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勢主義-Offensivism http://offensivism.com/phpBB2/ |
|
【小說/求評】Souls http://offensivism.com/phpBB2/viewtopic.php?f=18&t=986 |
第 1 頁 (共 1 頁) |
發表人: | 石主乙個 [ 2012年 9月 4日, 01:55 ] |
文章主題 : | 【小說/求評】Souls |
第一章--靈魂的呼聲 沒有溫柔的叫喚,也沒有令人安心的輕撫。 長年習慣,男孩即使早至天色未明的清晨,也能自個兒醒來。 「呵……」 打呵欠的同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但這樣仍不足以讓低血壓的他完全清醒。 齒輪咔察一聲的咬合起來,遲來的鬧鐘聆聲終於響起。 鈴--鈴--鈴--鈴--鈴-- 睡眼惺忪的男孩隨著聲音轉過頭,只見時針不偏不倚地指著六時。 「啊,竟然比鬧鐘還要早醒來……」他睜大雙眼,滿意地笑了笑。 下床、緩緩地走近窗戶……然後一口氣拉開窗簾。 唰-- 窗外,天色陰暗無比,微風夾雜著些微水氣。 「嗯……會下雨嗎?」他問,語氣帶點雀躍。 男孩喜歡下雨,雨天獨有的濕氣總是令他通體舒暢。 --真下雨的話就好了。 男孩一邊如此期待,一邊走出房間。 * 梳洗完畢,步出客廳,眼前景象隨即把男孩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椅子摔壞了、玻璃製品化成碎片、雜物散落一地,四周凌亂得似是剛被洗劫。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 「唉,比平常還要糟糕。」男孩回頭望去走廊盡頭的房間,不禁搖頭,「有個任性的爸爸還真麻煩。」 --虧我今天還提早起床。 儘管心中仍有抱怨,但無可奈何之下,男孩也只好著手收拾殘局。 …… 當收拾完畢時,已是七時多,不得不上學了。隨便把麵包和奶酪塞進嘴巴,男孩就急忙地出門。 「婆婆,早安!」才剛關上自家大門,男孩就隔著鄰居的鐵閘叫道。 片刻,腳步聲。 「早安,今天真早呢!」回應的是一名年約八十歲的老婦。 「對啊,今天學校有活動!」男孩回答。 「是嗎?對了……這裡有些糖果,拿去學校跟朋友一起吃吧。」老婦遞了一袋糖果給男孩。 「不、不用了,謝謝!」 「別客氣、別客氣……來!」老婦一邊微笑,一邊把糖果強推給對方。 「謝謝婆婆。」盛情難卻,男孩只好收下。 此時,老婦打了個呵欠。 「婆婆很睏嗎?」男孩見狀,問道。 「一點點。」 「難道……我吵醒婆婆了?」 「不是,只是昨晚睡不好而已,人年紀大了,久不久就會失眠。」 「婆婆你可要保重身體啊。」 「呵呵,謝謝關心。」 男孩看了看手錶,「啊,時間不早了,我去上學啦!再見!」 他說著,就跑了起來。 「嗯,慢走。」老婦揮揮手,一臉和善地目送對方離開。 * 「唔唔唔唔……」 骨碌骨碌地吮著糖果,嘴巴內香甜四溢。一日之計在於晨,早上的糖果特別好吃。 從家中徒步到學校僅需十五分鐘,時間仍相當充裕,意識到這點的男孩也就慢條斯理起來,舉目觀賞沿途的景緻,平和的景色讓他身心放鬆。 「鳴……」 然而,途經山邊時,一陣濃烈的氣味卻擾亂了男孩的輕鬆心情。 「又是這裡嗎?」 氣味源自山邊小路。雖然從未去過,可是男孩聽說沿路直走會到達一個已被荒廢的水塘。 「哎呀……」山道的景況慘不忍睹,男孩不禁低喃。 路面上佈滿青苔,磚塊間雜草叢生;空氣悶焗不堪,泥土的臭味隨處飄逸。 濕、熱、臭……這就是沒有人管理的證明。由於缺乏管理,道路長期受樹蔭遮蔽,故此即使是白天,這裡也顯得格外陰森。晚上更甚,深夜時分的入口暗如黑洞,令人卻步。 如非必要,恐怕沒有人願意走進去吧?水塘距離市區不足四公里,卻彷如隔世,小路另一邊,如今已是大自然的領域。 男孩討厭大自然,一草一木都直教人皺眉頭,相比之下,待在城市則舒適得多。 --但為什麼呢? 明明如此討厭,為什麼每次經過這兒時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呢?依稀,一種超越喜惡的氛圍正強烈地呼喚著自己。 這時,男孩身後來了兩名女高中生,一個長髮,一個短髮。 「喂……你聞到嗎?」短髮少女說。 「嗅到啊,是從那處傳來的?」長髮少女指著小路。 「對,有點……臭味。」短髮少女掩著鼻子。 「大概是泥土的氣味吧?現在還好,夏天時可更不得了。」長髮少女聳了聳肩。 「不對,泥土才不會這麼臭。這個臭味簡直就像……」 「是?」 「呃……屍體的……」 「討厭,別說這麼可怕的話嘛!」不等對方說完,長髮少女就打斷道。 「啊,抱歉。」道歉後,短髮少女又問:「說起來,這條路通去哪裡?」 「你沒聽說嗎?」 短髮少女搖搖頭。 「這條小路直通去一個水塘呢。」 「水塘?」 「你才剛搬來,不知道也正常啦,畢竟水塘在很久以前已經廢置了。」長髮少女補充。 「這還挺少見的。」 「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自從那天之後,水塘就一直沒人管理,小路現在如此髒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還真是不負責任呢,就沒有人去抗議嗎?這麼臭終究要處理一下吧?」 「這個嘛,抗議是抗議過啦,不過全都不了了之就是了。」 「為什麼?」短髮少女追問。 「詳情我也不知道,不過相關部門好像有意避開這個話題。」 「又是大人的事情……嗎?」 「對了,談到水塘,昨天從弟弟口中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傳聞。」長髮突然轉了個話題。 「什麼傳聞?」短髮好奇的問道。 「不,與其稱之為傳聞,不如說只是小孩子的玩笑?」 「所以說,到底是什麼?」 「聽說,水塘內有『人蛇』。」 「淫……蛇……?」 「人、蛇。」長髮少女頓了頓,又道:「似乎是人類和蛇的混合體。」 「哦哦?」 「弟弟說這個最近在他學校內傳得很瘋呢!」 「完全沒有聽過……」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看來傳聞目前還只在他的學校裡流傳。」 「剛誕生的都市傳說嗎?」短髮少女一臉疑惑,隨即又問:「那麼,人蛇是什麼來著?」 「就說是人和蛇的合體嘛……」 「然後?」 「讓我想想……全身黑色,還會發出陣陣惡臭……嗯?好像沒有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嗯,還真是含糊的形容。」 「總之就是一頭怪物嘛。」長髮少女拍了下手:「啊……對了,似乎還會吃人。」 「愈來愈亂七八糟了,聽起來根本是設定隨便加嘛……小學生還真閒啊。」短髮少女沒好氣的說。 「也不能這樣說。」 「哦?」 「弟弟說,雖然大部分人都是抱著好玩的心態而把傳聞傳開,但有一小撮人卻不知何故表現得異常謹慎,一點也沒有拿這件事開玩笑的意思。」 「謹慎?」短髮追問。 「似乎正在害怕什麼……的樣子。」 「太認真了吧。為什麼?」短髮少女笑了笑。 「這我就不曉得了。」 「還真是奇怪呢。」 此時,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 「嗄、嗄……抱歉!」第三個女孩急忙地跑過來。 「現在才來嗎?太慢了!」短髮少女罵道。 「對不起,我睡昏了。」女孩一臉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來到就好。時間也不早了,快走吧?」長髮少女提議。 之後,少女三人就離開了。 「人蛇嗎?」男孩喃喃自語。 --第一次聽到同學以外的人談到這個話題。 「想不到啊……這麼快就傳到校外人的耳中了麼?」 不過是區區三個月時間……傳聞就好比病毒,稍不留神就失控蔓延。 --不過,這可跟我無關。 臨走前再次回望山道,男孩繼續前進。 * 五分鐘後,男孩到達學校。由於時間尚早,校園內的學生並不多。 「呼哈……」 通過校門時,男孩用力地深呼吸--這是為了排解不安而養成的習慣。 男孩就讀區內名校,在精英主義的影響下,同學們的關係頗為緊張,同儕之間的明爭暗鬥多次為他帶來不快經歷。久而久之,現在每當男孩步入學校時,都會感到一陣無形的壓力。 男孩原本就不喜歡這間學校,當初全因母親堅持下才妥協入讀;而經過兩年的實地體驗後,他依然沒有改變想法,反而更進一步體認到自己不是讀名校的材料。 剛入學時,男孩還勉強跟得上進度,可是升上國二後,課程竟一下子變得艱深難懂,無法順利適應的他很快被其他更優秀的同學比下去,從此一蹶不振。 為了追趕上去,男孩也曾拼命用功,可是差距一旦出現,就很難重新縮短,如今任他再努力,都只能勉強取得合格分數。 「分數……」一想到分數的事情,男孩不禁緊張起來,「今次又會怎樣呢?」 原因無他,今天是公佈考試結果的日子。 在這一天,不同人有不同反應,有些人熱切期待,有些人則愁眉苦臉--男孩當然屬於後者,對他來說,今天無疑是挫敗與屈辱的代名詞。可以的話, 男孩真想一走了之,但現實並不容許他這樣做。 「唉……」他一邊嘆氣,一邊踏著沈重的步伐走上樓梯。 * 「快要來了吧?」 課室內,男孩喃喃自語。考試結果即將公佈,他感到心跳正逐漸加快。 放眼望去,除了少數人外,同學們的反應也同出一徹,每個人都凝神屏息,凝重地等待班導的來臨。 沈重的氛圍下,班主任緩緩地進入課室。 「現在,公佈上週的考試成績。」沒有多餘的招呼,老師甫一進來就神色不俗地宣佈:「被叫到名字的同學請上前拿考卷。」 --喂、喂……不會吧? 男孩一看到老師的樣子,心中直呼不妙,他很清楚對方何時會露出這副表情。 「王中天。」 「在……唉!」 「李國強。」 「來、來了……唉!」 果然,男孩的預感成真。試卷一份一份的派發,幾乎每位同學接過考卷後都哭喪著臉,男孩單憑他們的表情已看出狀況何其慘烈。 「歐陽健輝。」 「在……這怎麼搞的?」 「黃家豪。」 「在……唉,這個到底……」 接二連三的嘆息,在男孩聽來就像死刑的倒數,而他如今正被迫感受死前的恐懼,每一刻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很快、很快就輪到我了。 …… 結果,死刑遲遲沒有降臨。當男孩回過神時,試卷已派發完畢。 但是-- 「等等,我還沒有收到啊?」男孩並未收到自己的考卷。 --是漏發了嗎?還是…… 他正要追問,老師隨即又補充。 「如大家所見,大家的成績都很差,老師對各位很失望。今次只有一名同學取得一百分,你們要好好向他學習。他是--」 他是-- 突然,男孩聽到自己的名字。 「嗯?」他楞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說什麼? --我拿了……滿分? 不敢相信是正常的,男孩每天都日夜苦讀,但未從得到相應的成果。 「怎麼了?快拿考卷吧!」見對方沒有反應,老師催促道。 「嗯嗯,好……」男孩猶豫地站起來,走向班主任。 「拿著。」老師把考卷遞給對方。 他一接過考卷,就緊盯上面的分數--無容置疑的……一百分。 --這是……真的嗎? 男孩曾多次幻想相同的情景,可是當實際看到卷上的分數時,他依然激動不已,不能置信。 「那麼,同學們請拍掌。」老師命令道。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男孩隨著掌聲轉個頭……充份地感受著全班目光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陣感動。 打從出生以來,自己試過如此受人注目嗎? 沒有,從來沒有。 過去,這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奢望……然而今天,夢想實現了。 --這樣下來,同學們就會更重視我吧? 男孩如此想著,一臉滿足地微笑。 * 結果,男孩的期望毫無波折地落空了。 「我看見了人蛇喔!」小休時,某位同學忽然高聲宣佈,引起了全體的注意。 回頭一看,原來是歐陽健輝。 --口甜舌滑的傢伙。 男孩向來對他沒好感。粗暴、自大、又愛耍手段,然而令人飲恨的是,這種人往往出奇地擁有人望,成為班內的中心人物。 「我獨自前往水塘時,發現了人蛇喔!」彷彿要強調什麼似的,歐陽健輝再次說道。 此話一出,隨即引來熱烈迴響。同學們爭先恐後地圍著他的座位,你一言我一語。 「喂、喂!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囉,我有說過謊嗎??」 「鳴哇,真厲害呢!那處超--陰森的,難道你不害怕嗎?」 「嘿,區區小事而已,對我而言不過就像飯後的散步。」 「喂!人蛇長怎樣的?」 「嗯……很難形容呢……」 「人們都說它很大,究竟有多大啊?」 「很大喔,大概有……呃,半個課室那麼大吧?」 「哇!很誇張呢!」 「對喔!不但塊頭大,而且相當凶暴。當時情況很危急,生命受到威脅。」 「喔喔,詳情是怎樣的?」 「別急,慢慢聽我說吧!」 之後,歐陽健輝開始述說他那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包括人蛇是如何強大、勇敢的他又是如何頑強抵抗、逃出生天云云。 「說謊,不過是把已知的設定組合起來,再胡亂吹噓一番罷了。」男孩並無刻意壓低聲線,可是依然沒有人聽到他的說話。 看著同學們興高采烈的模樣,聽著那一陣陣笑聲,徹底受到冷落的男孩重新體會到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失望。 「我輸了……」 無容置疑的,輸了。 問題是,輸了給什麼。 輸了給……給……給什麼? 輸了給人蛇?輸了給一個傳聞? 明明今天的主角本應是自己啊,為什麼會變成人蛇? --果然……不管做了什麼,不起眼的人終究還是不起眼。 這樣想的同時,灰心至極的男孩把頭埋在桌子上。 * 小休結束後,人蛇的話題依然持續著。歐陽健輝身旁的人群不但久久未散,反而愈聊愈起勁,課室嘈吵如鬧市。 「所以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之後我當然立刻還擊囉!」 「嗚哇,還真夠狠!」 「呵呵,小菜一碟而已。」 老師很快就會到達,假如看到這個情境的話,不免一頓責罵吧?擔心這點的同學開始努力使眼色,促請眾人安靜,然而目中無人的歐陽健輝卻依然故我,繼續吹噓他的偉大事跡。 「各位,請安靜一點吧!」 突然,一度響亮的女聲劃過課室。 「嗯……又來了嗎?」昏昏欲睡的男孩聞聲而醒。 他連頭也不必回,單憑聲線就認出說話的是班長--郭詠心。 「小休早就結束了,現在是自習的時間。」郭詠心用指尖扶正粗黑色的眼鏡,一本正經的道。麻花辮隨著說話不住地擺動,一搖一搖的。 「竟然還有人留這種頭髮。」看得出神的男孩低聲吐糟。 郭詠心說話時並沒有指明對象,但誰都知道是衝著歐陽健輝一伙人而來。 「不、不!你不行的啦,你看到人蛇的話,保證會嚇得撒尿。」 「才沒有這回事,你又知道?」 「怎會不知道?告訴你們喔,上次這傢伙來我家看恐怖片時……」 「哇哇!別說了!」 「哈哈哈……」 即便如此,他們卻視班長如無物,繼續旁若無人的高聲聊天。 「我說,老師要來了!請各位同學安靜一點!」郭詠心也不氣餒,提高聲線又道。 「哎呀,所以說,這種事情很講天份的,你們就請多多加油吧!」歐陽健輝聳聳肩,一臉囂張。 「小休已經完結了!」 「什麼?不爽的話你也去找人蛇啊?笨蛋!」 「聽不到嗎?請安靜下來,你們已經騷擾到其他同學了。」 「唉……『有朝一日會給我好看』?這可是喪家犬的台詞啊。」 郭詠心一再警告,歐陽健輝也一再充耳不聞,兩人的說話沒有半個交接點。不知不覺間,這彷彿成了拉力賽,看看誰先沉不住氣。 終於。 衝動的歐陽健輝理所當然成了輸家。 「你啊……從剛才開始就很吵啊,呱呱啦啦的煩死了。」,只見他一臉不爽的道。 「我不過是提醒你們罷了。」郭詠心不甘示弱:「你不知道自己騷擾到其他人麼?」 「我們聊天與你何干?閉上嘴巴坐回去吧!」 「你們安靜下來後,我自然會離開。」 「啊……真的很煩啊,這個一板一眼的眼鏡女。」歐陽健輝刻意強調眼鏡女三個字。 「眼鏡……!」郭詠心稍微停頓,又道:「……還真沒禮貌呢。」 「眼鏡女、眼鏡女、眼鏡女。」他更加得意了。 「隨你怎樣說,總之快給我安靜下來,不然我就向老師報告囉?」 「哎,何必如此認真呢?」 「因為我是班長。」 「班長?省省吧,誰管你啊?」 「老師讓我成為班長,我就有責任和權力去管理好全班。」郭詠心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 男孩聽罷,不禁掩著眼睛,「喔、拜託……」 「哇哈哈哈哈哈哈……」班長的話引得歐陽健輝大笑,「你腦袋秀逗了啊?」 「再不安靜下來的話……」 「哦?那又怎樣啊?」 「你們一定會後悔--」郭詠心神色冷漠的道:「我保證。」 此話一出,濃重的火藥味就一口氣蔓延至全班。 歐陽健輝和郭詠心皆有自己的小團體,只見雙方人馬怒目而視,罵戰蓄勢待發。 男孩沒有加入任何一方。雖然他不喜歡歐陽健輝,可對郭詠心也沒有好感--過於正經,也過於著重原則,這種人向來難以應付。 「做人嘛,還是輕鬆點吧?」男孩看著班長,低聲說道 。 結果罵戰沒有戰成,正當眾人無聲的怒氣即將爆發之際,救星適時出現。 「各位同學,上課了,請安……嗯?」休閒地走進來的老師點點頭,「怎麼了?今天很乖嘛……這麼安靜。」 * 之後幾節課都很沈悶,男孩好不容易才撐到下課。 「接下來要去哪裡?」 「喂!我剛買了新的遊戲,來我家吧!」 「什麼?又是麥當勞?偶爾也該去別處吧?」 「真麻煩,今天又要上補習班。」 下課後的學校特別熱鬧,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的討論接下來的節目,不過這一切都與男孩無緣,因為他沒有朋友。 一個也沒有。 事實上,男孩在校內的人際關係並不差,但不知何故總是無法跟人深交。 男孩也曾經嘗試主動結識朋友,可是每次當他開始跟對方熟絡起來時,都會突然感到不安,繼而逃避,一再摧毀好不容易才萌生的些微友情。 是對什麼不安呢?男孩也不清楚,只是一想到有外人侵入自己的生活,就感到渾身不自在。 一再嘗試,也一再失敗,男孩也漸漸放棄結交朋友,故此回家的路途永遠都無聊且寂寞。每當這個時候,男孩都會聚精會神地偷聽途人的對話,幻想他們是自己的伙伴。 「知道嗎?最近商場有新店鋪,東西便宜得很呢!」 --啊啊,我知道啊,那兒的糖果也很好吃! 「哎呀,副校長可否別再化那副濃妝啊?嘔心死了!」 --嗯嗯,不能同意你更多。 「刺身上那塊綠色東西可否不要再加上去啊?」 --對耶,那東西到底有什麼用處啊? 「又有新遊戲推出囉!一起買吧?」 --那個太貴了! 「來吧……」 --來吧? 「來吧……」 --嗯……來什麼?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身體猛地一震。 「那是……什麼?」 沙啞的、明顯不是人類的聲線。讓人聯想到野獸。 逼真的幻聽。 「來吧……」他低喃。 轉過頭,男孩這才察覺自己剛好停在水塘的入口。天氣不佳,山道比平常還要陰暗,冷風從中吹出,他不禁打了個顫。 男孩身後就是大街,路人與車輛絡繹不絕,但小路與街道之間彷彿瞬間長了一層隔音膜,四周頓時化成無聲的世界……不,世界並沒有改變,只是男孩過於專注而產生錯覺而已。 凝視著山道,男孩不知何故突然回想起人蛇的傳聞。 人蛇是什麼呢?男孩隱約記得最初聽到這個詞語,是在約三個月前的自修課上。 「喂,你們曾聽說人蛇嗎?」上課途中,某人忽然說道。 「人蛇?什麼來的?」 「等等,我好像在哪兒聽過?」 「我知道啊,昨天隔壁班的李大明有跟我提過。」 「那麼,是什麼來著?」 「聽說喔,人蛇是一頭怪物。」 ……同學們就這樣隨興地聊起人蛇。 以這一天為界線,傳說以驚人的速度散播開來,而人蛇的資料也在過程中得到補充。 一開始,就只有人蛇這個名字,別無其他,可隨著時間推移,各種各樣的流言陸續出現。 有人說,它渾身漆黑。 有人說,它發出惡臭。 有人說,它住在水塘。 有人說,它巨大無比。 更有人說,它會吃人。 五花八門的說法真假成疑,但在繪聲繪影的渲染下,人蛇的名聲還是順利地傳了開去。 儘管似是而非的形容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外觀方面卻始終缺乏具體的描述,因此如今三個月過去了,人蛇的樣貌依然如入五里霧般模糊不清。反過來說,就是因為這種朦朧美,人蛇才能夠在眾多都市傳說中突圍而出。 假如問到男孩對傳聞的看法,他可以肯定的回答--「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畢竟故事的空白太多、歷史也太淺,實在欠缺說服力。 縱使男孩對傳聞本身興趣缺缺,不過人蛇一詞則似乎成功挑起了他的關注。 --還真是奇怪的名字呢! 雖然眾人皆表示人蛇即人類和蛇的混合物,但在男孩聽來還是過於含糊。混合即是什麼意思?是50/50的大合體嗎?還是其中一方佔有主導地位? 「『蛇』字在後的話,大慨蛇才是主體吧?」 想想動物界中的雜交種。 虎獅的本質是獅子,擁有老虎的特徵。 馬騾的本質是騾子,擁有馬的特徵。 如此類推,人蛇的本質是蛇,擁有人類的特徵。 「……可能嗎?」男孩一臉疑惑。 虎和獅、馬和騾之所以能夠產生後代,是由於兩者都擁有相近的生命格式--同樣的體型、同樣有脊椎、同樣是胎生;相反地,差異較大的生物就無法做到這點。 男孩試著在腦海中想像現實不存在的雞鴨和鴨雞,很快就成功了,可是當嘗試構想個體差異極大的龍蝦蚯蚓獸時,馬上就遇到瓶頸。 人和蛇又如何呢?驟眼看來,兩者並沒有相近之處。 溫血動物vs冷血動物。 胎生vs卵生。 還有,截然不同的身體結構。 不管怎樣想,兩者之間都有一塊無法跨越的隔膜。 「人蛇嗎?來想像看看吧。」 打開想像力的大門,男孩在心靈的大海內建構出人和蛇的形體。 「接著……」 接著,將人體分解,挖掉眼球、割掉耳朵,把身體上下每一個器官如模型的零件般仔細地分拆開來,逐一安裝在蛇身上。 嘗試把人類的特徵……添加在蛇身上。 人類的特徵是什麼? 是直立行走嗎? 咔肋一聲,血淋淋的脊椎被抽出,失去支撐的皮囊頓時塌下。 把脊椎轉移到蛇的背部後,蛇的身體瞬間被撐起,硬直得猶如足芉,看起來就像蓄勢待發的掠食者。 但這樣做的代價是,軀體過於僵硬而嚴重影響活動能力。 「這樣不行。」 拆掉、丟棄。 那麼,是靈活的手腳嗎? 馬上把手腳拆下來,設置在蛇的頭尾。 蛇得到肢體後,外貌變得極其怪異,相比起蛇和人,更像是受輻射污染的蜥蜴。 「畫蛇添足……」 拆掉、丟棄。 人類最大的特徵果然還是腦袋嗎?無需置疑,萬物之中唯獨人類演化出高度智慧,因為這項優勢,人類才跟其他物種有根本上的分別。 爽快地扒開頭蓋骨,拆下大腦,塞進蛇的頭顱。 「太大了……」 蛇狹小的頭顱無法容納人類龐大的腦袋,大半腦袋垂吊在外,搖搖欲墜。即便如此,也不能隨便縮小腦部,腦體積跟智能可是息息相關。 「不成。」 無計可施下,男孩乾脆連頭蓋骨也一併加上。 終於,好不容易得到智慧的蛇不懷好意地說-- 「來!快吃掉蘋果。」 男孩搖搖頭。 蛇具備智力後,雖然變得更加狡猾,可是並未進一步突顯出人類變化多端的心理特質,「人」的成份依然過於稀少。 拆掉、拆掉、拆掉…… 男孩繼續想像,但是不管怎樣做,他都無法完美地架構出人蛇的形像。 想像源於經驗,人難以想像出超越經驗的事物--當男孩意識到這點而決定放棄時,腦海中的人體已被分解成一團爛肉,人的形象消失無蹤。 儘管最後還是沒有結論,然而經過今次想像,男孩已開始對人蛇產生好奇。 「假如,人蛇當真存在的話,恐怕是超乎人類想像的厲害東西吧?」 隨意地總結後,男孩的專注也開始崩解,聲音重新灌進耳朵,他繼續邁開步伐。 * 鄰近山區,逾三十年歷史的公共屋邨--那處就是男孩的居所。 「嗚哇……」 步入家門後,男孩一看到客廳的景況就不禁咋舌。 「這下子叫我怎樣收拾嘛……」 情況比早上還要嚴重,室內有如剛被龍捲風吹襲的廢墟,大大小小的物品散落一地,四下凌亂不堪。 掃帚斷成兩截,露出了尖銳的銀色邊緣;來不及關掉的電風扇橫倒在地,發出咔咔的聲響;時鐘摔得零件四散,毫無復原的可能--觸目所及的物件都破爛得不成形狀,假若死物也有靈魂的話,客廳此刻想必正亡魂四起。 還有…… 男孩稍微轉個頭,發現廢墟中央多了一件巨大的物體。他正感疑惑之際,那東西忽地流出兩行黏稠的暗紅色液體。 「嗯?」 意外的顏色映入眼臉,男孩終於回過神來。 東西?不對,那是…… 「媽媽?」 男孩定睛一看,這才察覺原來所謂的巨大物體正是自己的母親。只見她頹然坐在地板,任由鼻血一滴又一滴的落在衣服上 ,染出一朵朵無限危險的花朵。往上掃視,漆黑的眼睛空洞地直視前方,當中不含一絲生命力,教人不禁懐疑是否仍有靈魂居於其中。 紅與白相交,男孩下意識聯想到死亡。 然而還有呼吸。 應該還有呼吸。 男孩也不敢肯定,於是試探性地又叫了一聲:「媽媽?」 ……母親慢了半拍才僵硬地轉過脖子。 「嗯?你回來了嗎?」 「呃……嗯。」男孩支吾以對。 「何時回來的?」 「剛剛……」 「現在什麼時間?」母親又問。 「四時多了。」 「嗯?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嗎?剛放學?」 男孩頷首。 「哎呀,連兒子放學了也不知道,我這個媽媽還真是冒失。」 母親笑了笑,眼神卻已然失去平日的神采。 「不要緊啦。」男孩頓了頓:「不過,媽媽?」 「怎麼了?」 「家裡還真混亂呢。」男孩環顧四周。 「嗯,剛剛在大掃除。」 「媽媽?」母親話音剛落,男孩隨即又說。 「又怎麼了?」 「流鼻血了喔。」男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後遞了一張紙巾給母親。 「啊?」母親接過紙巾:「真的,最近太乾燥了。」 才不是這麼回事吧--男孩心想。 假如這就是原因,那麼最近大掃除和天氣乾燥的日子還真是出奇頻密。 母親明顯在說謊。 明知如此,男孩還是必須接受這一戮即破的謊言。接受它、承認它、順應它、將之化為現實--為了守護那寶貴的日常。 「是嗎?」於是他這樣回答。 「對了。」母親點點頭,又道:「肚子餓了嗎?」 「唔……」男孩沈默了一會,最後老實回答:「一點點。」 「等等啊,我這就去做飯。」母親艱難地站起來。 不能揭穿謊言--然而與此同時,男孩也明白要為母親提供抒發情緒的機會,而要做到這點,只需幾個關鍵字。 「爸爸呢?」 男孩一問,正要走往廚房的母親突兀地停住動作。 「爸爸啊……」 「嗯,不在家嗎?」男孩明知故問。 「對了,爸爸他去了哪裡呢?嗯……我想是外出找工作了吧?對了,應該是這樣、肯定是這樣。」閃爍不定的眼神盡顯母親的動搖。 「原來如此。」 男孩點點頭,心中卻斷定父親絕不會這樣做。自從失業以來,遊手好閒的他就從沒盡過一家之主的責任。 「那麼……」看著母親的背影,他欲言又止。 「今天還真多話呢。」母親沒好氣的說。 「……痛嗎?」終於,他問。 「啊……」母親的瞳孔隨著兒子的說話猛地一縮:「你在說……什……」 男孩沉默不語。 --這樣就好…… 憤怒和悲傷早已埋入母親的內心深處,男孩不必多言,只需輕輕地將之引發出來就好。 「我……」 靈魂與感情再度進駐軀體……不知不覺間,她的眼睛濕潤了,晶瑩的淚水緩緩落下。 「我、我……」 她屈膝抱著兒子,聲淚俱下,但所有想法都在混亂中互相碰撞,互相抵消,化為空白,言語降格成毫無意義的嗚咽。 「為、為什麼……會這樣?」 即便如此,陷入混亂的母親還是竭力問了這個問題。 男孩看了看木門大開的主人房,又低頭看了看母親,不由得嘆了口氣。他心想--真是好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啊。 「嗚嗚、嗚……」 此時,母親那原本快要止住的鼻血再度流出,血與淚混成一體,男孩的肩膀傳來了溫熱的觸感。 「媽媽……」 黏黏搭搭的感覺怪噁心的,不過他還是無法拒絕哭成淚人的母親。 * 風有點大,且帶有腐臭味。 公共屋邨的舊樓大都採開放式設計,容易形成對流,垃圾房的氣味常隨風飄來。 由於家中雜物過多,悶熱不堪,男孩來到單位外的走廊納涼。看著遠方的風景,他回想起剛才的情況。 --想不到向來倔強的母親會哭成這樣…… 類似的事情並非第一次發生,可每次看到母親那副模樣時,男孩都不由得驚嘆暴力的力量。 暴力使人恐懼,而恐懼能夠拉出人最真實的一面。 終日沈浸於恐懼之中的母親,唯有睡覺時可尋得片刻安寧,故此待母親哭累了之後,男孩就立刻送她回房休息。出乎意料地,母親很快就入睡了,由此可見她有多疲累。 「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不難想像深夜時,緊鎖的木門內發生了什麼事。一想到這點,男孩就感到心情焦急。 「結果,還是沒有給她看呢。」他從口袋裡拿出試卷。 假如母親看到的話,她會開心嗎?還是會再次被無視?不,現在再多想也沒用了,因為自己已永遠錯失展示試卷的時機。 叮咚-- 此時,男孩身旁的電梯門打開來,一位老婦緩緩步出。 「啊,你好。」她不徐不疾的打招呼。 「你好,婆婆。」 原來是鄰家的婆婆。只見她提著一袋袋的東西,大概是剛從菜市場回來吧? 男孩見狀,連忙上前幫忙。 「哎喲,麻煩你了。」婆婆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緊啦。」男孩笑了笑。 「怎麼剛才站在這裡?不回家嗎?」 「沒有啦,出來……哎!」 話說到一半,男孩差點失平衡,老婦的東西對國中生而言似乎還是有點重。 「不要緊吧?不如還是由我……」 「嗯,沒問題,交給我吧。」不等婆婆說完,男孩就斷言。 「真可靠呢。」婆婆溫柔地笑了笑,又道:「對了,你說出來幹什麼來著?」 「嗯?」男孩稍遲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尚未回答對方:「啊啊……沒有什麼,就出來乘涼而已。」 「乘涼?明明今天並不熱呀?」 如她所說,現在正值秋高氣爽的秋天。 「不,靈魂燃燒得太久了,偶爾也要讓它降降溫。」男孩隨口亂說一通。 「靈魂?」 「對、對……」男孩用力地點點頭:「熾熱的男子漢靈魂啊?」 「奇怪的孩子呢……啊!我知道了,其實是被媽媽責罵後,不敢回家吧?哼哼……」 老婦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淘氣笑聲。 「哎,其實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啦……」男孩一臉無奈。 兩人就這樣邊走邊閒話家常,很快就來老婦的單位。 依-- 老婦打開大門。 「那麼,要過來避難嗎?」 男孩則一如往常的被她邀進家中。 * 桌面上堆滿了色彩繽紛的糖果,每顆糖果在男孩眼中都有如價值連城的寶石,光彩奪目。 「唔唔……」男孩見狀也不多言,將它們一顆接一顆的掉入嘴巴,貪婪地吸盡其中精髓,舌尖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在男孩為此而感動不已的時候-- 「我說啊……」廚房傳來老婦的聲音。 「唔唔唔……申魔斯(什麼事)?」 「今天在學校開心嗎?」 跟長者聊天從來不用擔心沒有話題,因為他們最清楚如何快速展開對話,從而與對方建立關係,這就是人生閱歷。論觀言察色的能力,年輕人絕對望塵莫及,因為這點,男孩往往會在老婦軟硬兼施的邀請下而「被迫」無所不談。 學校的事情、家庭的事情、朋友的事情……諸如此類。 聊天途中,男孩有時回應,有時沈默,有時如實相告,有時滿嘴讒言……他相信,不管怎樣反應,溫柔的老婦都會露出包容的微笑。 「唔……」男孩吞下糖果,一時語塞。 有點不知從何說起,要朦混過去嗎? 「開心嗎?」 老婦繼續追問,男孩只好硬著頭皮回答。 「今天……開心得很呢。」 「哦?發生了什麼事?」 「聽我說,今天我在測驗中竟然拿到了一百分!小休時,每位同學都來恭喜我呢!」 吐出來的,是與事實相反的話語。 「哎呀,真了不起!來,讓婆婆看看。」老婦走出廚房。 男孩把試卷交給老婦。 她端詳著考卷,高興得像是自己拿了滿分:「真的呢!你一定很努力吧?」 「嗯,為了這個,我花了很多功夫呢!老師還稱讚我一定很用功,因為這次的出題特別困難!」 「真是好孩子,媽媽一定很高興吧?」 他無言以對。 「還沒給她看嗎?」見男孩沒有答腔,她又問。 「她當然看了……對啊,媽媽很開心呢,還堅持要把試卷訂裝起來,真是小題大做啊。」 謊言蓋過謊言,男孩知道今次聊天只能以謊言作結。 「哈哈……真是有趣的媽媽呢。」 「我倒不覺得有趣,麻煩死了。」 「那麼,爸爸呢?給爸爸看過了嗎?」 「不,爸爸還未回家。」 「還沒回家?可是剛……」老婦欲言又止:「對啊,那麼待爸爸回家後,就要給他看啊。」 「嗯,我猜他也會很高興。」 「兒子這麼能幹,他肯定會十分驕傲。」 「嗯!」男孩笑了。 不知不覺間,笑容中添了一份真心。 「孩子……」看著他的笑臉,老婦問道:「生活快樂嗎?」 點點頭,給予肯定的答案。 「那太好了……」老婦閉上眼睛,稍稍收起笑容:「可是孩子,聽我說……」 男孩眉頭一皺。 「哦?」 孩子,聽我說--男孩知道每當老婦說出這句話後,就會露出與平常不同意義的笑容。他害怕那副笑臉--那副彷彿看穿一切、帶有憐憫色彩的笑臉。 「聽我說啊……」老婦續道:「現在你很開心,對吧?」 「嗯。」男孩點點頭。 「那很好,不過這並非人生的全部。」 突如其來的說教。 「人生是很漫長的,在路途上我們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事物,而它們不盡然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因此我們有時會悲傷、會痛苦……」 老婦的語氣,宛如在訴說久遠的故事。 「婆婆,不會有這樣的事啦!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男孩打斷道。 「我不單指現在。」老婦稍微停頓,又道:「那些事情,或許你還沒遇上,或許你曾經遇上卻又避開了--這都沒有關係,畢竟人生在世,經歷波折是在所難免的事……不過,你一定要謹記一件事--」 老婦滔滔不絕,男孩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假如……只是『假如』喔?假如有一天,你身邊發生了難以忍受的悲傷事情,生命陷入死胡同時,婆婆希望你千萬不要迷失自我,務必時時刻刻都記著,身旁永遠都有人支持你。」 「誰?婆婆你嗎?」 老婦緩緩地搖頭。 「不只我。爸爸、媽媽、朋友--所有關心你的人。不必害羞,盡情向他們分憂吧。」 「我不懂,說出來就可以解決問題嗎?」男孩質疑。 「也許可以,也許沒有幫助,婆婆也不知道,但我想這樣做必定有其意義。」老婦補充:「總而言之,婆婆想說的是,一有時間,就要多交朋友、主動跟不同的人聊天。」 「聊天……就跟現在一樣嗎?」男孩抓抓頭。 「對,說什麼話也可以,只要不放棄與人溝通,你的心意必定能傳遞開去。」 老婦點了點頭,作出總結。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封鎖自己,不要捨棄對他人的信任……你明白嗎?」 「嗯……」 男孩隨便應了一聲後就沒有說話,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因為他發現了老婦話中真意。老婦的說話表面聽來是針對未來的遁遁善誘,男孩心底裡卻很清楚並非這麼一回事。 --婆婆,你…… 「啊……」 突然,頭上傳來一陣溫暖,打斷了男孩的思緒。 是老婦的手掌。 「乖孩子、乖孩子。」 男孩抬頭望去,對方的表情已恢復成平常的笑臉。 * 之後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老婦向來愛講話,這種情況很罕見,男孩感到不甚自在。正當他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老婦已率先打破寂靜。 「糖果好吃嗎?」她不徐不疾的問。 「啊……」男孩稍遲才回答:「很好吃……」 謝謝婆婆--句末,還不忘加上一聲道謝。 「別客氣、別客氣……」老婦搖搖手。 「婆婆你不吃?」男孩問道。 「糖果太硬了,婆婆牙齒不好,沒法子吃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對啊,糖果可是人間美味。」 「是這樣嗎?婆婆不太清楚糖果的事呢……」老婦指著滿桌的糖果紙,問道:「對了,不如趁這個機會由你來介紹一下吧。」 「介紹?糖果嗎?」 「對啊,現在哪一款糖果最流行?」 兩人的對話漸漸回復平常的節奏。 「嗯,這也好,可以讓你認識到糖果偉大之處。」男孩旋即著手介紹:「那麼,先從這款開始吧?它是……」 一開始,男孩打算只作簡單的推薦,可是後來卻愈說愈起勁,不但逐一評論每款糖果,更大談吃後感想。 「--就是這樣,這款糖果最大的優點就是口感,咬下去時噴灑而出的濃郁果汁著實是神來之筆。至於這邊的也不差,它的特點就是剛入口時會帶有強烈的酸味,令人胃口大開,然而這股味道來得快去得快。有人說,這種轉變清爽怡人,是刻意為之的,可我認為不過是後勁不繼的表現……」男孩喋喋不休: 「概括而言,以上兩者都是值得一試的糖果,但比起接下來要介紹的這款,它們則相形見絀。何以見得呢?因為……」 「嗯嗯……」老婦老早就聽不明白,可是依然耐心地聆聽。 ……當男孩介紹完所有糖果時,已是數分鐘後了。 「雖然還想說下去,但時間有限,我暫且總結吧!」男孩從桌子上選出好幾種糖果,「總括而言,糖果不是時裝,不是手機,沒有最流行,只有最好吃,故此若論美味程度,我認為這幾款是當今糖果界中最出色的。」 老婦拿起其中一顆糖果,打量了一下:「似乎沒什麼特別嘛。」 「要吃吃看嗎?」男孩邀請老婦:「你手上那款是軟糖,應該沒有問題的。」 老婦打開包裝紙,並把糖果送入口中,一股鮮甜的水果味在味蕾上緩緩散開。 「哎呀,真好吃。」老婦讚嘆。 「是吧。」男孩點點頭,也朝自己嘴巴放了一顆。 「現在的孩子都喜歡這個嗎?」 「也不一定,每個年代都總有不喜歡糖果的怪人……」男孩補充:「不過這種人不多就是了。」 「時代變了呢,婆婆小時候只有山楂餅和白兔糖。」 「山楂餅和白兔糖現在也很受歡迎啊,可是同一款糖果再怎麼好吃,多吃了也會膩吧?」 「也對。」老婦頷首。 接著是短暫的沈默,兩人皆沈醉於糖果的美味裡。 「對了……」良久,老婦突然開口:「我跟你提過,我有兩個孫兒嗎?」 男孩聽後,眉頭又是一皺。 --又是這個問題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老婦每次和自己見面時都會如此問道。男孩原以為今天是例外,料不到只是美麗的誤會。 「嗯……」男孩含糊以對。 「哎呀,應該沒有吧?嗯……我想那兩位孩子現在的年紀大概跟你差不多吧?」 「是嗎?」男孩回應。 「他們都很可愛呢,小時候最喜歡向我撒嬌了,嘴裡總是嚷著婆婆、婆婆的。」 「是嗎?」男孩回應。 「對啊、對啊,他們從小就很討人喜歡,不過,唉……兩人都太怕生了,沒什麼朋友呢。」 「是嗎?」男孩回應。 「我想,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和他們成為好朋友吧?」 「是嗎?」男孩繼續敷衍地回應。 事實上,怎樣回應都沒關係,因為男孩知道老婦如今已徹底陷入自己的世界。 重複的問題,重複的說話……男孩很久以前就察覺老婦患有老人痴呆症--儘管病情緩慢,但確實在持續惡化。 由於病況輕微,似乎只有常待在她身邊的男孩注意到這微妙的轉變。男孩曾考慮把這個發現告訴其他人,但是他隨即又想到,老婦是個徹頭徹尾的獨居老人,自相識以來,就從未見過她和親人有任何接觸,因此沒有可以通知其狀況的對象。 沒有人重視老婦。 沒有人關心老婦。 包括那兩位被三番四次提及的孫兒。 談到老婦的親人……到頭來,他們到底是否尚在人生世呢? 男孩有時會懷疑……也許老婦口中的人物從來就不存在。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她所說的話,基本上都經不起事實的印證。 從不現身的親切家人。 從不現身的可愛孫兒。 ……不過現階段倒還未有證據證明這點。 男孩想深一層,雖已認識經年,但自己其實對老婦所知甚微。 唯一肯定的,只有一件事-- 「想來,他們跟你一樣愛吃糖果呢。」 「是嗎?」 「你覺得他們會喜歡這些糖果嗎?」 「唔……」 此時的老婦,眼中沒有男孩。 從一開始,糖果就不是準備給他的,而是專為那兩位孫兒而設。男孩在這裡沒有任何位置,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當然,沒有討厭糖果的小孩子。」終於,男孩回答。 「呵呵,那我就要多多準備了。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更常來探望我吧?」 「嗯,肯定會的。」 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感覺。依稀,那是疏離感。 因為在老婦面前,自己不是自己,自己不過是讓老婦用來填補空虛的影子而已--男孩從很久以前就意識到這點。 想到這裡,男孩突然感到心情鬱悶,急欲離開,故此他告訴老婦時間不早了,差不多要回家。 好客的老婦邀請他一同吃飯,但男孩表示不想再作打擾,就這樣婉拒了。 「既然這樣……那麼,明天見。」老婦笑容滿臉。 「嗯,再見了。」男孩有禮地道謝。 真是寂寞的老人啊--臨走前,他心想。 * 晚霞在路面上燃燒著。橙黃色的夕陽朝地面鞭荅出一道道邪惡陰影,城市如墮火海。 每當看到眼前景象,男孩都不禁覺得自己正逐漸遠離原本的世界。 ……自離開老婦的住處已經半小時。 回到家時,男孩發現母親仍在睡覺,故決定外出晚飯。原本男孩打算飯後,再順道到附近散個步後就回家,可是走著走著,現在已沒有半點立刻回去的意思了。 沒什麼原因,只是……不想回家。 根據路人的手錶,現在是下午六時,正是世人歡愉的下班時段。 鐵路站旁,人流匆匆。歸心似箭的人們爭先恐後地走著,把通道擠得水泄不通。 這很好。 比起獨自一人,像這樣在人潮中踱步、感受傍晚獨有的繁忙,更能令他安心。 無視四周的嘈雜聲,男孩繼續在市街上漫無目的地前進--走過鐵路站,走過車站,走過公園,走過商場,走過小巷……最後他來到通往水塘的山道前。 山道與城市彷彿處在不同的時區,明明天色尚未轉暗,小路已幾近完全漆黑,如入深夜,唯有穿透枝葉而來的零落光點暗示了正確的時間。 此時-- 「來吧……」 耳邊冷不防傳來跟放學時一樣的幻聽。 「是幻聽。」一開始男孩很確定,可隨即就開始動搖:「……真的是幻聽嗎?」 沒有證明它是虛幻的方法,可同時也沒有證明它是真實的手段,聲音彷彿源於虛幻與真實的夾縫內,教人真假難分。 然而,真相為何已然不重要,因為男孩被它吸引住了。 源於可悲的好奇心。 「來吧……」 沙啞的聲線再度響起。男孩下意識朝小路踏出了一步。 這是最初的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步伐逐漸加快,男孩奔跑起來。 隨著身影愈縮愈少,最終他被吸入大自然之中。 * 路比想像中要長,天色也比想像中黑得快,男孩馬上就後悔起來。 「可惡!」他一邊走著,一邊喊著不知是第幾次的怨言。 由於過去幾天都下雨,一路上都佈滿泥濘,每走一步,鞋底都傳來令人不悅的觸感和聲響。竭力地忍受著這點的男孩艱難地邁步向前。 也不是沒想過回頭,只是當男孩如此打算的時候,才發現已走完大半路程,完全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在前進和回去兩者間,他最後選擇了前者。 「累死了。」 疲累和骯髒都一再挑動男孩的神經,可最叫他難以適應的,始終是圍繞在身邊的黑暗。 漆黑中,視覺徹底失去意義,取而代之的,其餘四感--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都變得都比平常更為敏銳。 當身體其中一部分受損時,其他系統就會互相協調來彌補不足的機能,這就是生命的奧妙。饒是如此,這種奧妙並未為男孩帶來絲毫感動,因為他深明其他四感再發達也好,人終究是極端依賴視覺的生物,失去視覺即意味著失去分辦危險的手段,故此如今四周稍有風吹草動,都會令男孩疑神疑鬼,覺得身邊處處是危機,處處是陷阱。 例如,當附近的草叢偶爾傳來一絲聲響時,男孩都會立時聯想到蛇、老鼠或其他更為凶猛的野獸而驚慌不已……雖然實際上,聲音的來源可能只是無關痛癢的小動物,但陰森的氣氛總是令他不由得作最壞打算。 「嗚……」 人類很奇怪,往往愈感到害怕時,就愈會回想起可怕的事情,因此男孩的腦袋此刻正被各式各樣的怪談所佔據,上至疑幻似真的都市傳說,下至三歲小孩也不信的無聊故事,都無一例外的令他頭皮發麻,恐懼的種子正腐蝕他僅餘的理智。 於是男孩再度奔跑起來。 跑著、跑著、跑著……彷彿要甩開背後的黑暗似的,跑著…… 然後,看到了光。 男孩馬上就明白那是山道的出口。 「終於到了……」 果然,穿過山道後,視野豁然開朗,廣闊的水塘隨即展現眼前。 「目的地。」 水塘面積約一千平方米,由厚混凝土板所建成,外型為獨特的樓梯形狀,周遭盡被欄杆和林木包圍。大概是連日下雨的關係吧?水塘存水量不少,平靜如鏡的水面映照出混濁的夜空。 大汗淋漓的男孩抬頭望去,遠方似乎還有一個巨型的建築物,但礙於四周實在過於漆黑,只能勉強看到矇矓的剪影--他猜那個應該是用作調節水流的水霸。 林木、欄杆、水源、水霸……每一樣東西都離不開既有印象,確實是水塘應有的模樣。 男孩走上前,抓著欄杆,凝神注視污濁的水面。 --為何到這裡來呢? 心中響起遲來的疑問,不過男孩本人也無法解答。 只能夠說,一切源於衝動;聽到那個聲音後,身體就先於腦袋反應。 「來吧……」 那無疑是呼喚自己的聲音,所以他追隨呼聲而來……如此而已。 然而男孩失望了。 因為,眼前什麼也沒有。沒有光明,沒有希望,沒有備受期待的事物,眼前無疑是死的世界。 既然如此,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吧?不,原本就不該認真對待幻覺,現在想來,今次行動真是無聊得很。 回去吧--男孩心想。 「可惡,我在幹什麼嘛。」一想到要再次穿越小路,他不免感到抑鬱。 就在男孩回頭的時候…… 一閃。 眼角忽然閃過一抹綠光。 「咦?」 他正感疑惑之際……綠光又是一閃,並以穩定的節奏閃爍著。這回男孩可沒漏看,光源在水塘另一側。 「那是什麼?」嘴裡問道的同時,男孩已邁出步伐。 踢達--踢達--踢達--踢達-- 男孩朝著綠光奔跑。隨著雙方愈來愈接近,光芒閃爍的頻率也逐步加快,令人聯想到心跳的節拍、生命的鼓動。彷彿與之呼應般,每走一步,他內心都感到莫名悸動。 踢達--踢達--踢達--踢達-- ……五分鐘後,男孩終於來到綠光跟前。 「嗄……」他停下來,摒息以待。 光芒的主人如今就潛伏在灌木叢內,怪異的綠光穿透枝葉而出,瘋狂地閃動著。 十下、一百下、一千下、一萬下-- 「是、是什麼?」男孩嘗試放膽叫道。 隨著這一聲,閃光戛然而止。 「呃嗚……這……」意料之外的回應令男孩大為緊張,嘴巴隨之凝結。 他知道,自己正被注視。 問題是,正被什麼注視? 「來吧……」 腦中不期然傳來幻聽。 不,不是幻聽--內心某處在吶喊--那個,不是幻覺。 --是真實。 此時,綠光恢復閃爍,對方終於走出草叢,露出盧山真面目。 「啊!」 ………… ………… ………… ………………………………………………………………………………那是什麼? 男孩可以發誓,自己從未見過類似的東西。 動物? 不對。 植物? 不對。 若非如此,那究竟………又算是什麼? 那是-- 那是-- 異形-- 徹頭徹尾的異形。 如假包換的異形。 肥大的身軀、濕潤的表皮、強烈的異臭,以及……成千上萬的頭顱--如此的一個異形。 頭顱?是的,頭顱。 異形全身都長滿人頭,男女老幼、不分種族。 頭顱與異形的軀幹渾成一體,驟眼看來猶如活生生的膿瘡。只見他們或張嘴、或眨眼、或伸舌……各有各的外貌和形態。 「嗚嘔……」 胸口一陣翻滾,一股異樣的感覺隨胃液傾湧而出。 --被肆瀆了。 --被肆瀆了。 --靈魂……被肆瀆了。 --多麼噁心。 --多麼可怕。 --多麼邪惡。 --多麼醜陋。 --多麼醜陋…… 男孩至此終於察覺,傳聞原來是真的。它存在、它誕生、它是-- 「人、蛇。」咽喉被什麼堵住了似的,他費盡力氣才勉強吐出這兩個字。 隨著這聲叫喚,人蛇身上的頭顱忽然不約而同地劇烈痙攣、嘴巴大開。 「嗚……」 男孩驚魂未定……下一刻,它們竟一齊仰天長嘯。 「----------------------------------」 「----------------------------------」 「----------------------------------」 不是人類,也不像動物,前所未有的聲音響徹山林。 那是,靈魂的呼聲。 (第一章--完) |
發表人: | 石主乙個 [ 2012年 9月 4日, 01:59 ] |
文章主題 : | Re: 【小說/求評】Souls |
幕間 少女一生充滿失敗。 幼年父母早逝,流離失所;長大後受奸人陷害,身負巨債,落得成為妓女的下場。 身邊從來沒有朋友,沒有戀人,沒有幫助自己的人,更沒有關心自己的人。 少女一生只有失敗。 少女對這樣的人生沒什麼怨言,因為單單為了生存,已叫她無暇顧及其他。只是著實料不到,連死亡的方式都由不得自己選擇。 她被它吃掉了--多麼可笑的死法。 被咬碎、被捲曲、被吞吃,少女死得毫無尊嚴。 理應死了,卻又活過來。 醒來後,她成為了它。 「來吧、來吧……」 「來吧、來吧,來吃吧! 「吃掉他們、她們、牠們、它們……」 就在那一瞬間,腦內響起了瘋狂的聲音--那是「使命」。 少女斷然拒絕了。飽受煎熬的她告訴自己,不能服從這個聲音,不能造就下一個不幸。 絕對不能。 (幕間--完) |
發表人: | 石主乙個 [ 2012年 9月 4日, 02:09 ] |
文章主題 : | Re: 【小說/求評】Souls |
第二章--靈魂的咆哮 傳說繼續在校園內廣泛散播。 「請問,你聽過『人蛇』嗎?」 「當然聽過啊,不就是非法移……」 「不是、不是……不是說這個。」 「哦?」 「就照字面解釋,人、蛇--人和蛇的混合物。」 「什麼跟什麼啊?新品種?」 「好像不是。」 「好像?」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最近學生們似乎都在聊這個,你沒聽過嗎?」 「人蛇?」 「對。」 「沒啊,是什麼來著?」 「聽說,是某個怪物的名字。」 「啊啊?」 「居住在水塘,長得跟蛇一樣長,全身發出異臭--大概是這樣的一個怪物。」 「……」 「聽聞還會吃人……的樣子。」 「嗯,還真是不清不楚的形容。真是的,他們未免太閒了吧?對了,為何忽然提起這件事?」 「……我覺得學生們有點古怪。」 「哪位小孩不古怪?」 「不,我所指的是,他們談到這個傳聞時,似乎都顯得……十分不安。」 「怎樣不安?」 「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有點不自然。問了他們,他們又不肯回答,真是傷腦筋……」 「我倒是沒留意呢。」 「也許到頭來只是我多疑吧,但我覺得未來還是要多加留意。」 「……是嗎?哎呀!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嗎?我先去上課了,黃老師。」 「呀嗯……待會見,陳老師。」 傳說繼續在校園內廣泛散播,但唯獨男孩知道人蛇的真面目。 誰都不明白人蛇的本質,故此人蛇並不屬於任何人。 除了男孩。 …… 「人蛇是屬於我的。」漫天大雨下,他悲痛的道。 * 「真是的,就不能安靜一點嗎?」 課室內,伏在桌面上的男孩偷偷朝後方人群抱怨。 小休開始後,歐陽健輝一伙人聊天聲量就愈來愈大,甚是騷擾。 話題,依然離不開人蛇。 「喂喂,人蛇似乎又有新的傳聞了。」有一位同學說道。 「哦?什麼傳聞?」歐陽健輝一臉懷疑。 「原來,人蛇並不止一個形態。」第一位同學回應。 「你的意思是,它可以『變形』?」站在身旁的第二位同馬上追問。 「對。」第一位同學點頭。 「喂,誰告訴你的?」歐陽健輝粗聲大氣的問道。 「隔壁班的朋友……不過他也是從別處聽來的就是了。」熟知對方脾性的第一位同學倒也不以為然。 「哦?雖然我曾看見人蛇,但倒是沒見到它變形呢。」歐陽健輝語氣有點暴躁。 「這個嘛,道理就跟必殺技一樣吧?」第一位同學。 「什麼必殺技?」歐陽健輝。 「嗯,因為是必殺技,所以才不會輕易使出來。」第一位同學聳了聳肩。 「什麼跟什麼啊……」歐陽健輝。 「『變形』和『必殺技』嗎?聽來很像機械人,有點帥呢……」第二同學施施然的道。 「喂,你們在說什麼啊?」說話的是遲來的第三位同學。 「終於來了嗎?我們正在談論人蛇。」第二同學。 「又是人蛇?這樣正好,我剛打聽到一個新傳聞。」第三位同學坐下來。 「『變形』嗎?我們剛好聊到這個。」第一位同學回應。 「變形?什麼變形?」第三位同學一臉疑惑。 「難道不是嗎?」第二同學。 「不是。先別管這個,聽我說……」第三位同學準備說話。 「什麼什麼?」「等等,我又要聽。」「說什麼啊?」第四、第五和第六位同學相繼前來。 更多人加入討論,然後又是一連串千奇百怪的說法。人蛇的形象和設定,就這樣在你一言我一語間不停補充、修改。 「唔……」聽著身後的對話,男孩已分不清哪一句是即興創作,哪一句又是空穴來風。 疑幻似真,這就是傳聞的魅力、人蛇的魅力。 「人蛇呀人蛇,你真是受歡迎呢……」 很少話題可以流行數月之久,人蛇是少數的例外。 在這期間,人蛇之名失控擴散,如今校園內幾乎每個地方都可以聽到它的蹤跡。 面對傳聞,有人苦惱,有人雀躍,也有人在害怕,不同人有不同反應--他們無疑都被傳言所迷惑,虛幻與現實的界線逐漸模糊,人蛇嚴然成為眾人生活的一部分。 異常的情況、奇怪的反應彷彿暗示著什麼…… 無論如何,傳聞至今仍在升溫,恐怕鬧劇短期內都不會結束。 「算了……」其實傳聞怎樣都沒關係,男孩現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睡眠不足,加上不耐煩。 自從「那一天」之後,男孩就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希望時間流動得更快、更快、更快…… 「唉,快些放學就好了。」他不禁低喃。 此時,一度清脆的女聲響起。 「呃……同學?」 「……」 「同學?」 「……」 「喂喂……」 「……」 「……」 「呼……」 「同學!」突然,她大喊。 「嗚哇!什、什麼事?!」即將入睡的男孩嚇得猛然彈起。 「哇!」對方也被男孩嚇了一跳,嬌聲叫道。 是郭詠心。 「怎麼……」冷靜下來的男孩抬起頭,朝眼前的身影一暼:「原來是班長啊?」 「啊……嗯。」郭詠心微微點頭。 「真是的,嚇死我了。」 「抱歉。」 「你聊天歸聊天,別突然大叫嘛。」男孩一邊抱怨,一邊朝身後轉過頭:「還有你,可否不要站在……」 說話硬生生停住。 身後沒有人。 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男孩指著自己:「難道是……叫我?」 「現在才發覺嗎?」她一臉不滿。 「啊啊……抱歉,有事嗎?」男孩臉上難掩意外之色,因為在他印象中,兩人自開學以來就從未有過像樣的交流,形同陌路人,如今對方主動搭話,絕對是始料不及。 「嗯……對了,是這樣的……呃……」班長看來也有所顧忌,只見她含糊其詞,似乎正為如何打開話匣子而苦惱。 那模樣對男孩頗為新鮮。 躊躇了一會後,她忽地投出一記直球:「你……這幾天晚上都外出了吧?」 球正中肚子,橫膈膜猛然一縮。 「什麼?」面對意料之外的提問,男孩一時間竟不懂得反應。 「別裝蒜了。」郭詠心搖搖頭:「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都外出了吧?我全都看到了。」 她說什麼? 全都……看到了? 「看到……」喉頭緊張地抽動,男孩問道:「什麼?」 「當然是你啊。」郭詠心指著男孩,「明明已經晚上十時多了,還在街上四處閒晃。」 「……街上?」 「對啊。」 「……就只是…」男孩瞪大眼睛:「…這樣嗎?」 「什麼意思?」郭詠心不解。 「只看到……我嗎?」 額頭冒汗、指尖發抖--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郭詠心卻另有解讀。 「難道還有同黨?」她反問。 「呃,不、不是。」男孩再度確認:「你的意思是,看見我獨自在散步--如此而已,對嗎?」 「不是剛剛才跟你說過嗎?」郭詠心狐疑道。 沒有否認。 雖然對方看到了自己,但並未察覺到「它」。 即是說,還沒……被發現。 不過是虛驚一場。 「呼……」男孩低聲鬆了口氣,隨即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總算搞懂了。」 「……」 「你當時看到的人應該就是我沒錯。」安心下來的男孩大方地微笑道,沒什麼好掩飾的。 「啊?」眼見對方突然改變態度,郭詠心反倒起了疑心。 「啊,不,我的意思是……你沒有看錯,那個人的確是我。」察覺到這點的男孩連忙收起笑臉。 「你有點怪怪的。」郭詠心稍微停頓,又問:「該不會隱瞞著什麼吧?」 「怎、怎麼可能嘛。」男孩嘗試冷靜地應答,卻禁不住結巴起來。 「……真的嗎?」 「真的啦。」 「嗯……」郭詠心凝視男孩好一會後,終於放棄追問:「唉,算了。」 「這樣就好,窮追猛打可不受歡……」男孩說到一半,突然感覺到一陣刺人的視線,於是馬上又補充:「呃,我真的什麼也沒有隱瞞就是了。」 「唔……」郭詠心一臉懷疑。 「都說沒什麼嘛。」男孩轉了個話題:「對了,幹嘛提起這個?」 「……其實,何時外出、去幹什麼,這本來是你的私事,但我作為班長,還是有責任提醒你。」 「提醒?」男孩搔頭。 「對喔!」郭詠心點了點頭,「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晚上不回家,卻四處遊蕩可不值得讚揚。一來,這不但容易構成危險,二來,被人看到的話,更有機會令學……」 竟然說起道理來了。 --又來了嗎? 「我可沒幹壞事,不過是晚飯後去散步而已。」男孩打斷道。 「有必要這麼晚還外出嗎?」 「倒也不是必要……不過是習慣嘛。」這當然是說謊。 「太鬆懈了。」郭詠心搖搖頭。 「啊?」 「身為我校的學生,時常都要自我警剔,僅記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大大影響學校。我覺得現在的你太鬆懈了,應該要更加謹慎,這樣才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有機可乘?對誰?」男孩問道。 「當然是校外的人啊。」 「為什麼?」 「你真的不懂嗎?」郭詠心說道:「我們的學校是名校,對吧?」 「對是對……」男孩點頭。 「因為是名校,所以比起一般學校,大眾不但會對我們更嚴格,甚至會處處挑剔。我敢肯定,假如同學之中有誰稍微行差踏錯,不管多小事也好,人們都會大做文章,破壞學校的聲譽。因此,為了防範這點,我們首先就要做好自己,斷絕任何受批評的可能。」郭詠心說出被害妄想般的言論。 「想太多了吧?我覺得一般人不會想那麼多……」男孩反駁。 「想太多?所以我就說,你缺乏作為本校學生的自覺。」 不等男孩回答,她繼續說道。 「你可能覺得自己的行為無傷大雅,但別忘記,旁人未必這樣想。假如有什麼誤會,不單止你本人會受到指責,更會連累到其他人……到時候,整個學校都因為你的自私和輕率而蒙受不白之冤,從此聲名盡毀、走向衰落--我問你,真變成這樣的話,你擔當得起嗎?」郭詠心的語氣越發像演說。 ……很微妙。 明明自己不過是散個步而已,真的有必要這麼嚴肅嗎?總覺得,對方認真得脫離了現實,甚至到達脫線的程度。 「嗚……」男孩聽著實在很想笑,不過這時吐嘈乃是下下之策,故此他老實地回答:「大概……擔當不起?」 「你明白了嗎?很好,我覺得你未來要以此為戒,一改過往的……」 「行了,班長想說的,我都明白了。」郭詠心正要說下去,但預料訓話將會有增無減的男孩果斷地插話。 「明白……?」 「是的。總而言之,班長是希望我多注意自己的學生身份,不要做出一些容易被誤會的舉動,對吧?」男孩微微低頭,「這次經你提醒後,我已經知錯了,抱歉。」 要應付班長這類不苟言笑的人,最要懂得以退為進,必要時適當地讓自己處於下風--他很明白這點。 「啊?嗯……?」郭詠心突然顯得有點慌張。 還不行嗎--男孩心想。 「真的很抱歉,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犯了,原諒我吧。」於是他又道。 「呃……不是啦……」 「哦?」 「其實……」 --少見的吞吞吐吐,為什麼呢? 「是?」 「其實……也不用……道歉……」她說,聲線很小。 「……是嗎?」 --原來如此。 看著郭詠心的表情,男孩茅塞頓開。 郭詠心平時就時常訓示其他同學,可是大部分人都沒有好臉色,因此這回有人道歉得這麼爽快,她反而不知所措。 --應該是這樣吧? 男孩覺得這樣的班長……有點可愛。 「總之,你知道問題在哪裡就好……你笑什麼啊?」郭詠心突然問道。 被這樣一問,男孩才察覺自己的嘴角上揚。 「沒事。」男孩回答後,隨即別個頭低聲說道:「跟想像中不同呢……」 「你說什麼?」 「啊,沒什麼。」 「真是的,從剛才開始就古古怪怪。」她說罷,就準備轉身,「算了,該說的都說完,我還要去一倘教員室,先走了。」 「好的,再見。」男孩揮揮手。 郭詠心點了點了點頭,然後就離開了。 看著郭詠心的背影,男孩覺得她的為人與自己一直以來的認知稍有落差。的確,她很多時都一板一眼得令人發笑,可也並非無法相處。 「對了……」 此時,男孩注意到一件事。 「說起來,為什麼班長會看見我呢?」 看到自己,即代表她也在附近,可是男孩當時並沒有見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那麼,到底在那裡呢? 男孩正想追問,郭詠心卻已走出班房,疑問也因此拋諸腦後。 * 夕陽西下,天空染滿橙色的雲彩,光茫照映下,萬物拖出幾十尺長的寂寞影子。隨著男孩逐漸深入山林,影子慢慢地與黑暗融為一體,黑夜終將降臨。 「哼哼哼哼哼哼……」 山道內,男孩一邊哼著歌兒,一邊悠然自得地邁步向前,沈沈的塑膠袋隨著曲調在手裡起舞。 那是「禮物」。 男孩低頭凝視著「禮物」,不禁回想起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 那天以後,他幾乎每天都會前往水塘。路早走熟,黑暗也司空見慣,男孩如今已不再害怕……不,非但不害怕,日復日的精神磨練下,他甚至開始愛上這個地方。 喜惡一念間,沒有客觀的事情,只有主觀的感覺。一星期前還覺得髒亂不堪的環境,如今在男孩眼中可謂煥然一新。 泥土如此妨香。 蟲鳴如此悅耳。 溫度如此舒適。 黑暗如此溫柔。 男孩回想起來,當初輕易就驚慌失措的自己就跟笨蛋一樣。 「根本沒什麼好可怕。」他低喃。 一道熟悉的光線映入眼臉,是小路出口。男孩加快步伐走出山道,終於到達水塘。 天色未暗,夕陽打落水面,天與地互相對影,有如鏡像,與黑夜時的混濁相比,別有一番風味。 男孩左看右看,最後走上前,輕聲叫道-- 「人蛇。」 …… 一時的寂靜,然後是澎湃的水聲。一個漆黑的物體從水底猛然浮起,龐大的身影快速擴展,朝水面膨脹、聳立。 嘩啦--嘩啦--嘩啦-- 水花四濺,流水不斷滑過身軀,滑潺潺的表皮折射出異樣的光澤,對方徐徐現出真身。 「人蛇……」男孩再次呼喚。 人蛇隨著聲音緩緩地越過欄杆,爬向男孩。他抬起頭,對方強壯的身影隨即映入眼臉。 「真是神奇。」每次看到人蛇時,男孩都不禁如此驚噗。 --多麼神奇的東西。 人蛇長約八米,幼長的軀幹佈滿黏液,表皮呈灰黑色;沒有手腳,取而代之的是軟體生物獨有的腹足,其走過之處,都會留下縱橫交錯的痕跡。 長度確是十足,男孩卻認為這樣的物體與其說是蛇,不如是蛞蝓。可他實在不喜歡人蛞蝓這個名字,最後決定繼續管它叫人蛇。 即便如此,男孩覺得不管哪一個稱呼,都無法觸及它的本質,唯獨「人」一字,他倒認同形容得相當貼切。 因為人蛇全身皆長滿人頭。 老女老少、相貌各異的人頭在人蛇體表瘋狂綻放。它們互相推擠、蠕動,姿態仿如即將溺水而垂死掙扎的人群。 細看之下,其實除了人頭外,還有其他物種的頭顱--牛的頭顱、豬的頭顱、狗的頭顱,依稀也有昆蟲的頭顱,無奈它們數量甚少,輕易就被人頭的洪流淹沒。 頭顱與頭顱間偶爾會露出空隙,男孩曾透過它窺視人蛇內部,發現內裡塞滿肢體和內臟。血淋淋的臟器彼此交疊、擠壓,結成碩大的圓球。 再深入下去又是什麼呢?這點男孩就不得而知了,只隱約看到一團綠光富有節奏地閃爍著,他直覺那是人蛇的心臟。 底層是心臟,中層是內臟球,而外層則是多不勝數的頭顱--這就是人蛇的身體結構,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頭不折不扣的怪物。 可怖的形象令人聞風喪膽,然而一星期下來,男孩早習以為常,如今已經能夠泰然自若地應對。 「好了,在哪裏呢?」 男孩一邊說道,一邊圍繞人蛇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方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 「啊,原來在這兒。」 男孩蹲下來輕撫她的臉頰,手心立時一陣溫暖。 她,是一顆少女頭顱,外表看來約十六、七歲,在眾多人頭中,男孩對她情有獨鐘。及肩的黑髮、黑白分明的眼睛、纖細的睫毛、高挺的鼻樑--眼前展現的,是一副令人瞠目結舌的美貌。 「真美。」他由衷地讚嘆,不帶一絲邪念。喜歡看漂亮的事物從來是人類的天性。 男孩的動作有點粗枝大葉,少女倒也不以為意,任由對方繼續撫摸。過了好一會後,他才依依不捨地抽回手掌,五指拉出絲絲黏液。。 「對了,今天我帶來了禮物。」男孩甩了甩手上的塑膠袋,「希望這次有你喜歡的。」 少女沒有回應。 從來未曾回應。 「好,先試試這個。」男孩從塑膠袋中拿出一顆葡萄,輕輕放入少女口中。 「唔唔唔……」 「怎麼樣?」男孩急切地問。 「唔唔唔……吐!」少女稍微咀嚼後,用力將葡萄吐出。 「嗯,不行嗎?」男孩搔了搔頭,接著拿出一小塊生蘿蔔:「那麼,這個呢?」 「咔咔咔咔……吥!」蘿蔔剎那間被嚼碎,可少女並未將之吞嚥,僅吐出滿口碎屑。 「又不是甘蔗……算了,這個又如何?」話音剛落,男孩又把一塊堅硬的巧克力塞進少女嘴巴。 「吐!」這回少女連咬也懶得咬,直接吐掉。 啪-- 「哎喲!」飛噴而出的巧克力正中男孩額頭。 「嗚……這也不行啊?」揉著疼痛的額頭,男孩再接再厲,從袋子內取出更多東西,「接下來是這個……」 之後,男孩依次又讓少女試吃蘋果、活魚、老薑和生牛肉,不過都無一例外的被她嫌棄,袋子很快就空空餘也。 看著散落一地的「禮物」,男孩無奈地搖搖頭。 「唉!又失敗了。」 男孩從未見過人蛇進食,因此這陣子他一有機會,就會邀請對方試吃不同的東西,然而不管哪一種食物,人蛇都表現得興致缺缺。長久下來,男孩開始擔心它的健康。 --不對啊,不是說凡是動物都要吃東西嗎?為什麼它不吃呢?是不舒服嗎?還是已經偷偷吃過?仰或純屬不合口味? 「真是的,挑食可不行啊,婆婆常說,要多吃東西才會快高長大……哎,雖然你已經很高大,但也不能太任性喔!」 少女沒有答腔。 「喜歡吃什麼就干脆告訴我嘛!像塊木頭似的,我又怎麼知道呢?」 頭顱們沒有答腔。 「算了,這也不能怪你,我下次再帶其他食物過來就是了。不談這個了,我們來聊聊其他事情吧……」 人蛇也沒有答腔。 「對了,妳知道嗎?最近你在學校內很出名呢!同學們都說妳懂得變形。我當然不相信啦!但保險起見還是問一下--是真的嗎?」 誰都沒有答腔,可是男孩依然鍥而不捨地發言。 這些日子裡,除了偶爾發出幾聲不明所意的怪叫外,少女都跟其他頭顱一樣沈默。脫離常識的叫聲每每令男孩不得不面對彼此的巨大差異,不過他終究無法捨棄互相溝通的理想,所以即便得不到明確的回應,男孩始終堅持說話--學校的事情、家裡的事情、自己的事情、難以跟老婦啟齒的事情……等等,他都毫無保留地向少女傾訴。 少女--人蛇無疑是出色的聆聽者,每次男孩說話時,她都從未中途離開或表現出一絲不耐,始終堅守在身邊,耐心聆聽對方每一句分享。 --不,發呆不等於「有耐心」吧? 僵硬且了無生機,與這樣的它相比,石像還比較有生氣。 「真是……」把想說的都說完後,男孩躺在地上,喃喃自語:「奇怪的生物。」 --生物? 最近,男孩常懷疑,這個詞語對人蛇是否仍有意義。 何謂生物呢? 會呼吸?會成長?會繁殖?會死亡? 不對。 比起生物學那硬邦邦的定義,男孩的答案更加單純--只要具備生存的欲望,就能夠稱之為生物。為了生存,蝙蝠吸血、鳥吃蟲、馬奔跑--萬物的行為由此而生。 假如以此為基準,那麼人蛇就絕非生物,因為男孩從它的舉止中不見絲毫求生意志,由始至終,人蛇都只是漫無目的地爬行蠕動,其一切行動都沒有目的和規律。 沒有意志,沒有自我,徹底的行屍走肉。 饒是如此,這並不代表男孩主張人蛇是死物,畢竟它與石頭還是有著明顯的分別。 非生非死。男孩大膽判斷,人蛇是一種介乎生死之間的全新生命形態。 既然如此,身為人類的自己,又該如何跟它相處呢? 男孩正想進一步思考-- 「汪!汪!汪!」 突然,耳邊傳來幾聲狗吠。男孩重新坐起來,隨即看見一隻小狗。 「哦?」男孩略感驚訝,他第一次在這裡遇上人蛇以外的動物。 男孩端詳著小狗,發現對方沒有項圈,可以推斷是流浪狗;另一方面,依然亮澤的毛髮則顯示牠大慨剛被拋棄。 「喂、喂!」男孩正想抓起小狗進一步檢查的時候,牠卻避過自己,直奔向站在不遠處的人蛇。 「汪嗚!」然後,舔了起來。黏滑的舌頭猶如抹布般反覆塗抹人蛇的軀幹--小狗熱情地示好。 「啊?你不害怕嗎?」一開始,男孩對小狗的反應頗為驚訝,可是冷靜下來後,他覺得這其實不足為奇。大自然很奇妙,也許對動物而言,人蛇不過是極其平常的存在,只有無知的人類才會動不動就大驚小怪。 小狗一而再,再而三地舔拭人蛇。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激,頭顱們依然呆滯,任由擺佈,有些人頭甚至伸出舌頭,跟小狗進行人神共憤的舌吻。 ……這當然是巧合,但不代表可以容忍。 「等等,給我停下來。」大呼噁心的男孩連忙上前制止,把小狗抓到遠離人蛇的位置。 「汪嗚?」小狗發出無奈的叫聲,彷彿在說--幹嘛? 「拜託了,別舔它。」男孩指著人蛇,然後從口袋中拿出幾顆糖果,拋在地上,「真想舔的話,就舔這個吧!」 饞嘴的小狗象徵式地嗅了嗅後,馬上就狼吞虎嚥起來。 「嗄、嗄、嗄、嗄!」 「……好吃嗎?」 「嗄、嗄、嗄、嗄……汪!」 「好像真的聽得懂啊?」 「汪!汪!汪!」 「不用急,慢慢吃沒關係。」小狗的吃相怪可愛的,男孩情不自禁撫摸牠的背部。 摸著、摸著……此時,人蛇忽然開始緩緩靠近。 「怎麼……了?」 --剛才自己呼喚過它嗎? --應該沒有。 男孩大感意外。人蛇平時只會根據聲光而作出反應,如此這般自發地移動可是頭一遭。 人蛇繼續迫近,很快就來到男孩和小狗的跟前。 接著-- 頭顱們相相伸出舌頭,舔食起地上的糖果。 「啊?」一絲驚愕漏出嘴巴。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貪婪的人頭們互相搶奪香甜的碎片,你吞我咬的過程中一度發出黏液交融的聲音。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喂,你……」男孩吞了吞口水,「你……你喜歡吃這個嗎?」 人蛇一邊吃,一邊抖動。什麼也沒有回答,但答案一目瞭然。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喜歡吧?喜歡吧?」彷彿再藏不住內心的興奮,男孩語氣愈發激昂:「什麼嘛,原來這樣就行了啊?」 --真大意。 男孩曾給人蛇試吃的食物破百,竟然獨獨漏了自己最愛的糖果。繞了個大圈子後,方發現答案早在眼前,這就是所謂的盲點吧? 「果然,糖果是好東西。」男孩滿意地點了點頭。想到人蛇的喜好跟自己相同,他由衷地感到高興。 不經意間,他朝少女頭顱望去-- 「哦?」這時,男孩發現另一件前所未見的事情,「笑、笑了?」 不知何時開始,少女臉上綻放著笑容。 --是糖果的力量麼? 燦爛的笑容猶如溫水,剎那間浸透心靈。看著眼前的笑臉,男孩內心忽地湧出一股成就感,嘴角慢慢上揚。 「嘻嘻……」然後,他也笑了。 一開始,僅僅是一連串細微的竊笑,猶如不經意間從齒隙中漏出的風音,然而隨著時間消逝,笑聲一發不可收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覺得,這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 鼻子忽地感到痕癢。 「乞嚏!」打了個噴嚏後,男孩緩緩地轉醒過來。 太陽已完全西沉,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過了一會,眼睛才慢慢適應。 腦袋沈甸甸的,男孩還沒徹底睡醒。 混亂之中……依稀,好幾隻長著粉色翅膀的蝴蝶在他眼前掠過。 --有這樣的蝴蝶嗎……啊! 終於,男孩完全清醒過來。 --糟糕!睡著了。 --何時睡著的? 「時間、時間……」男孩拿出手錶一看,鬆了口氣,「呼,還好……」 現在才剛過七時,看來自己不是睡了很久。 「唷!」 男孩一邊站起來,一邊四處張望。小狗似乎已經在他睡覺期間離開。 --那麼,人蛇呢? 「啊,有了。」 人蛇依然待在原處。男孩一靠近,隨即發現頭顱們正一齊仰望夜空。 「啊?」 它們的動作從未如此一致,他感到很稀奇。 「怎麼了?」。 人蛇一如平常的沈默不語……不對。 --奇怪了…… 跟白天時的呆滯相比,人頭們的眼神如今多了一分自我和意志。 它們的行為有了動機。 它們在等待。 男孩小時候常跟母親一同守候夜歸的父親,所以很能體會等待的心情。 問題是,等待著什麼? 他疑惑地跟從頭顱的視線眺望,只見遠方的天空隱約反射出一抹燈光。 那是,城市的方向。 * 街上車來攘往,引擎聲此起彼落。走了近一個小時的山路後,男孩終於重投城市的懷抱。 「啊?」剛離開山道,他就突然愣住。 山道入口對側是巴士站,一個熟悉的身影佇立其中。 「班長?」 除了郭詠心,她身旁還站了兩位同校的女學生。男孩印象中她們是隔壁班的同學。眼見三人各提著一副小提琴,男孩這才想起郭詠心是音樂學會的成員。 --大慨是剛剛練習完畢吧? 由於雙方距離頗遠,加上她們聊天聊得很投入,誰都沒有發現男孩。 這樣很好。 兩人本來就不熟,如此一來正好省去找話題的麻煩。 只是…… --想不到啊,原來她也會這樣笑? 聊天途中,郭詠心不時展露笑容--沒有任何裝模作樣,那是一張與女孩年齡相稱的稚氣笑臉。男孩感到很新鮮,班長平時總是一臉嚴肅,跟當下的表情成強烈對比。 「啊啊?該不會……」 凝視著那張笑臉,他忽發奇想,想像力的大門再度打開。 「首先……」 首先,在腦海內鉅細靡遺地建構出班長的樣貌。接著把麻花辮和粗黑眼眶眼鏡等「不利因素」一一除去。最後在不影響原貌的前提下,把五官稍作修飾。 這樣的話…… --果然。 「果然很漂亮。」他眨了眨眼,微笑。 的確,儘管現時還不足以稱之為「美女」,但未來絕對是大有可為。 「既然如此,為何打扮成這樣呢?」 在男孩為此而奇怪的時候-- 「啊!」 郭詠心冷不防注視這邊,四目相交。 「……你好?」避無可避下,男孩只好免為其難地揮了揮手。 她並未回應,雙目卻依然空虛地直視著自己。 「嗯?不理我啊……」過了一會,他才察覺到真相,「不對。」 班長看著的,不是自己。 男孩猶豫地轉過身,一陣寒凜的陰風隨即吹過。 是山道。 * 鐵路站旁,人流依舊。 下班時間早已過去,人潮卻依然有增無減,談笑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爸爸?」茫茫人海中,男孩偶然在入口附近遇見父親。 他本想上前打招呼,可是走了沒幾步就被眼前的景象迫得停下腳步。 「啊?」 父親身旁站了一位穿著時髦的年輕少女。只見兩人牽手而行,旁人看來就像一對過度親暱的父女。 --這個…… 男孩可沒有姐姐,他馬上就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背叛--既是對母親,同時也是對自己的嚴重背叛。 「唔……!」他用力咬著嘴唇。 很矛盾,明明父親的所作所為是如此令人髮指,男孩此刻卻無法坦誠地表達不滿。 因為,父親正開心地微笑。 那是男孩花了許多年都沒能讓父親展露的表情、花了許多年都沒能實現的願望,然而,父親身旁的少女不廢吹灰之力就成功了。 因此,該痛恨的不是他們兩人,而是自己的無能。由於錯在自己,不但不能抱怨……反而,需要反省--是否自己還有哪做得不夠好,所以才無法留住父親? 理性上是這樣想,但男孩與此同時又感覺到,一般濃烈的情感正排山倒海而來,在體內瘋狂膨脹。 那是什麼?是憤怒?還是悲傷?不清楚,男孩很久以前已無法好好區分兩者。 直到父親被人潮淹沒後,他依然不知道答案。 * (第二章--待續) |
第 1 頁 (共 1 頁) | 所有顯示的時間為 UTC + 8 小時 |
Powered by phpBB © 2000, 2002, 2005, 2007 phpBB Group http://www.phpbb.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