受過軍事訓練,亞德顯得相當無力地被壓到牆角邊;而金髮少女看似弱不禁風的身材中,其實隱藏著與之不相符的實力。

「不准亂動,否則我會把這東西捅進你的身體裡。」

「唔…!」

亞德雖然想要反抗,但是菲雅臉上帶著笑容,用禮劍的劍鞘抵著男人的腹部的鮪狀腹肉。

「男人們都只有捅過女人,卻沒有被女人捅過的經驗吧。」

「小姐,您在幹什麼?再這麼胡鬧下去我要叫警衛了…」

「喔呀喔呀喔呀,還想裝嗎?我就跟你睡同一個包廂的上鋪耶。」

菲雅毫不留餘地的拆穿了亞德的謊言,他仍然試圖保持冷靜,並且出言解釋。菲雅沒有理會他,右手仍然持刀抵住亞德的腹部,右手則慢慢地把隔間的門關上、拉起門閂鎖住隔間。

亞德本想趁菲雅空出一隻手時掙脫她的控制,但菲雅僅是在禮劍上稍稍用力,亞德便感到下腹部側面脾臟的位置,傳來了令人無力的劇痛。

「嗚哦…」

「別想耍花樣。我說過,不准亂動。下一次我就會把刀鞘拿掉。」

男人感到一股深深的絕望感,她完全被面前的女孩給脅制住了。

「妳想幹什麼…」

「先自我介紹好了,我是菲雅。菲雅.克盧索,國防陸軍中尉。你呢?」

「啊…赫曼.亞德。」

菲雅點點頭。「亞德先生,我很驚訝你的處境呢。在火車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還有心情再幹一票?」

「不,這、那個是…我完全無法瞭解妳在說些什麼…我幹了什麼?」

「唉呀,亞德先生。還不就是竊盜嗎?」

菲雅微微一笑,而亞德的背脊著瞬間涼了一下。

「妳、妳在胡說什麼。我只是進來上個廁所…」

「你偷走的東西就放在那個手提包的夾層裡,其中包括一個鑲有紅寶石的銀十字。」

亞德頓時雙腿一軟,把背靠在廁所牆上,一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軍人少女。

「…什麼時候發現的?」

「那不是重點。」菲雅把臉湊近,對亞德壓低了聲音道:「放心,我不會告發你,你也不會被抓去關。」

「真的嗎!」亞德吃驚地盯著女孩。

「噓,小聲點。只要你為我回答一些問題…並且為我做某些事情,我就會放你一馬。」

男子點點頭。

「你是做什麼的?誠實說,不然你就完了。」

「我…如妳所說,是個賊。」亞德聳聳肩,「我是一個鎖匠的學徒,但實在是受不了師傅的虐待,所以就逃出來了。結果出來之後沒有什麼專長,只好搭火車,專挑頭等客艙的乘客下手。」

「你是如何犯案的?」

菲雅點點頭,亞德吸了一口氣之後繼續說道。

「我每天白天睡覺,晚上就假扮成客服員,趁頭等客車的包廂裡沒人的時候,就打開門鎖潛進去,拿一些有價值的項鍊啦、珠寶之類的東西走。」

「這樣啊。」菲雅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把手按在下唇上問話。

「那麼,那個銀十字的徽飾是從哪來的呢。」

亞德先是一驚,然後緊抿住雙唇。

「只、只有這個絕不能說。」

「哦?這是為什麼呢───即使被我殺了也無所謂嗎?還是要我去告發呢?」

菲雅露出了壞壞的笑容,把禮劍對著他的腎臟戳了兩下。男子發出了呻吟聲之後,過了許久,終於脫口而出。

「…是在頭等客車的D4包廂裡找到的。」

菲雅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不過亞德似乎沒有注意到菲雅的神情。他連忙握住雙手,對菲雅以懇求般的姿勢道:「我只是進去裡面偷東西而已…我沒想到後來會有人死在裡面啊!真的跟我無關啊!真的!」

「…關於這一點,我相信你。謝謝你,我的推論可以得到證據了。」

「咦?」亞德破涕為笑。

「因為,我半夜醒來有看見你正在整理贓物。那時候你也顯得很驚慌,而且跟我處在同一個房間裡。」

菲雅說出事實後,亞德的表情反而變得複雜了起來。

「天啊…我真不該猴急的…急著要清點戰利品結果就…」

「要適可而止哦,軍隊打仗用兵也是這樣。」菲雅給予善意的建議。「我也告訴你一些事實,這些事實應該可以幫助你洗清殺人的嫌疑。」

菲雅於是洩出了一部份她手中握有的情報。亞德的悟性也很不錯,他聽了菲雅解釋一會兒,很快地就反應過來。

「原來妳不是和那位憲兵小姐一道的啊…當時看到有軍人睡在同包廂的上鋪時,我還以為事跡敗露了呢。」

「其實你那時侯如果自然一點的話,就不會讓我對你提高警覺了。」

「啊哈哈…」亞德摸頭苦笑著,然後他突然腦中閃過一些疑問。

「…等等,那麼為什麼會從他跑到她手上啊?」

「問題就在這裡。想必在火車從蘭法茲出發的那一天裡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在接下來,從凱麗.貝明翰離開包廂、你潛入內部偷走那東西、至貝明翰小姐被殺害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會是什麼事呢…」亞德也陷入了沉思。

「我的推理是這樣的,這應該已經很接近事實的全貌了。」

菲雅將她的推理闡述一遍,亞德聽完之後發出了讚嘆聲。可是他又突然停頓動作,然後搓揉著下巴思考後慢慢說道。

「即使這麼說,還是缺乏關鍵性的證據和動機啊。我以前看的一本推理小說上,總是很強調這些東西的。」

「你是說托瑪斯.沙爾的『少年偵探』嗎?」

菲雅說出那一系列小說的名字。那部小說中描述一位年輕的少年偵探,在他身邊不斷發生極其怪異兇殘的各種殺人事件。這部小說素來以結局離奇而聞名,是極富盛名的暢銷書;但也有不少人嘲諷作者,發生了一百多起殺人事件,可是就讀寄宿學校的小說主角卻從來沒有長大一歲過。

「對對對,就是那本。」

還蠻有知識的嘛。菲雅心中暗自評論道。

「我確實是不清楚其動機,不過在問過你之後,我得到了關鍵性的證言。兇手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只要在適當的時機,在大家面前把他揪出來就好了。」

「那麼,妳就去找列車長或憲兵小姐,把這件事情公怖出來不就得了嗎?」

「這可不行。」菲雅笑著搖搖頭。

「啊?」亞德疑惑地看著她。

「因為,我如果以解決謀殺案的名偵探身份登場的話,肯定會被警察帶去作筆錄,還會被記者包圍問東問西的。我趕時間要回家啊。」

菲雅的靴跟踏在地板上,邊講邊轉圈,然後牽起亞德的手,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所以~人家想請你幫我作一件事情。」那是小惡魔般的笑容。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21:3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頭等客車第四節
R&R+3Days

「喂!」亞德回頭望向那位威脅自己的女孩。「這樣真的好嗎?」

「安啦,不是已經全部背起來了嗎。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確的啦!」

菲雅用有些誇張的口吻肯定地回答,然而那位年輕男子看起來仍然頗為不安。

「可是萬一被問起奇怪的問題...」

「如果你搞砸了,害得我要來當偵探的話,就告發你唷。」

「啊…」亞德一臉錯愕。

「就交給你啦!好好幹!我要躲起來當內應了,還得要確保上校在場才行呢。」

未及亞德攔住,菲雅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再過五個小時半就要到終點站了…」

車掌凝視著手中的懷錶喃喃自語道。在他身旁,馮‧凱特爾中尉則是煩惱地跺腳,到現在仍然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可惡!就這樣讓兇手逃了嗎!」

雖然不是自己的職責所在,但女軍官還是非常懊惱地用拳頭捶牆。

「請別自責,監查官小姐,這不是妳的錯。」車掌拍拍她的肩膀苦笑。

一位身穿廉價風衣、吊帶褲與白襯衫加領帶的高大年輕男人,此時有些忐忑不安地走進了頭等車廂。他先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打起精神,擺出一副他自己覺得是極有威嚴的神情走向列車長與憲兵小姐。

「各位,您們現在似乎正陷入煩惱之中啊。」

「嗯?」車掌、警衛、服務員和凱特爾都回頭盯著男子。男子先是怔了一下,然後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的名字是赫曼.亞德,是個偵探。我已經看穿了兇手的手法了!」

在場眾人盯著他一會兒之後,車掌首先開口。

「先生,這裡不是玩遊戲或表演節目的場合,請走開。」

「慢著,聽他說看看。」凱特爾監查官說道,然後看著亞德。「亞德先生,有何指教呢?」

「哈哈哈,首先請各位協助我一件事。車掌先生,請問你可否用廣播通知全車的軍人來到車廂裡集合?」

亞德逐漸開始掌握到一點訣竅了────他還挺有模有樣地擺出自信的姿態說道。



九六七年一月四日 21:46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大北鐵道沿線
北方特快車
R&R+3Days



「您好,各位乘客,歡迎搭乘本公司的北方特快車。請各位軍人及軍屬先生、小姐們,不吝撥冗儘速前來頭等車廂第四節集合,本公司將提供免費的飲食…重覆一次…」

乘客門的頭上響起了車掌的聲音,身穿軍服的人們臉上都露出詫異的神情。

正在餐車裡吃晚餐的上校聽到這段廣播後臉色大變,正準備起身回到包廂時,卻有一個人從背後出聲叫住了他。

「凡.瓦登堡上校!」

上校轉過頭去,看到那位曾與自己共餐,面容相當熟悉的女孩。女孩身穿陸軍制服,身上整齊地穿戴著佩件,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出頭,金色的頭髮全部往後梳,綁成垂至肩頭的馬尾,面帶友善的微笑。

「真巧呢,在這裡碰上您,上校。」

「嗯。」上校故作鎮定地點點頭。「不好意思,現在我有事…」

「我們一起過去吧,您有聽到廣播嗎?」

菲雅無視於上校的吞吐,邀請上校與她共行。上校最後緩緩點點頭,與看似興沖沖、一直講話的菲雅一起走向車頭的方向。

───反正不會有人發現…

上校的嘴角露出微笑。





全車約有三十餘名軍人,除了一名空軍的維修下士以外,其餘全為陸軍。火車前往的目的地安法爾市雖是擁有九十萬人口的北方大都市,又是威斯特的省會所在,可是因為地處極內陸,又因為處在群山深谷的夾縫間,因此航空業並不發達。

軍人們來到此處,從大北鐵道服務員們手中接過馬鈴薯泥製成的油煎薯餅和淡茶,大部份的人都還蠻多走一段路來到這裡,多吃一頓小點心。

菲雅從女侍手中拿起辣椒醬的罐子,在薯餅上擠了一圈,然後相當享受的大口大口咀嚼著,然後大發評論講說此薯餅之油用得太多云云;她身旁的上校則是一臉木然,環顧四周的人群。

「各位國軍弟兄姊妹們,呃,請你們邊吃邊聽吧。」亞德雙手扠腰,站了出來。

車掌一臉木然的站在旁邊,眼睛偷偷瞄向身旁的黑衣女軍官,而凱特爾監查官則是雙手環抱在胸前,等著聽這個故弄玄虛的男子交代清楚。

「我是赫曼.亞德。是個偵探。」亞德先行作了一番簡單的自我介紹,並向士兵們說明他的來意是為了調查發生在火車上的殺人事件。

「我把各位集合到這裡來的原因,知道嗎?」亞德向在場的人們開口。

軍人們彼此面面相覷,然後紛紛搖搖頭。

「這是因為,殺害凱麗.貝明翰的凶手就在你們這一群人裡面。」

包廂內的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聲,然後大家都開始說話和交頭接耳,凱特爾出聲喝止,才制止住騷動。上校突然有種想要轉身逃離這個房間的欲望。但,冷靜想想,如果知道答案的話,他們應該直接逮捕兇手才對。想到這裡,上校安心許多。

「請問,偵探先生,為什麼您這麼肯定兇手會是軍人呢?」

埋伏在人群中的菲雅舉手向亞德發問道,雖然實際上兩人都極力憋住想笑的欲望。

「這是因為制服的關係。列車警衛的制服是仿軍服的形象製作的…」

亞德把手伸向身旁的警衛,把他拉到身邊,又拐來一個身穿陸軍制服的女兵,把這兩人用自己的手臂勾住。

「同樣都是綠色系的制服,長褲,以及皮製的黑色長筒靴,事實上警衛制服本來就是舊型的M35型軍服流出品。只要把階級章和章紀拆掉───」

亞德大膽的把手伸向那位身材嬌小的女兵,伸手把她的肩章和胸口的領章拆下,在接觸她身體的那一瞬間,女兵滿臉羞紅的發出一聲「呀」的短促叫聲,凱特爾也皺起眉頭。雖然同樣身為女性的菲雅理應要聲援同胞,但她只是忍住笑,雙手置於臀上稍息站著。

「───就成了火車警衛。身穿這樣的衣服,魚目混珠在服務生與警衛中,故作自然地走向煤水車後方的管理室櫥窗取出備用鑰匙,也是非常簡單的事。」

眾人在菲雅的帶領下發出「原來如此」的讚嘆聲,而上校的嘴角則是露出了一抹淺笑,雙眼睥睨著眼前的高大男人。亞德則是在觀眾們的視線和讚美聲中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感,這讓他的表演欲更加旺盛了。

「在告訴各位為何會鎖定軍人作為調查對像之後,先讓我來講解兇手謀殺被害人的手法吧。」

「亞德先生,」凱特爾終於打開了她的那對玉唇:「我已經驗屍過了,死者的死亡原因也已經…」

「不,閣下,您想說的是『被害人遭到勒殺』吧。這是事實。可是,殺人現場並不在陳屍現場!」

雖然在場大部份的人都聽不太懂,但是警衛與凱特爾監查官都如菲雅原先的預期起了反應。上校則是緊抿著嘴唇。

「等一等,你的意思是...殺人現場在包廂外?」

「是的!」亞德笑著點點頭。

「別開玩笑了,要把屍體搬過大家都能看得到的走廊,這談何容易?走廊即使在晚上也會點燈,五名警衛也是每十分鐘就會巡邏一次。」

車掌嚴正的宣佈,然而那些警衛卻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把視線別開。天知道在半夜三、四點的深夜,這些警衛有沒有偷閒打個盹過。當然這並非重點。

「總而言之先請大家稍安勿噪。」亞德舉起手拉示意大家安靜。「總之我們先把時間回到今天凌晨…當時,被害人因為某種原因而離開了自己的房間,走向第四車廂的廁所。」

「某種原因?」

「頭等客車上不是有設置專屬的盥洗室嗎?」凱特爾質疑道。

「所以說,被害人並不是出去上廁所。她是為了某種原因而跟犯人來到廁所…然後,兇手趁她不注意時,悄悄地勒死了被害人。兇手把屍體移往包廂,用鑰匙打開了包廂的門鎖。他可能是直接把被害人的頭低放,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因喝醉酒而被男伴抬回房間裡一樣,所以沒有被走廊上來往的警衛察覺…」

大家都緊盯著亞德,屏息以待。凱特爾著急地望著他,催促道:「然後呢?」

「接下來才是重頭好戲呢。」亞德說道。他現在發現自己有一點愛上這種裝模作樣的感覺了。

「兇手拿出了鈍器,可能是像紙鎮之類的東西,在被害人的頭上用力敲出傷口;並且,把被害人身上的衣褲脫光,將沾上穢物的內褲拿去包廂裡的盥洗室清洗。他把房間裡的花瓶拿走一個,另外一個則把它壓碎───用壓的才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而另一個花瓶呢,則被兇手帶走了。除此之外,兇手也從這裡拿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

「我就說是強盜殺人嘛!」警衛一吐怨氣。

「等一等,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何不帶走裝有現金和皮夾的手提包?」監查官疑惑道。

「那是因為,兇手想要得到的東西本來就是自己的,只是讓被害人拿走了而已,所以他要把這個東西拿回來。而且兇手事實上也沒有拿到任何東西,他在經過一番徒勞無功的搜索後,就匆匆離開了包廂,準備進行這場謀殺案的最後步驟。」

亞德從鐵道服務生手中接過花瓶與一包鼓鼓的襪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然後向在場的眾人展示。

「這條襪子裡裝滿了消防砂,這也是在煤水車旁的工具室取得的。兇手來到了廁所,用毛巾包住花瓶,然後…」

亞德把布包住花瓶,打了個結之後,用力砸在地上。水溢了出來,但是聲音卻非常響亮。

「這樣一來就不必為了碎片的問題而傷腦筋,這是為了假造花瓶碎裂的聲音。他又把這條襪子與消防砂製成的悶棍,用力擊打在牆壁上,讓人誤以為那是被害人倒地的聲音。如果,第一時間沒有凱特爾小姐的銳利眼光,只怕就會讓這件案子成為單純的強盜殺人案吧。」

凱特爾算是勉強同意地點點頭,然後一針見血的提出了疑問。

「這個故事很精彩,推理也很好…可是兇手在哪裡?只是這樣的話,還是得從這幾十人裡頭找出兇手啊,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線索了嗎。」

「有的,而且非常明顯。」亞德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個銀色的十字狀飾物───上校突然睜大了眼睛。

「這個是…」

「這是舒倫堡的市徽。不過因為舒倫堡在成為自由都市後,以新的市旗作為徽章的場合較多、所以比較少人看過它的外形。」

亞德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折了好幾疊的報紙,把它攤開在眾人面前,而上校的表情則是在一瞬間內變得慘白。

───怎麼會、我翻遍了房間也沒找到的…上校的額上冒出冷汗。

「這是我在廁所裡揀到的。可能是把它藏在花瓶裡,結果被不知道這件事的兇手裝進布袋裡,打碎了之後丟到垃圾桶裡。」

這當然是胡說。市鑰是亞德在兩天前的晚上從包廂裡偷出來的,可是這種話怎麼可能說得出口;所以菲雅就教給了亞德一套可以脫罪的說辭。

然而,不知情的所有其他人都被這套說法給騙過去了。

「在四天以前、也就是新年那天,有一位假扮成軍方高官的男子,以檢查的名義盜走了舒倫堡市史館裡的許多金銀寶石。這件事情在當地也造成了不小的騷動,但畢竟只是地方報的消息,這種小新聞登不上全國性大報的版面,也不會出現在列車的自由閱報架上。那邊那位上校先生───」

亞德把手指向人群中準備偷偷轉身逃跑的上校,然後用有力的聲音一字一字說,並且從口袋裡抽出了一條米黃色的方形布,另一手則仍然拿著那個鑲有紅寶石的銀十字。

「您的領巾和脖子上的飾物,現在在哪裡呢?該不會就是這個吧。」

包廂裡的眾人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的望向上校,而曾經見過上校一次的凱特爾也頓時領悟了。她立刻大喊。

「把他攔住!那傢伙是兇手!」

上校在她的話出口前就已經展開行動,菲雅倒是有點出乎意料之外,一下子就被他推到牆邊,沒能攔得住他。

「糟了…」菲雅看著上校衝出人群一段距離之後,抓住一個婦人,不理會對方的尖叫,壯碩的手臂勒著她的脖子,另一隻手則從懷裡掏出了折疊刀。

「別靠近!再過來我就殺了這女的!」

車廂內的軍人和警衛們想要行動,卻不得不因為顧慮到人質的安危而保持一段距離。凱特爾中尉從人牆中擠出來,戴著黑色皮手套的右手打直伸出指向上校:「卑鄙的傢伙,你以為這樣可以逃得過法律的制裁嗎!」

「囉、囉嗦!我會殺了她喔!給我回去!不要靠近!」

「冷───冷靜下來,先別衝動。」

假上校把刀更貼近婦人的臉龐,仕女發出了淒厲的尖叫聲不住掙扎。一旁立刻有女兵出聲,試圖勸導假上校冷靜下來。

「現在立刻給我叫火車停下來!讓我下車!」

「等一下,這個要求我們會立刻作到。請別傷害她。」車掌盡力讓自己的口氣保持平緩,雖然他的聲音還是在發著抖。

露出了真面目的假上校嚷嚷道。然而,凱特爾中尉並沒有往後退回人群裡,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往上校靠近。

「妳、妳別過來!不想讓她活命了嗎!」

全身黑色系裝扮的王國女憲兵來到距離上校約只剩幾步的位置,緊繃的臉龐上溢散著強烈的殺氣。看到這麼恐怖的景象靠近過來的上校,抓著人質的髮辮,試圖讓自己往後退保持安全距離。

這時凱特爾把她的左腳移往橫向,站開寬闊的馬步,雙手置於腰際,突然對假上校大喝一聲。上校突然愣了一下,車廂裡不少看著這一幕的觀眾也都頓時被嚇呆了。

凱特爾一個箭步衝上前,她那平貼在頭上的短髮飄動在空氣中,剎那間,她已經來到與上校伸手可及之處。猛然驚覺過來的上校想要揮動刀子,但是他的反應沒有凱特爾來的快。

她側身閃過上校的彈簧刀,從上校的手因為勒住人質而無法放開的右側迅速貼近,在他轉頭以前,就出手抓住假上校的頭髮和手腕,一口氣將他摔倒在地。

被當作人質的大嬸大呼小叫的跳往車廂裡軍人警衛們聚集的方向,而上校被這麼一摔之後,彈簧刀也掉到了地上。他剛睜開眼睛,就被凱特爾的黑色皮製長靴踹了一下,徹底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本官要以涉嫌謀殺,以及拒捕、脅持、暴力等現行犯事實,與違反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的罪名將你逮捕!」

在歷經這電光火石的一幕之後,車上的人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紛紛拍手喝采叫好。英挺帥氣的美女憲兵用漂亮的格鬥技擊倒了罪犯,這件事比起偵探劇本身更能夠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菲雅倒是對這位與自己同階的憲兵大姐有了截然不同的印象───還不賴嘛。菲雅吹了聲口哨。





被五花大綁起來的凡.瓦登堡上校後來清醒,知道已經無處可逃之後,在憲兵大姐的威脅下,只得坦承罪行來減輕刑責。

上校的真名是傑克.馬奇諾,是一位在安法爾經營成衣買賣的批發商,由於店家就在軍事基地附近,所以偶而也會代為訂製軍官的衣服和配件。由於經濟不景氣的關係,馬奇諾的店虧損累累而關門了,但出於對服裝種類樣式的豐富經驗,於是就假扮成醫生、教授、軍人等角色來詐欺賺錢,幾乎走遍了王國各地。

他在舒倫堡的詐騙引起轟動後就坐上特快列車打算回到北方老家,先躲一陣避避風頭。

然而,舒倫堡市府的服務台兼電話總機小姐凱麗.貝明翰卻在放假回家的特快車上認出了馬奇諾,當天她也有看到上校在市府官員的陪同下進入市史館的情景。於是,貝明翰便帶著一份舒倫堡的地方報拿去威脅馬奇諾,要求他拿出值錢的財寶作為封口費,於是取走了上校領口別著的舒倫堡市徽,以及滿滿一袋的金銀珠寶。

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不想惹事的馬奇諾還是乖乖讓她勒索了事。誰知道貝明翰隔了一天之後又來勒索,說是那一袋的寶貝被自己偷回去了,要求馬奇諾還出來,並且為了彌補背信,得交出更多財寶,否則就要去告發他。

於是,馬奇諾決定趁晚上把貝明翰約出來殺死。





亞德在接受了車上眾人的感謝之後,車掌表示說要向公司要求發一張感謝狀給亞德,還當場包了一個信封的酬勞給他;凱特爾監查官甚至上前來與他要簽名。亞德總算趁人潮開始散去之後,回到包廂叫住了菲雅。

「克盧索中尉!真的是非常感謝啊。」假偵探先生搖晃著手中的信封。

「嗯,不用謝我。你的臨場表現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太多了,你應該要好好犒賞自己。」

「哈哈哈。」亞德把信封收進口袋裡。「這一票之後,我打算洗手不幹了。那女人也真笨,得寸進尺了才會被幹掉的說。」

「…你知道為什麼貝明翰會跑去勒索第二次嗎?」

「嗯?」亞德聽了菲雅的問題,搔了搔頭之後答道:「因為…貪心?」

「這也是一個原因。但是,你在三日晚上偷了哪幾間的包廂,還記得嗎?」

「…啊!」亞德豁然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麼一說我搞不好我也得為發生這次殺人事件負點責任呢。」

「那倒是無所謂啦。說到這裡,貝明翰小姐好像還分了整整一袋東西。也在你那兒?」

菲雅指著床邊的那個綠色包裹,亞德則一臉緊張的把袋子踢回床下去。菲雅看著這一幕,不禁笑了出來。

「放心,我沒打算跟你分東西,能不讓我的名字出現,就已經很感謝你了。請吃一頓免費的,就可以充份的回報我啦。」

「妳又白又黑的,還真是讓人捉摸不清啊。」亞德笑道。

「我又不是憲兵,也不是正義使者。我只是好奇的女人而已。」

菲雅向亞德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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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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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冬季攻勢後傳:菲雅的歸鄉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8月 5日,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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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七年一月五日 02:0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大北鐵道終點站
安法爾市車站 第五月台
R&R+4Days

一月五日清晨兩點,歷經波折的特快列車抵達了安法爾車站。

菲起床後雅把衣領豎起,扣起第一個扣子,讓它從一般的陸軍官服改變成高統領的外形。她把行李中的軍用毛毯圍著腰際裹了一圈,再把厚厚的呢料製雙排扣軍大衣穿上,吃力地扣上皮帶,最後還在領口的部份圍了一條領巾,用毛線織的頭套包住下巴、頭部、頸部至額頭,僅露出臉部,再戴上大盤帽,扣上閱兵用的下顎繫帶把它綁緊。

她以十分臃腫的姿態走向車尾的行李寄放處,持號碼牌領回自己的行李。在確認所有行李都無短少後,菲雅努力地彎下身提起行李箱,然後跟隨乘客們的腳步走向車外。

窗外吹著攝氏零下三十度以下的大風雪,迎面撲來的冰晶挾帶狂野的呼嘯聲,刺骨寒風彷彿像千萬根鋼針拍打在人的皮膚上,刺骨的寒意很快就化成麻木,而這種麻木只要持續超過幾小時以上就會讓人嚴重凍傷到必須截肢的程度。

火車頭的方向倒是十分熱鬧,披著雪衣的警察們押著假上校,一堆人浩浩蕩蕩的在風雪中把人犯押上警車。

而亞德、凱特爾和列車長等人則在警察和閃光燈的圍繞下,在雪夜中圍成了一個非常擁擠的圈子。亞德看到菲雅之後,伸手向她揮了揮,菲雅微微點頭,然後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飛雪中。

把自己包的緊緊的乘客們,低著頭快步走過火車月台到車站間的露天空間,一個緊挨著一個在柔軟的雪中蹣跚步行,然而只要一出兩步外,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菲雅用提著小包包的左手擋住眼前的風,眼睛瞇成一條幾乎閉起來的細縫,雖然全身上下只有鼻子至額頭有露出來,但光是這一部份的暴露就讓她凍個半死了。

走了數十步之後,她感到一陣溫暖的空氣迎面而來,而恐怖的風嘯聲則被遠遠地拋在後頭。

她把睫毛上的冰屑拍掉,睜開眼睛,自己已經身處在密閉的火車站大廳裡。

火車站裡還是一副過完聖誕節的應景裝飾品,到處都擠滿了因為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而被困在車站裡的男女老少,但是大家臉上毫無不安的感覺;這在威斯特的冬季來說,是一種相當常見的狀況。

大北鐵道的員工們為大廳裡四處可見的大理石壁爐添加煤炭,燒紅的木炭發出金黃色的火燄,被迫留在這裡過夜等待暴風雪結束的民眾,則擠在一塊兒取暖。在人群四周隨處可見推著手推車的移動攤販,他們販賣放在保溫鍋裡的熱巧克力或是肉湯,生意也十分興隆。

掛在大廳中央石柱上的時鐘,敲響了兩下,提醒人們夜晚剩下的時間會有多長。菲雅走向掛著各家公司招牌的服務處,抬頭看了一下,然後詢問眼前的櫃檯小姐。

「請問一下,有到愛奧拔特去的公車嗎?」

「沒有,現在暫時停駛。非常抱歉。」

「不,沒關係。」菲雅走向下一個櫃台,然後詢問同樣的問題,得到了同樣的答案。

確認客運幾乎停駛後,她來到迷你軌道車的櫃檯前,然後再次詢問。

「請問一下,有在營業嗎?」

「啊,有的。請問有什麼樣的問題?」

身穿套裝、圍著領巾的中年婦人推了推鼻前的眼鏡,以一副銳利的眼光直盯著菲雅。

「哎,這不是克廬索家的…」

「是的,麥克連小姐。」菲雅笑著叫出對方的姓氏。

「喔呀喔呀喔呀,妳回來了啊。好幾年沒看到妳了。」

「是啊,好幾年沒回家了。」

「嗯,長高好多啊,跟妳中學時完全判若兩人。變得很壯碩呢!」

「因為訓練很嚴格的關係,結果就長出肌肉來了。」

中年婦人笑嘻嘻地拍了拍菲雅的屁股。在極北的嚴寒之地,長得胖的女人是生活富裕與家庭幸福的象徵,大家也都認為胖女人比較漂亮。菲雅與絕大部份生長在威斯特的女孩,都因為經濟上的因素無法達到「北方的美女」之標準。

「麥克連小姐,有到愛奧拔特去的軌道車嗎?」

「這個…我幫你看看。嗯,因為有除雪作業的關係,要到凌晨五點才會有一班除雪軌道車出發哦。」

「我可以坐上去嗎?」

「可以的。」麥克連夫人露出帶有酒窩的笑容。「先睡一覺吧,時間到了我再叫妳起來。」

「真的是謝謝妳。」帶著黑眼圈的菲雅不好意思地低頭道。





在火車站月台反方向的出口處,是十數處架有屋頂與台柱的亭子。亭子旁鋪設有窄而小的鐵軌,在那上頭停靠著僅有一節或兩節車廂的迷你列車───那就是以柴油和電池作為動力的自走軌道車。

軌道車旁有一個身穿黑色雙排扣大衣,戴著大盤帽,身上除了扣子以外沒有任何階級章的白鬍子老人正在搬東西。他的腰際掛了一盞照明用的提燈,在光亮的照明下從卡車的後車廂上把貨物一箱箱搬下來,移動到軌道車的第二節車廂裡。

在這些東西告一段落之後,他跑去車頭方向,發動柴油引擎,並且點燃煤油燈。軌道車的排氣管吐出了陣陣黑煙,然後拉開車門,把暖氣開關打開,坐在列車的駕駛座上,把車門關上之後,用顫抖的手摀住口鼻深吸一口氣。

車內因為與外界的溫度隔閡而令車窗玻璃起霧,漸漸地看不到外頭的大雪。

老人坐在原地,從口袋裡拿出金屬水壺,小口啜飲壺中的烈酒,享受這溫暖的靜謐空間。五秒鐘過後,窗外傳來了規律的敲打聲。他疑惑地伸出手擦拭起霧的玻璃,在看到對方的臉之後,驚訝地拉開了車門。

「喔,是妳啊!」

「爺爺,好久不見。」

「喔,喔喔,長這麼大了…讓爺爺好好瞧瞧。」

菲雅相當樂意地張開雙臂,與從座位上起身的矮小老人相互擁抱。老人呵呵地笑了,他用非常大的力氣使勁摟緊菲雅,並且拍拍她的肩頭。

被叫做爺爺的男人並非菲雅真正的爺爺,那只是她對老軌道車司機的親暱稱呼。從以前菲雅在愛奧拔特與安法爾間通勤讀中學的時代,老爺爺就經常讓她和其他小孩子們坐免費的頭一班除雪車兼送貨車。三年毫不間斷,日復一日,老軌道車司機載著小孩子們從小鎮開往省會的中學。

「好高好高啊,比我還高出半個頭了呢,哈哈哈。」

軌道車司機比著菲雅的身高,然後上下打量著她的制服,發出讚嘆的聲音,「陸軍中尉、藍授帶、紫授帶…啊…克盧索,妳出人頭地了呢。」

說完,還開玩笑地用右手敬了舉手禮,菲雅也回禮給對方,然後兩人都笑了起來。

「先進車裡來。坐、坐。」軌道車司機拉開車廂門,菲雅彎下腰來,通過狹窄的車門。

「軍隊放假嗎?」老人問。

「對。」

「這次打算停留多久?」

「大概…三星期。」

「喔,那很久嘛。」

老人從口袋裡掏出印有白馬圖案的香菸盒,抽出一枝香菸。他在身上翻找打火機,菲雅則是脫掉了右手的手套,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形狀相當特殊的小型金屬製軍用打火機。

「現在的制式是這一款啊,跟我以前用的不太一樣。」

「嗯,卡多廠的,五九年制式化。」

「謝啦…哈哈哈,曾幾何時,穿著水手服的漂亮小女孩已經長大到會借我火了。時代過的真快。」

聽到老人這麼說,菲雅也靦腆的低下頭,雙手環抱,臉色泛出一抹羞紅。老人看到這個表情,爽朗地大聲笑起來,「就是這個,就是這張臉。菲雅.克盧索,妳的笑臉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一點也沒有變───是嗎?

這個問題忽然如回聲般在菲雅的心鐘裡敲擊迴盪。





天快亮了,暴風雪的風勢稍微緩和了點。之前如同迎面撲來的雪花,現在已經如同棉絮般緩緩降下;但是只要雪還在下,對交通運輸妨害的程度就是絲毫不減。

老司機看了看懷錶上的時間,然後和剛搬完報紙的送報生小弟揮手道別,走進車廂裡。

「要出發囉,坐好吧。」

菲雅點點頭。司機把引擎轉速調高,把除雪鏟上的電熱裝置打開,用電通過電阻使溫度快速上升的方式,一邊融化鐵道上的積雪一邊慢慢向前推進。他熟練地操作駕駛座旁的按鈕與操縱桿,專注地看著儀表上的數字,還不時側身低下頭觀看車頭引擎的運轉狀況如何。

軌道車在駛過雪塊碾過它時,會有些許顛簸起伏產生。不過這就是每天早上都要派出的第一班除雪車的功能───為後續的每一班列車碾開一條順暢的道路。

「上頭的人一直嘮嘮叨叨…說什麼路面電車支線不敷成本、要關掉,停止營運啥東西的,別開玩笑了。在下雪的時候啊,卡車和履帶車都比不過電車啦!」

老司機一邊嘀嘀咕咕的發牢騷,一邊批評公司的上層部。軌道電車事業部也是大北鐵路旗下的一個部門,但是營運狀況一直很慘,每年都是入不敷出的赤字。

「因為愛奧拔特的人口一直很少吧…」

「話不是這麼說,人少也是村子啊!每天都要把報紙和必需品送到才行。」

菲雅回頭望向自己背後滿滿的一個半車廂的貨物。那裡頭有住戶訂的報紙與期刊,裝滿了信件和包裹的郵袋,輸送啤酒、香菸、罐頭、土司和燻肉串等等各式各樣的箱子與桶子。

兩百多位村民,可以用來和外界接觸聯絡的東西就僅有這條迷你鐵道而已。小的時候,菲雅一直認為司機就像是童話故事裡為灰姑娘駕駛南瓜馬車的馬車夫───他可以把人跟貨物載到另外一個新世界去,非常神奇。

若不是熟知路況而且體格健壯的當地人,別說是走路,連使用馬拉雪橇移動到下一個村子都會有危險。

司機轉頭看了看菲雅,「啊,妳會不會無聊?開個廣播來聽聽好了。」

「喔,謝謝。」

菲雅並沒有拒絕司機的好意,不過光是沉緬在回憶中,就足以讓菲雅自得其樂地消磨掉大部份的時間。在軍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深知各種如何渡過無聊漫長等待時間的手段。

在一陣沙沙的刺耳扭曲聲後,無線電頻道裡傳出了男人跟女人的吵架聲。

『別開玩笑了,妳的麥片粥是用木屑煮的嗎?不,木屑作的粥都比這好吃。』

『喔,我親愛的斯坦因先生,我這裡就有一盒剛刨好的木屑可以為你加料!』

東西倒入水中的嘩啦嘩啦聲。夾雜有男女老幼各種笑聲的罐頭音效。

『不!!!妳這蠢女人!!!』

『如你所願,吃個夠吧。』

『妳這只會整天上百貨公司的八婆,我真的生氣了!』

翻桌聲。夾雜有男女老幼各種笑聲的罐頭音效。不知為何,接下來變成男人與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油詩歌謠對唱比賽。

老司機聽了傳統的廣播肥皂劇咯咯笑個不停,菲雅的臉上浮起一抹苦笑,或許只有司機他自己想聽而已吧。

列車以相當緩慢的速度順著軌道前進,菲雅在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了好一陣子之後,忽然向司機問道:「爺爺,我家裡怎麼樣了?」

「妳家?當然還在啊。」

「不不不,我是問媽和阿弟阿妹他們啦。」菲雅擺手說。「媽媽她身體還好嗎?」

「喔,她啊,最近還有看到她跟克魯格一起來拿訂購的貨物和抬出貨的牛奶,氣色看起來還不錯。」

「是嗎…太好了。」菲雅感到鬆一口氣。「約書亞呢,威斯特工科大現在應該在放寒假吧。」

「嗯…」老人沉默了一會兒。

他思考了一陣子之後說道:「我想起來了,蔻絲圖、優米、愛拉她們幾個畢業之後都表現很好,蔻絲圖已經拿到三級教師證照了。安蓋兒跟愛拉今年也要去挑戰教師資格考試…」

菲雅笑著打斷司機的話:「爺爺,我在問約書亞啦。一個一個照順序來講吧!」

「約書亞…記不得了,最近很少看到他。克魯格他上了中學三年級喔,約翰也很厲害,他的數學是愛奧拔特的全校第一。卡根內克的畫也越來越好了。他上了小學之後表現越來越好…」

「爺爺。」菲雅仍然保持那張有些僵硬的笑容。「別再說了,我自己去查證吧。」

「…」老人垂頭喪氣的轉回頭去。

就這樣,在威斯特地方電台的肥皂廣播劇節目『包爾一家』結束之後,緊接著是帶有戲謔氣氛的晨間政治脫口秀。雖然都是老軌道車司機很喜歡聽的節目,但接下來直到節目結束為止,氣氛都凝重的讓他無法開口。





清晨五點半,行駛了大約六十公里左右路程的山路之後,可以看到太陽從東邊探頭出來,在山背散發出曙光的景象。

軌道車駛過一座石橋,跨過結了厚厚冰層的塔森秀河,在轉最後一個彎之前,菲雅把臉湊上窗戶,用手抹去模糊的熱霧氣。

在曙光照曜下,在屋頂積滿了降雪與冰霜的街道和城鎮,反射著令人眼睛疼痛的強烈光芒。在四射光芒之中,可以見到部份大早起來站在屋頂上、街道上除雪的村民。

菲雅看著這個景象,露出會心的微笑。她把目光移往村莊西北面的丘陵地上───那裡有一棟兩層樓的石造建築,用木柵圈起偌大的後院,獨樹一格地座落在愛奧拔特鎮視野最佳的制高點上。

「啊…牛都長大了呢。」菲雅把望遠鏡從口袋裡拿出來,觀察後院雪地上的小小黑點。

「是呀,已經有六頭乳牛和一頭成年的公牛了,還有兩頭小母牛哦。山羊也有十幾隻了…」

「真的?」菲雅驚喜地說。

「我以為妳應該知道,瑪莉安她們寄給妳的信上沒寫嗎?」老爺爺詫異地問。

「因為每次寫信時都沒辦法寫太多字所以問的不多啊…」女軍官臉上帶著欣喜的表情,在搖搖晃晃的車上專心注視遠方。「喔,幫忙放牧的是誰?」

「我想想,應該是克魯格、優米和愛拉。」

「啊~克魯格也長那麼高了。」

雪原上有三個人影牽著牲畜走出來,一個與牛幾乎齊高,另一個則矮了一個頭,第三個則矮了一個頭半。菲雅注視著與牛齊高的少年背影,不知自己正被菲雅窺看的少年此時正牽著黑白班點的乳牛走出石造的樓房。

老爺爺轉頭去瞇起眼睛看了一下,搖了搖頭:「嗯…不對。第一高的是蔻絲圖,第二高的那個才是克魯格。」

「咦?等、等等!不會吧!」

菲雅吃驚地想要再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但是列車已經轉入靠山壁的直線軌道,愛奧拔特鎮也從眼前消失無蹤。

約十五分鐘後,軌道車才開進了支線終點站───愛奧拔特鎮的簡易月台。

雖然說是月台,其實也只不過是用木板搭成的臨時踏板而已。一大早就有許多人站在月台上等待,村民們看到即將進站的軌道車,都紛紛站起來揮手。

老司機拉下煞車桿,車輪兩側的鐵製機件挾住傳動輪,發出尖銳的金屬噪音與火花,本身質量就不算大的軌道車很快就停妥在鐵道上。

「喂~這麼晚才來啊!」

「沒辦法,五年來最大的暴風雪!」

「城裡的氣象專家怎麼說?」

「嗯,就高氣壓帶狀異常什麼的,今年應該還有兩到三波寒流的潛力。」

老爺爺一邊喊話一邊檢查車上的機件,穿著跟老爺爺相似制服的中年男子從木頭搭的小亭子裡走出,拉開軌道車的第二節車廂大門。在月台上等待的村民們拿出收據單走向中年男子,在核對過之後,一一把寫有收件人姓名的包裹和貨物交給他們。

雜貨店老板在檢查過清單之後,把一桶桶煤油堆到手推車上;鎮上送報紙的小弟則是一手一捆地把報紙拿到月台上,仔細算過沒有短少之後,脫下頭上的布帽向老爺爺致謝。

菲雅從車廂裡提著行李走出來,中年男子見到菲雅,不悅地皺起眉頭瞪著老爺爺。

「你又違規載客!不是說過沒買車票不准閒雜人等上來嗎!」

「別這麼死腦筋,稍微通融一下嘛。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回來的───」

「每次都是這樣,通融、通融!」中年男子已經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完全不守規定的員工,公司才會一直虧損!」

「我有車票。不過,是客車的,因為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發車通行,所以就跟爺爺借個座位來用了。」

菲雅走上前,把在櫃台花錢買的客車票拿出來。中年男子先是看了菲雅一下,然後接過車票,斜眼瞪了老司機一眼。

「真是…中尉就自以為了不起!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啊!」

他一拐一拐的走回木亭子裡,看起來左腳似乎有些行動不變。

「以前的站長呢?」菲雅小聲問。

「勞易德啊,他兩年前死了。中風。」

「紅鼻子他也上年紀了…他人很好呢。」

「是啊,不像新來的瘸腿廢兵。」

老爺爺平淡地回答道,菲雅則輕輕地點了點頭。新的站長應該曾是階級比菲雅更高的軍官,但是因為戰傷而無法繼續服役,於是被軍方安置了鄉下的軌道車站長職務吧。

「嗯,」老爺爺從口袋裡掏出懷錶。「稍等一下,差不多該出現了。」

菲雅正要問老爺爺「出現什麼」的時候,兩個全身裹滿了厚重衣物的小孩子轉角出現在大街上。這一對身影大概差了一個頭左右的身高,因為圍巾和面罩而讓菲雅看不太出來他們的長相。

兩人一起提著一個約有二十公升裝的大鐵桶,一邊喘著白白的熱氣一邊跑向車站。菲雅把她頭上的大盤帽揭下,出神地望著這兩人。差不多跑到五十步距離左右時,比較高的那個人影忽然停下腳步,而比較小的人影則往前跌倒在雪中,鐵桶子也翻倒在地。

「姐!姐回來了!」

高個頭用高八度的尖銳女聲喊叫道,像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一樣。她拔腿跑向火車站,隨後的矮個頭則努力地爬起來,跟著前人的身子跑過去。菲雅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團把全身包的密不透風的布團就撞上了菲雅。

菲雅聽著這個聲音,試圖叫出她的名字。她把這個人臉上的圍巾解下,那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女,細瘦的臉龐兩側被只露出面部的毛織頭套連頭髮一起包起,那對淡綠色的眸子興奮地眨著,在雪白的皮膚襯托下顯得十分明顯的蘋果般腮紅。

「愛拉,妳什麼時候長這麼高了…」

「菲雅姐!」小男孩拋下倒在路上的鐵桶衝了過來,抱住菲雅的大腿。

他的個頭明顯地比愛拉小,戴著滿是絨毛的耳罩和皮頭巾,修長的下巴和姐姐有些神似之處,一雙單眼皮的大眼睛充滿興奮感地看著身穿軍裝的姐姐。

「喔,約翰也長大囉。」菲雅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掌摸摸弟弟的頭,大家都笑了,菲雅左擁右抱,把兩個弟妹都一口氣抱起來,再放回地面。

「啊,牛奶!」愛拉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約翰跟著回過頭去。

「等等我!」男孩和女孩匆忙地跑向桶子。

把拿去出貨的牛奶送上軌道車之後,菲雅和老司機道別,並且跟著弟妹兩人一起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幸好牛奶桶已經結凍了,不然的話…」

「要不然我們這個星期就要餓肚子了。」

約翰不知為何開始傻笑起來,愛拉則皺起眉頭。

「你還說啊,為什麼不提醒我呢!」

「啊~明明就是妳先放手的。」

弟弟嘟起嘴巴,姐姐掄起拳頭,菲雅則以和事佬的身份勸道:「好啦好啦,總之牛奶平安的送出去了。」

「話不是這樣說的,菲雅姐,這小鬼比你想像中的要可惡很多,根本就是小惡魔!」

愛拉開始滔滔不絕地邊走邊數落弟弟的不是,諸如賴床、不折被子、拒洗碗盤、和村裡的小孩子打架、霸佔暖爐與廁所…等等罪狀一一舉出。不過約翰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愛拉的話上。約翰以發光的眼神盯著菲雅的禮劍,這種東西無疑地對男孩子有非常大的吸引力。菲雅注意到他的目光之後,停下腳步,把行李放在地上,把禮劍從腰帶上解開。

「拿去吧。不過,要記得還我哦。」

他的臉上立刻出現了燦爛的笑容。

「謝謝姐姐!太棒啦!」

「真是的,都已經十歲了,拜託你成熟一點…」

「十一歲啦!」約翰糾正道。

菲雅不禁笑了起來,小孩子都曾有一段希望趕快長大的年齡。只要一過了那個年齡之後,各種煩惱、生活壓力也就接踵而來。

不過,對愛拉來說,「希望趕快長大的年齡」卻結束的很快。

「愛,我聽說妳要去考教師資格了。」

愛拉抬起頭來回應菲雅的目光,然後自信地點了點頭,眼眸中閃爍著如同約翰把玩禮劍時的孩子氣神情。

「是啊,今年寒假會有省教育部的官員到學校來主持考試,錯過的話就得等半年了。」

「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啊,保持平常心,平常心。」

「放心啦,連蔻姐她都能考得上了,我自認絕對不會比她差。嗯!」

「妳這樣好像把蔻絲圖講的很糟糕似的…」

「蔻姐她本來就傻愣愣的,連洗個碗都會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真傷腦筋。」

愛拉握緊拳頭,以相當有自信的拍胸脯保證。本來想要讓她放鬆一點的菲雅看到這種年輕人的幹勁火燄,對愛拉的發言不置可否地苦笑。

她也還處在「希望趕快長大的年齡」…以後就會慢慢瞭解了。

走過愛奧拔特比較主要的街道,菲雅也四處轉頭觀看著鎮上有何變化。

愛奧拔特是以務農為主的傳統鄉下市鎮,除了供應鎮上生活所需的商家集中在軌道車站出來的那條街上以外,大部份的房舍分怖都顯得相當分散。

傳統北方的屋子都是用石砌,再加上堅固的松木製銳角屋頂;但是可以看到很多用王國南部工法建造的新築木造房舍,以及一些用很簡單的工法,不打地基直接在地上蓋起來的商店。

「住戶似乎多了些啊。」注意到房子的數目增加不少。

「最近搬來北方的人多了些哦,聽說很多都是威西尼亞跟愛斯塔里亞的難民。」

「啊?愛斯塔里亞?」

「喔,妳看,那邊就有一個。」

愛拉抓住菲雅的手,頭撇了撇示意她往左前方看。一個打扮的跟愛拉差不多,幾乎把全身包緊緊的人影扛著造型奇特的扁擔走過街道,菲雅注意到那張在圍巾和防寒帽保護下的臉是深褐色的。

愛斯塔里亞過去曾是法蘭妮公國北部的一個省份。

現在則是漢密斯王國的領地。

在數年前的反公國革命時,法蘭妮依賴來自漢密斯王國的軍事援助才得以敉平叛亂,並且肅清了公國北部的反抗勢力根據地。但是,王國政府隨即趁機提出了「以公投方式決定愛斯塔里亞地位」的主張,迫於王國的軍事力量,公國方面也只好讓步同意。

最後的結果,讓愛斯塔里亞脫離公國成立獨立的邦,並接受王國的托管統治,而王國也以掃蕩革命勢力為由,在公國境內長期駐軍。在那之後,法蘭妮公國與愛斯塔里亞就成為了實質上的王國從屬勢力。

對方注意到菲雅與愛拉的視線,稍微調整了一下扁擔的角度,把大衣的衣領束的更高,加快步行的速度回到街對面的房子裡。

「去年一年就有六十多人搬進來…村裡的人數越來越多,現在幾乎是以前人口的一倍多,增加了很多陌生人呢。家裡就住了好幾個…」

「那很好啊,我們家的房間總算租的出去了。」菲雅笑著說。

「但真的令人很不放心啊,那些傢伙…自從他們來了之後東西就變得容易不見了。」

菲雅注意到愛拉微張的綠色眼眸中,流露出對異民族的恐懼與不信任感。類似這樣的表情,菲雅也曾在前線見過。雖然想要糾正妹妹的態度,但是菲雅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才好。





在小鎮邊緣的山丘上,座落著全鎮最大的唯一一棟石造雙層建築物。在九零零年代之後,邊境幾乎已經沒人在蓋這種傳統的石砌磚房了。

山丘腳下可以看到掛有住戶姓氏的門牌,除了菲雅所熟知的自家綠色金屬製郵桶外,還插了三支歪七扭八的信箱,上頭都寫著菲雅不認識的姓氏,其中兩個甚至不曉得要如何用王國語發音唸出來。

克盧索家原本是威斯特邊境伯爵領下的世襲騎士,據說因為在征伐北方的梅斯特時立下功蹟,因此在邊境之地的愛奧拔特取得了屬於自己的采邑和封地,成為擁有屬於自己農莊的小小地主。

時代慢慢變了,身穿鎧甲、手持寶劍的騎士逐漸轉型成身穿制服的軍人。農奴解放、農莊因為無人耕作而成為荒地。隨著北方開發與移民的增加,克盧索家也把無人居住的封地一點一點地租借或永久出售給新來的移民;到了菲雅她們這一代,只剩下勉強夠維持宅邸和中產階級水準的最基礎收入了。

菲雅的父親,馬修.克盧索幾乎是毫無考慮的加入陸軍,履行克盧索家五百年來的傳統,以騎兵軍官的身份為國家效力,為全家掙得生活的所需。

母親瑪莉安.克盧索,原姓麥德森,則是來自王國南方的一位在地士紳,受過良好的教育,曾擔任過女子中學的國語教師。因為衣食無缺,兩個人也都很喜歡小孩,毫無節制生育的下場就是接連誕生了十名子女───其中除了兩個夭折之外,其他都平安順利的長大。

雖然母親外表看起來很瘦,其實是那種很容易就能生下小孩的安產型。據她本人所言,生下頭一胎的菲雅時就像是「滑出來般似地」自然生產。次子約書亞從陣痛到分娩,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鐘就安然產下。

六年前,王國政府決定介入法蘭妮紛爭,菲雅的父親在法蘭妮的戰事期間陣亡。一家九口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當時的菲雅也曾擔任過兩年的家庭教師貼補家用,但她很快就發現那於事無補。

農莊賣了、土地賣了、領主宅邸改裝成民宿和出租雅房;奢侈品和各種飾物接二連三的變賣成維持生活所需和求學的花費。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興起了跟隨父親腳步的念頭吧。





愛拉抓起沉甸甸的金屬門環,在兩公尺半高的木門上用力地叩了三下。前來應門的是一位棕髮綠眼的纖弱婦女───她的頭髮已經夾雜些許不甚明顯的銀絲,身穿樸素的厚棉襖與冬季防寒的裝備出來,擺出職業性的親切笑容。

當她睜開眼睛,很快就驚訝地用手摀住嘴唇。

「菲雅?是妳嗎?」

「我回來了,媽。」

菲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擺出笨拙的笑臉。媽媽發出意味不明的呻吟聲,走上前抱住菲雅,與她緊緊相擁,聲音中帶著些許顫抖。

「啊…好久不見。真高興看到妳回來。」

一時之間被擁抱的女兒腦袋裡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的感覺竟大於溫馨的感覺,昔日曾經可以俯視自己的母親,曾幾何時已經變成必須要墊起腳尖才能抱住菲雅的中年婦人。

擁抱持續了好一陣子之後,木製的地板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和吶喊聲,菲雅可以看見弟妹們已經擠在玄關門口,一字排開煞是壯觀。

「孩子們,菲雅回來了。」

瑪莉安鬆開她的手,轉過身子,用右手擦拭眼眶,向大家宣布道。

戴厚框眼鏡的三女蔻絲圖走上前來,拉著菲雅的手用力搖晃,而菲雅則伸手去抓她的辮子,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愛拉的雙胞胎姐姐優米則是靦腆地走上前,象徵性的抱了一下,六子克魯格向菲雅敬禮,最小的卡根內克則是躲在母親背後,對眼前身穿軍服的女孩有點怯生。

───這是四年以來菲雅第一次回家。

克盧索家很快就變得熱鬧起來,才剛過完聖誕節與新年,家裡面還有很多沒有拆掉的裝飾品,整棟房子都還很有過節氣氛。

從寬敞的正門玄關進去之後,就是橢圓形的大廳。在當初克盧索家還是頗有財力的地方士紳時,就是使用這個大廳來作為舉辦社交宴會的場所。不過克盧索家最後一次舉辦宴會也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了。

左手邊是廚房與用膳間,不過後來為了要減少被浪費的房間數目而被改建為平常活動的起居間了。右手邊原本是馬伕、僕役和長工的宿舍,不過自從菲雅出生以都從未看到克盧索家有雇用過任何僕役,多半都是充當親友來訪時住宿的房間,現在則改裝作為出租套房之用。

宅邸的後門直接連接到馬廄與廁所,馬廄現在已經變成飼養所有牲畜的畜欄。廁所獨立蓋一棟的理由是方便提供堆肥的原料。

在宅邸後門外是上鎖了的地窖,鑰匙平常都由媽保管。地窖裡有冰庫、鹹肉串、鹽漬蔬菜和酒庫,還有今年春天播種要用到的新種子,一袋袋的馬鈴薯、小米和小麥。

二樓上是父母親的個室、書房、茶室,和孩子們的房間。父親死後經過改裝,現在大家都集中睡在兩個房間裡,其他的房間都在改裝後空出來作民宿與出租套房,剩下幾個房間則用來塞以前的家具和雜物。

愛拉在姐妹們之中似乎擔負著總司令的角色,動作溫吞緩慢的蔻絲圖雖然年紀比她大兩歲,但還是免不了因為缺乏效率而挨愛拉一陣痛刮的命運。

原本擔任起這個總指揮的角色是身為長女的菲雅,但在菲雅離開之後,權力結構改變的模式似乎跟菲雅所猜測的有點出入,身為次子和三女約書亞與蔻絲圖,並沒有照順位下來取得這個核心地位。

愛拉的雙胞胎姐姐優米也沒好到哪裡去,雖然數次和愛拉吵架但總是屈居下風,原本還在擔心時間過了這麼久,會不會因為這兩人幾乎無從分辨的外表而搞錯,但看樣子是多慮了。菲雅心中暗自評論,這一對雙胞胎姐妹的內在相似度可能是全王國倒數前幾名。

把放出去曬太陽的牲畜丟在戶外,直接跑到玄關來見菲雅的克魯格和蔻絲圖,很快就再度穿上大衣,跑回後院把放牧在外的牛羊牽回用馬廄改裝的畜欄。

約翰奉命去室外冰窖取出食材,愛拉則和母親一起在廚房裡準備生火。

「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啦…」

「怎麼能這麼說呢,姐好不容易才回來耶。」愛拉擺出了說教的架勢。

「不過,孩子們也會因為能夠吃到大餐而高興吧。今天的午餐───就決定作紅洋蔥牛肉湯和乳酪火鍋吧!」

瑪莉安對菲雅回眸一笑,眨了下眼睛。

「對了,菲雅啊,妳的行李已經在前天寄到囉,我把東西都堆到妳爹書房去了。」

「我知道了。」

「衣服要掛好哦,不要把泥巴和水沾到地板上!」

「是~」菲雅苦笑著,把行李放在寬敞的起居間座位上之後,菲雅找了個掛勾,將軍用大衣掛在架子上。

因為好奇什麼事情這麼熱鬧而從二樓走下來的陌生男人,在看到身穿軍服的菲雅之後,就嚇的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他的額頭很高,灰白的頭髮略嫌稀疏了點,鼻子相當的大,外形看起來有如一顆洋蔥。

「波茲南先生,這位是我的女兒菲雅。」瑪莉安用戴著無指厚手套的手拍了拍菲雅的肩,同時介紹道:「菲雅,這位是波茲南先生,他們一家三口都是從隆那弗來的哦。」

「哦…您好。」菲雅點點頭,向愣在樓梯口的波茲南先生打招呼。

波茲南先生並沒有開口,他點了點頭之後,悄然無聲地回到樓上去了。等到波茲南離去後,愛拉嘀咕道:「什麼嘛,沒禮貌的傢伙。」

「抱歉,他平常是比較正常的,今天似乎有點害羞啊。」瑪莉安也顯得無法理解波茲南的舉動。

「話不能這樣說,威西尼亞人會害怕王國軍是很正常的事。」菲雅苦笑說:「我們燒他們房子、趕他們走、在他們的土地上打仗,用他們的家園作藏身的掩體。」

「那是他們活該!誰叫威西尼亞的政治家們想要玩弄兩手策略…咦?」

菲雅脫掉手套、盤起頭髮之後捲起袖子來到廚房,愛拉連忙放下手中的桿麵棍制止菲雅。

「妳就休息讓我來忙啦。」

「要休息也是媽下去休息,我還沒有虛弱到連這種力氣都非省不可。」

菲雅理直氣壯地說道。

「媽,這籃洋蔥要切對吧?」

「…就交給妳吧。」瑪莉安點點頭,露出笑容。

「我就知道媽人最好了。」菲雅對母親比了個大姆指。

最小的弟弟卡根內克搖搖晃晃地從房間裡走出來,抓著瑪莉安的裙角,希望引起母親的注意。他手裡拿著筆跟圖畫紙,似乎想要展示自己的傑作,但是還沒等到瑪莉安開口,愛拉已經先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走開走開,廚房很擠的!」

「啊~可是…」

「學校的寒假作業呢!寫完了嗎?」

在姐姐的強勢命令下,卡根內克哭喪著臉邊揉眼睛邊走到廚房門口,但是似乎沒有要離開這裡的意思。

「你啊…想挨打嗎?」愛拉皺眉怒道。

「老媽~牲畜都已經鎖回畜欄了。」克魯格從走廊轉角冒出來,毛線帽、頭罩和大半衣物已經取下,菲雅也把現在的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哦,正好,你幫我把卡根內克帶到別的地方去。」

「帶到哪裡?」

「什麼地方都行,廚房不准。」

克魯格遺傳了瑪莉安的血統多些,深褐色的捲髮幾乎長到頸子那麼長,這是因為王國北部省份的寒假多在最冷的十二月至一月間,很久沒剪頭髮而導致了他現在這種看起來很叛逆的造型。

以十三歲的少年來講,他的身高比平均值低了點,這個年紀的男孩只有一百三十公分出頭的身高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不過菲雅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寬───似乎是因為常常勞動的結果。

在菲雅的印象中,克魯格以前是個胖小子,雖然比起約翰要來的乖,可是體能很差,往往打個雪仗就會氣喘不過來。

「蔻絲圖呢?」

「剛才摔了一跤擦傷膝蓋,她去浴室沖洗傷口順便拿藥箱了。」

愛拉向菲雅送了個眼色,好像是在說「看吧!早跟妳說過。」

「還有什麼工作?」

「嗯…你去倉庫裡拿新的一袋煤出來。順便去冰窖看看約翰,那傢伙在摸什麼魚啊,叫他快一點。」媽媽歪著頭說道。

在接收到愛拉的命令之後,克魯格面無表情地轉身拉起卡根內克的手,帶著最小的老么一起走出去,與他擦身而過的優米來到菲雅身邊,舀出缸裡的水洗了手,隨即也加入廚房組的工作。

「比平常要多了一個人,沒想到就變的這麼熱鬧。」優米笑著說。

「人多很好啊,想當初就是因為想要熱鬧一點,我才會一直生不停的。」母親也用開玩笑的口氣道。

「啊,這麼說起來不也剛好少了一個嗎。」

菲雅想起來了一件事,廚房裡的其他人則是都不約而同的稍微愣了一下。

「約書亞上哪兒去了?」

「…他早上雪停之後去後山打獵,不久應該會回來。」

愛拉小聲回答。

「嗯,讓我猜猜是什麼狀況讓大家必須瞞著我。」

菲雅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不過曾經在以前被這種表情的姐姐痛打一頓的愛拉和優米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威斯特工科大那裡的學業出了什麼事了,對吧?」菲雅把一顆洋蔥剝好,並且把洋蔥皮掃進袋子裡。





同日、午後四點左右,一個背著獵槍的男人駕著馬拉雪橇從鎮外的森林歸來。他的身高約一百八十公分上下,體格也相當健壯。年輕男子的臉上已經有些許鬍渣,如果留長一點的話就會變成相當茂密的大鬍子。

他把雪橇駕駛到後,把兩匹拉橇的馬牽進畜欄裡鎖好,並且為牠們倒好了飼料。

年輕男人一肩扛起獵槍,另一肩扛起雪橇貨架上載的大袋子,打開山丘上克盧索邸的後門。才剛打開門,他就聽到了走廊的對面傳出了模模糊糊的歌聲。

…是讚美歌?

他疑惑地拉出雪衣遮蔽了的腕上的手錶,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吃午餐可以拖到這麼晚!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這樣也好,如此一來就不必挨餓到晚上了。

年輕男人把雪衣和外套全部都脫掉,掛在後門玄關旁的掛架上,從鞋櫃裡拿出木製的脫靴器,坐在玄關台階上,然後把左腳塞進脫靴器,解開鞋帶,努力半天卻毫無動靜,用力一拔,腳是拔出來了,但是襪子卻被留在裡面,而且有點受凍傷的腳丫子和腿毛被扯掉的痛楚讓他忍不住大叫。

讚美歌聲戛然而止,有人探出頭來觀察,年輕男子則背對走廊,困窘地繼續拔另一隻腳。

「…你在幹什麼啊?叫得這麼驚天動地。」

「脫鞋啊,不然還能幹什麼。」

「喔。要不要熱水?」

「好啊…」忽然間,年輕男子發現這個聲音很熟悉而猛然抬起頭來。

「姐、老姐妳…!」

「在我拿熱水過來之前都不要亂動。」

菲雅拋下這句話之後,轉身從走廊走回廚房的方向,一分鐘過後,雙手抬著一個掛有毛巾的大水盆走過來。

「哦呀哦呀哦呀…很嚴重嗎?」身穿圍裙,一手還拿著湯瓢探出頭來的瑪莉安露出關心的眼神。

「不嚴重!」菲雅和約書亞幾乎同時回答。

優米與愛拉兩姊妹也跟出來看,愛拉在偷笑一會兒之後,向菲雅問道。

「需要幫忙嗎?」

「幫我裝兩個熱水袋。」

「瞭解~」愛拉與優米向菲雅舉手敬禮───不過她們兩人是用錯誤的左手做的。菲雅苦笑幾聲,然後轉向弟弟。

「來,把腳泡進來。我幫你按摩。」

「我自己來…」

「先處理你另一隻腳吧。」

菲雅拍拍約書亞的右膝蓋,然後蹲坐在地上,按摩弟弟因為血液流通不良而顯得有些紅通通的腳丫子。約書亞不時回頭,眼光打量著菲雅全身。菲雅的眼角餘光注意到他的視線,於是便酸溜溜地說:「怎麼了,中尉很稀有嗎?」

「不、沒事。」

約書亞把頭轉回去,然後沉默不語。他慢慢的把右腳上的靴子也脫掉,把腳泡進水盆中。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麼會搞成這樣?」

「因為看到鹿,所以跑去追,踏過塔森秀河時腳陷進去…」

「真是受不了你,年紀這麼大了還這麼笨手笨腳的。」

「我有把鹿打回來哦!我只用一發子彈就打倒牠了!」彷彿是想向菲雅示威。

「打到鹿和踩碎春末的河冰結果凍傷,這兩件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吧?」

「…」約書亞非常屈辱的低下頭。

菲雅繼續按摩弟弟的那雙毛毛腳,原本清徹的熱水也被污垢弄得污濁。約書亞的腳逐漸變成較為健康的顏色,不過還是可以看到許多裂傷的痕跡。

優米和愛拉一人裝好一個水袋之後抱過來,菲雅用橡皮筋把水袋綁在約書亞的足面上,「這樣應該差不多了,熱敷一天左右應該就能恢復的差不多了。洗手來吃飯吧。自己能站起來嗎?」

菲雅把手伸向坐在地上的約書亞,凝視著他。約書亞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試圖迴避她的目光,慢吞吞地回答道:「我自己站得起來。」

「那就來吧,是我們折騰了三個鐘頭才完成的豐盛午餐哦!」

身穿軍服的大女孩雙手扠腰,比了比身後走廊對面的廚房。





這一頓份量過於誇張的「下午餐」,量實在是做太多了,就連人丁興旺的克盧索一家九口都無法一鼓作氣解決掉。裝在特大號燉鍋裡的洋蔥肉湯因為加了太多的肉與馬鈴薯,份量就顯得非常驚人;乳酪火鍋則是因為來廚房幫忙的蔻絲圖誤聽愛拉的命令,一口氣把整塊餅狀的熟乳酪給丟進鍋裡煮,愛拉後來追著蔻絲圖邊叫邊打了一頓。

根據菲雅的目測,那塊乳酪餅的直徑至少有十二吋。怎麼會有人想到要作這麼大的乳酪餅來賣啊?菲雅事後還特別去撿起包裝紙,看上頭標示的製造商與產地,似乎就是愛奧拔特土產的樣子,上頭還印有鎮公所的徽章。

原本屬於配菜類要跟火鍋搭配著吃的通心粉供不應求,很快就被喜歡吃麵食的克魯格跟約翰掃蕩一空,至於切成薄片的生火腿和炒米飯也很受歡迎。

因為吃的都是很鹹的東西,所以愛拉也把可爾必思原液稀釋大約十倍後,將乳白色的淡甜飲料倒在每一個人的杯子裡。

母親瑪莉安在大家開動剛不久,用內部裝有隔板的鐵製餐桶裝了洋蔥肉湯、乳酪鍋和一些配菜,蓋上蓋子之後提到樓上去。

「媽,不用這樣啦。」愛拉皺眉頭道。

「小乖,這是原則問題,」瑪莉安用小名稱呼女兒道。「從妳爸還在的時候,克盧索家就不曾讓客人餓過肚子。」

「問題是,他們只是租房子的房客啊!」

「他們還是住在我們家。不是嗎?」瑪莉安用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扠腰說。

「天啊…」愛拉摀住眼睛道。

菲雅苦笑,雖然家道中落,不過母親的自始自終都是精神上的貴族。光是這一點,就讓她覺得這個媽媽實在是非常可愛的一個人。瑪莉安是優雅而典型的士紳階級婦女,不過她可能晚生了兩個世紀。

其實餐點收費的話,憑媽媽的廚藝,收取跟餐廳同樣等級的費用也不會讓人有怨言,但她向來都是免費招待房客和住戶飲食。這一點,讓實際管帳的愛拉與蔻絲圖經常頭痛於如何在七個孩子的學費壓力下平衡收支。

她裝了三個餐桶之後,瑪莉安提兩個,愛拉也幫忙提一個,走向二樓敲門。

「姐…」約書亞在母親與愛拉走後,停下手中的刀叉,盯著菲雅。「…軍隊的收入怎麼樣?」

「不怎麼樣,新兵大概七八十多帝納一個禮拜,士官九十,軍官稍好一點,中尉的週新有一百四十,年終特別獎金可以領八週。」

菲雅站起來,用大瓢子從乳白色的牛奶乳酪鍋裡撈起煮成泥狀的馬鈴薯。

「那好像跟外面的工作收入差不多嘛。」

「是啊,不過因為花錢的機會少,因為吃住都是靠部隊,所以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額比例很高,一個月就可以存下四、五百帝納。」

「喔喔…」約書亞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五百帝納對克盧索一家來說,相當於一個月的伙食費開支。同時,也相當於威斯特工科大學一學期學費的一半。

毫無疑問,在漢密斯王國來說是筆鉅款。

「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菲雅嚼食口中的馬鈴薯,捧起碗喝了一口洋蔥湯。

「老姐,妳聽我說,我的計劃是…」

「想都別想,給我乖乖回去辦復學。」

「喂!」約書亞皺眉頭。

「喂什麼?任性也要有個限度,幸好只是休學而已,最多不過就是浪費一個學期。」

「我是認真的啊!」約書亞從座位上站起來。「現在已經不是坐在這裡唸書的時候了…仗都已經打成那樣!唸書,唸書有什麼用?」

啪!

菲雅站起來,甩了約書亞一個響亮的耳光。

「你不要太天真了!」

她的怒喝聲讓約書亞和在座所有弟妹全部都被嚇了一跳。對經常練習出操口令的軍官而言,這種來自丹田的發聲方式可說是必備的一項技巧。

送完餐點的母親與愛拉走下樓梯時,也聽到了這聲怒吼,駐足在起居間外。約書亞頭也不回地掉頭就走,因為低著頭,所以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吃完晚餐之後,除了不知道消失去哪裡的約書亞以外,剩下的孩子們都媽媽一起分工收拾克盧索家的餐桌。

剩菜剩湯可以先放到室外冰窖裡冷凍保存,碗盤餐具則堆在廚房用熱水清洗,把沾了不少東西的桌布抽出,並且用抹布把桌面擦拭一遍。在愛拉的指揮下,男孩女孩們各自進行份內的工作,大家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該負責的範圍,反而是菲雅因為無事可做所以有點被冷落在旁的感覺。

「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沒有。」愛拉明快地答道。「蔻姐,妳帶姐上樓去放行李,順便整理一下姐的房間。」

「哦,好。」

寇絲圖把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然後牽著菲雅的手走出廚房。菲雅先把放在起居間的行李收拾起來,而寇絲圖則幫忙抱著菲雅的軍大衣,然後帶著菲雅走上樓梯。

「菲雅姐,妳變的好帥氣耶。」

戴眼鏡的少女眼中閃爍著羨慕的目光。目光的餘處,落在她抱著的軍裝上,閃閃發亮的各式各樣金屬製章記。

「會嗎?我覺得當軍人當的很狼狽呢…」

「啊,我也想要像姐姐一樣,能夠獨當一面。」

菲雅笑笑,拉住蔻絲圖的衣領,她還渾然不知的向前走,結果差一點跌倒。

「有、有什麼事嗎?」

眼鏡女孩轉過頭來,菲雅趁機摘掉她的眼鏡。

「啊…」

「換個小一點的眼鏡吧,這麼厚重巨大的老人眼鏡不適合妳。」菲雅托起蔻絲圖的下巴,把臉湊近端仔細詳。

她的臉型與母親極像,都是如鵝蛋般的瓜子臉,比起遺傳到父親厚實下巴的菲雅和愛拉、優米其實都要來的漂亮。不過,厚重的眼鏡片破壞掉了這種感覺,再加上不善於打扮的隨便髮型,未經整理的髮絲隨意亂垂,總之就是給人一副邋遢的感覺。

「嗯,多注意自己的儀容。改變一下髮型和心情,這樣一來就能很快變得有精神又能獨當一面了。」

「是…」蔻絲圖怯懦地點點頭。

「聽說妳考上教師資格了,這麼小聲會有辦法管好學生嗎?大聲一點。」

「是、是的!」雖然少去眼鏡之後,視線的焦點有些迷茫和混濁,但是她仍然大聲回答姐姐的問題。

「就是這樣。」菲雅滿意地笑笑,把眼鏡還給妹妹。「找到學校了嗎?」

「呃,是省立的伐斯泰德-奧倫治國民中學。」

「那很遠耶。」

菲雅在六年前首次執教鞭的地點是在省會安法爾,當時她十五歲,比蔻絲圖還年輕一歲。雖然同樣是在威斯特,但是威斯特省是很大的,東西橫跨三百多公里,南北長兩百五十公里。愛奧拔特位於威斯特省西北端的角落,而伐斯泰德則處在東南端的角落。

兩地差不多處在威斯特省對角線的位置上,若要確切的形容,差不多是坐火車一天一夜的距離。

「是很遠沒有錯,所以要住校房提供的教師宿舍…幸好,那邊還滿暖和的。」

「這樣啊…去看過新環境了嗎?」

「媽陪我去過了,在面試那一天。哇,那時候我好緊張,差點說不出話來。」

眼鏡少女按著胸口,靦腆地歪著頭回憶當時的情形。

「校長先生問了我好多問題,當時迷迷糊糊的亂講一通,現在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哈哈哈,我在倫道國民中學面試時也是這樣。」

「真的嗎?我還以為只有我會這樣呢。」蔻絲圖似乎非常高興與菲雅擁有共通的經驗,露出欣喜的表情。

雖然走到了菲雅的房間門前,但是在蔻絲圖打開門以前,兩個人站著聊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菲雅覺得手臂有點酸了,把行李放下,蔻絲圖才連忙道歉並且拿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

菲雅的房間位在宅邸二樓的東側,因為當初蓋這座宅邸的克盧索家祖先,最多曾經擁有十二個孩子過,所以宅邸的東側就是十二座兩兩成對的房間彼此相對,而西側則是父母親的寢室、辦公室、會議室、運動器材室、家史室和音樂室。

宅院西側除了父母親的寢室與父親的辦公室以外,其他全部重新裝潢成家庭用出租間,東側除了含菲雅在內的八姐妹以外,剩下四座房間也都改成單人用的出租間。

菲雅的房間裡保持著當年她離家時的模樣;自從十六歲那年,從愛奧拔特出發前往更格尼爾的陸軍官校時,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維持原有的狀態。

書架上東缺一本西缺一排的,當時菲雅打包了一半,但是理性判斷後覺得不可能帶走的大量書籍,一袋袋地堆在書桌旁邊;書桌上則放著舊的日記本,和一疊疊準備教師資格考試用的參考書。床舖折的軟趴趴的,這是在軍校入學前的菲雅能折出最整齊的被子了───但以軍隊的標準來說距離及格還差得遠。

蔻絲圖把菲雅的衣櫃打開,將大衣拍平,端端正正的掛在衣架上。菲雅從蔻絲圖的背後走向衣架,手伸過她的肩頭上方,一邊發出感嘆的呼息聲,一邊撫摸櫃裡的衣服。

「哇喔…好懷念,我當老師時穿的衣服。」

菲雅一臉感動地從衣櫃裡拿出一件素白色的V型折領剪裁式套裝,雖然尺寸小了一號,但穿在十五六歲的少女身上,卻顯得相當合宜得體,看起來可以令人增加不少成熟度。

「哦~還有這個…」她的表情顯然非常陶醉。

因為威斯特很冷,又地處遠離海洋的內陸,省立女子中學並沒有把王國南部非常風行的水兵服列入制服當中───即使是夏季制服都很罕見。從南方來訪,經營成衣批發的大舅穆斯卡在看到十歲的菲雅時,相當激動地抓住馬修的肩膀。

「這樣是不行的,姐夫!女孩子在春天就應該要穿上水手服才對啊!」

穆斯卡於是在菲雅十一歲生日時,帶了一件漂亮的黑底銀縫線水手服,菲雅後來從父親口中得知那是仿王國海軍水兵冬裝設計的兒童成衣───雖然當時的菲雅不是很懂這些,不過當她穿這一件出去時,幾乎就能吸引全鎮男孩女孩們羨慕加嫉妒的目光。

不過隨著時光流逝,能穿的下這件衣服的人,大概就只剩下最小的兩個弟弟了。

菲雅的衣櫃裡還有收納許多衣服,其中包括騎馬出外時使用的獵裝,擁有很大盤緣的仕女帽,還有正式場合裡所穿的舊款式晚禮服。

看著這些東西,菲雅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姐?」蔻絲圖回過頭去。

「啊,看到這些東西就讓我想到,我最起碼已經有兩年沒穿過裙子和高跟鞋了。」

「咦咦~」妹妹被嚇了一跳。「不准穿嗎?軍隊…」

「嗯,」菲雅點點頭,「最後一次穿是在畢業舞會上,和男同學一起跳舞。在那之後就一直一直穿著制服───最多只有在戰車裡脫到剩內褲而已。」

「對了,媽把很多妳的舊衣服拿給我跟愛拉、優米她們穿了哦。」

「那很好呀,物盡其用嘛。妳身上這件也是我中學時代的嘛…」

菲雅打量著蔻絲圖身上的米黃色襯衣。克盧索家本來還有頗充裕的收入,不至於讓小孩子沒新衣服可穿。可是,在父親陣亡後,排行比較後面的小孩們就只好穿姐姐哥哥們留下來的舊衣服了。

菲雅把行李擱在自己的床上,開心地躺在上頭。

「啊啊~好久沒回來了。」

之所以不回家,連寒暑假都留在學校裡,主要的原因是車錢太貴。軍校生領的薪等和王國軍下士差不多,然而坐一趟長途火車回家,即使是沒床位也沒座位的三等車廂站票,要價都要二十帝納左右。而且把時間省下來參加校方舉辦的寒暑訓,也能夠得到很多有益的經驗與技能。

「要去拿行李嗎?放在爸的房間。」

「喔,好啊。」菲雅從床上直立起來。

蔻絲圖帶菲雅走出房間,並且把鑰匙串中的一支鑰匙拆下來交給菲雅。

「離開房間前都要把門鎖好───愛拉要我們這樣作。」

「這麼作是蠻理智的。」

招待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來家裡住,本來就該做好這種準備。瑪莉安是很善良沒錯,可是老媽她畢竟太缺乏常識了。老實說,菲雅很高興家裡存在著愛拉這麼一個常識型的妹妹。

眼鏡少女帶著菲雅走向宅邸的西側。

「波茲南一家就住在爸的寢室。法蘭妮來的安利克家則住在撞球室,薩德家則是原本的音樂間唷。」

「這樣啊…」

菲雅一邊走,一邊聽蔻絲圖的講解,環顧變得和以前不同的新環境。

寇絲圖走到房間門口,掏出鑰匙串。

在父親死後,這個房間就被當成堆放多餘東西的儲藏室。古老的書卷味、紙張散發出的油墨味、還有漆木傢俱的味道混在一塊,因為無人活動,累積了許多灰塵而令空氣顯得有些污濁,而且房間裡唯一的窗戶還拉上了窗簾,所以整個房間看起來就有點陰暗。

菲雅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行李;禁止攜入宿舍而被退件寄回家的物品、從軍校畢業時把私人物品裝箱運來的包裹、在前線的駐地累積到自己也感累贅之後,因為扔掉可惜而打包寄回家的行李、書和期刊、已經寫了八本滿滿的筆記和日記本,在這次回家之前為了減輕行李重量而把一時之間用不到而寄回家的東西等等。

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手中掂了掂,幾乎可以確定沒法一次搬完。

「哦,是塞德利茲的『騎兵戰術入門導論』…馮.克勞茨的『戰爭論』。還有法爾根漢的『論震懾與精神攻擊之戰爭應用』…哇塞,不知不覺中就買了好多東西。」

「姐買的書真多啊。」

「很多都是考試和報告要用啦。」

「那不就跟學校一樣了…嗎?」

蔻絲圖隨手從菲雅拆開的紙箱裡拿出書本,然後驚訝地睜大眼睛。

「布勞.克里斯托的『殞落之戰力』~???」

「喔,那個啊,六五年十月在贊諾比亞駐紮時,有舉辦跳蚤市場,所以我就找到了。」

「耶斯.馬克吐溫的『黑欲之翼』!比洛卓甘的『龍騎兵戰線』?席萊特.德克斯特的『人生寶藏』,『XD之研究』?!」

「嘿嘿嘿嘿,妳老姐我很有眼光吧。」

蔻絲圖一臉紅通通的模樣,看起來隨時都會因為高血壓引發腦血栓中風。

「這些可以借我嗎?」

「可以啊,不過我要選幾本帶回前線去。」

「可以帶走我這幾天看完的嗎?」

「沒問題。」

「姐,妳是我的天使。」眼鏡少女的眼睛中散發著光采。

「少肉麻,快幫我搬書。」

於是,兩姐妹大約來回三趟之後,才把所有箱子移到菲雅的房間裡。蔻絲圖在途中摔爛一個紙箱,讓書全部散落掉在走廊上,兩人因此花了更多的時間把第三個紙箱裡的書收拾好。

菲雅全部的個人私有物品疊在房間中的一角,成為大約有半個人那麼高的厚實金字塔狀小山。

「這樣一看還真的覺的頗驚人…」

「一疊是五十本的話,六疊就是三百本了。」蔻絲圖簡單地推算道。

「平均五天買一本啊。」菲雅喃喃道。其中,軍事書籍中大約有八成是在軍校時代唸的。

菲雅把她的目光移向衣櫃。「那麼~」

她邊走邊把軍裝的扣子解開,皮帶抽出,相當灑脫地用腳踩著褲管脫下褲子。蔻絲圖把注意力從書堆中抬起來看著胞姐,她把制服的扣子解開,「噫咻」用力一下之後,把內裡的襯衫連著制服一起從頭上扯下來,把揉得皺巴巴的軍服和褲子用腳踹的老遠。

菲雅很快就把身上的內褲脫了下來,右手食指把它勾離腳尖後,她停在原地,然後突然用手指旋轉著內褲,同時還模仿古早電影裡諾威奇亞牛仔轉繩圈般的模樣,轉身把滿是汗水的棉質內褲擲向蔻絲圖。

蔻絲圖幾乎笑到倒在床上,接住菲雅的內褲之後,揉成一團使盡的扔回去。菲雅則是把整片式的棉質運動內衣脫下來,大喊一聲「哇殺!」之後把它丟向妹妹的臉,眼鏡少女及時閃避,並且順手抓起內衣丟到菲雅身上。

光溜溜的菲雅並未善罷甘休,她很快就衝到蔻絲圖背後,她警覺地從床上站起來,但是卻被菲雅逮到了肢擱窩,被搔得哈哈大笑。

玩累了之後,菲雅終止了對蔻絲圖的攻擊,轉身去衣櫃裡找衣服。

而蔻絲圖則是倒在床上,衣衫不整,眼鏡也歪了,笑了半天還在那裡喘氣。

「…姐啊。」

「嗯?」菲雅回頭看著妹妹。

「妳還是一樣幼稚嘛。」眼鏡少女氣喘噓噓地講,扶正自己的眼鏡。

「我就是我,菲雅就是菲雅,總不會突然變成什麼別的異形怪胎吧。」

菲雅對她還以一個微笑,蔻絲圖也咧開嘴笑了。把視線回到衣櫃裡的菲雅,就這麼光著身體,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地佇立在原地,眼光打量著每一件衣服,然後抓起其中兩、三件,走到落地鏡前攬鏡自照。

菲雅加入軍隊時,之所以能夠很快適應,而且迅速融入的一個理由,就是因為她日常生活中裡已經有了許多弟妹。一起洗澡、一起打鬧、一起玩枕頭仗、一起睡覺、一起吃東西、衣服交換著穿…所以她從來不曾為了展露自己身體在別人面前這件事感到害羞過,除非對方是不認識的男性。

菲雅最後找到了令她滿意的衣服,那是一件有著寬廣裙角的舊款式洋裝,可能是媽穿不下移過來的。

「這一件…腰圍幾吋啊?」

「我看看。」身為家中活動百科全書的蔻絲圖抬起頭來,「妳絕對穿不下那一件的。爸以前還活著的時候,他可以用雙手握住媽的腰。」

「…」菲雅無言以對,把洋裝內的胸衣拿掉,並且放開鬆緊帶。

取出用來提起胸部,突顯並把乳房抬高集中的胸衣之後,菲雅有些好奇地把胸衣橫放在與自己的乳房側面平行的位置。

───結果非常令菲雅沮喪。胸衣跟她宛如男孩般平坦的乳房和小小的粉紅色乳頭間,起碼距離有一個拳頭以上的間隙。

「媽的胸部有這麼大嗎…」

菲雅喃喃自語道,蔻絲圖推了推眼鏡,站到菲雅身邊,露出勝利的笑容。她的身高和身為姐姐的菲雅在伯仲之間,可是飽滿的胸口幾乎與那件胸衣的造形平行。

「是姐的問題唷…也該減肥了?」蔻絲圖的眼鏡閃過一抹光芒,伸手捏了捏菲雅的屁股。

「妳討打哦!這是肌肉不是肥肉!」菲雅又哭又笑的把胸衣丟掉,抱住蔻絲圖,然後往她的胸部用力揉搓、指尖在脖子和掖下竄來竄去。

「啊哈哈~啊哈、不、不要、等一下!暫停!我投降!」

菲雅這次一直把妹妹玩到她倒在地上,笑得呼吸困難快喘不過氣來為止。她把洋裝組合好,掛回衣櫥裡之後,這次挑選了一件連身的米黃色印花布衣裙,看看覺得還不錯,然後菲雅又挑選了一件透氣性佳又保暖的開斯米料子緊身衣,把它穿上之後,再套上那件米黃色連身裙。

「喂,蔻兒,幫我拉一下。」

「喔、好。」蔻絲圖把菲雅背後的繫繩綁起來。「要不要再套一件白色的襯裙?」

「好啊!我要白色的麻料襯裙。」菲雅特別指定了最輕爽的搭配方式。

「內褲呢,妳下面還是沒穿吧。」

「有什麼關係,我已經穿到煩了,妳看,股間都被磨成這樣,在戰車裡坐久了都忍不住想抓兩下。」

菲雅掀起裙子,給妹妹展示兩腿間,因為穿著內褲而被磨擦到顏色特別明顯的那一塊。這幕景象看在旁人眼裡,簡直就像是襲擊眼鏡少女的女裝男變態暴露狂。

「這樣不會冷到嗎?」蔻絲圖揚起眉毛問道。

「冷到就冷到吧!」菲雅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九六七年一月五日 18:2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愛奧拔特鎮
克盧索邸
R&R+4Days

換上了方便的衣裙後,菲雅帶著愉快又輕鬆的享受神情,在家中大步大步晃蕩。

菲雅之所以心屬裙子而非褲子的理由,並非女權主義者們所謂的『受男性沙文主義者圈養而不知獨立的可悲習性』,而是因為少了束腹、胸衣、甚至是內褲與燈籠褲之後,底下通風又不至於長到拖地的裙子本來穿起來就比較舒服。

比起來,走起路來總是緊緊繃住屁股,還得走直踏步標齊對正的軍隊,穿起褲子根本就是活受罪。久而久之,大腿內側若沒有天天清洗乾淨就會長癬,癢起來抓了又會紅腫出血,實在是超級難受。男性官兵經常向女孩們開黃腔抱怨自己的股間問題,事實上女兵的股間問題之嚴重性同樣不下於男孩們。

在一個下午的游蕩之後,菲雅來到了起居間裡,悠閒的坐在搖椅上,拿著一本以報導文學手法,描述約三十年前舊世紀戰爭形態的戰爭小說『龍騎兵突擊』,慢慢地翻閱。

擅長一切家事和女紅的瑪莉安正在起居間裡帶著女孩們一起縫衣服───絕大部份的問題都是因為男孩們在外頭打打鬧鬧,跌倒或滑壘動作把褲子扯到脫線或破洞而造成的。可是愛拉也有她自己的問題,她前幾天在市場買東西,彎腰想要撿錢時,因為冬天運動量少又吃得多,增胖的腰肉把襯裙的繫帶都給撐壞了。

一直黏媽媽的卡根內克就坐在媽的椅子旁出神地看著,克魯格則是用撥火棒把壁爐裡的炭塊撥開,讓它們能燃燒的更平均。

約翰正在算數學作業,而蔻絲圖則是抱著膝蓋坐在約翰身旁,很有耐心地一字一字解釋著。

約書亞走進了起居間裡,把毛線帽脫掉,蹲在壁爐旁把手伸出來烤火。

「約瑟,你去哪裡鬼混了?」小哥哥四歲半的愛拉毫不客氣的問道。

約書亞瞪了愛拉一眼,愛拉也毫不示弱地用鼻子哼一聲瞪回去。擁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身高的約書亞退縮地把頭轉開,向母親報告,希望不致於損害到其威嚴,即使實際上那早在妹妹們組織性的集體權力分贓下蕩然無存。

「剛剛我去把鹿皮剝了,肉也切好放在冰窖裡。」

「過幾天把鹿皮拿去賣給辛斯基先生吧。」瑪莉安說。

「我知道,明天或後天我拿去問問看。如果能估到四、五十帝納就不錯了。」

媽媽相當熟練地迅速穿針引線,沒一會兒就在破洞的老舊襯裙裙角上繡出漂亮了四碼長手工蕾絲邊,堪稱是藝術家般的手腕。不管是古語字、書寫體的字樣媽都能縫得很漂亮,菲雅倒是看的有點心虛,她到現在還只能繡大寫正體字母而已。

約書亞本來正要開口告訴大家他想先回房間裡頭睡,媽媽卻放下手裡的針線,用溫柔的聲音開口了。

「小乖們啊,要不要我們今晚大家輪流說故事?你們的大姐姐回來了,大家也分享一下這些日子裡來的生活…如何呢。」

「贊成!」優米舉起手來,而約翰則是高聲歡呼。似乎他以為這樣子就可以逃避數學作業的問題。

卡根內克搞不太清楚狀況就舉手叫好,愛拉也是一臉愉快的表情,雖然還很嘴硬的說「可別耽誤了手邊的工作」之類的逞強話。蔻絲圖已經搶先開始哇啦哇啦的扯起東西來,約書亞則是站在壁爐旁,沒有走開,盯著座椅上的菲雅。

菲雅也把書本合上,饒富興味的一對閃亮亮綠色眸子靈活地眨動著,看了每個人一遍。

「好主意啊,每個人輪流講故事,晚上就是應該要這樣過。」

「那要誰先開始?」愛拉明知故問。

「當然是姐姐啦!我們都想要聽菲雅姐的故事!」約翰點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答案。

「很長哦,我就算只講一個故事,也會把時間通通用光光的。」

「不要緊啦,想聽聽看才是最重要的。」優米慫恿道。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菲雅身上,菲雅則是笑了笑,眼睛凝視著爐火,視線卻似乎擺到更遠的地方。

「我要說的故事啊,就那個好了。會很長哦…那麼,先從一對男女開始好了。女孩的名字叫做莎賓娜,男孩的名字叫做傑里森…」

菲雅於是開始講起她的所見所聞,以及在戰場上,從聯邦的敵人那裡聽聞到的故事,所揉合成的真實傳說。

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05:28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愛奧拔特鎮
克盧索邸
R&R+5Days

窗外傳來雞啼聲。

菲雅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身來,她的直覺反應是有肉可以加菜了。她作出從腰際掏出尼爾的動作───摸了半天都沒找到槍之後,她才醒了過來。

「什麼嘛…」穿著棉質連身睡衣的金髮女孩按著頭,揉揉眼睛,把被單捲起來苦笑道。

外頭的天空還有點暗,本來冬天的太陽就起得特別晚,落下得特別早。

雖說一開始她試圖躺回床上睡回籠覺,但是很快就發現那是不可能的;雖然被窩裡很溫暖又舒服,凌晨的空氣讓人發寒,然而她卻一點也不想睡。現在的菲雅只要太陽出來或是睡飽六個小時之後就會自動從床上彈起來,少了可以,多了就不行。

披頭散髮的她再度坐起,伸了伸懶腰之後,把臀部從柔軟的床上挪起。她光著腳丫在松木鋪成的地板上邁出腳步,走出自己的房間。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家裡面已經可以聽到一些騷動聲,從樓下傳來。

家裡的小班長愛拉已經起床了,看樣子是她叫醒了其他的兄弟姐妹們,卡根內克還在賴床,約翰在生起床氣,克魯格則是一言不發的抬起放在走廊上的洗衣桶,準備拿到洗澡間去。

優米一邊打呵欠一邊走出房間,蔻絲圖則是拉著妹妹的衣袖慌張地問道「眼鏡、眼鏡、有人看到嗎?」。廚房裡則是已經可以聞得到烤麵包的香味,這股濃郁的香味甚至飄上了二樓的走廊呢。

菲雅左手邊十幾步外的房間大門也被推開,從裡頭走出一位膚色很深、有著微捲黑髮,嘴唇上方蓄了一片整齊鬍子的瘦高男人。他穿著最便宜的那種吊帶褲襯衫打領帶,手裡拿著髒髒的大風衣和有邊帽,腿上穿著短統的黑色膠鞋,這種鞋子很便宜但是不耐用,特別是在冬天。

菲雅向這位法蘭妮人舉起右手,並且滿臉笑容的用法蘭妮語說了一句「Jiala Meyo!」。

男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高興的把嘴角提高,把右手掌置於胸前,向菲雅微微欠身。「Jiala Meyo。Lietan niya zor la?」

被法蘭妮人反問的菲雅則是苦笑地擺了擺手搖頭道:「Einu、Einu。O la Biota biazanayo Faraniao!」

剛才菲雅向男子打了個早上的招呼,但是因為除了問候語以外的法蘭妮話都不懂,所以菲雅告訴對方自己只會一點點法蘭妮語。

「這樣啊───您的法蘭妮語講得真好。」

「哪裡哪裡,您的王國語也講的很標準。」

法蘭妮裔男子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點了點頭,然後又向菲雅屈身鞠躬後,走下了樓梯。

『你這懶人!酒鬼!』

『什麼!妳這個只會吃吃吃的笨女人!』

在另外一家房客住的房間裡則是傳來了高分貝的叫罵聲,菲雅對這個倒是聽得一清二楚,事實上即使沒有翻譯,菲雅也能夠從語氣裡聽出那是在吵架。

雖然吵架的聲音很大,但是樓下的克盧索一家人居然絲毫不加理會。法蘭妮裔男子敲了敲隔壁房間的門,另一個看起來較年輕、沒有鬍子的法蘭妮男子打開房門,從他的背後則傳來女性的說話聲。

過沒多久,在菲雅與法蘭妮人之間那個充斥著吵架聲的房門被推開了,從裡頭走出一個擁有胡蘿蔔色短短捲髮的小女孩,大約十歲出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喂!麗麗,等一下!妳媽還沒穿好衣服!』

『別扯開話題,你這豬頭,帳還沒跟你算清楚。』

她的背後傳來父母同時高八度的吼叫聲,兩人邊指責對方邊走了出來。女孩的父親是一位留小撇棕色鬍子的中年男人,額頭有點高。

瑪莉安從一樓的樓梯扶手旁看到二樓走廊上已經起床的房客們,滿面笑容地揮手呼叫他們下來吃早餐。

「早餐好了唷!今天是吃乳酪鍋的醬烤麵包。」

「早安,夫人。謝謝。現在。吃。」

那一位威西尼亞人丈夫暫時停止與妻子間的吵架,向樓下的瑪莉安答道。儘管他的王國語根本無法構成完整的句子,而且字跟字之間的假音總是無法順利送氣而變成滑音。

『你就只想著吃、吃、吃!樓下那個濫好人蠢大小姐作的漿糊你也吃啊!』

『什麼,是妳這八婆根本沒作過早餐,我才勉為其難的下去吃!』

『也不想想房租什麼的…』

『我一弄到放領地就會搬出去啦!少囉嗦!』

菲雅聽了那對夫妻的爭吵,不禁皺起眉頭。相較起來,純樸的小孩子們間就比較沒有這些複雜的問題。

「早安,麗!」

「早啊,克魯格。」少女靠著欄杆,朝樓下的克魯格揮手道。

克魯格抬起頭來,向小女孩打招呼,菲雅聽起來倒是覺得那位名叫麗的女孩講的王國語遠比她的父親要來的標準───人上了年紀要學好一種新語言總是特別困難。

菲雅也對那家威西尼亞人的父親微微點頭,用道地的威西尼亞語說了聲「早安」。

「Gu…gud Morin。」那位父親也點點頭,然後話說到一半才發現眼前這位穿著睡衣的女性,就是昨天穿軍服前來拜訪的女人。

「Aa…Mein、Sie…Unnn…」

『請別慌張,用威西尼亞語就好了,我聽的懂。』

菲雅打斷了老爹的破爛王國語,對方這才冷靜下來。

『啊,那個,十分感謝。我有居留證,是合法的移民…』

『今天我沒有公務在身,我是這家的女兒,放假回家裡來看看而已。』

菲雅清楚地向老爹說道,老爹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垂下肩膀,而他的妻子則探出頭來,有些詫異地看看菲雅,再看看老公。

『她是威西尼亞人?』

『不,她是這家的女兒,但是聽的懂國語。』

『那我們剛才講的不就…』

『妳這蠢女人!』

『啊。』

夫妻倆的臉瞬間變得蒼白,而菲雅也很尷尬的苦笑著。

『沒關係,不喜歡吃廚餘的話可以去鎮上找,鎮公所和市場附近有不少在賣吃的。』

『抱、抱歉。』丈夫聽了菲雅略帶諷刺的建議後低頭致歉。

『我認為夫妻交換意見時的措詞上要多注意,不然對小孩的教育會有不良影響。』

『您說的對。』丈夫把頭低的更下了一點。

這對夫妻的女兒已經拋下了父母親,咚咚咚地聞香跑下樓梯了;菲雅向那對夫妻微笑道別後,也走往一樓,在起居間的餐桌旁為自己盛了一碗乳白色的乳酪粥,泡著黑麵包一起配著吃。

那兩位法蘭妮男人從瑪莉安手中接過烤得金黃酥脆的土司抹乳酪醬之後,鞠躬九十度道謝,匆忙吃完之後穿上保暖用的厚重冬衣,從玄關正門出去了。

「那兩人是做什麼的?」菲雅望著那離去的兩個法蘭妮人問道。

「哦,長鬍子的卡夫吉先生是木工,他現在待在修利哲老闆的五金行打工,幫人組合和製造東西。那位沒鬍子的馬穆德先生則在鎮公所當打雜的幫傭。他們的國語說得真好!」

「剛才聽樓上的波茲南先生提到,他們家似乎是在申請放領地?」

「是啊,不過詳情我不太清楚,除了麗麗之外,他們一家人都不大說王國語呢。啊,麗麗是───」

「他們家女兒。」菲雅笑笑。

「知道啊?」

「嗯,我會一點威西尼亞語。」

媽看著菲雅,露出了極為讚嘆的誇張表情。

「媽,不要這樣看我啦。」

「如果哪天戰爭結束了,妳一定會是個很厲害的外交官或是教語言的老師。」

「等結束再作打算吧…」菲雅聳聳肩。

因為這天是星期五,隔天起就是店舖都關門休息的週六與週日,所以得趁這天去市場裡採購。在漢密斯王國的居民們所信仰的宗教中,雖然與他們的南方鄰居是共用同一位主神,但是教義與律法都遠比南方要來得更嚴格。

週日是安息的聖日,除非有事出門在外,否則從週六日落時分開始就必須停止一切工作,不能大聲喧嘩吵鬧,必須安靜的等待週日早晨上教堂作禮拜禱告。而且,週日這天的早餐與午餐也不能生火,必須是能直接食用的寒食,等到黃昏日落後,才能生火煮飯。

不過,在出門採購之前,還有一件事得要先作。

「嘿咻。」

身上綁著安全索的優米首先爬出窗外,踏上了屋頂,然後手持一個寬底的耙子,沿著滿是積雪的屋頂小心翼翼地行走著。

菲雅也爬了出來,她與優米同樣綁好安全繩之後,背對屋簷慢慢地踏著屋頂下到屋簷處,用腳蹬了蹬,把屋簷處的雪踢落樓下後,開始用大耙子把屋上的積雪一口氣全部掃落地面。

鬆軟的雪嘩沙嘩沙的從屋頂上掉下來,砸到地面之後就散開成飛舞的銀色雪花。乍看之下很美,實際上靠太近可是會被砸到腦袋開花。

雖然說傳統的漢密斯石造建築和複式支架尖頂可以比近代建築物承受更多的積雪,但是只要幾天不除雪的話,屋頂還是會被壓垮,到時候的損害可就更驚人了。

「───菲姐,東館的屋頂就拜託妳囉!」

「包在我身上。」

優米高聲呼叫道,菲雅點點頭,緩慢的移動腳步,在距離地面有七、八公尺高的屋簷上走動,沿途清理掉所有屋頂斜面上的積雪。如有結冰的部份,就把耙子的帶刺那面翻過來敲一敲,敲碎了之後把雪塊推下屋頂。

「嘿咻…」

克魯格和約翰剛擠完牛奶,兩兄弟提著牛奶桶準備要送往軌道車站出貨到城裡去。約翰看到屋頂上的姐姐們,出聲與她們打招呼。

「唷~菲姐!優姐!」

本來想要打個招呼,但是菲雅卻突然咬到舌頭似的無法開口。

「咦…啊!」

忽然間,菲雅感覺到自己一個失足,左腳踩空,掉到了屋簷下。

耙子掉到了一樓地上,插進剛清掉的軟雪堆中。

「姐!」優米看到之後驚慌地喊道,連忙擱下手中的除雪耙,趴在屋頂上小心翼翼地沿著屋簷爬到東館方向,抓起菲雅的手臂。

「抓緊哦!一、二、三!」

優米抓住菲雅的左手,菲雅的右腳則試圖在屋簷上用力把自己的身體蹬上去;然而菲雅卻沒料到這個動作為自己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

啪沙!

屋簷的一角斷了開來,瓦片和雪塊一齊滑向地面。

「不、不妙!」菲雅馬上感覺到天空離自己變遠了,一瞬間身體沒了重力。

「哇啊!」

腹部被猛力一扯之後,菲雅便一頭栽進地面上的雪堆裡,而優米則是半吊在空中呻吟著。

克魯格和約翰連忙跑過來,菲雅一臉蒼白的躺在自己摔出來的雪洞中,一臉驚魂未甫的神情。而吊在半空中的優米則是試圖把繩子放開,讓自己輕輕地接觸地面。

「姐,妳沒事吧?」克魯格擔心地問道。

「沒、沒大礙。哇啊,剛才差點以為死定了。」

約翰與克魯格一起把菲雅從雪堆中挖出來,菲雅所說的話並非杞人憂天。在嚴冬中,雪只花不了幾小時的時間就會結成硬實的冰塊,一但結凍,那麼硬度幾乎可以媲美鐵塊。像這種掉在剛鏟下的雪中結果毫髮未傷的狀況,只能說是特別幸運,而非常態。

聽到了騷動聲的愛拉也跑出屋外,然後把梯子拿來讓優米能解開繩索踏著爬下去。

優米在脫困後,嘟著嘴巴向愛拉抱怨道:「喂~怎麼都沒有人來關心我啊。」

「還說呢,沒海扁妳一頓就應該要感謝我了。」

愛拉一貫地撂下與她可愛的外形毫不搭調的狠話,優米則是苦笑著聳了聳肩,然後拾起地上的瓦片。

「嗯…這下得請人來修了。」

「怎麼搞到會摔下來啊?」

菲雅喃喃自語的說道,似乎連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





在早上的小小驚魂之後,菲雅和弟妹們回到宅內,把厚重的雪衣脫掉,更衣成適合出門的外出裝。雖然說是可以直接穿著雪衣上街,不過那樣恨俗,而且流的汗會在衣服裡結冰造成凍傷。

如果在可能的條件下,在嚴寒的冬天裡,最好出門前後都更換一次衣服,工作後也要更換衣服。

在菲雅換衣服的同時,愛拉和優米跑去問瑪莉安要採買的東西並且抄成清單,約書亞則是面無表情的坐在菲雅身邊,等待出發的時候到來。

因為菲雅的出現,原本也得一起去幫忙抬東西的約翰和克魯格這下子可以解放了,看到晃來晃去無事可幹的約翰,感到十分不悅的愛拉喝令蔻絲圖帶他去寫作業。

「要買的東西有…鹽,砂糖,洋蔥,胡椒,薑,奶油,還有麵粉跟細麵條…」

優米一邊聽一邊點頭,在便條紙上抄錄要採買的項目。正面寫不夠了,就翻到背面繼續寫。看得出來,媽並不只是想買週末的份,而是加上菲雅的份一口氣買一個月份的必需品。

「媽,可以買蘇打水嗎?」菲雅用刻意裝可愛的聲音問道。

「嗯~好吧!」

媽一邊笑著一邊從口袋裡拿出皮夾,數了數幾張鈔票,然後把錢交在愛拉手上。

「這裡有一百帝納,買剩下的當做你們的零用錢,由妳負責平分給大家。」

「是!」地位儼然如母親任命代官的愛拉很有精神地說。

「買東西部隊出發囉~」優米拍了拍手掌,遞給約書亞和菲雅各一個大袋子。

菲雅提起袋子,跟隨著弟妹們的腳步跨出門外。買東西部隊的司令官愛拉走在最前頭,參謀優米跟在她身旁,兩人都擁有一對淺綠色的大眼睛,還有偏深色的金髮,兩人用一紅一藍的頭巾把頭髮包起來再戴上帶有毛飾的鬆垮垮貝雷帽,外貌幾乎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雙胞胎姐妹。

約書亞半垂著眼睛,扛起那空空如也的購物袋,跟在這一伙女孩後頭走出了克盧索邸。

因為太陽已經升起,外頭的空氣也已經不再那麼冷冽,甚至可說是令人覺得有些暖意。菲雅抬起頭來看著睽違許久的太陽,上一次看到它是在那瓦河畔了,這又讓她想起那驚天動地的兩星期。

愛拉與優米展現十足的少女本色,兩人都很有精神的聊天聊個沒完。菲雅的目光倒是不經意地落在身後的弟弟身上,幾年下來他已經長得一副大人模樣了,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似乎還沒長到極限,老媽也很得意的認為約書亞還會繼續長下去。

幸運的是,他是長子。

在以過剩人口為徵兵對像的現行軍事體制下,身為家業唯一合法繼承人的約書亞得以豁免服兵役的義務。

可是約書亞似乎不屑這些。菲雅嘆了口氣。

「幹嘛嘆氣?」約書亞質疑道。

菲雅斜眼瞧他了一會,然後聳聳肩。

「沒事,我在為你感到可憐而已。」

「這麼快就接受了,看樣子妳其實也沒有很反對嘛。」

約書亞用挖苦的口氣諷刺道,菲雅則是沉著氣,用一臉微笑回擊弟弟的犯上。

「讓我來猜猜你會被分發到哪裡。嗯,會是毫無希望的法蘭妮戰線嗎?還是有血肉磨子之稱的西部山岳戰線?還是正面抵擋兩百八十萬聯邦大軍的中央戰線?」

「妳以為我是被嚇大的嗎,別以為這樣可以唬過我。」約書亞乾笑幾聲。

「不,我所言句句屬實。至少中央戰線我是親身體驗。」

「先不論體驗過什麼,姐妳難道沒有自覺嗎?」

「自覺什麼?」

「漢密斯人肩負的偉大歷史使命啊!」

菲雅邊走邊踢開道路上的雪塊,她腳上所穿的軍用長靴是唯一現在還穿在身上的軍品,除此之外,沒有人會看得出來臉龐秀氣還帶點稚氣的她,會是現役的職業軍官。

愛拉和優米不時回頭,看到菲雅和約書亞用相當「融洽」的氣氛討論,都掛著一臉相當想笑的表情。

約書亞開始對國際局勢和未來的世界演變高談闊論起來,威西尼亞人民的自決獨立啦,法蘭妮的民主化啦,漢密斯王國身為大國有義務要積極參與國際事務,而每一位王國國民都有義務要為國家犧牲奉獻…菲雅只能用沉默以面對。

「所以說,從軍是國民的義務,也是光榮。我們男孩子本來就應該要挺身而出保護女生…」

「噗哈。」菲雅終於忍不住了。「噗,呼呵呵呵,你,你還真的這麼想啊。」

「有,有什麼好笑的啊!」

遭到菲雅恥笑的約書亞露出相當困窘的表情,不服輸的喊了回去。

「抱歉,抱歉。讓我猜猜,是青年團的口號?還是漢密斯之聲的廣播節目?」

「這是…這是自覺,身為時代青年應有的自覺。」

「姑且不論什麼自覺不自覺啦,你不覺得很好笑嗎?不是說你,是說講這些話的傢伙。」

菲雅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我們一個營,在兩週內就戰損三分之一,我的連則是折損半數。有八十個人死掉或後送了,但是上頭的傢伙卻什麼事情也沒有,呵。」

「那些軍人的死也是有其價值…」

「你不會懂的,八十個或更多人因你而死傷的感覺。」

約書亞說到這裡卻被菲雅打斷,講到這裡就連約書亞都不知要如何繼續接下去。走了好半晌之後,菲雅笑著回過頭去。

「抱歉,講了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換個話題聊聊好不好?」

「哦…但是要聊些什麼?」

「媽的哮喘病怎麼樣了?」

「她啊,最近穩定很多,醫生也說只要不外出和避免溫度變化,就可以避免發病了。」

約書亞笑了笑,伸出自己的手掌拍拍菲雅的背。

「姐妳離家之後,我有照妳的吩咐好好照顧媽喔。」

「我知道。」

菲雅點點頭。在家裡,約書亞幾乎一手包辦所有比較吃重的體力勞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謝謝你,有你這個弟弟在家裡我很安心啊。」

「…」約書亞沉默了一會兒。菲雅轉頭注視著他的反應,雖然有些動搖,但還是無法打垮其決心的樣子。

「我已經決定好了,現在不曉得大學再唸下去還能做什麼,出來馬上就會失業。一樣都是離家,得找個能賺錢而不是花錢的位置待著。」

這才是真心話…菲雅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傻瓜。」

菲雅低下頭,拉住約書亞的衣袖,小聲地喃喃道。

愛奧拔特的市場從上午開始出現了攤販和人潮,時間越接近正午,人流也就越多,買氣也就更加熱鬧。

愛拉來到市場,眼睛就開始閃閃發光起來。

「好!開始吧!今天的戰鬥也會很激烈!」

她如同一隻嬌小卻兇悍的遊隼,一對銳利的鷹目在市街上搜索著獵物,耳朵一聽到打折與買什麼送什麼的喊叫聲,就會自動定位聲源,儼然一台極有效率的買東西機器。

「這裡這裡,有好便宜的酸白菜。」優米揮手把愛拉抓過去,兩人合力交互戰鬥,很快就累積了大量的戰果。

裝甲快速部隊突破,後續步兵縱隊掩護之。現在的情況也是這樣。菲雅與約書亞兩人不一會兒已經提了一堆滿滿的東西,約書亞面無表情的看著苦笑的菲雅。

「我還以為妳會像那對雙胞胎一樣進入血拼模式。」

「太久沒買東西了,本能已經退化啦…」菲雅自嘲道。「好吧,至少姐姐我跟你的共通點增加了一項。」

「哈哈哈。」約書亞笑了出來。「以前老姐妳在的時候,可是我們家購物的主導者,也是愛奧拔特的孩子王呢。」

「哦,講到這裡,周五是打雪仗的日子吧?」菲雅若有所思道。

「對啊,現在這個時間…小鬼們會去玩到吃午飯為止吧。」約書亞抬頭望向尚在東方天空上的太陽。

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08:5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愛奧拔特鎮
鎮郊 塔森秀河畔
R&R+5Days

孩子們聚集在雪地上。

在太陽照耀下,地上的冰與積雪都變軟了,他們戴著自製的透明玻璃紙眼鏡,或是打冰球用的頭盔護具,在廣大的河濱沖積平原上大聲的玩鬧。

其中,約翰成為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很厲害吧~這可是真劍哦!」

約翰得意洋洋的拿出昨天姐姐借給他把玩的禮劍,在他周圍則聚集則一堆好奇和興奮的小鬼們。

菲雅的軍官佩劍雖然只是長約兩呎半的短劍,但是由於是造型仿古的闊刃造型,又是以合金鋼打造,長度拿在小孩手裡也是顯得很大,而且拿在手上份量十足,上頭刻印的王國國章與獅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別騙人了,你這種小鬼頭才沒辦法拿到真的劍勒。」

一個平常很受歡迎的小孩不甘風頭被搶走而質疑道。

「哦~?真的嗎?」

約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環顧周圍的小朋友們,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要看一看裡頭的樣子嗎?」

孩子們鼓譟起來,而約翰在這陣混亂中慢慢地把禮劍從劍鞘中拔出。

大家全部都屏住了氣息,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把陸軍禮劍脫離它的藏身之處,雙刃的厚實刀身露出冷森森的光芒,劍體中央處的血槽清楚可見,在接近劍柄護手的底部,刻印著年,月,日,與一排代表畢業期數的號碼。

有些男孩們看看自己用巴沙木和皮繩綁成的木刀,再看看約翰.克盧索手裡那把貨真價實的劍,不禁心裡都癢了起來。

「是真的耶!」不知道是哪一個小孩先叫出來。這陣神聖的安靜被打破了,大家都搶著要摸一下,約翰連忙把劍收了起來,露出一副吝嗇商人的嘴臉。

「可以借我玩…一下嗎?」

開始有人提出了要求之後,騷動開始擴大,而約翰則在這堆人當中享受著王者般被擁戴的美妙滋味。

然後,過於鬆懈的男孩終於在諂媚與奉承聲中讓出了那把帶鞘的禮劍。正如同古來所有帝王,失去權柄的過程與方式是如出一轍。

約翰原本以為,短劍離開自己手中不過是幾秒鐘的事而已。

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11:2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愛奧拔特鎮
克盧索邸
R&R+5Days



約書亞的兩肩上都各扛著滿滿一袋的物資。對克盧索一家來說,這就是他們在未來好數十天那過活用的必要物資。

菲雅則是提著一袋體積看似不大,實際上拿起來卻很重的煤球。用木材燒火的火力往往不夠,煮個飯煮個湯往往要搞上兩三個小時才能完成。這種把煤炭加工,作成表面有洞的球體以增大燃燒效率的煤球原是在三十年前被王國海軍的某位輪機長所發明,可是在民間上市製造後也頗獲好評。

而約書亞的肩上呢,則各是一整大袋的麵粉和一個裝滿瓦拉協的小橡木桶。儘管他沒吭半聲,不過菲雅知道那當然很重,光是用看的就覺得很重。

雖然優米和愛拉也有提一些調味料和蔬果等雜物,但是光用目測就能發覺其體積差上了好幾倍。

「姐,妳提那袋煤球不累嗎?」

言下之意顯然是想說“要不要幫忙拿”。由此可知,在菲雅不在時,通常買了煤負責扛的人也是約書亞。

「不怎麼累,拿這點東西只要調整好呼吸跟步伐,就不會消耗太多體力了。」

確實如此,比約書亞矮整整一個頭,體重則大概只有一半的菲雅,提著滿滿一袋的煤球,跟約書亞走的是一樣的上坡路,但是呼吸卻相當和緩,就像在散步似的。雖然約書亞的身材高大,但因為缺乏訓練和使用的技巧,結果反而變成一種負擔。

平常約書亞若不是住大學宿舍而是待在家裡,肯定會被妹妹們欺壓的很慘吧。菲雅苦笑著想道。

「買東西部隊回來囉~!」

愛拉推開門,很有朝氣的喊道。她身後的約書亞則是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做為無言的抗議。

大家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回玄關,母親也走了過來,圍在一起,清點這些戰利品。克魯格和約書亞把煤球拿去廚房,媽在誇獎了愛拉與優米一番之後,也過去給約書亞一個愛的抱抱。

「做的好,辛苦你了。來,抱抱唷。」

「媽,別這樣。」

大男生有點困窘的試圖掙脫她。

在食材都入手之後,媽把潔白的圍裙穿起來,棕色的頭髮盤成髮圈,戴上頭巾,然後宣怖她要作的料理。

「我們要作胡桃木燻鹿肉,胡桃仁鬆餅,和洋蔥燉牛肉馬鈴薯湯。」

燻肉可以放很久,而且不用生火就能夾麵包或土司一起吃。加了牛肉燉煮成爛的湯品,放著不管也會因為湯中帶有的動物性膠質而凝結成果凍狀,同樣也能抹在麵包和土司上吃,雖然味道會比趁熱喝稍遜些,但以過禮拜來說是很恰當的料理。胡桃鬆餅也是基於同樣的概念,既可熱吃也可冷吃的食物。

媽在下達命令之後,克盧索一家大小就立刻開始動員起來。

戰力外的寇絲圖奉命把克魯格和卡根內克兩個弟弟帶走,免得他們來搗亂,順便監督他們完成學校的寒假作業。

愛拉把剩下來的帝納零錢拿去存在撲滿裡之後,也換上了圍裙和手套,照往例,她是屬於糕餅烤箱組的負責人。優米也把袖子捲起來幫忙洗菜和削馬鈴薯皮,約書亞則走向後門,打算去拿冰窖裡的鹿肉。

「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菲雅湊上前問。

「不必了,交給我們吧!姐姐好不容易回家來,要好好休息。」

愛拉一派認真的說道,菲雅有種錯覺,自己就像以前那個在家少離家多的老爸一樣,一回家來就成為眾人呵護的焦點。就經濟上的角度來說,現在的菲雅確實是取代了父親在家中的地位。

在旁觀了一陣子之後,菲雅跑去起居室找寇絲圖和弟弟們。

「嗯~很難耶…」卡根內克抱怨道。

「放輕鬆,換個方式來想,把手指拿出來。」

對擁有教師執照的寇絲圖來說,要她教兩個小學程度的小鬼應是輕而易舉之事。菲雅也記得,她以前當老師的時候,白天在安法爾教書,晚上就搭軌道車回家裡,一邊準備教材一邊指導約書亞與寇絲圖如何背書考試。

不過,寇絲圖遠比菲雅要溫柔的多。菲雅在當老師的時代,性格比在當軍官時更加易怒火爆。

「很辛苦啊,一次對付兩個小鬼。」

「嗯~其實就當成一種修行吧。」

「用對付兩個小鬼的經驗應付三十個小鬼嗎?」

「總比沒有好吧。」

菲雅開了個玩笑,而寇絲圖則是笑了笑,輕鬆地回答。

「姐,作業好多哦,幫我寫嘛。」卡根內克向菲雅哀求道。

「別想,我是絕~對不會出手幫忙的,幫你是害了你啊。」

大姐用威嚇的語調讓么子知難而退。不過看著這兩個弟弟,不禁想起一件事。

「約翰呢?」菲雅問。

「耶?這個,不太清楚,大概是跑出去玩了。」寇絲圖抓了抓鬢髮,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回答。

「嗯…吃午飯的時候應該就會自動回家來啦。」菲雅點了點頭。

「這樣不公平啦,我也要出去玩。」卡根內克搖桌子抗議,但是菲雅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讓么弟有些被嚇到而驚叫一聲。

「你就不能像克魯格那樣乖乖的嗎?再囉嗦些有的沒有的我要打你屁股。」

卡根內克乖乖地點了點頭。寇絲圖偷偷笑了起來,缺乏威嚴是她與菲雅的執教方式最大不同所在。





起居間裡瀰漫起一陣濃烈的香氣,寇絲圖嗅了嗅鼻子,算數學算到頭昏腦漲的卡根內克抬起頭來,菲雅也注意到了這個香味。

「這是…」

「是胡桃木的煙。」

在家事分配上屬於砍柴生火組的克魯格迅速地判斷。

菲雅走到後門迴廊的窗邊,用手指抹去玻璃窗上的霧氣,果然,戴著護目鏡的約書亞正蹲在戶外的一個樹洞邊,給樹洞的底部添加燃料,並不時用大鐵叉翻動掛在樹洞上的肉塊。灰白色的淡煙從稀疏的火燄中躍出,肉也逐漸從鮮嫩的紅色變成華麗的褐黃色。

「嗯,看樣子我們會有一個不愁餓肚子的安息日。」

菲雅回頭向三個弟妹如此說道。

果不其然,先是燻肉香陸續飄入室內,不一會兒燉肉湯的味道就溢滿在整個宅第中。鬆餅也烤好之後,把昨天裝舊菜的鍋子也拿去加熱,不一會兒就在桌上擺開了精致程度可以比美高級餐廳的豐盛菜色。

大家都聚集到餐桌旁,而一臉愉快的媽也昂首命令道。

「寇絲圖,優米,妳們兩去把樓上的人也叫下來一起吃。別忘了要洗手!」

雍容大度的容格維亞士族階級婦女氣息,是媽在高興或心情好時會不自覺地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雖然有些人會指責為“做作”或是“奢侈”,但是鎮上的人都很喜歡慷慨又好心腸的瑪莉安。

一位年輕的法蘭妮女人被優米拉著走出來,而寇絲圖則是一邊努力地和波茲南先生溝通,一邊把他們一家三口請下樓。

菲雅注視著那個法蘭妮女人,她有著一頭烏黑流利的濃密長髮,這種髮型也曾經是菲雅很想要擁有的造型。她如同大多數的法蘭妮人般有著深棕色的皮膚,細長的眼睛和飽實的雙唇給人一種成熟的氣息。

因為沒有看到那兩個男人,於是菲雅向女方先問了一句。

「Alu niya biazanayo Hermisch?」

「啊,懂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是菲雅.克盧索,是這一家的長女。」

「這樣啊,很高興認識妳,我是素拉,請多指教。」

法蘭妮女人把右手掌置於胸前,向菲雅微微欠身,這是非常得體而傳統的打招呼方式。

「妳的法蘭妮語說的真好。」女人很客氣的說。

「不會不會,妳的漢密斯語也很流利。」

菲雅又向她問了那兩個法蘭妮男人的事,原來那兩位男子分別是素拉的哥哥與表弟,他們似乎會一直工作到晚上八點才會收工回來,只有星期六,星期日才能放假。然而,身為異教徒的他們也不必過禮拜,所以還是會在週末接一些除雪或是砍柴,打掃房屋之類的零工增加收入。

素拉本人也會去鎮上的雜貨店和裁縫鋪去接些零工來打,法蘭妮的宗教是規定不許女人外出工作的,所以她就把這些零工帶回房間裡做。

「很辛苦啊!」菲雅感嘆道。

「不會,當初家人們為了湊足夠的錢把我們送來也很辛苦。」素拉笑笑道。「在這裡,做一天工賺的錢,相當於在故鄉做十天的份。」

「還真的是難為你們了…」

不知為何,看著這些膚色,種族,信仰與自己皆不同的異族,菲雅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共同的情感。為了經濟上的理由離鄉背井,這點不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嗎。想到這裡,菲雅就覺得很能認同素拉的遭遇。

只是當媽看著餐桌旁集合的眾人時,忽然皺眉頭發出了疑問。

「約翰他人呢?」

這個問題的立論似乎架構在約翰理所當然應該在場的假設上。當然,依過去的經驗來看這是合理的假設。

小孩餓了應該就要回家,大家都回家吃飯了也沒得玩,不然能幹嘛?

「算了,我們先禱告吧。」媽把圍裙解開,然後坐定在位置上,閉上眼睛。

孩子們也都閉上眼睛,雙手握合,菲雅則是睜著眼睛合起雙手。

「我們在天上的父啊…」

「我們在天上的父啊…」

「我們敬愛的聖女啊…」

「我們敬愛的聖女啊…」

媽每唸一句,孩子們就跟著讀一句,這是被稱為帶禱的速成禱告法,在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場合特別實用。菲雅也跟著一起唸,眼光卻搜索著餐桌上的其他人,觀察他們的反應。

身為異教徒的素拉面帶微笑地坐定在原地,閉上眼睛但沒有開口。

威西尼亞來的那對夫妻也閉上眼睛禱告,不過他們用的是威西尼亞語。然而,他們的女兒卻很自然的用王國居民都聽不出差異的漢密斯語跟著媽的帶禱朗誦。

觀察眾人們種種不同的反應和生活百態,向來是菲雅的興趣。

差不多在大家禱告完的時點,家裡的大門傳來了扣門聲。

「回來了嗎?」媽說。

「我去開門。」

「不,我去就好。」

菲雅準備起身,就被愛拉制止。雖然菲雅知道她是好意,不過座位就在最靠近大門方向的菲雅只是用相當威權性的口吻回答她一句,儘管講這句話時她仍帶著微笑和愉快的表情。

「妳是姐姐還我是姐姐?」

「…好吧。」

菲雅走到門邊,把從內關上的門閂抽開,一臉驚慌的約翰正紅腫著雙眼,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軀瑟縮在門外。

「噫!」

好像沒有料到會是菲雅來開門似的,約翰一開始還嚇了一跳。

「怎麼啦,被哪家的小孩欺負了?」菲雅注意到弟弟的眼眶。

「不,那個是…」

「告訴姐姐,」菲雅拍拍胸脯說道,「我要去好好修正對方一頓。」

「對不起,對不起啦,姐。我,我把…我不小心弄掉了…」

約翰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住菲雅的腰,整個人撲進菲雅的懷中。

九六七年一月六日 13:50 漢密斯王國威斯特省 愛奧拔特鎮
塔森秀河畔
R&R+5Days

「弄掉了?把妳姐的軍刀?」約書亞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菲雅,又瞪向約翰。

有些被驚嚇到的弟弟畏畏縮縮的停止腳步,試圖退到菲雅的背後去。菲雅則是對約書亞聳聳肩道:

「別這樣大驚小怪,不過只是禮劍而已。」

「什麼叫做只是…」

菲雅拉住約書亞的衣領,面露兇惡的神色。

「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乖的,再把他弄哭我要揍你一頓。」

見到姐姐臉上帶著非常可怕的皺眉表情,約書亞一句話也不敢吭地閉上了嘴巴,咕嘟一聲把疑問伴著口水吞回肚子裡面去。

約翰說,把姐姐的禮劍借給其他小孩,結果掉進半融的河水中不見了。約翰在冰水中找到手都凍的發紅顫抖,卻都還是無法在附近的河床上找到遺失的禮劍。當初說要借玩一下的小朋友早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菲雅並沒有把禮劍弄不見的事情告訴其他家人,她只把約書亞叫出來告知而已,這是因為她需要多一點能夠作體力勞動的人手幫忙之故。

走了一段路之後,他們來到了村裡的小孩經常聚集起來玩遊戲的河濱台地上。約翰伸出手指指著
冰河:「應該是掉在那裡,可是我找不到。」

「那麼…」約書亞把扛在肩膀上的大鐵鏟插進雪中,菲雅則把左手拿的細目網子拿出來交給約翰。

「既然找不到的話,就有可能是被水沖往下流去了。所幸冬天的水流量不算多,我們從這裡沿著河道找下去,最起碼在灌溉水門之前都能安心地找。」

菲雅非常冷靜而條條有理地分析,約書亞和約翰也都贊同地點點頭。三人來到了河岸邊,由約書亞把河上的薄薄覆冰敲碎,再用網子伸入河水中撈尋,菲雅則用鏟子插進河底的泥沙中,尋找是否有陷在河床上的硬物。

沿著河岸進行了約二十公尺的尋找後,約書亞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姐啊,現在軍隊裡還有拿刀打仗嗎?」

「沒,怎麼了?」

「那麼他們發刀劍給妳們之後要幹什麼用啊?」

約書亞問。菲雅在歪著腦袋思考一下子之後,說出了令人驚愕的答案。

「切蘋果。」

「切…蘋果?」連約翰都用狐疑的眼光抬起頭來。

「對啊,那麼大的雙刃劍,拿來當作開罐器也稍嫌太大了點。那傢伙拿來當斧頭也很好用喔!因為夠重,揮動起來比求生匕首或刺刀要容易砍斷木柴呢。」

「可是,那不是軍官才能佩帶的嗎?」

約書亞似乎非常不能接受,在王國,男孩子們都很嚮往成為帥氣瀟灑的軍人,佩劍騎馬的英挺宣傳畫更是讓許多少年少女們為之瘋狂。

他實在無法想像從刻有雄獅金質紋章的刀鞘裡拔出禮劍來…砍柴的畫面。

「是啊。官校畢業的時候,是國王陛下親自召見我們,在陛下的見證下佩帶的唷。」

菲雅一邊繼續手邊的工作一邊說道,她注意到兩個弟弟手邊的動作停了下來,皺眉頭罵道:「喂,別偷懶啊,還沒挖到呢。」

「喔,喔。」兩人連忙繼續先前的工作。

「親眼看到了國,國王陛下?」約書亞有些結巴地說道。

「對啊。」

「長什麼樣子啊?」約翰把臉湊上去問。

「比課本上的照片看起來要矮,」菲雅毫不掩飾地說:「是個又老又駝背的阿公,很親切,但是在我看起來實在是活不久了。」

「喂,別說這種話啊。」約書亞緊張地阻止菲雅。「既然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對我而言,那把劍之所以重要並不是因為那種事情。」

女孩非常坦率地說道,並且把鏟子插入河泥裡,翻起的泥沙讓映照著綠色眼眸的清徹河水染上了一層混濁的色彩。

「就算是手工打造的也好,國王陛下御賜什麼的也好,畢業的證明也好,這些都是其次的東西。」

菲雅開始有感而發地說了起來。

「你們可以理解嗎?一開始我也以為我去軍校只是因為可以讀書又賺錢。」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只抱著這種心情去是不行的,若只是抱著打混就好的心態,不僅自己無法畢業,就連同分隊的同學都會被拖累。」

「雖然教官不會像對付男生那樣對我們動手動腳,但他會叫你和你的同學們去洗廁所,打掃,罰抄講義,還有做一大堆體力勞動。那比被打更糟糕。」

「可是因為這樣,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跟我不一樣的人們,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跑在一起,聊在一起,整整四年的時間。」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約書亞本人似乎很想知道答案。菲雅回過頭來,雙手扠腰,十分認真地看著他。

「這是我跟兩百七十九個同學們,一起為了同一個目標努力四年得到的證明。跟國王或軍隊沒有關係,那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

對菲雅來說,那把禮劍的意義就是如此。

一群被操的死去活來的少年少女們,不管他們來自何方,不管他們是男是女,不管他們的姓氏前方是否有冠上尊號,他們都曾在同一個地方渡過人生中最精華的那一段歲月。

她在說這段話時,臉上帶著一絲屬於「通過篩選者」的自豪神情,雙眼中帶有昂揚的光芒。那是她因為透過畢業來證明自己實力的自尊得到了滿足,而帶來的充份自信心。

在卯起來挖了一整個下午之後,他們往下游前進了將近兩公里遠,太陽逐漸西沉,天空被深藍色的夜幕所覆蓋,氣溫也迅速地降了下來。

菲雅觀查了一下四周之後,轉頭向弟弟們說道:「夠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可是還沒找到…」約書亞皺起眉頭。

「再找下去,約翰會感冒。晚上還是很冷的,你把他先帶回去。網子留下來。」

她正邊講邊將鏟子刺進河床中,然後感覺到一根硬硬的東西。

「等,等一下。網子,約翰,用網子撈撈看這裡。」

約翰快步跑到河畔邊,把長柄網伸進因為光線微弱而難以一見究竟的水中,然後把那個東西撈了起來。

菲雅把掛在腰際的電提燈打開,五十瓦功率的電燈泡透過淡藍色的燈罩透出了宛如鬼火般的蒼藍燈光,但在那燈光下,菲雅的嘴角浮現出了放心的微笑。

「約翰,找到了喔。」

姐姐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把劍身和血槽上的水滴擦拭乾淨,然後把劍收進刀鞘裡,將它遞給弟弟。只見約翰猛搖搖頭,嘴裡嚅喃了幾個小小聲的字彙。

「還給姐姐吧,我不借了…」

「這樣啊。」菲雅笑了出來,把目光轉向約書亞。

「拿著,在我放完假前都先借給你。」

「等一下啊,我又沒有開口說要借。」約書亞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約翰已經略微學到教訓了吧?我想,你趁這段時間裡好好感覺一下“責任”的重量也無妨。吶!」

菲雅又把手伸出去,這一次約書亞乖乖地用雙手把禮劍捧起。雖然嘴巴裡說不要,不過崇拜軍人的大男孩還是忍不住把它拿起來在掌中翻弄了一下。

「晚餐正等著我們呢,待會回去還要把明天禮拜要用的經節先背起來。」

菲雅招招手,拔起鏟子,牽著約翰往家的方向走。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把這件小小的騷動留在雪中,任其被掩埋起來吧。

「回去要怎麼跟媽講?」約翰抬起頭來問道。

「什麼話也不用說,」菲雅輕鬆地笑著說:「媽知道我不想說的話,也不會逼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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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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