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2日, 06:15 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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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選了,倒不是件令人感傷的事。只不過又犧牲了一個故事,並不怎麼能一言帶過。 沒能入選的,不會被看見。不如說,落選本身就是一個"別浪費你的閱讀時間"的標籤。 不過,有人能賞個光的話,我還是會很開心的。 沒寫完,還是沒寫完。這是什麼鬼結局?我也不知道。 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作者吶~
金薔薇與黑死病
序章 傳說的開始
北非的天空中,有著這麼一個傳說-- 在稱為刺客迴廊的空域,千萬別去追逐提夜燈的死神。 只要和死神打上照面,那盞昏黃的提燈,將會引領飛行員前往亡者的殿堂。
刮過荒地的熱風捲起了一張小小的傳單。 傳單上的傷跡泣訴了它所遊走的距離:油墨在豔陽的曝曬下劣化到模糊難辨,紙張也因為缺乏水分而轉為和土壤相近的焦褐。 在風的托送下,這紙傳說落進了曠野中一輛疾行的卡車。 起先,沒有任何人察覺這團發皺的紙屑。 1
沒有頂篷的卡車後廂裡,乘客們像沙丁魚似的塞了滿車。 戴著遮陽盔的是本地駐防軍,他們看上去像是剛結束什麼不得了的大任務,黝黑的臉孔無一例外地堆著疲憊。積在制服領口處的一層汗垢,再加上滲出纖維表面的白色鹽晶,這些士兵所受的折磨可令人不敢領教。 與士兵們同席而坐的,是一名披著枯葉色外套的外國人。 他的身上見不到扣環與吊帶,更沒有叮噹作響的子彈包,只有腰際的木製槍盒宣告他並非手無寸鐵;偏偏這把手槍無力嚇阻全副武裝的士兵--搭上這班順風車的陌生人,因為不合時宜的乾淨外表而被士兵們瞪了幾眼。 大概是悶得發慌,其中一人終於打破沉默。 「看看他那不沾沙的蠢樣子,」士兵抬眼向同伴們示意,「真想把他的頭給按進地裡。」 經他這麼一說,其他的士兵把注意力放到了陌生人身上,其實這些士兵並不是真心想威脅偶然同車的外國人,只是他們習慣於製造摩擦罷了。 對生活僵硬死板的軍人來說,樂趣總是由摩擦產生。 士兵們滿心期待著對方能開口說點話,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 這名外國人對惡意的反應異常遲鈍,直叫人捏了一把冷汗。 是睡著了嗎? 不對,他確實睜著眼睛。 在那頭深棕色的頭髮底下,遙望著遠方的眼睛卻是相反的淺色。如果將鼻頭湊上寸許,會發現那雙清澈的瞳孔裡並沒有士兵們襤褸的身影,而是與瞳色相仿的藍天。 他的焦點早已穿越了卡車的籠架,落在無限遠的天空當中。襯著這股與世隔絕的氣氛,也難怪沒人敢找他搭話。 「什麼嘛,真是無聊。」 「該不會是嚇傻了吧?」 「我賭他啥也聽不懂。」 「他要是聽得懂,你們就倒大楣啦!」 按捺不住的士官終於制止了手下的胡鬧,隨著責難的視線掃過,士兵們紛紛安靜下來。 「你們看不出來嗎?他是個飛行員,是軍官啊!誰要是惹火了他,小心明天被調去撒哈拉嗑沙子去!」 「飛行員?」 「外國飛行員?難道是那個很有名的--」 就像是呼應著士官的介紹,那名飛行員突然劇烈的震了一下,蓄滿氣勢的右手下意識地向前一攫!那隻戴著皮手套的右手不偏不倚停在兩膝中間的位置,手心卻撲了個空。 「它不在那裡。」 飛行員辱蠕動嘴唇,輕描淡寫地描述著他的幻覺。 「他剛剛說什麼?」 「天曉得?大概是我想尿尿之類的吧!」 士官甩開臉上的汗水,緊接著哈哈大笑。士兵們見狀,也跟著笑了起來,舒緩了車內的緊張空氣。 那名飛行員沒有感染上這股愉快的氣氛,他倒也不掩飾自己的失態,讓右手繼續懸在半空,直到想像中的操縱桿復位為止。遵循著既有的習慣,飛行員默默翻弄著繫在領口的深色圍巾,隨著他的動作,繡在圍巾角落的幾個金字露了出來:謝沃洛德。 優雅地整理好儀容後,名叫謝沃洛德的飛行員選擇繼續無視這群髒兮兮的步兵,把心思挪到了吵雜的卡車引擎上,似乎想從中取回駕駛飛行器的感覺。 同樣是內燃機,這具汽車引擎令他感到失望。 雖然卡車有著和飛機相近的引擎運轉聲,但它仍究不是飛機。 想飛,想馬上騰空而起! 在慾望的趨使下,謝沃洛德抓住支架,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一離開擋板的屏蔽,打在臉上的熱風總算讓他清醒過來。 「這個像蝸牛爬的速度是怎麼一回事?」 沒人聽得懂他的抱怨。 謝沃洛德回頭望著卡車駛過的路面,只見地面上留下了兩條斷斷續續的胎痕。那可不是印在沙土上的防滑紋路,而是融化的橡膠皮。 車胎幾乎完全剝離後,只剩下木製輪架骨轆轆地轉著,整輛車也隨著地面起伏不停震動。與其抱怨死盯著他猛瞧的煩人士兵,謝沃洛德更在意這輛破車會不會在抵達終點前散掉? 幸而他的預感沒有成真,過不了幾秒,機場的入口崗哨便從氤氳熱起裡冒了出來。 這段顛簸的旅途,幾乎要把他的骨頭給拆散了。 卡車停駛後,年輕的飛行員揉按著痠痛的臂膀,隨手將背包給踹下了車臺。背包碰擊地面的瞬間濺起了一圈塵土,從脹得菱角分明的外型,眾人聯想到的恐怕是一袋磚頭! 沒有理會乘客們好奇的目光,背包的主人只是自顧自地脫起靴來。他慢條斯理的解開了扣帶,將長靴倒扣在車臺上,用力抖出裡頭的積沙。就在他打算將靴子套回腳掌上時,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見了腳邊的紙捲。 「這是什麼?」 被風一拍打,紙團便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在氣流的催促下,謝沃洛德拾起了傳單。 死神的傳說……不,既然印在公發宣傳品上,就從謠言變成了謊言。 這東西嚇嚇那些夾不緊屁股的新兵還有點用,但熟知內情的飛行員只需一眼就可以瞧出破綻。 「刺客迴廊?那是什麼地方?」 他抬起頸子,試圖從頭頂上的天空找出答案。 天空並沒能回應他的期待。除了那半天高的積雲,再也找不出任何記號。 他應該比任何人都熟悉這則傳說的,卻對這鬼故事的官方版本如此陌生。 「宣傳部的那些傢伙,瞎扯也要有個限度啊……」 謝沃洛德捏住傳說的一角,毫不猶豫地將之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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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塞點小錢到駕駛兵手裡,不假外出的證據就算是消滅了,沒想到卡車前輪還轉不到半圈,遠方就出現了機工長那醒目的禿頭。 「謝沃洛德!你一大早上哪兒去了!」 既然已經露了餡,謝沃洛德倒也無所謂了。揮手招呼對方後,飛行員毫不客氣地將脫下的外衣往老機工長身上搭。 「司令部以為你走丟了,衛兵們正急得到處亂竄呢!」 聽到這個消息,謝沃洛德在唇前豎起了一根食指: 「那就別告訴他我回來了,讓他們跑到中暑倒下為止。」 「他們是擔心你啊!真不曉得像你這樣容易走神迷路的大路癡怎麼還敢一個人出遠門?」 「我這次不就完好無缺的回來了嗎?」 飛行員舉高手臂,原地轉了一圈。 「真是活受罪……為什麼我非得擔任你的整備士呢?」 「你對第二外語的熟悉造就了不凡的一生,恭喜你榮任本王牌的修理工。」 「唉……算了,跟你對話的我還真是愚蠢。」 連聲嘆氣的同時,機工長仍然盡責地將那件外衣摺整揣進懷裡。見自己的右手還空著,他走向地上那口大背包,主動將臂彎穿進了背帶,沒想到只提起了一吋,就讓老頭脹得滿臉通紅。 「這……這裡頭裝了些什麼?」 「神秘的禮物。」 謝沃洛德踹了背包一腳,露出得意的笑容。身為物品的主人,他反而不像機工長那樣謹慎。連提都省了,謝沃洛德直接拽著背包拖行,硬是在地面上犁出了一條淺溝。 「你今天打算升空嗎?」 「如果有人想阻止我--」謝沃洛德斜眼盯著機工長,「那就來吧!」 面對這幾近威脅的口吻,老機工長搖搖頭,苦笑著說: 「我只是不希望經手過最好的飛行員,不幸在最後一次任務被打下來。」 「真難得你會替我操心……印象中你總是關心飛機勝過飛行員。」 「沒時間開玩笑了。」機工長露出了罕有的嚴肅表情,「仔細聽我說,謝沃洛德,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你的飛機出點小毛病,然後你就可以在營帳裡等戰爭結束。」 「這下我可傷腦筋了,今天是合約到期的最後一天,我想給大家留個好印象的。」 見到謝沃洛德的笑容,機工長反而感到自己的胃在隱隱作痛。每當謝沃洛德露出孩子般的笑臉,他的肚子肯定裝滿了鬼點子。 機庫前的闊地已經排滿了雙翼機,排成一列的雙翼戰鬥機固然壯觀,但並不是絕大多數的飛行員都能抵達前線。經過嚴酷的戰鬥後,這些飛機如今只有六成的良率。 就算局勢並不樂觀,這些飛行員依然穿戴整齊,各自在座機附近閒晃,等待不知何時才會下達的出擊命令。一切就跟往常一樣,從表面上絲毫看不出緊張的氣息。 經過同伴們的身邊時,謝沃洛德順道打了招呼,即使他們之間仍然算不上熟識。 「今天打算幹些什麼?」 「去首都,迎擊轟炸機。」 一名叼著菸斗的飛行員這麼回答。 「這麼小氣,讓他們炸不就得了?況且今天雲那麼低,我看他們是炸不成了。」 「我反而希望他們來呢,反正是輸定了,起碼讓國民抬頭看看我們有在認真打仗啊!」 「沒打下四架前可不準吃沙子呀。」 「地上早就客滿啦,都幫那些西西里雜種劃好囉!」 聽到這句回答,其餘的飛行員紛紛開口大笑。 其實謝沃洛德並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對話,只不過靠著飛行員長期相處帶來的默契,勉強能拼湊出同伴的想法。 「你看他們高興的樣子,」謝沃洛德自豪地展示他士氣高昂的戰友們,「不去參加這場慶典實在太可惜了。」 只可惜老機工長無法感染這股歡愉,他有更多的麻煩事需要擔心。 「上星期,司令部從你打下的敵機裡找到了某樣東西……還沒讓那些小夥子知道。」 「哦,這可真是令人期待。」 聽到謝沃洛德的回答,老機工長搖搖頭,從懷裡亮出一張海報。 「你自己看吧。老頭我雖然不識字,但數字還認得幾個。」 海報上頭除了畫著一架眼熟的雙翼戰鬥機,還排列著令人印象深刻的字母。 「戰犯謝沃洛德.馮.舒倫堡,懸賞兩百萬里拉。」飛行員搔了搔後腦勺,「畫的倒有七分像呢,這點真是令人佩服。」 「看來全世界都知道你明天退伍,打從清晨開始,整條前線陸陸續續收到目擊報告,到十點左右已經超過了兩百架次!」 「這件事我老早就知道了。」謝沃洛德從衣袋裡掏出一模一樣的懸賞海報,「我上星期打掉了不只一架敵機,這種廉價印刷品要多少有多少。」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去送死呢?」 聽到機工長這麼說,謝沃洛德的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悅。 「只有天空能讓我體會生命的實感。」 沉默了許久,老人看了看手中的海報,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勸得了這個人。 為了打破僵局,機工長只好改變話題。他掄起拳頭,將所有的手指攤開,好奇地計算著 謝沃洛德的份量: 「兩百萬……就連我都有點心動了,更何況是敵人呢?」 里拉雖然不是什麼值錢的貨幣,整筆賞金和這些技師的薪水比起來,倒也還是個值得考慮的數字;要不是謝沃洛德碰巧有這麼個老好人專門替他修飛機,其他的整備士說不定會願意在飛機上動什麼手腳。 「老傢伙還是安安份份的就好,這場賭注的門票費可是一條命呢。」 謝沃洛德一派輕鬆地說著,彷彿那個被懸賞的飛行員另有其人。 「你的自信究竟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狡獪地眨了眨眼睛: 「這還用得著說?當然是錢啊!」 老人一時間沒聽懂他說了些什麼,只是含糊的問: 「怎麼了?你對把自己擊落產生一點興趣了?」 「我才不會滿足那區區兩百萬,因為我是個非常貪心的人--我將會提供擊落我的飛行員一千萬賞金!」 謝沃洛德興高采烈地說出自己的計畫,沒想到身邊的機工長卻一點回應也沒有。直到他在老人面前打了個響指,機工長在一陣哆嗦後總算回復了神智。 「這可該怎麼辦啊?飛機壞了,我敲敲扭扭就能修好。腦袋壞了,咱可就無能為力了……」 「別挑這個時候發神經啊!」謝沃洛德緊張地揉著機工長的太陽穴,「我還需要你幫我把獎金掛上去!」 「掛……掛在哪兒啊?」 露出勝利笑容的飛行員並沒有回答。他扔下手邊的行李,走向了自己的座機。 「趁現在,能笑就儘量笑吧!」 提著夜燈的死神斜靠在機首整流罩上,仔細聆聽謝沃洛德的調侃。 「今天--你將成為全世界最值錢的戰鬥機!」
第一章 黑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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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誰也不會留意的高闊晴空中,散灑碧空的飛行者們正偷偷地潛行。 謝沃洛德就深埋在這片飛散的柔白色雲團裡。透過防風鏡的深茶色玻片,一對寶藍色的眼珠滴溜溜打著轉,窺伺著由藍白雙色所分割的世界。 線的上方,是誰也不會留意的高闊藍空。 線的下方,是幾乎讓人窒息的綿密雲海。 廣袤無邊的天空?那只是對飛行抱持著憧憬的人們刻意加諸其上的想像。若將這幅誤以為是無限的掛畫拉近一看,才發現它居然是這麼地擁擠:由無數雙翼機所排列成的巨大翅膀,硬是在穹藍中拉出一道楔形的疤痕。 木質骨架構成了雙翼機的原型,在結構體的外框緊緊繃上一張淡米色蒙布,就成了迦太基航空隊。外型醜歸醜,這些在衍樑間拉滿張線的方塊物體至少還有個統一外觀,至於混雜其中的謝沃洛德,可就不像同伴們那樣體貼常識了! 如果說迦太基航空隊的莫蘭.法曼戰鬥機是會飛的板條箱,那麼謝沃洛德的黑尾鷗就是一枚長了漂亮翅膀的鵝蛋。 削切打磨而成的細卵型機身,就如同藝術品那樣令人讚嘆!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這具機殼可是出自中歐最好的家具公司,和那些拿膠合板糊出外框的飛機工廠一比,莫蘭.法曼戰鬥機簡直就是粗製濫造的玩具……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紅木色的機身,如今卻毫無章法的交織著黃黑色斑紋。由濃重不協調色塊組成的輪廓,讓這架黃黑斑斕的雙翼機顯得毫無立體感,遠看倒像是一坨混濁的色塊。 高高翹起的整流罩上,繪著駭人的圖樣:黑色的屍斑是祂的衣束,紅色的血斑是祂的提燈。有些人叫祂提夜燈的死神,另一些人則叫祂地中海魔鬼。在各式各樣的外號中,謝沃洛德只喜歡最後一個--薩克森黑死病。 理由很單純,他只是不喜歡飛行員的風采被塗鴉搶盡罷了。 「底下是海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問題。 強風撲面,將一切聲符粉碎成無意義的音節,只留下發動機的轟轟運轉。伴隨著陣陣的劈風響,二葉槳粗魯地撕開雲層,清理出一條形影稀疏的空中走廊。 要不是今天雲層過低,他們才不得以飛到雲層上方。 接連一刻鐘的盲目飛行後,身為中隊長的謝沃洛德必須帶領機隊修正航向。將操縱桿交給左手後,謝沃洛德向鄰近的友機比了個手勢,示意友軍降低飛行高度。 滾轉半圈、輕輕帶動升降舵,雙翼機旋即陷進了雲海中。雲中的濕氣令人驚訝,別說是飛行員,就連座機也難以下嚥。引擎發出劇烈的咳嗽,從排氣管裡噴出熾烈的熱氣與燃燒不全的油滴。 雲裡的視野完全是一片霧白,氣流衝擊著散熱孔裡頭的簧片,激起宛如報喪女妖的哭嚎。穿雲飛行非常危險,除了預防俯衝帶來的應力撕裂下部機翼,還得注意與友機的間距。簧片所發出的風笛響,除了提醒他注意空速,也替身後的僚機指明了這架戰鬥機的方位。 雲層比起他想像的要更厚,並且飽含水氣,這些跡象支持著會在下方見到大海的預感。 飛行員小心收緊節流閥,並仔細聆聽發動機的運轉。幸好這次飛機的狀況不錯,雲中的空氣雖然濕了點,倒也沒讓發動機熄滅。 抑鬱的雲層底下,傳來隱隱作響的轟鳴聲。 沉雷? 不,是砲響! 那麼,在哪裡呢? 雲層下的空氣混濁難聞,令人暈眩。 感覺到了! 風從海的方向捲來若有似無的硝煙臭味。 緊貼著雲底飛行,將輪廓溶解在天光裡。 謝沃洛德趁著恢復編隊的空檔用白領巾擦了擦臉上的油汙,一面確認著儀表上的讀數。剛從高空巡航中恢復,調節了油氣比後,發動機恢復令人滿意的轉數。輕巧地滾轉了半圈,謝沃洛德以上下顛倒的倒飛姿態將海原納入視野中。穿透雲翳後,眼前的視野也隨之闊展開來。 找到了! 突尼斯灣,以及港都迦太基。 他的領航正確無誤。 暗沉的海面上浮滿無數艦影,白色浪跡清晰可辨。 以弧線割出交錯紋網的小型護衛艦,正試圖保護著位於艦隊核心的巨大戰艦。 「無畏艦!」 --一個單字擊穿飛行員的思考,從口中爆出驚顫不已的濁音。 巨艦向港都迸發出傲慢的閃光,機翼蒙布被聲波給震得格格打顫,彷彿沒有生命的飛行器也懂得恐懼,更別提緊是血肉之軀的飛行員們! 那是一個漂浮在水面上的鋼鐵城塞,沒有任何奇巧的設計,純粹在物質上壓倒性的贏過任何對手。面對不可能逾越的物理界限,灰心喪志的飛行員們只能無力地拜服在鋼鐵女王的裙裾之下,眼睜睜讓敵艦蹂躪殘破不堪的海岸線…… 視角跟隨著光點劃出的軌跡落入迦太基城內,隨即將這座古老的港都轟缺了一隅。 某顆砲彈穿進了一座塔樓,鋪天蓋地的爆炸幾乎將這座磚造建築從岩磐裡給刨了出來! 塔樓的上半在滾滾的煙塵中漸漸歪斜,隱沒在鋪天蓋地的煙塵裡……最後,只剩下無聲的海風將黃霧捲向陸地。 齊射造成的反作用力,以戰艦為中心蕩開一朵巨大的白色漣漪,宛如女王鼓起的裙撐。就連謝沃洛德,也不禁為十二吋砲的威力感到震驚,甚至因為畫面的絢麗而笑了出來! 他的表情就像頑童得到了新奇的玩具,忍不住要對它出手。 「去吧--」謝沃洛德貼著儀表板呢喃,「我們去掀女王的裙子!」 黃黑色雙翼機擅自在空中劃出一條大大的螺旋線,將隊伍遠遠的拋在後頭。心臟亢奮的鼓動著,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並將它憋在胸裡。謝沃洛德享受著滾轉帶來的暈眩,將機械瞄準具分毫不差地對準了無畏艦的吃水線。 甲板上的列兵終於發現了這架敵機,但已經太遲了!簧片發出的尖嘨聲撕開目擊者的耳膜,讓他們在死神面前痛苦地屈膝,直到雙翼機轟的一聲掠過船弦-- 投放! 吸氣,深呼吸! 拉高,再拉高! 內容物如預期般嘩啦啦散開,沒有爆炸。 那是當然的,謝沃洛德沒有攜帶炸彈。 水兵們納悶的抬起腦袋,接著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呆了! 鈔票,滿天的鈔票,像是雪崩一樣地灑落! 和預想相同,遲鈍的水兵們很快就恢復了本能,一面嘶吼著並相互爭奪四散飄舞的紙鈔。當甲板上的好位置都給佔滿後,從艙間擠出的水兵們竟然直接跳進了海裡! 「喂喂,這錢可不是要給你們的啊!」 製造這場災難的飛行員皺了皺眉,但勾起的唇角卻藏不住愉快的心情。 周圍的護衛艦目睹了集體跳海的水兵,還以為旗艦出了什麼意外,紛紛停下了輪機。護衛艦手忙腳亂地放下救生艇的同時,列兵們還得慌慌張張的組織射擊方陣,以應付遠方盤旋的雙翼機。 被這麼一鬧騰,散亂的艦群只得暫時停止了對港都的砲擊。 「什麼地中海最強艦隊。還不是八百萬就擺平了?」 謝沃洛德吹著口哨,在遠處盤旋了半圈後,又朝著戰艦飛了過去。他飛得很慢,慢到隨便一名沒有瞎眼的步槍兵都能打中他,但這一次仍然沒有人向他開火。 才剛剛嘗過甜頭,又有誰會想擊落這架飛機呢? 水兵們眼巴巴的望著那架塗裝古怪的雙翼機,他們喧鬧的等待著,直到飛行員不負眾望地扔下了另一個禮物。在艦橋前翻了個觔斗後,謝沃洛德這才爬升回安全高度,順著海風滑向陸地。 在響徹雲霄的歡呼結束後,水兵們才失望的發現:剛剛頭下來的物體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而是尋常的通信筒。 那是個硬殼材質的罐子,體積比起水壺還要大上一圈。在通信筒裡頭,平常就只有飛行員隨性放入的便籤或地圖,作為與地面部隊連絡之用。 頭一個搶到通信筒的士兵猶豫了很久,始終沒敢擅自打開那個罐子。直到雙翼機變成了遠方的黑點後,這個通信筒才輾轉交到趕過來的軍官手中。 當這名軍官打開通信筒後,裡頭只有一張油墨滾筒印刷的破爛傳單: 戰犯謝沃洛德.馮.舒倫堡,懸一千萬里拉。 註:餘額已代為補足,可惜這裡的爛銀行只能領到這麼一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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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離危險的海域後,謝沃洛德在迦太基城上空與同伴會合。這些飛行員雖然稱不上精銳,卻也是老練的好手。即使他們的中隊長擅自脫離隊伍,機隊依然保持著既定路徑在城市上空巡邏。 戰鬥機編隊有一定的規則要遵守,若是從視野死角位置切入別人的飛行路徑,不只容易造成意外,還可能會被當作偷襲的敵機。 並不是全部的飛行員都會把這些繁瑣的規則當作一回事,正因為嚴謹的規則,迦太基航空隊才沒有被擁有六倍飛行器數量的兩西西里王國殲滅。 巡行路徑像是一個涵蓋首都的大三角型,謝沃洛德首先上升到與他們相同的高度,這才由右側方平緩的切入,這麼做是為了讓友軍能夠從側方確認自己的位置。 飛越自己的僚機時,他那留著一嘴絡腮鬍的戰友對他豎起了大拇指,大概是對他保護了王都這件事表示感謝吧! 帶著感激的真摯笑容,卻讓謝沃洛德感到一股怯意。為了緩解這股緊張感,謝沃洛德決定不予理會同伴的問候,只是跟著引擎的節奏打著節拍。 他並不想和這些同事有著更進一步的交誼。 謝沃洛德是個自由傭兵。 和時下流行的外籍志願兵不同,加入正規軍有更好更穩定的待遇。而像謝沃洛德這樣不能宣誓忠誠的士兵,自然得不到任何保證,僅僅能夠陶醉在過剩的自由意志裡--傭兵就只是這樣的半吊子。 「我不討厭這裡……但是我也不能喜歡上它。正因為捨棄了多餘的負載,所以我們飛得比別人更高更快……」 為了能繼續過著隨心所欲的自由生活,他必需貫徹這份孤僻。 「我們--屬於天空。」 黑尾鷗的加速性非常優秀,不需加大油門便輕鬆超越了僚機。但他還來不及享受加速帶來的刺激,意識卻撞上了一堵牆! 刺鼻的氣味…… 謝沃洛德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面頰,將注意力從那與天空疊合的幻想裡抽回。 那是他所熟悉的味道:敵軍的劣質汽油。 多虧海風帶來了燃燒不全的燃劑,在海天相接的那條弧外,一列怒氣沖沖的戰鬥機正排成攻擊橫陣飛來!透過隨身攜帶的小望遠鏡,這名長機認出那是敵軍的重型戰鬥機,旋缸式發動機毫無遮掩地裸露在空氣中,朝四周噴濺著油臭。 「這些臭蒼蠅終於出現了。」 謝沃洛德熟練的壓下曲柄,將閃著黃澄色光澤的彈鍊送進槍膛中。他扣住操縱桿蝶狀柄頭中央的扳機,朝正前方射擊了兩次,這個簡單的動作成了開戰信號。 各機忙著上膛的同時,謝沃洛德拉動散熱器把手,將安裝在上翼的金屬散熱片完全撐開,以避免長時間戰鬥累積的廢熱燒掉引擎。 巨大的三角陣在空中做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折轉。一般的橫陣由於隊形過寬,處於外側的飛機在做並行迴旋時會因為飛行距離太長而拉開間距,造成陣形潰散。反之,楔形陣在轉向上就顯得俐落許多。 這種楔形陣主要是根據騎兵戰術發展而來的,事實證明它在空中同樣有效。敵機的奇襲在訓練有素的迦太基航空隊面前不起作用,他們迅速的完成了轉彎,和敵軍形成迎頭態勢。 原先以為敵軍會和他們並行,交錯飛過後互相進入追尾。但今天的敵機卻和往常不太一樣,他們一開始就以寬廣的橫隊打算發揚正面攻擊火力,而且有越來越密集的趨勢。 「消息應該沒有傳的那麼快啊?所以在他們眼裡,我依然是會飛的兩百萬?」 謝沃洛德轉頭確認自己的左右兩翼,那兩人全都一臉不怕死的想跟敵軍對射。夾在中間的他嘆了口氣,重新將注意力轉回敵機上。 敵機的距離已經不足五百公尺了,反正是逃不掉了,謝沃洛德反而開始加速,為接來的戰術操作蓄積能量。 附近傳來了子彈的破空聲,多虧了今天濕潤的空氣,謝沃洛德能清楚看見彈道。 「太急了,缺乏經驗!」 水蒸氣凝結而出的彈道明顯呈放射狀發散,這是作為載臺的飛行器瞬間改變向量所致。 非定速巡航狀態下,飛機並不容易保持平飛。即使是用盡全力鎖住舵面,不同空速下的機翼迎角卻各不相同。敵機想必是強迫平穩舵面,試圖將這架黑尾鷗塞進小小的射擊窗裡,才會造成彈著無法集中。 五百公尺的正面投影可不比鉛筆頭大上多少,加上飛機本身的慣性偏轉,謝沃洛德通常會建議飛行員射擊月亮--後者的命中率恐怕還高出許多。 「他們究竟從哪裡找來這群飛行員的?滑翔機托兒所嗎?」 沐浴著彈雨,謝沃洛德反而笑了起來。 「如果讓他們抱走這吝嗇的賞金,就太對不起這些挑戰者了!」 兩百公尺。 一百公尺。 五十公尺--就是現在! 謝沃洛德使盡全力扳動操縱桿,消失在敵機的引擎罩下方。 頭頂傳來了無數挺機槍的開火聲,謝沃洛德沒有時間抬頭,瞬間俯衝造成化油器卡死,飛行員急忙拉桿改平,引擎才沒有因為斷油而停止運轉。 完全張開的散熱片檔住了氣流,這次並沒有聽慣了的哨音。 藉由殘留的能量,黑尾鷗做了一個大角度的攀升,利用垂直面上的迴旋咬住了敵機的尾巴。當座機翻上了頂點時,謝沃洛德的空速甚至還不到六十公里,這反而讓機首因為自重而下垂,可以由高六點的位置鳥瞰整隻敵軍編隊。 機翼上紅白格子組成的盾徽非常醒目,不是他們最常交戰的西西里航空隊,而是鮮少出現在前線的那不勒斯航空隊。 「不虧是戍衛本土的戰鬥機部隊,居然能在五百公里長的戰線上抓到我。」 嘴邊上是這麼誇獎,但謝沃洛德不給敵機任何一絲喘息空間,一個淺俯衝追上了對方。 衝擊後潰散的自軍戰鬥機通過黑尾鷗的正下方,他們的表情想必和敵人一樣驚訝。敵機編隊正搖搖晃晃的聚攏,這給了謝沃洛德更多的時間拉近距離。 好個柔軟的背部--不需要瞄準,開火、開火、開火! 雖然射擊節奏被螺旋槳同步裝置搞得斷斷續續,謝沃洛德依然在第三次的修正命中了敵機,接下來就是長達五秒的猛烈彈雨! 出乎意料,直到飛越那架敵機,依然看不出它有起火或解體的趨勢。 「沒打中?」 兇手挑了挑眉尖,略帶惋惜的噘起了嘴。 不對,視網膜上確實留下了機殼給子彈刨出白木心的印象。 偶爾會有這種事,明明被包鉻彈頭打成了瑞士起司卻依然存活的幸運機。 消耗了八分之一的彈藥都沒能撂倒他,謝沃洛德很乾脆地放棄了目標,繼續捕捉下一個獵物。 屁股被咬住的敵機放棄重整隊形,一致朝著右方迴旋。黑尾鷗的迴轉性能並不好,謝沃洛德只好暫時收手,朝反方向平緩爬升,並不時傾斜機身監視敵機。 「防禦圓陣?」 敵機的舉動令謝沃洛德納悶,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這些本土飛行員擅長組織防禦,不同於那批只懂得靠氣勢窮追猛打的遠征軍。 如果貿然衝入圓陣,即使僥倖能打下敵機,也會被另一架敵機尾隨幹掉。 纏鬥混戰比拼的並不只是技術,還有戰友間的默契。這些拉丁人將整隻部隊的命運給繫在一起,想用這條堅不可摧的金線綁住死神。 這個舉動,在謝沃洛德眼中卻顯得好笑至極: 一群怕死的膽小鬼害怕被同伴背棄,於是用一條鐵鍊把整群人給拴在了一塊。 他們訓練有素,卻缺乏經驗。 對黑死病這號極端危險的人物,拱手送上戰場的主動權,無異於把頸子架上斷頭臺! 從高空選定攻擊目標後,謝沃洛德謹慎的操控著副翼修正攻角,從圓陣的外壁俯衝切入敵機側腹開火射擊。這次連瞄準都不需要,保持固路徑迴旋的敵機自動送上了彈道,碎裂的膠合板與木片噴了滿天。 「第一架!」 結構被破壞的敵機遭到風壓撕扯,失控打滾墜落。 利用誘餌被擊落的空檔,咬住黑尾鷗的飛行員抓準機會湊上瞄準具,沒想到對方就像背後長了眼睛,靈活的繞著射擊軸滾轉。這名焦躁的禁衛軍飛官左右擺動座機,等待死神露出破綻的瞬間-- 「兩百萬是我的啦!」 就在他扣下扳機的下一秒,目標卻在一個上翻後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不對,是他不小心飛越了那架黑死病! 謝沃洛德的滾轉並不是為了躲開敵機的射擊軸,而是為了增加在空間中的移動距離。透過螺旋前進縮短兩機間的差距,黑尾鷗在最後的上翻動作中順勢將機鼻往外一帶,進入了短暫的失速。 「背後!」 連嘴都沒來得及闔上,眼前的擋風玻璃突然爆碎!他大叫著鬆開操縱桿,彎曲雙肘護住眼睛。飛濺的玻璃碎片早一步劃傷了他的臉頰,隨後這名飛行員被濃稠的機油潑了一身,失去控制的飛機栽了下去。 一分鐘內便擊落兩架,這讓鎖定謝沃洛德的其他敵機打了個寒顫。對圓陣失去信心的敵國飛行員紛紛逃散,自顧自的爬升搶佔制高。慢了一拍的倒霉鬼,便和蜂擁而上的迦太基航空隊陷入亂鬥。 兩軍因為纏鬥而結成了鬆散的環,多虧友軍解圍,謝沃洛德得以加速脫出。雖然雙方有接近兩倍的數量差距,實際接戰的戰機卻是迦太基這一方比較多。 所有的迦太基戰鬥機都有著橘色的尾舵,因此不容易發生誤擊。敵軍在混戰上顯得缺乏經驗,一瞬間就損失了相當數量的戰力。 剛剛擅自脫隊的敵機分成兩批,較大的一批趕往混戰區支援,另一批則盯上了謝沃洛德。那是一個標準的三機編隊,由兩架僚機互相掩護追擊,隊長機則蟠踞在高空。 那是一張蓋在場外的暗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發動。 他有自信能甩脫這一隊敵機,但失去王牌的迦太基航空隊卻不見得能活下來。 「真是麻煩。」 他嘖了一聲,將方向舵一偏。 有了前一次的教訓,敵機再也不敢跟他對頭射擊,雙方隔著兩百公尺的間隔,以相反的方向錯身而過。還來不及計算對自己有多少時間,兩架敵機已經劃開了半圓,緊隨在後。 他們知道謝沃洛德可以在一分鐘擊落兩架戰鬥機。 他們不知道,謝沃洛德同樣可以在一次攻擊中擊落兩架戰鬥機。 引擎最大出力!黑尾鷗向上拉高,兩架敵機也不甘示弱的翹起了機首。 在垂直攀升中,兩架戰鬥機瘋狂的朝正上方射擊。其中一架仰的太過頭了,背朝下落了下去;另一架則因為旋缸式發動機的陀螺效應,始終無法仔細瞄準。 為了抵抗引擎慣性,那名飛行員得耗上更多力氣平穩飛機,兩機的距離逐漸拉開。直到能量耗竭而改入平飛,他始終構不著黑尾鷗半根尾羽。 即使有著再好的垂直運動性,黑尾鷗在拔起數百公尺後也達到了極限。 抓準了頂點,謝沃洛德用力踢舵,整架飛機朝側邊一傾,就像秒針劃出半圓那樣自然,黑尾鷗流暢的改入俯衝。 空速針維持著零讀數,謝沃洛德放棄那總是慢半拍的儀表,憑著對氣流的感覺翩翩飄舞。在緩慢的墜落中,他空開三槍順了順彈鍊。直到黑尾鷗卻獲得了足以控制副翼的速度,謝沃洛德立刻修正攻角,從近乎垂直的角度瞄準射擊! 頭一架敵機還來不及從失速狀態中改出,死神的獠牙便已迎上靜滯不動的犧牲品。 「墜落吧!」 機槍閃爍著火光,因為慣性而沒有落進集彈箱的彈殼噴了滿天。他清楚的看到鮮血從飛行員的腦門噴出,裝著屍體的飛機型棺木呈螺旋墜落。 還沒有結束! 加速性較好的謝沃洛德很快追上了第二架敵機。天上的隊長機發現苗頭不對,也跟著衝了下來,但一切已經太遲了。 那名飛行員恐怕還以為自己的同半正在高空和敵機纏鬥,連頭也沒回。死神毫無憐憫地用兩道火舌撕開他的機翼,失去左翼的敵機旋轉著摔了下去。 無暇欣賞敵機墜落的美麗畫面,謝沃洛德感覺到機翼發出不該有的震顫。就算還有一架敵機在後頭,卻也不得不減速以免下翼斷裂。 子彈劃過! 俯衝掠襲,和他一樣的攻擊手法,但是沒打中。 「這是需要練習的!」 黑尾鷗朝著行進方向翻起機腹,利用飛機本身的阻力降低速度。敵機若是強制側滾射擊,或許還有機會擊中謝沃洛德,但那架隊長機卻選擇了放棄。他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拉開,兩架飛機進入了誰也逮不著誰的剪式飛行。 他很有經驗! 不是身為飛行員的經驗,而是和自己交手的經驗。 他知道若是失手超越這架黑尾鷗,就一定會被幹掉。 兩機以幾乎相撞的距離交互擺動,在兩機以螺旋軌跡並行時,他們抬頭看見了彼此。 「安薩爾東?」 安薩爾東.法德基里歐,綽號不死鳥,是出了名的被擊墜王。 蓄著短髭的古銅色臉孔、充滿著成熟氣息的自信微笑,加上鼻子上掛著招牌圓框墨鏡,勾起了謝沃洛德的回憶。 「我前天才擊落你!你不是連人帶機沉到海裡去了?」 兩機都把油門放的很低,謝沃洛德確信對方可以聽見他的嚎叫。 「哼,託你的福,我游了兩個小時才上岸!」 這句話聽起來並不像是在開玩笑。安薩爾東從袖套裡露出的粗壯手臂肌理分明,以他的體格橫渡突尼斯灣也不奇怪。 「撿來的命居然不好好珍惜,這次就向上帝懺悔你的愚蠢吧!」 「就算是落到地獄我也會爬起來的,謝沃洛德!」 幾乎是同時,兩個人分別朝反方向打舵,雙翼機錯身而過,又變成了併飛。 「你少學我!」 「才沒有!打舵的方向不一樣!」 真是個難纏的敵人--謝沃洛德由衷地承認。 「我已經擊落你四次了,你居然還敢回來!」 「讓你四次還拿我沒轍,黑死病也不過如此嘛!」安薩爾東放聲大笑,那雄渾豪邁的嗓音和咬字清晰的謝沃洛德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已經看穿了你所有的花招!」 「用生命力領悟的挫折我可不敢恭維!」 懶得和他廢話,謝沃洛德一個縱向迴旋落在了他的後方。就算安薩爾東真得能看穿他的動作,他的飛機也跟不上這架黑尾鷗。 「這是最後一擊!」 曳光彈的火弧點亮了環形瞄準具,但安薩爾東卻不在十字線上。 他以滾轉避開黑尾鷗的兩道火線,並利用射擊死角迎風減速--就像謝沃洛德經常做的那樣,只不過動作要來得粗糙許多。有幾發子彈射穿了他的上翼和尾舵,但彈頭擊中座椅時卻反常地噴出了火星。 射擊干擾絲毫不影響安薩爾東的操縱,這個拉丁猛男瞬間增大機翼迎角進入假失速,只差那麼一點就墜入飛行員最害怕的死亡螺旋。就算三軸舵面全部失效,安薩爾東依然靠著強健的三角肌將飛行姿態硬扳了回來! 這是什麼暴力的操縱方法?謝沃洛德連閃避都忘了,一時間居然讓敵機給抄到了後頭。不過在氣喘吁吁的安薩爾東碰觸扳機以前,黑尾鷗已經減速回到了他的側邊。 兩架飛機都已經耗光了高度和速度。要是再繼續亂搞特技飛行,只怕動作還沒完成,飛機就先失速墜海了。 「這又笨又重的爛飛機!我應該閃得過的!」 「要不是那塊防彈墊片,你就帶著後腦上的窟窿後悔媽媽為什麼沒替你多生一顆頭吧!」 謝沃洛德可不像口氣那樣從容,他一邊喊話,一邊還得掀起圍巾拭淨臉上的油汙。 就像炫耀似的,安薩爾東摘下眼鏡,露出整潔乾淨的臉孔。棕色的眼珠微微向外一翻,露出讓人生厭的笑容。 「有半罩式座艙了不起啊!」 「少動氣吧,下面就是海了。」安薩爾東動了動那粗獷的眉毛,「我可沒辦法拎著你游上岸。」 雖然發言充滿了拉丁式的浪漫情懷,但謝沃洛德只想到一個赤條條的肌肉男用公主抱帶他步上沙灘--如果不幸發生那種事,那還不如淹死算了。 「感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謝沃洛德將領巾打了個漂亮的折,免得它隨風亂舞。就在這時,有股不尋常的焦味逼他垂下了眉。 「你的引擎好像燒掉了。」 安薩爾東好心的提醒。 「不對……不是我。」 黑尾鷗的駕駛豎起拇指朝安薩爾東的上翼一比。 「什麼?」 安薩爾東還來不及意會,他的機翼蒙布突然啪嚓一聲開了個洞,纖維甚至冒起了細微的白煙。 「你應該試著在彈鏈裡頭擺上幾顆燃燒彈,不管是打飛船或飛機都很管用。」 給出建議的同時,謝沃洛德無辜地攤手,表示這個結果並不在他的計畫中。 發覺機翼著火的安薩爾東七手八腳的脫下上衣,用兩腿夾住操縱桿,窘迫的拍打著火苗。火勢只差一點就要給撲熄了,不知道是不是燒著了翼勒塗抹的木工接著劑,火苗突然呼地一聲變成火舌,轉眼變覆蓋了整片機翼。 「謝|沃|洛|德!」 墜機前的一瞬間,安薩爾東踏上了椅子向他咆哮。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整架飛機撞入海中。那架鑲著鐵板的飛機隨即被浪花吞沒,只留下一堆散碎的木片。 為了確定安薩爾東是不是真的死透了,謝沃洛德故意在上空多待了十五秒。直到氣泡完全消散,海面上依然沒見到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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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戰區的激戰戰正進行到高潮。 數量上佔了優勢的那不勒斯航空隊,正以二對一的方式狩獵迦太基戰鬥機。在幾次不成功的衝擊後,兩軍攪成了一團,根本無法分辨敵我。 不一會兒,就有幾架戰鬥機拖著橘紅色的火焰墜落。 本想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摸進外場襲擊落單的敵機,那些那不勒斯人卻比他料想的更加敏銳,謝沃洛德甚至懷疑他們根本沒在認真打仗,只是仗著數量敷衍那些迦太基戰鬥機。 是黃黑色太顯眼嗎? 在敵機調整方向朝他撲來之前,謝沃洛德彎腰檢查著殘彈量。空彈殼積滿了排彈箱,剩下的彈藥不夠接戰兩架以上的目標。看來一天五架的戰果已經是極限了,無論有再好的技術,硬體本身還是限制了飛行員的可能性。 「如果再多個兩百發就好了……」 無意間溜出這句嘀咕,讓謝沃洛德連忙打住。 增加的彈藥只不過是呆重罷了,他應該很清楚這一點的。 這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證明,在這種時候絕對要避免戰鬥。 「算了,反正也差不多該散場了。」 黑尾鷗光是從戰場邊緣擦過,敵機立刻拋掉了不值錢的獵物,這讓友軍的壓力減輕不少。 『薩克森黑死病!』 『是地中海魔鬼!』 耳中彷彿聽見敵軍的叫囂。 謝沃洛德並沒有和敵機戰鬥的意思,他只是隨便挑了個方位,便開始一個勁兒的加速。謝沃洛德在逃跑時故意帶了點角度爬昇,即使黑尾鷗只領先了一公里的距離,高度卻比足足敵機多出了兩百公尺。 雖然雙翼機的極速多半都相差不大,敵軍眼中的黑尾鷗卻仍像是變魔術般地越追越遠。 只要追擊者無意識地爬昇減小高度差,速度自然會慢下來。謝沃洛德的黑尾鷗卻可以在淺爬升中維持速度,這是兩者絕定性的差別。 結果出來了,才撐不到五分鐘,那些那不勒斯戰鬥機就已經拖著過熱的引擎豎起了白旗。 天空爆開了一發信號彈,這些那不勒斯航空兵追著閃爍的白色磷光,沿著海岸線退卻。 為了確保那些傢伙不會去找友軍的麻煩,謝沃洛德維持在不遠處監視他們;敵軍的領隊也是個有意思的傢伙,他故意放慢速度,讓受損的友軍不至於落單。 趁著自家人整隊的空檔,謝沃洛德拿出地圖和蠟筆,把今天擊落戰鬥機的位置做上記號。當蠟筆頭在安薩爾東墜落的位置上躊躇時,整場戰鬥都不見蹤影的僚機這才出現,還帶著一縷黑煙搖搖晃晃的飛到謝沃洛德身邊。 逐漸聚集的機群累積了很大的噪音,這種情況下可不能靠口語溝通。那個大鬍子飛行員掏出小黑板,專心的在上頭寫寫畫畫,最後將它豎了起來。 歪歪的斜字體寫著:『追擊否?』 看來他天真的認為:只要靠謝沃洛德,就算友軍只剩下一小撮,還是拼得過那些敵機。 死神沒好氣地掏出座位底下的黑板,卻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索性把粉筆頭往僚機飛行員身上扔。被拒絕的大鬍子飛行員一臉受了委屈,卻還是合掌做出了乞求的姿勢。 「沒子彈啦,你去拜託上帝刮大風他們吹走吧!」 不曉得對方有沒有聽見? 接下來呢?回基地吃個午餐,然後跟這個沒救的國家說再見--
砰!
就像捲了線的琴弦抽打在空心木板上,一陣怪異的響聲突然迴盪在耳邊。飛機就像是被什麼給搥了一記,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什麼?」 謝沃洛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他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在腦中模擬出音波的紋路時,他才知道這並不是幻覺。 總不會是剛剛那傢伙陰了我一槍吧? 轉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那個大鬍子,但那傢伙卻用比兔子還無辜的眼光回望著謝沃洛德……這麼近還打不中的飛行員應該活不到今天,不是他幹的。 那麼是哪一個零件斷裂了? 謝沃洛德用力擺動操縱桿,飛機靈活的滾了一圈。 沒事……那升降舵呢? 他用力將操縱桿往後拉,但平常需要極大力道才能扳動的柄頭卻輕而易舉地拉到了最底。謝沃洛德沒有回頭,他知道安置在尾翼水平安定面後方的方向舵完蛋了。 操縱線斷了?有這種事? 再扯了幾次,舵面依然動也不動。 這下子謝沃洛德可開始緊張了。即使技術再好,一架不受控制的飛機也幹不了什麼。他咒罵著自己的不幸,勉強靠著蹬舵將機首緩慢對正航道。 「冷靜,謝沃洛德,冷靜。」他告這麼訴自己,「想辦法固定住操縱桿,把椅子搬開,鑽進機腹,看看出了什麼問題。」 話是這麼說,他可是一點保證也沒有。 連結各個舵面的控制線由複雜的滑輪組構成,這和修理腳踏車可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況且控制線還有四組,這可不是幾分鐘就能解決的問題。 謝沃洛德絞盡腦汁,卻依然給不出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解答。除了把飛機拆開檢查,光坐在這裡是無法得出任何結論的。 飛回機場? 這可不行,雖然引擎沒問題,可以透過節流閥調整引擎功率,多少可以達到變更俯仰姿態的效果。但這樣一來會浪費許多時間,剩下的油料光是返航就相當吃緊了。 至少,不能連累到其他的飛行員。沒有他的領航,天曉得這些傢伙有沒有辦法找到回機場的路?在同伴們的關注下,謝沃洛德默默朝天空打出返航信號彈。 其餘的雙翼機看到信號煙火先是愣了一下,後來才知道負責領航的謝沃洛德出了點狀況。雙翼機各自從左右側散開,以免不小心和失控中的長機相撞,獨獨他的僚機卻死死的守在他的右側不肯離開。 「走開!你以為你油很多啊!」 更何況他的引擎還在冒煙呢! 「隊長--」 那個大鬍子把雙手合成喇叭狀,朝謝沃洛德喊著。 「不要管我,礙事的傢伙!」 對方根本沒把謝沃洛德的怒斥聽進耳裡,仍然緊跟在黑尾鷗的後方。 兩人互相用生硬的單詞持續無意義的溝通,直到謝沃洛德忍不住朝天空打了一槍,僚機飛行員這才不情願地飛離。臨走前他還不忘搖擺機翼,算是對這架黑尾鷗敬過禮了。 確定僚機飛遠後後,他煩惱著到底該跳傘還是迫降。 他對降落傘這種新奇玩具的認知,也只是某個承包商在講堂上表演如何穿脫的程度。穿上傘包後,這名從來沒跳過傘的飛行員試探性地將上半身探出機外。 從正上方向下望,迦太基城只是灰色或褐色的幾合形拼圖。城內煙塵密布,從這個高度幾乎無法辨識地貌。 謝沃洛德只能靠想像力填補情報的空缺:就算僥倖避開灑了滿街的瓦礫殘骸,沿途摔在堅硬的石板道也可能撞斷骨頭,這還是以兩腳碰得到地為前提--吊在油棕樹上,甚至摔進井裡的可能性並不是零。 他將身子縮回駕駛艙裡,打定主意不跳了。 「沒事的,謝沃洛德。」他對自己這麼說,「你可是薩克森黑死病啊!」 迫降是個危險的選擇,但在操縱飛機上,謝沃洛德可是有著絕對的信心! 改變主意的謝沃洛德立刻開始尋找可供迫降的地點。或許往內陸飛可以找到適合降落的平坦硬質地面,但若碰上這個季節慣有的下沉氣流,一定是落地墜毀。 不能離海岸線太遠,但海灘的土地過於鬆軟,同樣不適合降落。 飛機逐漸降低高度的同時,城市的輪廓也愈來愈清楚,謝沃洛德不禁捏了把冷汗。迦太基市居然沒有半條可以稱作是直道的大街!這裡的街道蜿蜒曲折,到處都鑲著巨大的彈坑,連海鷗都不會想在這種鬼地方歇腳。 就在他打算放棄的時候,防風眼鏡上的反光湊巧收進一道突兀的灰影。煙塵的干擾很嚴重,謝沃洛德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只知道那是個非常巨大的東西。 那道剪影有著自然拱起的漂亮圓頂和厚重的建築結構,從那誇張的體積和佔地看來,記憶中只有迦太基皇宮與之相符。 這個想法讓他燃起了希望。皇宮有著開闊的前庭,而他需要的僅是兩百公尺長的跑道! 他駕駛著飛機靠近那座建築,林立的旌旗則印證了他的推測。 前庭的花圃若是從側面看,就像是一道軟黃色的地毯。 雖然不曉得那片花圃栽的是什麼,但看起來似乎很柔軟? 「算了,總不可能是荊棘吧!」 他拍了拍機殼,幫自己的老戰友打氣。 要是能調整升降舵,就算只有半邊也好…… 黑尾鷗無視他的奢侈願望,繼續平穩的飛著。少了升降舵,他甚至連小半徑迴轉也辦不到。原本只要花三十秒的進場轉彎,這次卻足足耗掉他好幾分鐘的時間。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節流閥,翼面上漸漸感覺不到槳葉帶動的那股氣流,雖然操縱桿上的負荷輕了許多,舵面卻也變得反應遲鈍。 「昇力不夠!」 感受到危機的謝沃洛德不禁脫口。 操縱桿遲鈍了許多,一不小心可能就會失控! 「速度,最關鍵的是速度!」 飛行員喃喃叨唸著,提醒自己注意空速記上的讀數。 這樣的距離夠嗎? 他度量著那片花圃的距離,想盡辦法穩住黑尾鷗。 為了避免發生火災,謝沃洛德早一步切斷了引擎的供油。空速指針如預期滑落,引擎因為燃燒不順而咳了幾聲,直到化油器內的油氣消耗殆盡,氣缸才停止了運轉。 「不能回頭了,只有一次機會。」 拇指在磁電機的開關上輕輕一扳,切斷了電路。 飛機的倒影從地面上掠過,直到這最後關頭,才發現廣場上到處是士兵!他們以為這架雙翼機正要對地面掃射,紛紛驚惶地四處走避,但幾個膽大的士兵居然對著謝沃洛德舉起了步槍! 「白癡!走開!快走開!」 他用口齒不清的希臘語向地面上的衛兵們大叫。 眼前那些持槍的士兵在最後一刻認出了謝沃洛德,紛紛丟下步槍逃命。還沒來得及禱告,地上的倒影終於被機身給蓋住,雙翼機發出轟隆巨響衝上了花圃! 由於降落的速度比平常要快得多,在進入滑跑之前,輪軸便因為落地的衝擊應聲折斷。平滑的機腹倏地橫過整片花叢,在無數堅韌花莖的摩擦下,飛機只滑行了一小段距離便完全煞住。 這股巨大的應力差點兒折斷謝沃洛德的脊椎骨,衝擊讓他的前額狠狠撞碎了空速錶,玻璃碎片濺得操縱席到處都是,連指針都不曉得彈到哪兒去了。 在漫天飛散的淺黃色的花辦中,飛行員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勉強支撐著身體翻出駕駛艙。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向湧來的士兵們揮了揮手後,謝沃洛德噗地一聲栽倒在這片花海裡。
第二章 金薔薇
1 喃喃低語侵入謝沃洛德狼狽不堪的意識。 那是一個女人沉著嗓子的聲音,說不上好聽,但非常有吸引力。 這細微的附耳低語,是謝沃洛德在一片昏黑中唯一能集中注意力的一盞明燈,只可惜他理解的單字極為有限。要是謝沃洛德能夠開口說話,他一定會對這些老想和他攀談的迦太基人冷嘲熱諷一番。 從背後柔軟的觸感推測,自己正躺在無數的小枕頭上。空氣中瀰漫著若有似無的薰香,讓人感覺輕飄飄的--但死神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提醒著自己:這裡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 這種飄浮的感覺,算不上飛行。 謝沃洛德想要把自己拔出這片地獄,偏偏身體的疲累讓他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唉呀!」 就像是領悟了些什麼,那個女人突然叫出聲來,隨即改變了說話方式。 「似乎聽不懂啊?我真是的,居然連這個也忘了。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伯爵公子閣下?」 雖然閉著眼睛,謝沃洛德可以感覺到眼皮前不斷揮舞的小手。 「這可會有點痛,請你忍耐一下--」 沁澈筋骨的劇痛讓謝沃洛德猛地從地墊上跳了起來! 「搞什麼!」 在弄清楚他撞飛了什麼東西之前,這個年輕人已經繞著房間跌跌撞撞的狂奔了三圈。待腎上腺素的效力衰退後,謝沃洛德才將身體倚在掛著細柔紗簾的窗前,不停的乾嘔著。 這裡一點也不像是醫院。 磚砌的白牆無一例外地披著淡綠色的薄紗,地上則蓋著巨大的地毯,連一吋縫隙也沒有。房間到處散落著方型小枕頭,室內擺設只有中央的一張矮床,以及附在牆上的梳妝台與矮櫃。 等等,這難道是個女人的房間? 「伯爵公子閣下,您終於醒了?」 會使用這個稱呼,代表她知道謝沃洛德的出身。 謝沃洛德捂著發疼的額頭,轉身面對罪魁禍首。 「您傷得很重,可能會留下疤痕。」 那是個衣著華麗的女人,頭上披著一塊絲質方巾。綴滿翡翠垂珠的連衣裙顯然價值不斐,但配上手中的碘酒和紗布,就顯得格格不入了。 眼前的她縱然儀態優雅,不過充其量只能是一名宮娥。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她好奇的問了,面帶笑容。 「啊,只是因為在離鄉遙遠的地方聽到熟悉的語言……還有那個很久沒聽過的稱呼。」 「別那麼驚訝,會說很多種方言沒什麼好奇怪的吧?」她輕抿著嘴,嫣然一笑,「閣下雖然不是有名望的大貴族,在金融業卻也是霸據一方的大戶呢。」 多聽了幾句以後,謝沃洛德總算搞明白了:侍女說的並不是他的母語,而是單字發音和語法結構極為接近的意第緒語。只不過謝沃洛德在外地待得太久,一時間居然以為自己聽到了鄉音。 額頭的疼痛讓他下意識的伸手碰觸傷口,這時謝沃洛德才發現他的飛行帽不見了。 「伯爵公子閣下,很抱歉為了替您清理傷口,我只得剪開您的帽子。」 「能不能別用那彆扭的稱呼叫我?」謝沃洛德接過他那頂慘不忍睹的皮帽,飛行帽的前簷被剪了一道長長的缺口,幾乎把帽子給剖成兩半,「好吧……其實我老早就想換一頂帽子了。」 「我本來還想撿掉您的頭髮,您看,都跟血漬黏在一起了。」 侍女揪住他的一撮棕色瀏海扯了扯。 「不要!只有這一點絕對不能答應!」 「真是奇怪的堅持呢……」 看了那拙劣的手藝,誰還敢讓她在頭頂上揮舞剪刀?謝沃洛德無奈地嘆了口氣,隨手把帽子給扔到一邊。趁著他不注意,侍女便趁著這個空檔把沾滿酒精的棉花給湊了上來。 「不不,不要這種東西。」他趕忙婉拒了對方的好意,「隨便給我一包磺胺粉就好。」 「磺胺粉?那是什麼?」 侍女轉身翻了翻盛放醫療用品的小籃子,而謝沃洛德這才注意到她手臂上配著的紅十字章。 「沒有什麼磺胺……還是你想要用蜂蜜?」 她拿出一罐琥珀色的玻璃瓶,標籤上沒有任何成份標示,只有一隻卡通造型的蜜蜂。侍女將食指伸進了玻璃瓶裡,挖起一球琥珀般晶瑩的物質。 「別讓那個黏呼呼的東西靠近我!」 他連連搖搖手表示拒絕。 侍女毫不忌諱地將柔軟的身體貼了上來,將半個身子輕輕依偎在謝沃洛德身上。要不是舉著罐子的左手還豎在胸前,他肯定無法拒絕那對美胸。 謝沃洛德雖然不是個未經世事的男人,對於如此大膽的舉動卻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在害怕什麼呢,伯爵公子閣下?」 「我都說了--」 抓準了謝沃洛德打算張嘴反抗的時機,侍女將那隻沾滿濃稠液體的食指往前一送,堵住了他的喉嚨。 蜂蜜的甜膩在嘴裡化開,接著是蔓延到舌根的苦澀。 「覺得冷靜點了嗎?」 謝沃洛德發出一聲悶哼。 「真是不誠實的孩子,你的心臟跳得很快呢。」 她邪惡地笑了笑,像小貓般敏捷的跳開。 「妳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撂了句狠話,但謝沃洛德的語氣聽不出半點怒意。他從容的站定身子,用拇指帥氣地抹掉唇邊沾著的金色蜂蜜。粗野的動作,反倒與他歷劫後的凌亂外表十分相稱。 「這是撫慰人心的魔法。」 「魔法嗎……對我而言也許是詛咒也說不定呢。」謝沃洛德盤腿坐了下來,「現在,我想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皇宮裡,伯爵公子閣下。您墜毀在宮前的花園裡,還記得嗎?」 「什麼墜毀,是迫降,迫降!」 飛行員特別強調了這一點,但稍微一使力,前額的傷口就讓他疼的半死。大概是謝沃洛德忍著痛的表情太過滑稽,惹得侍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伯爵公子閣下,」她很努力地保持端莊,「你需要治療。」 謝沃洛德只好垂下高傲的腦袋,侍女則得意的揮舞著棉花,將謝沃洛德扎滿玻璃碎片的傷口清理乾淨。替他捲上兩圈繃帶後,這名技巧差勁的臨時衛生兵還故意戳了戳傷口部位,疼得謝沃洛德五官全皺成一團。 「疼痛是好現象,這代表傷口正在消毒。」 「有能夠忘卻疼痛的魔法嗎?」 有著細長睫毛的侍女瞇起一隻眼睛,歪著頭想了一下。 「有哦。」她合掌拍手,「閉上眼睛--」 雖然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謝沃洛德卻乖乖的闔上了眼皮。 那只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侍女飛快的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還真是……意想不到的魔法呢。」 謝沃洛德輕輕按著臉頰,回味著她留下的餘溫。 他睜開眼睛後,侍女卻一反輕佻的態度,一連退了數步並彎腰欠身。謝沃洛德沒有多問--他已經聽到了廊外的急促腳步聲。 「是衝著我來的嗎?」 侍女點了點頭。 「雖然不知道誰這麼急著想見我,可惜我不是個只懂得等待的人。就讓我出去會會他吧!」 他飛快地撿起地上的帽子,踏著響亮的步伐離開房間。那名侍女則跟在他的身後,不時小聲提醒謝沃洛德正確的方向。 房外是數匝蜒曲折的迴廊,有許多佈局類似的房間相互通連。作為隔板的格子窗採光不佳,替這幽靜的深宮增添了朦朧的陰影,將在這裡生活的人們埋藏在秘密之中。 謝沃洛德對這樣的房間佈局並不陌生。 這些小房間是侍女或僕役的起居室,層層疊疊,守護著主人的深閨。 步入正廳的謝沃洛德連整理思緒的時間都沒有,整整一個排的步兵很快地在他身邊展開,以人牆圍成環陣。他們的表情絕對稱不上友善,幸虧筒帽上的迦太基娃娃徽章顯示這些人至少是友軍,而且是禁衛軍。 謝沃洛德從以前就對那活像是吊頸娃娃的圖騰很感冒,同時有這麼多的圖騰擠在視線裡,又更加重了他的不適。 除了這群士兵,最能夠吸引謝沃洛德目光的則是負責發號司令的少女。東方臉孔的女人通常都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但眼下這名頂著黑色鬈髮的小女孩,很難不讓人質疑她的權威。 少女身著迦太基軍官正裝,一片刺眼的白色讓人無法逼視--或許就是這套制服之所以這麼設計的緣故。腰上掛著的手槍槍套、黃銅扣環、佩囊,加上一雙長筒靴,將女性魅力徹底破壞殆盡。 除此之外,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女。 踏著有些粗暴的步伐,女孩直走到謝沃洛德跟前,用那雙碧目瞪著他的鼻樑。 她的個頭,甚至還不及謝沃洛德的肩高。這樣一個女孩子為什麼會是軍官? 兩人對看了足足有半個世紀那麼久,直到她哼了一聲,把謝沃洛德身邊的那名侍女給吼了過去。她唯唯諾諾地附在少女的耳邊,不知談了些什麼,少女不耐煩地跺著腳,皮靴硬底在磚鋪路上踏出響亮的足跡。 果然只是個孩子……無論外表再怎麼包裝,都無法掩飾舉動的不成熟。 基於男士風範,謝沃洛德對著她淡淡一笑,儘可能不讓自己顯得缺乏儀禮。 「傭兵,」少女似乎頗為不悅,「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得用敵人的語言才能和你溝通。」 拉丁語? 謝沃洛德瞇著眼睛,細細咀嚼少女話中的含意:沒錯,使用拉丁語做為政治語言的國家,剛剛還對著迦太基城拼命開砲呢!雖然拿敵國的語言交談有些奇怪,但彼此間能夠交談總比鴨子聽雷要好得多。 他花了點時間思考語法,故意以希臘語回應: 「我想我至少能以妳們的官方語言帶來無啥痛癢的問候,這位……」 「--依莉莎。」 她將棉質手套往侍女懷裡一塞,那只潔白的小手便遞了過來。 謝沃洛德不禁感到納悶,雖然只是個小鬼,但她霸道的舉動卻又和那副外表極不相稱。 「都讓我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直到這句挑釁性的詢問,謝沃洛德才猜出這位少女的真實身分。 傭兵執著她的小手,彎腰在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吻。 「向您問安,公主殿下。」 依莉莎公主,迦太基王姬,則帶著勝利的從容抽回手臂。 「這才像話嘛!既然你用行動充分表達了向我效忠的意願,傭兵的頭銜就可以扔掉了。」 雖然被她蠻橫的舉動給將了一軍,但謝沃洛德才不會對一個小女孩發脾氣。 依莉莎公主仍然陶醉在她的霸權遊戲中。 「你把我的薔薇田給犁掉了,」少女露出有點懊惱的神情,「本公主心胸關大,不跟你計較。但這麼簡單就讓你逃掉,王家的威信要往哪裡擺?」 光是能站在這裡和她玩公主與騎士的遊戲,誰才是真正的心胸寬大?要不是有三排衛兵押著,他才懶得和這個煩人的小女孩對話。好在飛行員的腦筋永遠是最靈活的,既然躲不掉,謝沃洛德也不會在心底生悶氣。 掌握戰場的主導權--他有辦法讓自己享受這段對話。 「殿下的薔薇花拯救了一名飛行員,這是一齣尊貴的善行。」 「你以為光是幾句奉承話就能這麼算了?這個粗魯的飛行員,要怎麼回報本公主的救命之恩呢?」 「我想想……嗯,他會在被犁平的土地上打樁蓋機庫,然後把每一架經過的戰鬥機都轟下來。」 依莉莎公主似乎不討厭這樣的答案,淺淺的微笑頓時讓尷尬的場面緩和許多。 「我喜歡這個回答,所以我會留你活著。」 她繞著謝沃洛德走了一圈,像是觀賞珍奇動物那樣打量著這名傳說中的飛行員。 「我缺人手,止血以後直接向防務總指揮格拉切烏斯上校報到。如果語言上有困難,你已經認識了薇若妮卡。」 聽見公主的召喚,侍女立即扯住左右兩邊的裙擺行了個標準的宮廷禮,她拘謹的舉止和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依莉莎似乎對謝沃洛德的分心有所不滿,她往前跨了一步,距離近到兩人幾乎貼在一起。公主伸手勾住飛行員的衣領,踮高腳尖向他附耳: 「--我期待你的表現。」 她的聲音帶有香氣……那是和房間味道相同的薰香。 堂堂迦太基王姬,居然一介傭兵使用她的房間!這份禮遇並沒讓飛行員感到受寵若驚,他知道公主不會只是出於憐憫與慈悲才這麼做,而是有更大的目的。 謝沃洛德還沒做出答覆,依莉莎公主卻已經轉身要離開了。那一堵由禁衛兵構成的人牆以漂亮的分列式讓出一條通路,等少女一通過又躂躂躂地合攏。 沒有轉圜的餘地,即使開口拒絕,大概也會淹沒在衛兵們的齊步中吧! 「啊,對了--」 公主一出聲,衛兵們立刻整齊劃一地停下腳步,只有她稚嫩的嗓音隆隆回響。 隨著高高揚起的手勢,她身後的侍從官立刻送上一具木製槍盒,半開的合蓋底下是一把大型自動手槍。那是他的配槍……毛瑟一八九六年式『盒裝加農』。 謝沃洛德苦笑著,卻仍然將槍盒扣回自己的腰帶上。 他隱隱覺得……這些士兵的氣氛很不對勁。
2 公主和衛兵撤走之後,只剩下兩人還待在空蕩蕩的大廳裡。 「煩人的傢伙總算走了。」謝沃洛德走了幾步,注意到侍女還跟在後面,「這兒沒妳的事了,我可以自己走出大門。」 「……我也是煩人的傢伙嗎?」 她故意用袖口遮住臉,發出嗚嗚嗚的哭聲。這次謝沃洛德沒有理她,讓薇若妮卡微慍地鼓起臉頰。這點小挫折沒讓她放棄,侍女像是跳舞那樣,踩著輕快的步伐轉圈擋在謝沃洛德的面前。 「有什麼我能為您效勞的嗎?」 「幫我找到飛機,然後把我和飛機一塊弄出去。」 「不行哦,伯爵公子閣下。」她雙手叉著腰,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依麗莎公主不是要你向格拉切烏斯上校報到?」 聽到薇若妮卡提起這件事,飛行員卻一副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我才沒打算去找那什麼上校。」 「還真是不負責任的人呢……」薇若妮卡小聲地叨唸,「我以為……傳說中的英雄應該要更有自信才對……然後啊,不管敵人有多少都能夠帥氣的解決掉。」 「讓妳失望還真是抱歉了,但我並不是什麼英雄。雖然我參加過許多戰爭,看到槍卻依然會怕,聽到爆炸聲還是會腿軟。那個公主一副想把我扔進步兵裡和大家一起往前衝,這檔苦差事輪不到我。」 「不是步兵哦。」薇若妮卡細心的糾正了謝沃洛德的口誤,「公主好像想把民防團調給你指揮,所以你其實是民兵才對。」 「--民兵啊……」謝沃洛德乾笑了幾聲,「這還真是看得起我呢。」 「你不怕我告密嗎?我畢竟是公主的貼身侍女。」 「妳想說就說吧,順便告訴那個小丫頭記得挖好洞。」 「挖洞?為什麼要挖洞?」 她斜過頭,用食指戳著自己的臉頰,認真地思考著謝沃洛德的玩笑話。薇若妮卡一向給他聰明伶俐的印象,這樣純真自然的反應反倒讓謝沃洛德感到有些不對勁。 「有件事我想問問,為什麼公主還留在這裡?為什麼沒有撤退到大後方?」 「本來是不可以說的……」薇若妮卡有些踟躕,「其實呢,昨天夜裡發生過一場政變,內閣本來已經投票要向兩西西里王國投降……」 聽到政變兩個字,讓謝沃洛德表情一變。 「千萬不要告訴我:那個什麼上校帶領禁衛兵解散了內閣,決定繼續抗戰。」 「咦,你怎麼知道的?這個消息被封鎖的很嚴密啊!」 「唉……妳一點也藏不住秘密。」謝沃洛德搭住薇若妮卡的肩膀,「我有一種感覺……公主並不是真心想打贏戰爭。」 「怎麼可能?再也沒有比公主更喜歡這個國家的人了!」薇若妮卡試圖辯白,「她可是每天都聽著國歌入眠呢,她怎麼可能會希望迦太基打敗仗呢?」 「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場不可能贏的戰爭。」 謝沃洛德的口吻極其嚴肅,就連薇若妮卡也不禁面色發白。薇若妮卡雖然是個喜歡裝模作樣的怪女孩,但這次她是真的嚇壞了。 「妳知道,那些喜歡把愛國掛在嘴邊的人們最害怕什麼嗎?」 「……國家滅亡?」 「不對。」飛行員搖搖頭,「是被國民指控他們並不愛國。」 對於國家的想像,那是這名侍女所不了解的世界。謝沃洛德老早就猜到了--薇若妮卡並不是迦太基人。她雖然有著東方韻味,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猶太裔女人;當薇若妮卡第一次開口時,那帶著濃濃口音的意第緒語老早就洩漏了她的身份。 她永遠也不會理解民族主義者的痛苦。 「我認為--」謝沃洛德儘量讓自己別帶來太多的壓迫感,卻又得讓她信服,「公主極有可能想要殉國。」 「這是不可能的!」 薇若妮卡用力推開了謝沃洛德,意料之外的強大力道讓他撞上了背後的列柱。 「我也希望那是不可能的……但請妳想想,仔細的想:她為什麼會帶著部隊守在隨時會被艦砲轟成瓦礫堆的危城中?為什麼不撤退到內陸的努米底亞?」 「那是因為……因為……」 侍女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根本沒想過要打贏!她想要和皇宮一起殉葬!」 「依莉莎--」 太晚發現真相的薇若妮卡失聲叫出她的名字,謝沃洛德則煩躁的制止她自責。 「現在不是慌張的時候,應該還有妳能做的事。」 侍女這才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 「我陪妳去。」 意外地,薇若妮卡沒有挽住謝沃洛德的手。 「--這是我的工作。」她態度堅決地握著拳頭,「就算是被指為叛徒,我也要保護她!」 薇若妮卡轉身跑開,先是踉蹌了幾步,途中還差點被裙角給絆倒。薇若妮卡索性撩起裙子,也不怕一部份的大腿暴露在外,就這麼直直衝了出去。 「等等,薇若妮卡!」 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放不下心,但謝沃洛德不像她那樣熟悉這座宮殿,薇若妮卡一下子就消失在大廳的盡頭,將高聲呼喊的飛行員遠遠甩開。 「可惡!等等我,薇若妮卡!」 薇若妮卡奔跑時傳出的腳步聲響遍迴廊,回音讓謝沃洛德很難精確的定位她的位置。 為什麼要追她?就連謝沃洛德自己也說不上來,但謝沃洛德有一種預感:如果不攔下薇若妮卡,將會發生無可挽回的遺憾! 「明明是皇宮,卻連半個人都沒有!」 他大聲咒罵著,繼續迷失在這座宮殿中。 試過幾條死胡同後,謝沃洛德總算找到了正門。他以驚人的速度穿越門廳,眼前也隨之一亮--金黃色的薔薇發出耀眼的光芒,黑尾鷗就停在花海當中。 不,先別管飛機了!薇若妮卡呢? 他飛快地掃過地平線,以出眾的觀察力迅速濾掉景物中的雜質。很快的,謝沃洛德在前院角落的一幢獨棟小屋旁找著了熟悉的身影。 她在那裡! 那似乎是宮殿守衛專用的營舍,薇若妮卡在一座方型的大帳篷前,和一名軍官打扮的男人吵了起來,從架勢來看,他多半就是那位格拉切烏斯上校。 謝沃洛德朝她跑了過去,卻在半途被兩名衛兵給攔了下來。因為語言不通,他沒能回答衛兵的訊問,就這樣被擋在那幢臨時指揮所外面。 「讓開!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他向衛兵咆哮,卻招來了一記槍托。下手的衛兵毫不留情,當場把謝沃洛德砸翻在地。 「薇若……妮卡……」 遠處的薇若妮卡也被一群衛兵給架走,謝沃洛德想出聲叫她,但疼痛奪走了他的聲音。那名侍女被衛兵粗暴的推到圍牆前,同樣也挨了一記重擊。身型纖細的她根本無法承受這股力道,薇若妮卡如同斷了線的娃娃被甩在地上,只有胸口的微弱證明她還活著。 謝沃洛德用手指緊緊扣住地面,努力往前挪動了幾公分,再幾公分…… 就像在諷刺謝沃洛德的無力,那名軍官走到了薇若妮卡身邊。從地板的高度來看,格拉切烏斯上校的兩隻馬靴就像黑色的柱子,硬是擋住了謝沃洛德的視線。 那個男人從腰包裡掏出手槍,拉開擊錘,接著瞄準了薇若妮卡頭部。 「不--」 槍響撕裂渺小的呼喚。 紅色的血泊暈開,吞沒了上校的兩隻馬靴。謝沃洛德清楚地聽到他發出『嘖!』的一聲,隨後格拉切烏斯上校竟然將靴子踏在薇若妮卡的屍體上,用力蹭了幾下,抹淨鞋底沾上的血跡;光只有一隻還不夠,上校用同樣的方法擦乾另一隻靴子,薇若妮卡的屍體被他踏來踏去,衣服上的翡翠垂珠散了一地。 當清潔工作結束後,格拉切烏斯上校總算是把目光移到了地上的飛行員。看著謝沃洛德的狼狽樣,上校蹙著眉頭比了個拇指朝上的手勢,兩旁的衛兵立刻把他給架了起來。 謝沃洛德佈滿血絲的雙眼瞪著上校,那名殘忍的男人則毫不在意他兇狠的目光。格拉切烏斯上校下令衛兵放開謝沃洛德,用手背輕輕撢去飛行員身上的塵土,對他緊緊握住的拳頭視若無睹。 他們的對峙沒有持續很久,槍聲驚動了依莉莎公主。當看見薇若妮卡的屍體時,她驚訝地咬住了下唇,過了許久才鬆開失去血色的唇瓣: 「上校,這是怎麼一回事?」 格拉切烏斯上校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向依莉莎彙報: 「薇若妮卡散佈失敗主義的言論,因此予以裁決。」 聽上校這麼辯解,謝沃洛德湧出一股想撲上去把對方撕成碎片的衝動,但理智強逼他吞下這股怒意,多餘的負面情緒只會壞事。 「上校,」公主的嗓音因為憤怒而有些沙啞,「我發誓你會為骯髒的行為付出代價。」 「公主殿下--」 依莉莎竟然不是為了薇若妮卡的死而生氣,而是格拉切烏斯褻瀆屍體的行為,這讓謝沃洛德不能接受。 「薇若妮卡只是想警告妳趁早逃離這座廢墟而已!」 聽見謝沃洛德的喊聲,依莉莎公主詫異地轉過頭。沒過多久,她的驚訝轉成憤怒: 「我早該想到的!那個灌輸她失敗主義思想的人就是你!」 「這還真是個好用的藉口,看看那空蕩蕩的皇宮,想必妳也是用同樣的理由消滅內閣成員的吧?」 「你說什麼!」小個頭的公主反手揪住了謝沃洛德的衣領,「要不是你,薇若妮卡才不會死呢!」 「我?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真正該為此事負責的是妳的無能!」 謝沃洛德這番話徹底的激怒了少女,她的肩頭劇烈抖動了一下,看得出來依莉莎公主很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憤怒。 看著這樣公主,謝沃洛德反而湧上了一股快意。 「這就是妳喜歡的愛國遊戲,妳滿足了嗎?妳需要靠殺人來維持妳的謊言嗎?失敗主義是吧?要我說千百遍都可以--妳們連萬分之一的勝算都沒有!」 「住口!別再說了!」 依莉莎公主用護身手槍緊緊抵住了謝沃洛德的咽喉,這才逼他闔上了嘴。就在觸動扳機的前一秒,女孩輕輕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把手槍給收回槍套裡。 「……收拾乾淨。」 她以謝沃洛德未曾聽聞的平和語氣說道,格拉切烏斯上校對這樣的收尾顯然有些失望,但還是忠實的執行了公主的命令。謝沃洛德呆呆注視著士兵們把屍體放上擔架,他始終沒有去看薇若妮卡的臉,在記憶中只要有笑容就夠了。 無視士兵的攔阻,謝沃洛德拖著腳走回飛機旁邊。 他一腳踩進花圃裡,把阻擋在眼前的玫瑰踏個稀爛,接著爬上了黑尾鷗,一屁股坐進座艙裡。黑尾鷗似乎被人動過,看來上校曾經想要卸除機上的兩挺空載機槍,不過他們似乎無法拆解連接著動力軸的同步射擊裝置而作罷。 座位上有個硬硬的小東西弄得他很不舒服,伸手一摸,竟然找著了空速錶的指針。飛行員將指針給套回空速錶上,但卻無法固定它,這令謝沃洛德啞然失笑。後照鏡中略帶疲倦的笑臉讓他憶起了薇若妮卡,那個惱人的侍女。 她是怎麼笑的? 謝沃洛德愣住了,他想不起來。 等等,這不是幾分鐘前才發生的事情嗎? 他揉著發疼的額頭,試圖尋找散落的印象,卻怎麼也無法拼湊出薇若妮卡的臉。就在謝沃洛德揪住頭髮掙扎的時候,一封信從上衣口袋裡掉了出來。 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謝沃洛德打開那封信,發現上頭僅有簡短的兩行字: --與你的相遇是魔法。 仰慕你的,薇若妮卡。 「魔法嗎……對妳而言也許也是詛咒……」 謝沃洛德平靜地將信紙摺好,放回口袋裡。 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表達現在的心情,即使被人們稱作死神,這名情感纖細的飛行員卻自認不是個冷血的人。 黑死病如果真的像傳聞中那樣冰冷無情,就不可能成為一流的飛行員。缺少了感性的飛行員感覺不到重力,也感覺不到風。 當謝沃洛德被世界給填滿以後,他卻發現自己沒有留給人類多餘的空間。 他大可以走出機艙,一槍斃了格拉切烏斯上校,甚至早在公主出現前就下手,但是他沒有這麼做。這並不是理性思考的結果,而是薇若妮卡帶來的悲傷,遠不足以讓謝沃洛德扣下扳機--甚至連揍他一拳都不夠。 薇若妮卡在黑死病的心中,與遍地凋謝的薔薇沒有區別。事件本身同樣令人悲傷,但謝沃洛德卻覺得不應該只有這樣;他不想把薇若妮卡付出的情感,貶低到僅和薔薇齊高。 他能做什麼呢?他還能多做些什麼呢? 死神只能向上帝禱告,祈求不會被應允的原諒。 「慈愛的主--」 「孩子,你在煩惱什麼嗎?」 還沒唸完禱詞謝沃洛德吃了一驚。 襯著日暮的金黃,在落日的彼端,矗立著一個巨大的身影。 不……這並不是他的想像,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那個身軀龐大的男人頗為艱難的爬上了花壇,步履蹣跚的朝謝沃洛德走來。他並不像周圍的士兵那樣穿著戎裝,反而只是樸素的白袍,在這充滿暴戾之氣的危城中格外顯眼。 由於逆光的影響,直到極近的距離,謝沃洛德才親眼目睹了這個男人的樣貌。原來那龐大的身軀並不是影子被斜陽拉長了,而是他真的很『大』!眼前的男人並不矮,加上過剩的營養,讓他起來就像是一座小山。 他有著鼓脹的雙頰、堆滿脂肪的厚頸與下巴,以及嵌在滿臉肥肉底下的一對小眼睛。雖然樣貌可笑,但聲音卻出奇的有威嚴,差點就被禱告中的謝沃洛德給當成了上帝。 謝沃洛德因為驚奇而說不出話,這讓胖男人有些困窘。 「咳,鄙人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出海經商了,希望說出的德意志語還算流利……」 「您的德意志語非常標準,閣下。」 恢復正常的謝沃洛德以三倍的說話速度應答。胖男人這才露出憨笑,挺著渾圓的大腹搖搖晃晃地在花叢裡闢出一條道路。 「這就是那架黑死病嗎?」 「除了缺了個起落架以外,大致上是。」 「這可不得了啊!就這麼擱在這裡怎麼行?俺去差人來把這傢伙照顧好!」 謝沃洛德本想勸他打消這個念頭,但胖男人已經揮手召了附近的士兵過來,並對他們比手劃腳的說著。那副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在下令,但士兵們卻紛紛向他答禮。謝沃洛德覺得應該向他道謝,但以觀察力自豪的他卻還沒抓住有關對方身份的半點碎片。 「對於閣下的幫助--」 「客套話就卻下吧。」胖男人似乎早已料到謝沃洛德會這麼試探他,「鄙人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仗著先王的信賴招搖撞騙罷了。」 被將了一軍,謝沃洛德暗自在心中啐了一口,表面上則裝作一臉鎮靜的模樣: 「我還以為內閣全被公主殺光了。」 「這個嘛,走得動的全都跑了。」他甩了甩肥胖的五指,「走不動的,大概就和鄙人一樣撈個臨時執政官過過乾癮,收拾他們留下來的爛攤子。不管怎麼說,總比在陰暗的停屍間裡發臭好多了。」 謝沃洛德聽著他的滿腹牢騷,沒有多說什麼。就在他沉默的同時,幾個士兵抱住了翼根,另外幾個則拖著滑橇把飛機給抬了起來,倒沒人在意飛機上還坐著飛行員呢! 「這樣就行了。」胖子滿意的晃動著雙下巴,接著抬頭看著謝沃洛德,「那麼舒倫堡卿是要繼續待在飛機上呢,還是陪鄙人共進晚餐?」 飛行員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個胖男人絕對不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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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胖男人的居中斡旋,格拉切烏斯上校總算答應把戰鬥機給運走。 多疑的格拉切烏斯上校沒有放鬆對謝沃洛德的監視,無論他出入任何地方,後頭總是跟著兩名士兵。幸而執政官以邀請王牌飛行員共進晚餐為理由,謝沃洛德總算能夠避開眾多的耳目,享受難得的自在時光。 自稱是執政官的那個胖男人很快在指揮所裡張羅了一個角落,板條箱蓋上桌巾,架上一盞油燈後就變成了臨時餐桌。他似乎不願意使用皇宮裡的房間,隨遇而安的謝沃洛德倒也不過問這項堅持。 大概是受到物資配給的影響,執政官的晚宴相當樸素,只有簡單煎過的肉片搭配未酵餅,和謝沃洛德平常吃的東西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 「有件事我很好奇,」他銜起一塊肉,與乾硬的餅皮一起吞進腹裡,「你的發言似乎對那些死腦筋的戰爭狂有很大的影響力?」 執政官顯然很不習慣這樣的菜色,他只是嚼了幾口肉,就再也不去動桌上的食物。替自己斟了一杯私酒後,這個肥胖的男人才回答了謝沃洛德。 「說來話長,那是歷史留給鄙人的烙印--如果你願意聽上個世紀的老故事。」 謝沃洛德點了點頭。 他搖晃著裝有葡萄酒的酒杯,那似乎是個頗有年代的文物,連銀器都泛出了黑鏽。 「那是個輝煌的年代……加里波底、俾斯麥、維多利亞……那些哲學家是怎麼說的?領袖魅力?」 執政官為自己想起那個艱深的字詞感到高興,這次他喝了一大口酒。 「我很僥倖的成為偉人當中的一份子,被列在教科書上供人瞻仰。你瞧,牆上那幅畫就是年輕時後的我。」 他所指的方向真的掛著一幅畫。那並不是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寫實畫,而是一幅印象派晚期的作品,就宮庭畫而言非常少見。畫像中是一個留著大鬍子的壯年人,身穿綠袍的他面帶微笑,撚著一綹鬍鬚,另一手則輕輕抓著王杖。 謝沃洛德凝神一看,接著發出戲謔的嘲笑: 「我記得亞修巴斯國王已經死了。」 聽見他的嘲諷,胖男人發出呵呵呵的笑聲,走到了那副掛畫前。 「你既然識得先王,怎麼反倒不識得鄙人呢?」 他露出詭譎的笑臉,將手指往掛畫的右上角一戳。 在大理石雕刻的王座背後,的確站著另一個人。他穿著和油畫的底色相近的服裝,加上印象派風格的馬賽克式彩點拼貼,就連謝沃洛德也沒能注意到。 「--漢尼拔,」頂著繃帶的飛行員跳了起來,傷口上的紗布因為過度激動而歪了一邊,「你是那個漢尼拔!」 這個胖子居然是在第四次布匿克戰爭中擊潰倫巴底人的漢尼拔元帥! 執政官沒有否認,他只是有點困擾的搔了搔下巴: 「俺本名其實不叫漢尼拔啊……怎麼大家老是把鄙人和老祖先混為一談呢?」 「怎麼可能?你不是回家種豆子了!」 「種豆子的是加里波底那個老瘋癲!」執政官努力和奇怪的傳聞撇清關係,「而且那是官方捏造的謠言,加里波底後來跑去參加了南北戰爭,還和石牆傑克森交手過!」 「英雄的世界真是難懂。」 謝沃洛德無力的嘆了口氣。 「別把自己說的事不甘己……」老漢尼拔不甘示弱地反諷,「你也是個活傳奇啊。」 「所以你真的沒去種豆子?」 飛行員不死心的繼續追問,受不了他熱切的眼光,執政官最後終於屈服了。 「俺的確是曾在衣索匹亞經營咖啡豆生意,這樣總行了吧?」 「原來如此,」謝沃洛德慢意的點點頭,「看得出來你生意幹的還不錯。」 老漢尼拔抱住圓滾滾的肚子,卻藏不住那顯而易見的弱點。 「好吧,舒倫堡卿,算你贏了。」執政官撒手認輸,「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談不了正事了。」 「我就知道。」謝沃洛德收起笑臉,「這趟皇宮一日遊也玩得夠本了。」 「你是個明事理的人,舒倫堡卿。」 漢尼拔背過身,靜靜凝視著亞修巴斯國王的肖像,以不急不徐的速度唸出了接下來的內容: 「我打算叛國。」 聽到不得了的發言,謝沃洛德直起背脊左右觀望,雖然門口還立著兩名正在放哨的士兵,卻沒有人因為剛剛的發言而行動,看來他們聽不懂談話內容。 「我不想讓這個國家隨著愚蠢的抵抗化成灰燼,」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謝沃洛德的反應,「我要叛國,更要把軍人賣給西西里人當作祭品--你願意幫助我嗎?」 老執政官完全變了個人,不只是口癖沒了,就連聲音也變得令人顫慄;那不是一個男人在無所適從的囈語,而是確實有著能夠顛覆世界的絕對自信。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 「我希望你能帶公主離開。」 「那個野公主?」謝沃洛德拎著他那頂飛行帽的護耳折,無聊地甩了幾圈,「我才不想幫她。」 原以為這麼說可以讓對方打消念頭,然而胖大臣卻反而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不,你弄錯了,舒倫堡卿。只要讓她離開這個國家,不管你想把她敲暈或是套上鍊子我都沒有意見。」 曾經是一代忠臣的漢尼拔毫不掩飾叛意,就像談論天氣那樣容易。 「你剛剛的發言要是被公主聽到,她一定恨不得把你給吊死。」 「其實依莉莎公主並不是這樣的,她也曾經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女孩……」 「我還真好奇,你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胖大臣略帶羞赧的撚了撚手指,小聲地說: 「我們……送公主去唸了軍校。」 「那有什麼了好奇怪的?」 在謝沃洛德的理解中,貴族進入軍官學校為國服務事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他也曾經上過軍事學院,只是沒半個月就逃了出來。 「這得要從先王說起……」 「……又要說故事了。」 聽見謝沃洛德的抱怨,執政官白了他一眼。 「先王是個無能的人。」漢尼拔毫不諱言地說道,「因為先王知道自己的無能,他的身邊才會有像我這樣的人輔佐,也因此打造了迦太基王國的黃金年代。」 似乎是提到了快樂的往事,漢尼拔的表情舒緩不少。 「但因為先王的無能,所以才對小公主有著非凡的期待……尤其先王到了晚年才總算得到子肆。先王將女嬰命名為依莉莎--也就是羅馬史詩中的蒂朵女王,蒂朵帶領著人民離開腓尼基,在北非的一岬上建立了迦太基城。」 「看來國王希望小依莉莎能成為像蒂朵女王那樣偉大的人。」 謝沃洛德再次以三倍速總結。 「公主先是和普通國民一樣接受了義務教育--」 「義務教育!」,謝沃洛德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任誰都知道,所謂的義務教育,即是為了把難管教的愚民轉變成愛國志士的機構。稍微有點錢的家庭才不會把孩子送進國民小學,他們會選擇出路更好的私立學校;貴族或王室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會聘請專門的家庭教師。 「原本只是想讓公主能體會庶民生活與增進國家認同……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公主後來進了軍校,變成了狂熱的民族主義者!」 這當中很明顯出了個大問題,就連謝沃洛德這樣的小貴族也看得出來。 「先王似乎沒有發現:應該是讓人民愛戴領袖,替領袖去死,不是領袖帶著人民去死。」 披露事實的老執政官顯得特別累,不過這和他站著太久也有點關係,尤其他那麼胖。 「你想親手修正這個錯誤,所以才留在廢墟中苟延殘喘。」 發現真相的藍色眼睛眨也不眨,連偉大的漢尼拔元帥都被削去了氣燄,在那雙帶有魔性的瞳孔面前,就像赤裸站上砧板臺那樣令人恐懼。 「為什麼找上我?」謝沃洛德並沒有明白表示接受,卻也不拒絕,「你大可直接走進去把公主一槍打死。」 「如果光是除掉公主就能結束這一切……」殺意從老元帥眼中一閃而過,「你覺得公主還能活到現在?」 謝沃洛德不懷疑,他真的會這樣幹。 「真正該除掉的並不是公主,而是所有抗戰派的士兵,那是怎麼殺也殺不完的。」 「就算我把公主帶走,也不能保證她不會回國號召反抗軍。」 「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依莉莎公主會被送去拜占庭,以流亡政府的身份繼續她偉大的愛國事業。或許我們的國旗會改變、元首會改變、語言會改變,但是人民會得救!」 聽著執政官慷慨激昂的陳詞,謝沃洛德細細思考著任務的可行性,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幾乎同意了這個荒謬的提案。 「我們還會附上二十噸的國家預備金,讓公主悠哉的過完下半輩子。當然,其中也包括了你的那一份。」 「二十噸……那可是一大筆鉅款,這麼龐大的金額很難兌成通用貨幣。」 「所以這個計劃才非你不可,中歐金融界第一把交椅--舒倫堡家族。」 原來這才是他根本的目的,這個老人千方百計把自己釣來,就只是為了洗錢! 「假如真的讓你成功了,這個數量大概值三百萬英鎊吧,以建國基金來說還真是吝嗇。我想那位公主大概買個……兩條無畏艦就花得精光見底了。」 「那已經是央行能榨出來的最大限度了。我必須保證戰爭結束以後國幣不會變成廢紙,所以得留下屬於我的那一份。」 謝沃洛德對利益不感興趣,他揮手制止執政官繼續說下去。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那要問你自己。」漢尼拔沒有給他任何承諾,「你想得到什麼呢?」 飛行員撫摸著前胸的口袋,那兒有薇若妮卡留給他的字條。 「我所要的,並不是你付得起的東西。」 漢尼拔失望地頹坐在椅子上,就像戲弄他似的,謝沃洛德飛快的補上了一句: 「這筆帳,我會親自和公主收。」 4
結束晚餐後,謝沃洛德在指揮所附近到處晃悠。聽到衛兵的報告,格拉切烏斯上校試著派他一些任務,但全被裝做完全聽不懂希臘語的謝沃洛德給躲過了。 上校雖然生氣,但正是他親手處死了唯一的翻譯,也只有把這股氣往肚子裡吞。其實他大可以向公主或老漢尼拔元帥求救,不過依莉莎公主正因為格拉切烏斯褻瀆屍體的舉動而發著火,就連上校也不敢驚動她;漢尼拔則是以不學無術為由,一見面就對格拉切烏斯說教。等到上校終於被放出來,謝沃洛德老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多虧了語言不通的好藉口,這些迦太基士兵開始對四處走動的謝沃洛德視若無睹,向這名外籍飛行員解釋哪裡是禁地,比站衛兵更加折騰人。 「很好……這是成功的一半。」 謝沃洛德在手冊上畫上了皇宮的簡圖,並註明各個地點的巡邏兵與哨卡。守衛皇宮的禁衛兵軍紀嚴明,不會擅自離崗位,這反而讓謝沃洛德感到高興--他們很容易被預測。 棘手的部份在於:他對這次行動的細節所知甚少,在他想辦法把公主拐走之前,漢尼拔什麼也不會告訴他。如此隱密的情報管制,恐怕負責其他部份的協力者也是同樣的無知,這麼一來若是遭到逮捕,置身組織網路最下層的行動人員也無法將其他同伴供出來。 這樣一來,他要怎麼認出接頭人呢? 漢尼拔果然準備周到,經過宮殿側門時,他與一個配著民防團臂章的年輕人錯身而過,對方小聲地以拉丁語拋下留言: 「晚上十點前,把公主帶到側門。」 謝沃洛德故意咳了一聲,表示他聽見了。 那麼,該從哪兒著手呢? 不到三秒,謝沃洛德已經擬好了計劃。他繞著前院走了一圈,很快回到了指揮所。透過窗玻璃,可以見到依莉莎公主在裡頭監督著指揮部的運作。 一靠近門口,謝沃洛德又被衛兵攔住了,其中一個好巧不巧就是下午揮了他一計槍托的傢伙。 「我要見公主殿下。」 衛兵當然不知道他說了什麼。 這次謝沃洛德可不像今天下午那樣慌張了,沒有必要害怕,這些男孩被訓練成只懂得服從的士兵。只要狀況超乎想像,他們便無法做出反應。謝沃洛德想起了那本手冊,上頭有規劃好的逃脫路線,不過看著這名士兵,讓他有了更大膽的念頭。 黑死病繞著衛兵來回踱步,將一隻手擱在後腰,卻始終不瞧士兵一眼。 不闖進去,卻也不離開。 面對飛行員的無賴作風,衛兵只好向上通報,請出依莉莎公主。 「舒倫堡卿,你還在這裡幹什麼!不是老早就叫你負責民防團!」 公主顯然對謝沃洛德還留在皇宮裡感到吃驚,但隨即改口,「我先警告你,想偷跑可是會被槍斃的,我已經下令讓民防隊的督軍好好留意你了。」 為了降低公主的猜疑心,謝沃洛德胡亂扯了個謊: 「我只是想……向您道歉,公主殿下。」 「向我道歉?」 少女的語調陡升,謝沃洛德暗叫不妙,仔細想想那還真是個爛藉口。 公主突然低下了頭,這和印象中的那份高傲完全不同!很難想像迦太基王姬居然向區區一名飛行員認錯,就連謝沃洛德也始料未及。 「舒倫堡卿……或許你說得對,我們只有很渺小的勝算。」 「咦?」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連謝沃洛德也不禁露出破綻。 「薇若妮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樣……她只是想保護我,但我卻又不得不讓她住口。」 謝沃洛德可沒有看露依莉莎臉上一閃即逝的哀傷,由於不必要的罪惡感,她錯失了摸清謝沃洛德用意的最後機會。 依莉莎公主揮退衛兵,謝沃洛德和她一起走進指揮部裡。 守在電報機和鴿籠前的格拉切烏斯瞪了謝沃洛德一眼,隨即投入他原本的工作之中。看來只要不礙著他,就算謝沃洛德混吃等死有沒有關係。 依莉莎公主帶著謝沃洛德走到桌上的大地圖前,指著迦太基城的黑色疆界線。她小巧的手指畫過紅色與藍色的凸字型箭頭,以及象徵防線的藍色鋒面。 「我並不是個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小女孩。」她搖了搖頭,「所以我看得懂……正因為懂,才知道害怕。」 謝依莉莎當然也注意到格拉切烏斯上校正偷聽著兩人的對話,因此她故意將語氣說得很重,這樣一來才像是在罵人。 「舒倫堡卿……我們居然是如此的弱小。」 地圖上的紅色箭頭,像是一把利劍深深刺入迦太基的心臟。 「那是伊塔齊尼亞元帥的閃電師。按照他們的推進速度,到了攻勢發起的第四天我們就會被推進海裡。」 迦太基城的位置絕對說不上好,雖然擁有極為優越的深水港,但位於海灣一岬的王都若是從陸地方向被切斷,就成了一座孤城。敵人正是要這麼做,位於攻勢矛頭的閃電師正在縫合包圍網上的最後一條走廊--連結著迦太基城與突尼斯市之間的道路。 「真是不公平。」公主露出淒絕的笑容,「他們可以橫向割斷這條道路,我們卻必須縱向守衛它,這可是二十公尺與三十公里的差別。」 女孩輕輕的扶住桌面,謝沃洛德知道桌面下的那雙腳正在顫抖。 「我好怕……但是我不敢說出來。要是連我都動搖了,那和我一起待在這裡的三萬軍民該怎麼辦?」 少女在尋找慰藉。 可惜,謝沃洛德不會因為這樣就原諒她。 「讓他們死吧。」 「……什麼?」 被嚇著的公主猛地抬起頭。 「我說,就讓他們去死吧!」 謝沃洛德極其認真對公主說。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是黑死病,我是災厄,我的存在帶給人們絕望與痛苦。」 話一說完,他立刻以臂彎緊緊鉗住了依莉莎公主的頸子,同時拔出了那把大型手槍。 「公主殿下,」謝沃洛德從喉嚨深處擠出乾涸的安慰,「我來替你結束這場噩夢。」 「叛徒!」格拉切烏斯的大吼響徹指揮部,「幹掉他!」 砰--
一枚閃著銅黃色澤的彈殼從拋殼窗裡跳了出來,在地上格格打轉。 「別動,上校。」黑死病全然不顧公主的哀號,將發燙的槍管貼在她的臉頰上,「否則傷著了你親愛的公主我可管不著。」 懷中的少女掙扎著將臉側向一邊,這才換得了開口說話的空間: 「……他已經死了。」 謝沃洛德這才注意到仰天倒下的格拉切烏斯,他的時間被定格在最後的憤怒。從傷口湧出的血液染紅了他的白色制服,使上校看起來更加可怕。 謝沃洛德小小地吃了一驚,不過他比任何人都早恢復鎮靜。 『那麼,下一槍會打在公主臉上。』 簡單扼要無需翻譯,氣勢就是語言。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操作電報機的士兵半抓著耳機、通訊兵握著電報線、傳令兵抱著信鴿、勤務兵推著小餐車、格拉切烏斯的幕僚官捧著命令書……他們整整有二十來人,手中卻沒有半把武器。 謝沃洛德直接背對他們走出指揮部,外頭的衛兵持槍瞄準他,卻仍被不見停止的腳步逼得直往後退。有著依莉莎公主做為人質,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名兇手沒有要依莉莎公主命令士兵解除武裝,甚至也沒讓她開口說話,難以預測就是黑死病最強的武器。 指揮所離約好的皇宮側門並不近,迦太基士兵試著把謝沃洛德逼到牆角,卻沒有成功。對於膽敢攔路的障礙物,他直接以槍聲作為回應,只是這位王牌飛行員並不擅長使用手槍,一路上躺平的屍體就只有格拉切烏斯那麼一具,而且謝沃洛德原本沒想過要殺他。 倘若這些禁衛兵全部湧上,不擅長地面戰的謝沃洛德肯定一眨眼就被擺平了,但這些只懂得依令行事的軍人卻不敢這麼做;沒有半個士兵願意負責,而對手卻毫無責任的包袱,可以放膽去幹。 這場挾持在演變成僵局前,謝沃洛德已經早一步抵達了側門。負責接應的青年一見到黑死病帶來的大排場,差點連下巴都嚇歪了。他跳上早已發動的運輸卡車,招呼謝沃洛德跳上副手席,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駛出了大門。
_________________ 千歳のちは超可愛いの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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