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1日, 19:01 文章: 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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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島的五瓣櫻(下)
齒輪座鐘的分針滴答作響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朴提調的聲音就從議政殿通往中宮內部的門扇外響起。
此時,短針指向申。
「秉陛下,秉殿下,君上側近宮人希望能入內並取去君上暫放於右書房內的洋樂器用譜。」
見到太宮后有些意味深長的目光轉過來,萬葉輕輕地點了下頭。
向太宮后簡單地點頭行禮後起身,她取下那幾本放在書架內的洋文書後,直接往書房門走去。聽到下馱聲音逐漸接近,在宮外迴廊的幾名宮人小心翼翼,彷彿是深怕塵埃會落下似地將門往外拉。
然後,拿著竹扇與那幾冊書本的萬葉見到一個新出現的跪伏身影:一個年紀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
「汝知道我是誰?」
「臣女曉得。」
相對於車妍兒情緒略嫌過份滿溢的演技,面前的女孩正透過稚嫩的童音與微微顫抖的背脊傳遞著真正發自內心深處的畏懼。
萬葉輕輕地瞇了下眼睛。
「汝知道君上要妳來書房取何種書刊否?」
「臣女不知,」身材嬌小的女孩怯生生地回應著未來中宮半個主人的問題:「君上僅吩咐,只要是在書房內最為陳舊的書刊,而且封面是臣女所看不懂的文字就是了。」
「汝將手伸出。」
聽到萬葉的吩咐,女孩在慌忙之中,卻也沒有忘記在雙手伸出、並且掌心朝上之前,要先將襦裝兩旁衣袖先捲起。
將小提琴與鋼琴的教本和幾本樂譜都放到了女孩的手上過後,萬葉才重新舉起竹扇。
「我…還不知道汝的名字。」
「臣…臣女…臣女君上側近宮人閔璇芽。」
襦裝與袴裙都是素色的女孩說起話一直是結結巴巴的,直到同樣跪伏於地的車妍兒輕輕地轉頭,向她使了一個眼色。
萬葉沒有錯過那抹微妙的瞬間,也沒有將之挑明。
她只是將目光往唯一站挺身體的薰望去。
見到她目光的薰則以主侍兩人能夠理解的方式表示明白。
「閔璇芽…」與薰妍神交流過後,用竹扇抵著下顎的萬葉輕輕一點頭,吩咐面前的稚齡女孩:「汝隨我來。」
「臣女…」
萬葉在邁開步伐前,就見到捧著書冊的閔璇芽驚愕地抬起頭。然而,她並沒有理會那名幼女的不知所措,而是直接朝著放在階梯下的肩輿走去。
隨著閔璇芽沒有猶豫太久就快步跟上的腳步聲傳來,讓她注意到自己在南宮中宮的地位與影響力;即便還未真正嫁給擁有眾多宮樓殿宇之主,萬葉僅僅需要一句話就足以指使著宮人,無須透過如朴提調或其他資深宮人的「轉述」方能讓中宮宮人聽命。
至少,這可以確保萬葉在這座仍屬於異國宮殿之內,暫時還不會成為宮人們的囚犯。
無論是納東皇居,還是南宮中宮,都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卻也都是由人所組成的存在。然而,哪怕是至高無上,缺少將宮殿主人視為至高無上的宮女們,那宮殿不過就是另外一種型式的牢籠。
離開納東是被迫,亦是遭到放逐,但曾經依照自己的意願而過著舒適的生活,讓萬葉不準備,也不希望在此地變成身穿名貴華衣的囚犯。
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與探究。
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她未來的夫婿,南宮至高無上的存在。
要瞭解君上-要瞭解南宮玖瑛,最快的方法莫過於透過他的側近;車妍兒是透露些許,但既然是義禁府中人,萬葉就無法給予過多的信任。當閔璇芽出現,說是要替玖瑛取走小提琴與鋼琴練習本與樂譜時,機會便送到了她的面前。
只是,在她用竹扇代替招手,要閔璇芽進到肩輿內時,完全意料之外的小女孩手足無措地分別朝朴提調與車妍兒的方向望去,希望從兩人的目光尋求指引。
萬葉的視線從張開竹扇的上緣,將在場宮人間的互動收入眼中。
年紀雖然有著相當差距,車妍兒與朴提調卻是在場所有宮人地位最高的兩名,讓閔璇芽下意識地就是將目光投向她們,從目光直視前方的兩人都沒有獲得任何有用暗示,在依萬葉的命令進入肩輿還是提起勇氣拒絕間遲疑與猶豫,小女孩始終孤孤單單的在人群中手足無措。
最後,低著頭的她小碎步往肩輿走來,越過前頭到尾都被薰所舉起的紗布簾幕,以相較於車妍兒要更加緩慢地在疊蓆上膝行到萬葉的正對面。在肩輿再次開始移動的時候,閔璇芽已跪伏在地。
當然,她沒有忘記,君上要的洋文書本被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聽到我的召喚,汝為何遲疑不定?」
「秉殿下,中宮對…對宮人所在殿宇、何種品級、所能出現的地方與所能做的事情有非…非常嚴格的要求。」面對萬葉的問話,閔璇芽結結巴巴地回答道:「臣女是養心殿宮人,除非經過穗心殿提調供奉的允許,否…否則是不能與殿下共處一事的。」
「此地規矩如此嚴格?」
「璇芽不敢欺瞞殿下。」
「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往後的提調供奉是哪一位,汝又要如何去向不存在的人尋求許可呢?」
不像車妍兒是全程跪伏在地,聽到萬葉如是說的閔璇芽驚愕之餘,也控制不住地抬頭與她對望。當然,一發現到自己的失態,滿滿都是稚氣的臉龐急急忙忙地低下。
見到閔璇芽的動作,向來保持端莊自動的萬葉不僅難得的失笑,也沒有用白紙扇面掩住雙唇。
「汝讓我想起我的堂妹,在未接觸侍道之前,她可是跟汝一樣的可愛。」
接著,萬葉的臉色一暗。
在親眼目睹那件事情前,她還是隻那麼溫馴的小兔子,現在卻是隻拼命想躲回地下的鼴鼠。
或許,那才是正常的反應。
無論堂伯與堂伯母是不是前代天皇與皇后,沒有幾個小孩子能在親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被刺客謀殺過後還能維持正常的精神狀態。
就是因為那場真相未明的謀殺,一直被懷疑是「要讓最後的幕府將軍」重新組織幕府,萬葉的外祖父自裁以維護羽宮家的名譽,她的父母則是直到現在都還處於自我軟禁的狀態以避免嫌疑,而萬葉則被迫來到南宮。
與惶惶茫然的堂妹相比,與年紀輕輕就必須面對一國各方壓力的的堂兄相比,她的處境…還是未知數。
萬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汝知道我召喚汝的原因否?」
「臣女…臣女只是下人,不敢妄加揣測殿下真意。」
「我在納東皇居學到不少事情,像是至尊者所珍惜的一切物品,尋常下人是連親眼目睹都不被允許的,更不用說…」即便閔璇芽因跪伏而面龐完全面對疊蓆而不可能見到,萬葉仍將手上的竹扇揮出,指向被女孩抱在懷內的書冊。「汝懷中的那些練習本與琴譜可是經年累月的翻閱哪。」
「殿…殿下恕罪!」
出乎萬葉的意料之外,閔璇芽那光亮潔白的額頭就這樣往結實的燈芯草蓆磕了下去。
萬葉能看出車妍兒那感情滿溢而出的逼真演技,自然也能察覺到閔璇芽的表現並沒有任何程度的虛假或偽裝。
女孩是真的在害怕。
女孩是真覺得自己會被責罰。
「如果我的認知沒有錯誤,我剛剛應當是在稱讚汝深受君上的信任,讓汝能被差遣來拿取君上的私人物品。」看著之前就表現出茫然無助,現在則是出於莫名原因而莫名懇求寬恕的閔璇芽,萬葉手上的竹扇抵著下顎。「我倒是看不出來,汝為何要尋求我的寬恕?」
「殿…殿下不是在怪罪臣女一步登天,妄圖博取君上的寵信麼?」
「我不能明瞭汝為何會如是想…」看著將動作停下的閔璇芽,萬葉開始回想著她所知的有限情事。很快的,她記起些許看似彼此不關聯,需要經過證實的蛛絲馬跡。「汝的年紀尚輕,但與納東皇居同齡女御相比,似乎沒有絲毫表現出身為君者側近應有的自信。」
「臣女…臣女…」
「對於為君者側近,自信是相當重要的素質。如果無法坦蕩蕩地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或是別有用心的阿諛奉承,很有可能讓為君者之形象受到來自暗地的流言蜚語損害,這是義禁府無法阻止的。」用扇柄輕輕敲著下顎,萬葉看著快要語無倫次的閔璇芽過後,這才猜測道:「除非…汝等因為君上並非受到重視的大君之子,故而對此未曾有過自覺。」
南宮內外眾所周知的是,南宮玖瑛從來都不是南宮被預期的國君人選。
譚宮姬──當今南宮國君的母親是來自南方大陸的洋人殖民國度,為替她的國家尋求應急援助而來到南宮。然而,在她身上所展現出,且在南宮女子身上少見的英姿颯爽,讓前代的崇善大君為之著迷,進而契而不捨地發動追求。但譚宮姬在生產過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大君則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之後,兩人的結晶就如同人間蒸發,直到…
直到崇善大君過世導致南宮政局混亂,太宮后被簇擁出面穩定局勢時,有著南宮與洋人血統的庶出君嗣才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不再是無名者。
是南宮國君──南宮玖瑛。
數年之間,從無人聞問者成為最受重視者,很少會有能在短時間內就能適應如此極端變化者的存在。
即便他本人可以,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接受天翻地覆的改變。
在萬葉看來,身為側近卻年幼的閔璇芽很有可能就是地位變化劇烈的受害者,也就讓她擔心南宮玖瑛是否亦是如此的──
膽小如鼠。
「臣女…」
「是耶,非耶,汝都應給我一個準確且真誠的回答。」萬葉抖開了竹扇。「若汝不語,那才是真正的罪過了。」
「朴…朴提調曾告諸臣女等,身為君上側近應盡可能謙讓與抑制,切莫對其他宮人過分驕傲,否則會為君上帶來負面的影響。」閔璇芽囁嚅著:「再…再說,從慈心殿遷到養心殿後,中宮其他殿中宮人不只看著我們的目光不善,明知我們能聽到時閒言閒語,所以…所以,我們選擇忍耐和退讓,總不能讓因為我們的不知輕重害君上…」
下層相忌。
在納東皇居,在羽宮府邸,身分地位與所服侍的對象有著直接關聯,讓僕役間的勾心鬥角本就是慣常且不足為奇的事。
然而…
「自重與謙讓並不衝突,不卑不亢與不知輕重實為二事。」萬葉刻意放緩語調,免得心弦如毛髮纖細的小女孩又誤會她正橫眉豎目。「看起來,讓汝等調整心境與姿態或許才是當務之急呢…」
萬葉並沒有將話全部說完。
來自肩輿前方的音樂讓她無法把話說完。
琴弓劃過琴弦,再從共鳴箱所傳出,動與靜的變化在急驟與綿長切換,節奏在快與慢間來回活潑跳動,高與低的音階起伏於巔峰和谷底。組合成一首有著激昂,也有著寧靜的組曲。
那是音樂,卻也不只是音樂。
聽著那綿長不斷的洋人音律,萬葉有著一股感覺──很確切的感覺:她不是在肩輿內,不是在中宮,甚至不是在南宮境內;她是站在懸崖之上,她面對著波濤洶湧的海浪,她面對著激昂又鋪天蓋地的氣勢。
滿滿的激昂情緒淹沒了她,讓思緒無法平復的萬葉完全無法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殿下?」
在琴的聲音逐漸降低之時,閔璇芽輕聲將萬葉的思緒喚回。小女孩的聲音,也讓她察覺到,有兩條淚痕曾經畫過她的臉龐,袴裙布料上也有著兩個確實存在的淡淡水痕。
萬葉知道,她失態了。
但是,她情不自禁;被琴聲挑起的情緒至今仍然滿溢於她的體內,一點都沒有散去。
「殿下的反應並不希奇。」雖是低著頭,聽得出有著無比得自豪感,而且應該是正笑意盈盈的閔璇芽輕輕地解釋道:「哪怕是臣女等久侍君側宮人,當君上在君苑園時,都同樣盡可能要退避三舍。不然,一聽到君上的琴音,輕者難以言語,重者就是不能自己了。」
在肩輿停下、紗布簾幕被掀起時,曾暫告止歇的琴音又再度響起。
彷彿不是風,而是從君苑園的樹林中央傳出的琴音,讓距離地面有數公尺遠、並依附於粗壯樹幹的枝與葉彼此摩擦。悠揚的樂章讓萬葉完全不需要閔璇芽在前方指引或是帶路,就自然而然地行走於由兩旁百年樹木所拱出的道路上,朝著音韻發源走去。
溫和的午後陽光,柔暖的夏季微風吹拂,偶爾有青綠色的樹葉飄落;在樹林間引領著風在穿梭的和緩與悠長樂章並不僅只是連續不斷的音符,而是融入風中,隨著輕柔而慢慢攀上奶色肌膚。
這裡是在種滿樹木的君苑園,現下是夏季時分,風的確是柔和舒適。
但是,萬葉並不覺得自己是在中宮的御苑園內。
她是在畫中。
夏季、微風、午後、樹林。
一幅好似真正風景的寫實畫中。
溫暖、和煦、舒適、寂靜。
她不是在中宮之內。
音樂讓她身處於不存於現實的風景畫中。
如夢又似幻;非夢亦非幻。
介於夢,處於幻,以及位在現實之間。
她步行的時候正聽著來自提琴的樂章,也似乎是沒有聽見任何音符;萬葉聽到的,僅是帶有陣陣樹葉摩擦聲的風掠過雙耳。
然後,她見到一個位於涼亭之內的身影。
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幼小身影,將背板搭在左邊肩頭之上,右手執起的琴弓畫過幾乎是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的不同琴弦,琴頸位置則依照旋律高低所需而有按壓。
樂章來自於從他演奏提琴。
他的背後,好象存在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像是神鬼誌怪書所描述的,被鬼神附身的景象。
捲動綠葉的風亦來自於他。
這讓他就像是一切的中心。
南宮的中心。
這個如夢又似幻的世界中心。
見到琴弓從弦線移開,樂章告歇之際,那股不知是虛幻或是真實的模糊感受逐漸退去。見到存在於那個身影之後的無形軀體消失,讓萬葉終於有著確實活著,而非身處於虛幻之間的感觸。
也是在這個時候,萬葉才發現到,位處於涼亭之內的背影如此的像是稚齡女孩般,未曾經歷任何風雨的弱小、纖細又惹人憐愛。
如果剛剛的他是風的起源,現在的他則是極易被風連根帶往天空,需要備受呵護的雛弱小花。
「小芽?」察覺到有人就站在樹林與庭園的交界,涼亭內的身影轉了過來。「妳把我的琴…」
略高,稚嫩,有些甜,很是讓人舒服的嗓音。
在他見到因初見而陌生的萬葉,不是朝夕相處而熟悉的閔璇芽同一刻起,話語沒能全部從他的口中吐出。
這句未完結的話,足以讓萬葉知道他是誰。
在見到她的時候,那張清秀…不,該稱作是清麗的臉龐,以及睜得很大,顏色如用水暈開的淺藍色染料,不是神州系人種會有的瞳孔都是在瞬間是充滿著不可置信。
哪怕萬葉自身亦為女子,卻不敢奢言能絕對壓制面前的美貌。
即使如此,聽到剛剛那存在於主僕之間,內容卻毫無高低之別,且簡短卻未完成的應答,讓萬葉覺得有必要提出勸言。
「君者為國之象徵與唯一,尊卑不分將有失至高的地位。雖對下者親切固然無妨,但在公在私,上下之分仍需多有注意。」
「我…這…寡人…」
「未自我介紹,以陌生之軀即對君上提出建言,倒是失禮了。」
萬葉慢步向前,在不過兩個台階高的亭前──亦是在他面前的石板上站定。
然後,不在意地面上仍有些許落葉,當著介於孩童與少年過度期的男孩,她先是兩膝跪地,用兩手拇指與食指間夾著竹扇,讓兩手前半部能夠貼於地面且中指指尖相觸。
「納東的萬葉拜見南宮的國君。」挺直脊柱得萬葉向著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的男孩彎腰下拜。「尚祈君上寬恕…臣妾的行為舉止。」
「別。」美少年慌忙地走出涼亭,將高他不少的萬葉從地上攙扶起。「我…寡人最不習慣大禮參拜了。」
一被他給拉起,萬葉也就順勢站起,看著因她使用的自稱兒手足無措的男孩,並且被他拉著進到涼亭之內。
被他鄭重其事地安排在石板凳上坐下,被她端詳的未來夫婿臉色在短暫瞬間像是飲用烈酒過後般紅潤,視線交會不過一次心跳便匆匆忙忙地轉開。
看著轉身對處在涼亭外的宮人們進行招呼的他,萬葉雖然端正坐姿,卻也忍不住流露出微笑。
他並沒有給予萬葉一國之君的感覺,而是個有著無比才氣,傲氣與強硬都僅存在於演奏樂章時的美少年。雖然他抗拒著將目光直對著她,萬葉卻知道不是出於不滿或有怨氣。
應該是…害羞吧。
過去,在前代天皇遇刺讓萬葉與父母一同自我禁足長達半年之前,她並沒有少參加詩會、歌會與洋人風格的舞會;當然,相類似的聚會總有著來自各個華族的適齡男性子弟與會,有些充滿勇氣的會迎上前並對她獻殷勤,比較沒有勇氣的則會隱藏在人群並以看到她的一顰一笑即為之滿足。
當她主動向前時,前者會喜悅到情不自禁,後者則會靦腆地手足無措。
南宮玖瑛無疑就是後者。
萬葉不討厭有些害羞、有點靦腆並且沒有足夠勇氣面對她的男孩子。更不用說,是玖瑛這麼漂亮的男孩子了。
見到萬葉看著他的舉一動,對他略嫌慌亂的言行舉止抱以微笑時,已經將該當交代的事情全部吩咐完畢的南宮玖瑛雙頰仍然是泛紅不退。見到她的雙眼,男孩再一次地將頭低下。
看他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自己,讓萬葉察覺到,她想要來點…
…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從拜見起,君上似乎都沒有正眼看著臣妾。」輕輕將竹扇抖開,仿效著劇院舞台上的名伶,用雙眼傾吐著哀怨。「莫非,臣妾的蒲柳之姿難入君上之眼?」
「沒、沒有這回事。」聽到萬葉的「自我貶抑」,南宮玖瑛連忙抬起頭,雙手蒙烈的搖動。「妳──卿很漂亮的。」
「那…君上為何不肯多看臣妾一眼呢?」
「寡、寡人從小就不擅長與生人相處。」
如同少女般的雙腿併攏,纖細的雙手朝著左右撐在石凳上,玖瑛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
楚楚可憐。
萬葉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會被用在男孩子身上。然而,面前的玖瑛所展現出來,既惹人愛憐,同時嬌弱又易受損害。
「不善與人相處?」
「母親的家族遠在海洋彼端,且寡人幼時只是個不可能承繼中宮大位的庶君嗣,也就不可能有人為利益而親近寡人。「縱使不愁吃穿用度,寡人不只在中宮不曾有過同齡的陪讀與玩伴,側近宮人始終只有小芽與其他寥寥數人。」玖瑛有些無可奈何,是早已看開,像是自嘲,也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當祖母強硬地讓寡人進入中宮後,過份冷淡在一瞬間就變成過份熱情,總讓寡人覺得不舒服。」
「王之信賴與信任,即等同於權柄,權柄則等同於財富。」收起竹扇,也收起戲劇名伶般的神情,萬葉正色告訴展露出苦惱的玖瑛:「或有圖謀,或為私益,別有用心者會不計代價取得王之信賴。」
「不過,寡人有母親留下來的提琴、鋼琴、留聲機與一整套的黑膠唱片,所以也不寂寞喔。」玖瑛像是在炫耀著自己的玩具似的,輕輕地拍著收藏著提琴的琴盒。「當然,寡人相信祖母,還有小芽、妍兒等宮人的。」
聽到如此天真爛漫的言詞,萬葉都忍不住要為面前的美少年感到心酸。
在世界各國,君王代表著整個國家,受到各種成文規則的束縛,身為國家的統治者則迫使他們不能太信任人。
畢竟,人心總是複雜的。
事關權力,事關國家,在在都無法容許君王輕易付出信任。甚至,逼迫他們必須要疑神疑鬼。
玖瑛卻沒有疑神疑鬼。
甚至,警戒、壞疑、猜忌…任何人性的黑暗面似乎都不會出現在他的身上。
此刻已經身為君王的他,沒有城府、缺乏威嚴、毫無算計亦幾無對人的戒心,只有悠閒、純真與恬淡,像是順應著周遭。不只沒有怨言,沒有埋怨,萬葉更不見玖瑛有著準備要做出改變的可能。
不是單純的樂天知命,不是被保護得過好而顯出的天真爛漫,也不是嬌生慣養下的無憂無慮,更不是對世事毫無所知的純真。
而是…
而是什麼?
突然之間,萬葉找不到一個合適又貼切的詞彙來形容面前的美少年。
對,人心總是複雜的──
「對了,祖母有說過,寡人也可以相信卿呢。」
因為這句話,正在沉思的萬葉抬起頭,用完全未張開的竹扇蓋住嘴唇,看向那對毫無雜質的純粹視線。
「太宮后陛下說…君上可以信任臣妾?」
「嗯。」
玖瑛點頭。
萬葉回想起,還在議政殿的書房之內時,太宮后曾經說過,等到她見到玖瑛,就會知道車妍兒為什麼會與薰相處。
「不知君上可否告之臣妾,太宮后陛下如此說明的原因?」
「未曾入住承繼中宮大位必然搬入的內府,讓寡人從未受過治理國家的訓練而不具備梳理國事的能力,也就讓在寡人成年後得以輔政的宮后至關重要。然而,祖母覺得,在國朝廷臣漸成二元對立,寡人的宮后最好不要與文武兩班或是堂下國人有過深的關連,對任何一方勢力都沒有抱持偏好或是既有定見者才能對選擇出正確且有利於南宮的國策。」
聽著玖瑛的解釋,萬葉仔細地回想著她在南宮的地位。
她是玖瑛未來的妻子,有權利依據世世代代南宮國君定下的慣例進行輔政;來自納東,讓她不會與南宮的既得利益團體有過深的牽連,也就讓國政不會偏向任何一方,從而引起政爭。
然而,萬葉仍然是外來者,義禁府必然會對她有著光明正大的監視,也就讓車妍兒與薰必然會日日相對。
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她在南宮沒有親信,沒有任何的基礎,大臣與其他勳貴必然會她可否有輔政資格做出,也必然會攻擊玖瑛對她偏聽偏信或直接質疑她勾結或引進納東的外在勢力。對萬葉面前的玖瑛,對萬葉自己,甚至是與南宮間沒有多少利益關係的納東而言,不只是可能不利,在難以解釋清楚的情況下,還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凡事既樂觀,卻也要悲觀。
幾番考量,萬葉實在無法樂觀。
「卿莫非以為,祖母會讓卿直接參與政事?」看到萬葉的疑慮,沒有得到她的回答,玖瑛就直接做出解釋:「不用擔心,祖母會在寡人成年親政之前,先帶卿熟悉政務與國朝情勢,不會讓卿毫無準備就面對各有盤算的文武兩班。」
「君上與太宮后陛下的盤算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即臣妾是否值得兩位推心置腹。」萬葉將竹扇放到面前,面對著已經將十指交叉的雙手放在石桌面的玖瑛。「說到底,來自納東的臣妾並非南宮人,或許會為母國考量,或許會受人誘騙,也或許會讓君上大權旁落…」
「卿會否?」
很簡單的三個字,就讓萬葉怔住。
看著那對清澈純真、染上暈藍色的目光,萬葉捫心自問著,濃厚的罪惡感隨即湧上心頭。
讓玖瑛感到擔心,就是十惡不赦。
萬葉真的有這種感覺。
當然,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經被那對無辜又沒有潛藏任何暗地算計的眼神而徹底動搖與受到影響。
可以察覺到車妍兒那過份漫溢而導致些微不自然,也能夠分辨出閔璇芽那發自內心深處的膽怯,萬葉現在則無法從玖瑛的眼神與語氣察覺到任何一絲的虛偽、做作與演技。
那對眼睛可以直接穿透人心的任何阻礙,會讓被注視者深深覺得欺瞞與謊言會讓內心產生無法負荷的重擔。
只要是被玖瑛看著,就不能、也不想要說謊。
萬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君上真是狡猾呢。」
「寡人…狡猾?」
「是呢。」萬葉迅雷不及掩耳的執起玖瑛的雙手。「無論是自保、迎合還是其他原因,臣妾過往不是沒有口是心非過。但君上鳳目注視,臣妾可是一句謊言都說不出來。」
如美玉般的細長雙手一被萬葉握住,見到面前典雅麗人的笑容,玖瑛白皙溫潤的雙頰立刻變得比兩人最初相遇時還要更加地酡紅。
即便是還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萬葉卻也知道,未來夫君相當地純情。
就理智,她知道為君者必須有心機,以免遭到下屬欺瞞或是暗算,但就感情面,她卻希望玖瑛就像現在,不要有太多的算計。
萬葉很喜歡這樣的玖瑛。
「臣妾也不想隱瞞君上。」輕輕撫著完美的雙手,萬葉看著玖瑛那張越來越象是要滴出血的臉龐。「臣妾與君上今日方才相遇,無有連繫、既非熟識、更無感情,要讓君上立刻相信臣妾,讓君上願意分享權力與臣妾均是無稽之談。」
「可是…」
萬葉伸出食指,輕輕地貼在玖瑛的雙唇上。
「無有感情的婚事只是另類的牢籠,臣妾希望能先與君上能先培養感情,然後再談其他。畢竟,君上與臣妾雖沒有選擇而被議定要夫與妻,相濡以沫總勝過於終身相敬如賓,不是麼?」
玖瑛微微張開嘴,然後吶吶地低頭。
「此間山野既讓玉茗芳華,應能容納五瓣櫻綻。」將玖瑛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萬葉柔聲對著美少年說道:「唯望君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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