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掠與武田巴伉儷合影
尚武王司馬掠,宣憲帝季出也。
幼時病弱,受皇之諭,命習武強身,十年而後果;而後體健身強也。元服,封於北領,謂之尚武,王終身。宣憲四十年,逢汗米士教習薦舉,遂下東夷遊學。為學六載,尤善兵法,歸國授為水師陸勇統制,坐鎮新京。
尚武元年,隨團出使北島甲府,迎甲府國姬武田氏巴為正室。二年,生長子晴。八年,生長女櫻,升任新京水師陸勇總兵…
───新央書.尚武王司馬掠世家
第四篇:暗雲天已黑了,夜裡的雨還是不停歇地下著。
一個在鼻唇間與下巴蓄有短髭的中年男性,站在一棟門口有兩頭石獅子看守的宅院前,看著差不多有兩個人高的木製大門,不禁嘆了口氣。
「她果然是很生氣啊...」
一邊小聲嘀咕著,這位高大的中年男子披上雨衣,助跑一段距離之後翻過牆去,但是因為腹部卡在牆簷上而令他發出了有些痛苦的聲音。
果然老了啊,阿掠,以前在軍校時這種牆可是輕輕鬆鬆一躍就過去啦。中年男子如此嘲笑著自己,然後把腿蹬上牆垣,翻過牆來到門板後側,抽開門閂。
把門推開之後,再回到自己的車上,緩緩將車子駛進宅院中。一邊停車一邊想到,究竟該怎麼向愛妻解釋自己現在才回來的問題;不禁令他:央國的四皇子,尚武親王司馬掠陷入了苦惱之中。
今天發生的事情,為了要確認消息真偽而耽擱了不少時間。為了避免引起她的煩憂,同時也為了避免洩露───她可不是那種口風緊的人。所以,不能告訴她。但是要編造藉口的話,手頭上一時之間倒也沒有什麼可以說服她接受的理由。
擺出強硬的姿態,聲明家主的存在地位?不行,這招行不通。掌管家中食的問題的最高權力者就是巴,倘若惹火她的話,連續一個月都得吃稀飯配醃醬瓜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事。事實上,司馬掠在與巴新婚之初就已經嘗過這種苦頭了。
那麼,直接裝做爛醉如泥,就這樣去睡覺如何?這也沒辦法,會被她直接在頭上澆冷水之後痛打一段,再跪坐著聽訓吧。
先待機到深夜再趁無人注意時潛入呢?從巴的個性來看,她會一直醒著等待丈夫歸來。
看樣子只能使用最直接的方法了...也就是中央突破戰術。做出了必死的覺悟之後,司馬掠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爭氣點,現在必須拿出男子漢的魄力!」
然後,司馬掠跨出了腳步,從車庫越過院子,來到自宅的玄關前,悄悄地將鑰匙伸進門鎖裡,輕輕地把門向內推開。
映入眼廉的景象令司馬掠嚥下一口唾液,全身神經都緊繃了起來。親王夫人武田巴如同往常一般,將烏黑的流順長髮在後腦杓束成一條簡單的馬尾,化了淡妝的粉嫩面容潔白如雪,身穿紅下裙的吳服,姿影端正地跪坐在玄關前,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然後彎身向丈夫扣拜。
「老公,您回來了。」她用宛如黃鶯出谷般的柔嫩音調輕柔道。
───我會被殺!這是司馬掠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
「我回來了。」親王盡力保持外在的鎮定說道。
巴從坐墊上起身,轉身背向司馬掠,流洩的青絲隨著身子甩了半圈。「小女子這就去幫老公您準備洗澡水吧。」
「不需要了,我明天早上再洗吧。」司馬掠微笑著伸出手阻止她。
「工作辛苦了,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呢?」看似無意的問題,但是那側臉回眸的一眼中,卻帶來了可比回馬槍穿心般的濃烈殺氣。
「我向新京基地通過德律風了,老公您好像在下午五點鐘左右早退...」巴眨了眨那雙半睜著的眼睛。
司馬掠頓了一頓,硬是擠出回覆:「這件事,說來話長。」
「那麼就把它說得簡單一點吧。」巴仍是跟剛才一樣用職業性的笑容答話。
不知是否錯覺,總覺的巴的背影散發出肉眼清楚可見的殺氣,而堂堂大丈夫的身形則逐漸縮小。現在必須取得主動權───司馬掠在內心作出了決斷,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恐怕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了。必須採取行動。
「巴,我愛妳。」
司馬掠一本正經的開口說出這段話之後,趁著巴轉頭過來,臉上很明顯帶著迷茫神情的空隙發動了進攻。他向前邁出一個箭步,伸出手打算伸向妻子;但就在觸及美人身上衣衫的前一刻,卻被四兩撥千金地被她用寬大的衣袖拍掉了。
被拒絕了嗎?司馬掠把目光焦點轉向她的眼神,似乎還沒完全恢復,恐怕是長期習武下來練就的反射動作。就在這一刻,巴才逐漸意識過來,臉龐上浮現出羞紅,迅速往後滑跳兩步,拉開了距離。
「想、想用這種甜言蜜語打發我嗎...」
「是真心的。」掠再度聲明。姑且不論他是否誠心誠意,這句話說的倒是鏗鏘有力。
她仍逞強地說道,然後擺開架勢,將身體的重量移到足尖,雙臂護住上半身的部位。巴已經進入了戰鬥狀態。
因為身材差距的緣故,個子嬌小、手腳長度明顯不及成年男性的武田巴,在立技格鬥上會居於明顯不利的攻防劣勢;所以她平時習武,多半也是以矛、戟、長槊等長兵器,做為彌補自身缺陷的補救措施。大約兩至三肘外,合約一間的距離,這個間距正是巴最擅長的戰鬥範圍。
相對來說,對於想要速戰速決的司馬掠來說,不管是要採取什麼殺著都必須近身才行。在腦海裡把家中的平面圖排列組合一下之後,他大膽地向前推進一步,揮出手掌。
巴反應也很快的見招拆招,看似瘦細的纖白素手從內側格擋開掠的攻勢,並且一步一步有井有序的漸次後退。
不愧是經驗老道的武家,丈夫在心中暗自讚嘆著。避免消耗體力,確保下盤穩固,等待有利時機擊倒對手;這是立技格鬥的基本。
但是隨著一來一往的攻防,兩人腳步慢慢進退到了迴廊盡頭,她的背頂到了一扇紙門,因此而愣住了一下,往回頭看。就在這一刻,掠將右足踏向她的兩腳之間,右手伸入腰後摟住,左手正欲上前確保陣地,卻被巴巧妙的用衣袖甩開。
緊接著,她為了再度拉開距離,掙脫丈夫的掌握,旋轉身子、抬起在衣袍遮蔽下的結實美腿,猛然給予司馬掠的頭部一紀蹴擊。
───命中了!感覺到撞擊作用力的後腳跟可以清楚告訴巴這個事實。
但是,看清之後才發現那是對方的手臂,他及時展開了防禦頭部的姿態;而且被甩開的右手上似乎抓著什麼東西。白色的?在意識過來那是什麼東西之前,巴眼中的世界就已經開始激烈的以順時針方向迴轉起來。
「咦...啊...!」
轉圈圈、轉圈圈。雖然努力地使自己站穩腳步,但無奈不爭氣的三半規管先舉白旗投降,巴的腳步狼狽不堪地倒退幾步之後,終於因為跟不上旋轉的速度而跌倒在走廊的地板上。
被司馬掠抽開衣帶之後,巴的吳服從左紝一起被作用力帶開,衣領往兩臂處滑下,露出了骨感細弱的雙肩,豐滿挺拔的左乳房也暴露在夜色的空氣中。在回過神來之後,巴才臉紅的用雙手把衣服拉緊,顧不得此時已經欺近面前的司馬掠。
「看見慌慌張張的妳,少有表情更是格外可愛。」
勝利的一方擺出了勝者的從容態度,至於落敗側則是屈辱的在臉上蒙了一層羞赧的朱紅。
「你贏了,老公...」
「不,是我的愛贏了。」掠語畢,低身伸出手來,把巴抱進懷裡,將臉湊近擁吻。
十數名男子聚集在桌旁。
這是標準的一張央桌,呈現圓形的桌面中央有一個加裝上去的較小同心圓,在其上擺著各式湯品、酒菜,外圍的同心圓則是放各自的碗筷與杯子的空間;雖說如此,桌上擺放的卻不是央菜,而是盛放的有如幾何圖案的各種外國料理。今晚的菜色是以使用昂貴食材著稱的索別瑞爾料理為主,搭配幾道口感較為濃郁的阿卡加式焗烤料理。
男僕們在旁持酒瓶或茶壺侍立,待這些吃飯的大爺們一開口要求,就上前為他們倒酒或補上餐點。雖然餐桌上擺著許多豐盛的飯菜,但是這群人卻沒有一個人先動刀叉。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一桌的客人都是年約四、五十歲以上,甚至也有白髮蒼蒼和頂上稀疏的老人。
這些參加餐會的人們身上穿著黑色系的夷服,搭配著以昂貴著稱的背心和領帶品牌,而銀製的領帶夾和象牙製的手杖之類的小配件,無一不是在展現自己財力、身份、地位的象徵,同時也是強調自己「開化文明」的程度。
坐在主位上的人,是一位穿著洋式禮服,留著濃密八字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在端正的五官和富有雄性氣概的濃密鬚髯裝點下,以極具威嚴的面容凝視著眼前的這一桌賓客。在等待了一陣子之後,身穿鶴形圖騰刺繡衣服,額頭與兩頰帶些老人班的男子,在桌底下踹了一下身穿夷服的壯漢兩下腳尖。
那位眉宇雄偉卻顯得有些缺乏注意力的壯漢忽然張大了原本半閉的眼睛,像是忽然被傀儡師抓住的線偶,開始活動起來。
「諸君吃吧,甭客氣,今天是寡人作東道,毋須節制。」
像是為了要驗證自己所說,壯漢下了第一刀。肥美多汁的烤肋排被餐刀切開,混合著香料與佐料醬的肉汁溢了出來。這一枚拉響戰鬥的信號彈使得其他人也如連鎖反應的開始開動,眾人之間也打開了話匣子。
在眾人吃得差不多了之後,菜餚一一從桌上被撤收,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甜點與水果,以及冰鎮後的大麥酒。在大快朵頤之後,身穿鶴服的老者先與桌遭一一打恭作揖,並和身旁的壯碩男子一起舉杯敬酒。
「今日到來諸位,無非不是志同道合、寄望於寡人之賢達志士;能得眾人之德,寡人真惶恐也。」
「親王殿下言重了。」在座眾人都連忙低頭以答。
「例如說,前日之事多虧有秦都統的幫忙,寡人才得以及時自東萊返抵國門。」
壯碩男子將目光移往桌對面,一位穿著改良式開右襟黑色央服,年紀約三十歲上下的黃種人。剃了一頭簡潔的平頭造型的男子低頭致意:「不敢當,只是盡一點綿薄之力。」
「在座諸位也都長久以來給予寡人許多資注和方便,諸君的恩情絕對是七生難報...央國未來的國運,就繫於你我身上了。」
他繼續讚揚褒美在座的賓客,隨即話鋒一轉,將酒杯高高舉起,然後高呼一聲。
「泱泱我央,千秋萬世!」
眾賓們也都舉杯一乾,同聲應和道。
在這小小的廳堂之外不遠處,有個中年央國女性和一男一女兩名童子,跪坐在書房裡,靜靜地翻動手中的書頁。
年紀較大的中年婦人化了簡單的淡妝,頭髮高高盤在頭頂上,用來固定層層髮絲的鳥型銀簪子,看起來就像是隻在婦人頭上築巢的燕子。因為保養得宜,她的面容上除了幾道並不明顯的皺紋之外,整體來說仍是十分的白晰柔嫩,是個帶有成熟魅力的美人。不茍言笑的雙唇微閉著,雙眼專注地盯著印在泛黃書頁上的文字。
而坐在婦人對面的女孩,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年紀約十五、六歲,一對烏黑如油墨般的大眼睛不時眨動,柔順如絹般的黑髮,略帶些稚氣的臉龐上帶著些許好奇心,每隔一會兒轉頭往傳來喧鬧聲的隔壁間。坐在女孩身邊,年紀更小的男孩注意到姐姐的動作,也跟著四處張望起來。
「薰香,妳浮躁個什麼勁?」
「對不起,母上。不過...」
婦人出聲叮囑道,少女則是有些困窘地垂下頭去,小聲表示歉意。但她還是疑惑地抬起頭來發出了疑問:「父王才剛回來,但是卻連和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天的機會都沒有。」
少女的母親闔上書皮,然後正襟危坐地開始對孩子們訓話。
「妳父王他有許多正事要忙,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被家事所困呢,志向必須更遠大才是。既然身為能廉親王府的一份子,就應當要有這樣的自覺。」
被母親教訓的姐弟倆緩緩點頭,一言不發地繼續坐著聽訓。
翌日早晨。
雖然外頭仍然被厚重的雨雲遮著,晦暗不明的天空掩住了日出,但是尚武親王司馬一家,仍在如往常一般的時辰陸續醒來。喚醒眾人意識的事物,是從廚房裡飄出的陣陣米飯香。
長子司馬晴如同小大人一樣地拿著報紙,坐在起居間閱讀著上頭的新聞,次女司馬櫻則是在廚房探頭探腦的,希望能夠幫上些什麼忙。
「娘,有什麼需要我...」
「嗯?」在吳服外頭罩著一件圍裙的巴,停止攪動湯鍋裡的大杓,然後凝視著畏畏縮縮的女兒幾秒鐘。
原本正當櫻感到退縮時,媽媽的臉上卻露出了開朗如和煦微風般的親切笑容。
「那麼,妳就幫我把醬油拿過來吧。」
「是!」
因為感到自己派上了用場,而顯得格外興奮的小櫻幾乎要跳起來的應道。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晴抬起頭來,見到從臥房裡走出來的老爸,帶著一雙黑眼圈,下垂的眼角與滿怖皺紋的老氣臉孔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增加了十歲。這位平時瀟灑帥氣的父親,如今就像個普通的中年人一樣無聲無息的晃往廁所的方向。
「噹噹噹~今天的早餐上桌囉~☆」
戴著厚手套的巴顯然心情非常愉快,用輕巧的腳步帶著大陶鍋來到了桌爐旁,把裝滿味增湯的鍋子放在桌子的中心。短髮美少女小櫻則是蹦蹦跳跳的,像一隻在樹稍上躍動的麻雀,沿著桌子轉了一圈,擺好了各人的碗筷,碗裡都已經裝好飯了。
「是我裝的哦!」櫻向哥哥宣示道。
「嗯,謝謝,做的很好。」晴伸手摸摸妹妹的頭,微微一笑。
櫻就跟平常一樣非常有活力,但是晴注意的並不是妹妹,而是母親。不只是單純的從昨天的低氣壓恢復了而已,今早的巴似乎比實際年齡年輕了十歲,皮膚變得更加有光澤,幾乎吹彈可破,未施妝的嘴唇上帶著充足的水份。
───這一對老不修的,起床前肯定吻了不知道幾次吧。
心裡有數的晴沒有把話說出口,他可不想被滾燙的湯鍋打翻到自己身上。
巴又接連端出了烤魚、皮蛋和嫩豆腐,雖然是些簡單的東西,可是一家人圍在一桌吃,再加上她精巧的手藝,不管是再普通的菜色都能當場變的令人驚豔。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家之主正式登場了。穿上夷裝的他把臉洗過、洗過的頭髮也全部往後梳齊,並且為了遮蔽住黑眼圈而戴上了看似很耍帥的墨鏡。正在把煎蔥餅端出來的巴看到衣裝整齊的老公,不禁發出了疑問:「今天不是土曜日嗎?」
「啊,因為我有些事情,會去京城附近跑一趟...放心吧,我去去下午就回來了,晚餐會在家裡吃。」
「嗯───那就好。」巴的眉頭舒展開來,放好菜之後,愉快地摟著丈夫的腰,把他帶進廚房裡面。在廚房裡洗碗的僕役則被趕了出來,摸了摸鼻子閃到別的地方去了。
過了不久之後,司馬掠有些跌跌撞撞的跨步出來,拎起手提袋,拿起掛在玄關旁的傘。
「我出門去了~」司馬掠回頭有氣無力地喊道。
「慢走保重!」
面容精神煥發的人妻,在為丈夫送行時,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從外表上完全感覺不到她有任何疲憊的跡象,只有更加令人怦然心跳的魅力溢出而已。
「有人被榨乾了啊...」晴小聲的吐嘈道。但是,今天心情特別好的巴,並沒有理會他發言的打算。
「...不過,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呢,連週六也得出門去?」
巴問了這個問題之後,晴抬起頭來望向母親。「娘妳都不看報紙,這也難怪。」
「人家對漢字懂的不多嘛~」她雙手扠腰理直氣壯地說。
晴於是清了清喉嚨,「呃,那我唸給你聽好了。」
在司馬家大兒子手上,拿的那份報紙,上頭的頭版用粗黑大字寫著一行字體。
【皇帝駕崩!】
這一天,漢都樓城的街道上是一片騷動和不安。
「皇帝駕崩了?」
最初是由晨間的廣播,然後是報紙,隨著販報童「號外號外」之叫喊聲,轉瞬間便已經傳遍央國全土。
類似的謠言,其實在幾周前就已經在街坊流傳。可是,這一回由宮內廳發怖了消息、就連代表央國官方政府立場的國家機關報「中央時報」都刊載了同樣的消息。
因為消息傳開的緣故,央國大街小巷上都聚滿了彼此討論的人潮,證券市場面臨十年以來最可怕的跌幅,米麥和乾糧等戰備物資的銷量則是意外的好。
十八年前宣憲帝駕崩、尚武皇帝即位時所引起的恐慌規模就沒有如此之大,但這一次的改年換號卻引爆了前所未有的議論和緊張。
恐慌的源頭,是來自於央國的皇帝僅留下了一位公主作為直系的後繼者。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
書貴竹在弄到了報紙之後,牽著腳踏車在擁擠的市街與燒餅油條的小販叫賣聲中勉強擠出一條路來,走了幾里路之後才到了可以跳上腳踏車盡情踩踏加速的開闊地。
雖然弄來一輛汽車並非什麼困難的事情,但是在相關配套設施並不完善的漢都樓城,要如何停放和維護車輛絕對是比駕駛汽車這件事本身更加令人頭痛的問題。
再來就是,如果是用汽車的話,和老板娘一起出門時,就沒辦法讓她從背後抱緊自己的腰部了。
或許這才是阿貴在意的理由吧?
也因為這個緣故,在幾年前連跑個步都會滿頭大汗的他,經過長時間的無意鍛鍊,已經練就了相當結實精瘦的體魄。隱藏在深藍色的馬掛長衣之下,是沒有一絲贅餘的有力肌肉。這樣一來,可就不再匹配的上白面書生之類的稱號了吧。
腳踏車在積滿雨水的道路上劃過,濺出足以使路人叫罵出聲的陣陣水花。雖然雨停了,可是天空似乎沒有要放晴的意思,仍然是被厚重的雲層所遮蔽住的狀態。無視於令人感到有壓迫感的灰色天空,阿貴努力地騎著腳踏車邁向距離市區有數央里之隔的林家合院前進。
將腳踏車停放好之後,他把菜籃裡的報紙拿出來,走到了合院門口輕輕扣了扣門上的銅環。
「請問哪位呀?」
負責門房工作的丫頭,聲隔過門傳進來。
「我是阿貴,帶老板娘東西來的。」
聽到每天都會送老板娘回家的熟悉聲音,丫頭於是拉開門閂,把大門向後拉開,讓阿貴進入了院子。
「書先生日安。」一位眉目清秀的侍女低頭欠身。
她的頭上束著鮮紅色的髮帶,末端則是巧妙的結成了花形的飾尾,臉上則帶著嫩紅色的腮色,張著一雙大眼睛認真地站在門邊的亭子下。
「妳也安好,小紅。」阿貴對這位小小女僕點點頭,然後等到小紅關上門之後,讓她把自己帶到林穗那兒去。
雖說進來過無數次了,但是由僕役引路是一種禮貌和從容的體現。而阿貴也無意去打破這種既定的規矩───這種程度的招呼也並不會太過繁文縟節。
在門房少女的引領之下,阿貴步入了庭園中。在那裡他看到了平時難得一見的景象。穗兒的頭髮未整理成日常的造型,就任其散亂的鋪在地板上,拄著肱架起臉,側身躺在面對庭園的走廊地板上;在她身邊則是呈現大面積散落狀態的報紙堆。簡直就有如垃圾場似的不修邊幅,這麼誇張的景象倒是令阿貴大吃一驚。
「老板娘,您怎麼弄成這副德行啊?」
「噢,溫來素阿龜ㄛ。坐、坐。」
她一邊吃著用簡單的饅頭切開來挾著肉和酸菜的央式三明治───似乎是叫做釗包吧?總之就是以非常沒有氣質的姿態,趴在地板上,邊踢腿邊講邊吃。
阿貴的臉上很明顯的出現了許多條黑線。如果在這種時候開口說出「請您不要這個樣子」、或是「請保持一點形象吧」之類的建言,總覺得只會讓自己的立場更加尷尬罷了。於是阿貴決定無視老板娘現今的脫軌狀態,坐到她身邊,把下午剛從印刷廠送出的晚報拿出來。
晚報上已經可以看得到大部份的報紙對於皇帝駕崩之事的評論、反響與省思了。或許是媒體本身的報導自律,對於皇帝之死這件事的著墨反而少,話題大部份都聚焦在下一任皇帝的人選上頭。
雖說司馬氏淑妃公主是當今皇帝的直系後裔,但是史例上有多次幼帝即位帶來混亂的史事,因此在坊間唱起了應由最年長的能廉親王司馬和即位,或是召集諸親王組成攝政團的構想。
然而,央國政府現在的內閣官員並不這麼想,此時此刻正是一舉削弱皇室的勢力,把央國導向真正的立憲君主制國家的絕佳良機,於是皇道派和憲政派的各種利害衝突和對抗妥協,也就成為了報紙上的評論重點。
在嚥下嘴巴裡的肉和饅頭之後,穗兒把沾到油脂的手指伸進嘴裡嘖了嘖。
「茶室呢,這麼早就回來了?」老板娘對阿貴問道。
「嗯,因為老板娘沒來坐檯的關係,所以人很少...皇帝駕崩的事當然也有影響。」
「這樣啊。」她點了點頭。
有投資證卷市場的散戶和資產家,今天全部都跑去交易所哀嚎了吧。軍警察的戒備程度升高,有閒時間坐下來喝茶的人似乎也不多,各式各樣的討論和臆測在央國的市街巷弄中悄悄的流傳開來。
市民們刻意避開公眾場合、而是回到自家裡或是小巷道旁關起門來議論。這是央國特有的傳統,而且是這半世紀來才建立的。如果要說的話,就跟動物懂得避開危險是同樣的道理...盡量不去接觸可能會使自己遭遇生命危險的事物。
在本世紀初,宣憲皇帝即位之後,為了要鏟除保守派的勢力,而模仿列強諸國制定了憲法。可是在那之後,高唱共和主義的革命黨人與反對革新運動的保守派一同從漢都樓城裡的酒家、茶室、咖啡館裡頭消失了蹤跡。這些人的下場,通常是被發現飄浮在沙灣的海面上,要不就是以被切成數塊的方式出現在陰暗小巷裡的垃圾箱中。
這種令人為之不安的故事,一直到進入尚武年間之後,才逐漸地變成很少再發生了───至少,即使有的話,政府處理的手腕上也比較謹慎小心得多。
除了政府的機關報之外,民間的報紙,雜誌,以及代表各方勢力和利益的新聞媒體陸續成立。從廣播到書報雜誌,因為有限度的自由開放,使得央國在近年來進入了資訊與言論的爆發狀態。
然而,宣憲皇帝死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皇道派贏得政權之後,央國會重歸保守主義抬頭的鎖國嗎?
憲政派倘若勝利了,會不會把央國帶往不穩定的共和道路上呢?
誰也無法肯定。這種不確定感,正是恐慌與不安的根源。
「有什麼發現嗎?」
阿貴把眼睛移向老板娘手裡的報紙詢問道,她笑了笑,翻出其中幾張,然後開始分析起來。
「宮內宣怖皇帝駕崩是在今天早上的事...差不多只比報紙送印早個約兩刻鐘的事情。因為如此,大部份的報紙都只是把這則消息加印成一張特別頁成為新的頭版,然後簡單紀略皇帝在任的偉業和病史而已。」
林穗手裡拿著新央日報與漢都樓時報───前者在當初成立時是自由主義色彩濃厚的革新派報紙,現在則相當於執政內閣的文宣。後者則是代表中產工商階級的言論。接著她拿出了震旦日報,那是一份宣揚央國中心思想,帶有濃厚保守主義色彩的新聞。
「可是,不僅僅是單純的報導而已。這裡還有時間寫出社論,以及這篇放在二版,關於繼承權爭議相關的論述。」
四頁與一頁或兩頁的差距,乍看之下並不差很多。但是,若以短短三十分鐘來看就是很大的差異。
阿貴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低聲猜測道:「老板娘的意思是說,有人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林穗點頭。「我們都知道皇帝死於前天的下午。但是,為什麼要延後兩天發喪?繼承人的淑妃殿下與政府首腦的內閣都沒有離開漢都樓城。宣憲帝當年駕崩則是根本接近實況轉播了。」
的確,在廣播放送員的悲痛語調下,全國臣民幾乎是與宮內同步分享皇帝的臨終。為了安定民心,甚至在駕崩消息發怖後,就立即宣讀了皇帝的遺詔,並讓當時還是太子的尚武皇帝發表了演說。
對於一個皇帝身為全國精神象徵與注目焦點,同時也是執掌大權的國家來說,一日無君是不可想像之事。
「這麼想的話就是...」
「某個勢力為了某人或某個目的,必須拖延消息的發怖。」穗兒把今天的報紙第十六版拿了出來,指了指一個小角落。
【能廉親王司馬和殿下結束訪問東萊的行程返國】
真的很小,大概是幾吋平方大的小空間,簡單扼要敘述的內容不會超過兩百字。連一旁廣告區刊登的父子斷絕關係聲明書都至少比這則大上五倍左右。
「喔呀。這我倒沒注意。」阿貴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扣除最年長的三皇子能廉親王司馬和,第二皇子崇文親王司馬蓼現在正擔任著扶南的藩王職務,四皇子司馬掠目前在新京指揮水師陸勇,五皇子司馬焱則是西克薩爾的汗王。
今天的報紙登出來,表示這件事發生在昨天。在這種關鍵時刻能比其他親王早兩天甚至更多時間展開行動與怖置,顯然是一項十分的利多。
「一般人也不會注意到其中的相關之處,這麼小的一則新聞根本不會引人注意。不過這麼一來,可就有些糟了。」
「糟?此話怎講?」阿貴聞後向林穗追問道。
「若是對手可以操縱宮內的事務,甚至連壓制皇帝死訊這種層級的事都能辦到,對淑妃來說會是個很大的麻煩。至少對方在情報這方面有一定的基礎。」
穗兒伸出了手指,一支支掰開來數算:「刑部、廟算堂、陸情總務...不管哪一個,背後代表的勢力都不可小看。」
一如擔心孩子的父母,老板娘臉上出現了不安的陰霾,但是正當她要繼續說下去時,阿貴伸出手來制止了她,並且展現出一張和善的招牌笑容。
「老板娘,我肚子餓了,給我點吃的吧?」
穗雸注視著眼前的這位小二,噗地一聲笑了,然後以輕鬆許多的語調指了指手邊的盤子。
「又不是沒有手,自己拿去。」
「喔呀,好無情。」阿貴露出受挫的神色,逕自找了個位置坐在老板娘旁邊。
午後,灰黑色的雲朵又從海上吹來,遮蔽了僅有的雲隙。剛過午時不久,雷聲大作,暴雨傾盆,世界再度被燥熱潮濕的雨水所覆蓋洗清一遍。
有輛外形相當流線的黑色跑車以大約一百多公里的時速駛過平整的鋪裝道路,濺起大量水花,從新京奔往漢都樓城的方向。這輛跑車在接近漢都樓之前的一條岔路,從建設在土堤上的高速公路開了下來,駛向一處被混凝土牆所包圍的建築物群。
這群建築物並不具備央國古典建築風格的美感,以機能性為重的鋼筋水泥建築,光滑而突兀的座落在空地上,周圍則是橢圓形的跑道與體育場、訓練器材、以及人形靶等各式各樣的場地設施。
這輛快車在駛向建築群入口時降低了速度,最後緩緩在崗哨亭前停車。
車窗被搖了下來,坐在裡頭的年輕男子在唇上與下巴蓄著薄薄的一層短鬍,單眼皮的眼睛被藏在墨鏡底下,身穿帶有短披的夷式禮服。
「請出示證件。」一位披著雨衣的步哨兵背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走出崗哨亭,而另外一側的哨亭裡則可以聽見另一人把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上午有跟團長通過德律風,要確認的話可以撥往事務組的分機...」
步哨沒有答話。男子於是把證件交出,並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
步哨接過證件之後,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失、失禮了,親王殿下!」
「不會...你很盡責。」司馬掠微笑著說道。
就在這時,崗哨亭裡響起了刺耳的嗶嗶聲。門口很快就放行了,司馬掠回頭望向崗哨亭,只見那位哨兵臉色慘綠的接起了崗哨亭裡的步話機───想必會遭到一陣狠刮吧。
...這裡是漢密斯王國駐央軍事顧問團的辦事處。
名為辦事處,實際上是一座頗有規模的訓練基地,同時也是央國軍官、士官送往海外深造以前的實習與教學場所。這座基地的存在,差不多已經有將近一個世紀左右的歲月了。
開車到了停車場之後,司馬掠撐起雨傘,下車上鎖之後,走進建築群中面積最大的行政大樓裡。因為外頭下大雨的關係,學員都集中來上室內課了,因此建築內顯得格外擁擠。
走進之後便能感受到與央國不同的文化與氣息,走廊上放置著雙語標示的指示牌;金髮藍眼的漢密斯軍官在走廊上擦肩而過,黑髮黃膚的央籍學員們則以彆腳生澀的發音,試圖與身旁的教官溝通。
注意到了司馬掠的存在之後,一位漢密斯籍的上尉軍官迎上前來,立定腳跟敬禮。這個動作立刻引起了走廊上的學員們注目。
『親王殿下,歡迎蒞臨顧問團辦事處。』
『不用這麼客氣。請問馮.馬克斯豪森將軍在嗎?』司馬掠回禮之後,以道地流暢的標準漢密斯語反問道。
上尉答道:『是,閣下他人在首席顧問辦公室裡。』
『瞭解,十分感謝。』
拋下還在試圖反覆思考剛才在一陣劈哩啪啦的對談中聽到了些什麼的央國年輕軍官們,司馬掠步向電梯,往三樓上升。來到這一層之後,原先一樓走廊上的那種喧嘩氣氛就不復存在了。
行政大樓本棟三樓大部份都是教職員、事務人員辦公室,在這一層活動的人大部份都是漢密斯籍。他熟練地邁出腳步,出了電梯之後直走、右轉,再左轉,來到本棟最東側的走廊上,目的地就出現在眼前。
在門口前停下腳步之後,稍微猶豫了幾秒,司馬掠才伸出指節扣了扣門板。
「誰在那裡?」門內傳來了如洪鐘般的問話聲,使用的是略帶口音的央語。
「司馬掠,照上午的約定來了。」
「哦?門沒鎖,進來吧。」
司馬掠照對方的指示轉動門把進入房間。
映入眼廉的是一位正姿端坐在辦公桌後方,髮線已經後退到後腦杓的禿頭白髮男子。雖然年歲已大,但是剛毅的方下巴與寬厚的肩膀,以及不怒而威的面容,就像是把『軍人』這兩個字給刻印在臉上似的鮮明印象。
提摩太.馮.馬克斯豪森將軍,漢密斯王國駐央軍事顧問團的團長,率領著一支貨真價實的軍隊,在央國國土上建立了有實無名的國中之國,掌握著兩個列強之間合作的關鍵和外交的鑰匙。他就是這麼一位不可小覷的角色。
司馬掠不待對方開口,便上前一步併攏腳跟,打響皮鞋,舉手敬禮。
「校長好!」
老將軍噗喫一聲,舉手回禮,然後提醒道:「已經是快二十年之前的事啦,現在你我所屬不同,不需來這一套了。」
兩人四目交對幾秒,老將軍先伸出手來比了比旁邊的椅子,「...坐吧。」
把椅子搬到辦公桌前打開之後,司馬掠坐定下來,正欲思考要拿哪個話題切入時,馬克斯豪森將軍把鼻前的老花眼鏡摘下來,用手指按摩著鼻樑開口了。
「你就不必拐彎抹角了,你會跑來找我肯定也是有事。」
司馬掠笑了出來,然後雙手交抱,把上半身傾向前方:「是這樣的,將軍閣下也知道央國最近發生的事。」
「全世界都知道了吧。」將軍停止按摩,打開了眼睛。
「我是為此而來進行確認的。」掠正色道。
「確認...是指我國的動向嗎?」馬克斯豪森的眼睛瞇了起來,從對方微微點頭得到了肯定的回應。
馬克斯豪森將軍一邊用絲布擦拭著眼鏡,一邊緩慢地說:「本國那邊也是一團混亂...對於這個消息,約根內閣裡根本沒有什麼人可以反應過來。他們都是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馮.馬克斯豪森將軍確實有立場說這種話。擁有十數年的駐外使館武官資歷,曾參與東克薩爾平亂戰役的實戰經驗,以及駐央軍事顧問團的團長職務;他可說是漢密斯王國陸軍中極少數能與海軍相比的國際事務熟手,同時又是央語和央學的名人。已至古稀之年的馬克斯豪森本來已經被編入預備役,若非學生的推薦而出任央國軍事顧問的職務,恐怕早已退休。
「大致上來說本國應該不會採取具體的行動,我也先打算靜觀其變。」
「等待塵埃落定之後,高舉勝利者的手是嗎...」司馬掠將對方的話轉成更為直接的意思,將軍也並沒有打算否定這種說法。
「就是這樣。或許再過半年到一年,我們這邊也有大事得辦,現在捅出亂子可不是什麼聰明主意。」
聽了這番暗示之後,對於東夷諸國的國情也略有研究的掠便作出了猜測。
「是從威西尼亞撤兵嗎?還是對托蘭德的懲罰行動...」
「我也沒法肯定,畢竟人不在本土。再來,」將軍戴上眼鏡,雙手交扣放在桌上。「這也不關央國的事吧?」
「老師說的是。既然王國不動的話,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掠用這句話作結,停止了無意義的深究。
「...那麼,你為什麼會想到要找來我這裡呢?親王殿下。」
老將軍的右手食指放在大姆指上不安分地搓動著,嘴角露出了微笑。攻防交換,既然是來索討一些情報,那就該有相應的代價,司馬掠本人非常清楚這一點,在漢密斯的軍校留學期間,他就已經用身體記住了一件事───就算是師長、同學、戰友、伙伴,別人也沒有非得幫你不可的義務。
請客、付錢、情報交換、利益分享,總是有些方法可以讓對方「自願」跳下來幫忙的。
「是這樣的,我這兒前一陣子得到了有趣的東西。」
司馬掠把一疊文件從公事包裡取出,交給將軍閱讀。過了幾分鐘之後,馬克斯豪森將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哪兒弄來的?」
「我有認識的友人在平波港的辦事處工作...」雖然司馬掠這麼說,但其實是夏語添有意提供的資料。
「這樣啊。謝了,是很有用的東西。」將軍點點頭,把這疊文件收好,妥善地放進抽屜中間的櫃子裡。
「老師怎麼想呢?」
「王國和貴國之間的合作關係短時間之內還沒有中止的理由...雖然本土那裡也是有叫嚷著要製造事端把央國拉攏過來的蠢蛋,不過聲音很小。會想要打破均勢的,只有外來的競爭者吧?」
老將軍在思考一會兒之後,作出了四平八穩的判斷。司馬掠抓了抓鬍子,點點頭表示同意。將軍把眼鏡扶正,然後把上半身傾向前,以訓斥晚輩般的語氣開口了。
「倒是你啊,與其擔心別人,下一步想好怎麼走了嗎?」
面對眼前突如其來的問題,司馬掠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苦笑了幾聲。
「你要知道全世界都在注目,現在的央國可說是坐在火藥桶上。許多國家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情打算趁火打劫,也有許多勢力已經先下注好了。」
「嗯…」
「縱使我這個外人也都可以理解,接下來衝突一觸即發。我們這邊已經在擬定武裝撤僑的計畫了,這可不是能輕易解決的事。」
流利的央語霹靂啪啦的連續攻擊,令司馬掠這位央國的親王和將領乖乖低頭聽訓。根據過往相處的經驗,這種時候不要回嘴,就乖乖的坐著聽是最好的決斷。
將軍說到了央語辭不達意之處,他乾脆直接切成王國語來發言。掠在坐著聽了大約十五分鐘的訓話之後,對方總算因為口乾舌燥,拿起放在桌面上的保溫瓶,把甘甜的烏龍茶往嘴裡送。
司馬掠把手腕抬起來看錶,於是老將軍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太多了,也打算就此打住。
「總而言之,站在曾是師生的立場,我是很希望能看到你能安全渡過這波混亂。不然的話,至少也要考慮到親人的安危。」
尚武親王稍微思考了一下,馬克斯豪森將軍的言下之意是要他攜家帶眷離開央國,到漢密斯去請求政治庇護。雖說漢密斯王國也不致於會軟弱到在政治壓力下把庇護者遣送回本國,但若是下這一步棋的話,就只會變成外國勢力的棋子罷了。
「學生知道。只是,太早被捲入的話,有時候反而看不清出路在哪裡。我還希望保留最後一手預備隊。」司馬掠毫不閃躲地自信答道。
「...這樣也好。」馬克斯豪森將軍嘴角露出了一抹淺笑。「在兵推考試時,你總是採取第二線決戰主義的怖署方式呢。」
司馬掠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苦笑道:「我很怕打敗丟學分啊...」
兩人於是開始聊起過往的事情,不知不覺中,一個多時辰就飛掠過去了。注意到時間已是未時後半,司馬掠於是向這位昔日恩師道謝,準備離去。
「不過,在你離開前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
「老師請說?」被將軍叫住的掠顯然很意外。
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將軍指著掠的眉宇間質疑:「...為什麼你要戴著墨鏡?」
墨鏡是白種民族為了要防止太陽光與紫外線灼傷眼睛,因此而開發的產物。對於眼睛有充足黑色素和較小受光面積的有色種族來說,並不是必需的日用品,即使是為了耍帥,更無必要戴著這種鏡面積大的老土樣式。
「這是有原因的。」司馬掠把墨鏡摘下,露出了底下的黑眼圈。
在能廉親王府上的餐會結束之後,侍從們把桌上的杯盤殘羹收拾乾淨,與會的幾名客人們則是用沾水的手帕擦把臉,或是用侍從遞上的杯水漱漱口,然後回到座位上等待接下來的下一個活動。
身為主人的壯碩中年男子起身離開了座位,走到廳堂外頭,不發一語地沿著走廊緩緩步行。忽然間,有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朗誦聲傳入耳中,於是他跟著這個聲音來到了書房外頭。
悄悄揭開紙門小縫一看,只見兩個孩子肩併著肩坐在一起,右手按著闔上的書皮,大聲背誦著古文。而兩個孩子的娘,則是手持教鞭,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不可侵犯的氣勢,這種氣勢就連作丈夫的司馬和都不禁要感到些許畏懼。
再把注意力集中到兩個孩子身上,作姐姐的主導背誦的節奏,而跟的有些吃力的弟弟很顯然並沒有把文章真的熟背起來,只好盡全力跟著姐姐的朗誦聲有樣學樣。在背誦告一段落之後,持家法的母親於是點了點頭,「今天就先到此為止吧,別忘記明天的進度要先預習。」
姐姐在背後偷偷用左手拍了拍弟弟的背,似乎是在誇獎他作的還不錯。看著這些小動作的司馬和不禁感到溫馨地笑了。
此時,來自背後的一隻手抓住了能廉親王的肩頭,讓他有些被嚇到而緊張地轉過頭去。
「岳父大人…」
外貌看似乾癟,臉上怖滿皺紋和老人班的長者撇了撇頭,示意要女婿跟著自己走。這個男人正是央國的刑部尚書,同時也是能廉親王的老丈人,正二品桓鎮伯鄒一民。在走離讀書間幾步之後,鄒尚書開口說話了。
「搞什麼呢,最重要的主子跑掉了,還開什麼會。」
「啊,不,那是因為…」
司馬和原先在會議桌邊的氣勢此時消失大半,臉上只有慌張和急欲解釋的意思。
「先前忙的不可開交,快一個月沒好好和薰香、範兒他們坐下來聊聊天了。」
鄒尚書聽著點點頭,「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啊,我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處理呢。這事關央國的未來,你的前途,還有…」
他把目光轉向迴廊底端的讀書間,聽著遠處兩個孩子的對話聲。
「也是為了他們的未來啊。你也想給他倆最好的遺產吧?」
聽了這番說明後,能廉親王點點頭,抿著嘴巴,邁出大步往廳堂走去。在那兒,窗框上已經安裝了黑布,並且把室內的照明調節到比較暗的狀態,同時有幾名僕役把投影機搬來,調整角度和焦距,然後試播了幾張幻燈片。
看到親王回到房間裡,幾位有軍職背景的與會者都紛紛舉手敬禮。待一切都準備好之後,司馬和環視坐在桌邊的人們,與這些專注的目光一個一個交會,然後鄭重地宣佈道。
「那麼、如同預定,諸君報告各自的進度。」
能廉親王堂堂地坐在主位上,嚴肅地以帶有威嚴的嗓音開口。
「從東萊出的貨,今晚已經成功離開平波港。預計、二十個時辰之後,會在鳴門上岸。屆時將以鐵道營的弟兄進行輸送,可準時於三日後運抵起始點。」
「對新京、金州、鳴門、易峻的監視狀況呢?」
「水師與水師陸勇的動向都在掌握之中。」
司馬和聽完了報告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邊。
「那麼,接下來開始討論正事吧。首先,由提案者仇千里上校簡單介紹目前的行動草案。」
穿著黑色馬掛,臉頰略微凹陷,瘦長的臉上帶著精悍表情和銳利目光的男子首先站起身來,然後拿出手杖,指著在黑暗中出現的幻燈片投影---那是一張央國首都與近郊地區的地圖。
「由於事出突然之故,雖然準備尚不完全,不過我們必須把握寶貴時間。」黑馬掛男以此作為開場白之後,隨即開始簡單扼要地進行作戰計畫的簡報。
「第一階段作戰的要點在於戍衛鎮台土木營對市內的壓制,以及火器營和部份禁軍對宮內的突襲。第一波攻擊標的物如下。」
然後他開始唸起了一長串的機關單位和建築物名稱:中央車站,總調車場,首都警察廳,電信總局,政事堂,議會大廈,中央廣播電台,中門橋,憲兵司令部…每一個都是央國政府重要的行政機關,和維繫漢都樓城都市機能的重要中樞。在最後一個目標物唸出口之前,仇上校稍微頓了一下,才一字字慢慢地說出口。
「以及主要的目標,姚皇后別館。」
這句冷徹的宣言出口時,襯托著背景的大雨聲,令周圍的所有人都顯的十分安靜。
翌日,老百姓們剛從皇帝駕崩的震驚中稍微平復過來之後,更加危險的消息在暗街小巷中流傳著。眾人爭相傳遞,翻閱,比較謹慎的人們把傳單藏在懷裡帶走,更多的是偷偷摸摸地交頭接耳著的市井小民。
「喔呀喔呀喔呀…開始了呢。」身穿卡其色呢料大衣的令狐上尉攤開手中拿到的幾種不同版本廉價再生紙傳單後,不禁笑出聲來。
他回到宮中之後,把便服換下,穿上了軍裝,來到了崗哨亭門口,把自己的新發現遞給了正準備交班給他的王銳少尉看。
在他身後站著的王少尉一臉發青的盯著令狐看,「你這人難道沒有神經嗎?」
「哦,說些什麼呢,這又不是我的錯。」
「可那是我們主公的事啊!」
面對後輩幾乎是咆嘯起來的吼叫聲,令狐僅僅是把傳單折起來,塞在口袋裡帶走。在離去前,他回過頭去朝少尉淡淡地說了一句。
「就算我們不看、不聽或不說,問題也不會因此消失吧。不是有句成語叫掩耳盜鈴嗎?」
一時之間無法回嘴的年輕人於是愁眉苦臉地敗下陣來。
「那麼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去向殿下作晨間會報。」令狐上尉戴上盤帽,將它調正之後,離開了別館林園的入口處崗哨亭。
每天早晨,衛兵都會於雞鳴前後的時辰交班;令狐上尉也在此時接替守夜班的王銳少尉,指揮起晝間的別館警備與戒護工作。在那之前,還有一件每天例行的事務要辦理,那就是對主公的晨間安全資訊簡報。
所謂的安全資訊,是指被保護者應該被告知的一些周遭環境情報。像是說哪些地方危險,哪些人或事物可能有威脅性,哪些時間可能要避免出門,以及目前警備狀況的能力範圍極限。
原本這種事情在夷人的場合應該是告知執事,央國則是交給主計或主簿之類的人聽取,整理之後再轉呈給上級。但是因為淑妃身旁都是些侍女,並沒有對這些軍事知事懂到能說出個所以然的程度,所以令狐難索性把安全資訊親自向淑妃稟報。
向來把報告時間安排在早膳時一起解決的淑妃,也把這件事當成一種學習的機會,並向令狐上尉請教了不少關於央國軍隊的問題。
如往常一般,把頭髮編成細辮子的內侍女湘梅擔任門房,把令狐上尉請入屋內。在別館一樓的正廳上,淑妃正端坐在主位上,用箸子挾起加了蛋和醬油的煎餅作早餐吃。
「稟殿下,下官令狐難前來報告。」他彎腰九十度鞠躬道。
「平身吧,坐坐,我們邊吃邊說著囉。」淑妃接過瑋柔遞上的濕巾,擦了擦嘴唇上的油脂。
「這是今天早上下官在漢都樓城的下町裡拿到的東西,先請殿下過目。」
淑妃本人對於令狐難這個突然的要求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從他手裡接過。看到位在單張最上方的橫幅標題之後,淑妃身旁的侍女們都皺起眉頭來,摀住嘴巴忍住想說的話。
當事者本人自己倒是揚起了眉毛,呵呵笑了幾聲,然後用手指著標題唸出聲來。
「驚爆內幕!詠寧公主殿下並非親生?哈哈哈...哦,這裡還有呢,央國國立醫科大學婦產科權威的說法...不願具名宮女的證言...然後這裡也寫的很有趣。」
「太過份了!說殿下這樣!」直性子的雨燕終於忍無可忍而揮舞起雙臂,身旁的侍女連忙把她架住。
「別生氣、別生氣,我想還會有更勁爆的。」淑妃微笑安慰著雨燕說道。
「...殿下如果要看的話,確實是有。」令狐難又拿出一份印刷質感粗糙的版印傳單。
這回淑妃接過之後,連自己也傻了眼,只能無奈的苦笑幾聲。上頭寫著「先帝的精神食糧───司馬氏淑妃公主殿下的密辛」,然後下面則煞有其事的推理著尚武皇帝之所以不娶的理由。因為,他已經從某個地方收養了貌似先皇后的女孩,並且以此作為玩物養育...
令淑妃錯愕的卻是別的刊載內容,上頭登出淑妃她幾天前去林穗那兒玩時所乘的轎車在雨中疾駛的照片,標題則寫著「公主不顧父皇生死!使用近衛軍公務車於漢都樓城玩樂消遣」。
有不少侍女已經哭出聲來,跟在令狐背後的湘梅一臉茫然,被架住的雨燕開始踹地板大鬧,瑋柔跟瑋亭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玉芳咬緊了下唇忍著一口氣不發。
反倒是淑妃本人花了約一刻鐘時間看完之後,相當平靜的點了點頭,然後遞還給令狐難。
「令狐卿有何看法或建議願與我分享?」淑妃問道。
「是,在下判斷這謠傳是來自於宮內的惡意者與警備體系中有人蓄意所為,如果殿下有意願的話,請下令編成調查隊,有您的名義作命令,就能調度在日常以外的勤務執行調查行動的人手去清查謠言的出處。」
令狐難說完之後,淑妃雙手環抱胸前思考了一會兒。瑋亭此時開口道:「還用調查嗎?能廉親王的府上流出這些惡毒的傳言也不是第一次了。」
「是呀,他們總是惡意中傷我們家殿下,還不是為了爭權奪位。」瑋柔也跟著應和道。
「別說這種話。」玉芳警告了雙子姐妹一下,有些話是不能挑明講的。
「令狐上尉,這件事就暫時先擱著吧。」淑妃笑了笑,作出了決定。
令狐難有些意外地看著公主,「可是這一次...」
「謠言便是謠言,不會因為說得多就成真的。辯解也好,追查也好,這些事都與我無關,因為上頭描述的司馬氏淑妃很明顯是一位我不認識的人。」
淑妃用穩健的語調一字字有力地說明,末了,還不忘眨個眼睛笑著握住令狐上尉的手:「況且,讓大家在勤務時間外出任務會帶來額外的疲勞吧?」
見到公主這般的鎮定自若,連令狐難也都嘲笑起自己了。
「是的,殿下。」
漢都樓城的朱雀大街上,能廉親王府的所在地。
司馬和一人靜靜地坐在有扶手的座椅上,在幾名僕役的服侍下,一邊用早膳一邊翻閱著幾張寫滿了小字的紙。但是他只翻了幾張又閉上眼睛,皺著眉頭用力以指頭按摩自己的眼窩。
注意到他這個動作的岳父,疑惑地問了一句。
「怎麼了,在著急些什麼?」
「倒也不是著急,而是…」
鄒一民把目光轉移到讓司馬和停止翻閱下去的東西上,然後差不多猜出了個端倪。於是他招了招手,要女婿跟著自己起來。
「走,陪我去聊聊天。」
「是。」能廉親王順從地起身跟著岳父出去,兩人沿著靠後院的走廊來到扶手邊。在確認過四周無人之後,鄒尚書輕聲問道。
「你是對於先前發動的宣傳作戰感到不安吧?」
被點中心事的親王,臉色一陣青紫,眉頭又鎖的更緊了。鄒尚書用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口氣淡淡說道:「現在畢竟不比前朝的年頭了,想要坐高位,還必須贏得百姓的支持,還有諸夷國的評價。為了要顯示出我們的正當性,即使稍微違反常規也是不得已的…」
「我知道,但是把人家寫成這個樣子也未免太…公主也就算了,皇兄的名聲也跟著一起被牽連下去啊。」
「這是必要之惡,年輕人。」
司馬和懊喪地按著額頭,顯現出憤憤不平的模樣。但對於年輕人的浮躁,鄒尚書面色不改地在他耳際提醒道。
「公主當然是無辜的,可我們絕不能讓她成為傀儡,這才是對央國的忠誠。若不想在後世背負弒君的污名,就得趁現在下手。你也知道,倘若被那些夷洋思想毒化的年輕人執掌大權,操弄年輕的幼帝胡搞瞎搞的話,央國就危險了。你說對不對?」
老丈人很技巧地解釋道,讓司馬和微微點頭,然後鄒尚書繼續說:「我也知道你是個正直忠實的大丈夫,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放心地把雅嫻嫁給妳。只是你太過正直的個性在此時此刻就成了軟弱和遲疑,想奪大位就必須排除這種雜念,專心一致才能成功。」
最後,能廉親王長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鄒尚書聽見這句話,在嘴角露出了微笑。老丈人知道這個女婿就是這樣,實在是人太好了,很容易被說之以理或是動之以情,然後放棄自身的立場。雖說有著這些缺點,但寬厚、忠實、單純的個性,光明磊落的人格,卻令他成為最佳的虛位領袖。
一個好的上位者不需要插手多事,只要能讓部下們放手去幹,又具備一定程度的向心力來糾集部眾們就足夠了。
「好了,那麼我話也就說到這裡,咱們回去吧。」鄒尚書下了結語。
就在這茶壺裡的風暴歸於平靜之時,從迴廊的另一邊,出現了兩個孩子的身影。姐姐薰香牽著弟弟的手,倆人有說有笑地從對面走過來;姐姐注意到走廊上的人影之後,很有精神地舉起手來打招呼。
「爹爹,外公,早上好。」
「哦,薰香和範兒剛起床嗎?」
「是啊,幸虧娘昨天去了一趟南府,今兒個才能拜託侍從讓我們賴一下床。」
薰香的發言讓司馬和也笑了出來,他輕輕地揉了揉女兒的腦袋。
「妳娘也是為你們著想啊,這話可別讓她聽見喔。」
「我知道啦。」
一般家中嚴父慈母的形象,在能廉親王府上是呈現相反的立場。因為在家的時間少,出外的時間多;沒有餘力和時間管教孩子的司馬和,僅是偶而和子女坐在一起聊聊天,再來以他的個性來說,也實在沒辦法真正對子女們嚴厲起來。對於司馬和來說,孩子們的存在或許是對現實生活的一種解放和救贖也說不定。
薰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父親說道:「爹,先通知你一聲,我今天下午要出去玩玩兒。」
「哦,當然可以。自個注意時間,要在門禁時間前回來哦。」
司馬和以一個父親的身份關心地提醒道,然後祖孫四人一起回到了用早膳的大桌子旁。
經過這幾天來的雲霧蔽日,太陽總算出來露臉了。話雖如此,雲朵的面積與藍天相較起來,還是佔有壓倒性多的比率,日照也依然微弱。
原本淑妃已經準備好了披麻帶孝所必須的簡樸衣裝,但是聽剛從宮裡回來的瑋柔瑋亭她們所說,因為除了能廉親王司馬和以外,諸位親王一時之間還沒辦法及時歸國,所以喪事舉行的時間也必須延後幾天。
不過,淑妃在這天,卻收到了一封信。
「小茜,幫我把它拆開來。」
正在書房跪坐著用早膳的淑妃,把被封蠟給闔起的信封交給了身旁的內侍女。她拿出拆信刀,然後將信平攤著切開信封邊緣。
把信取出之後,小茜立刻將信紙折起交給淑妃。淑妃道過謝之後接著閱讀起來,然後小巧的雙唇逐漸露出了上翹的弧形。
「似乎有什麼好消息?」
在茶壺與早膳盤旁跪坐的玉芳疑問道。從昨天公主回到別館之後,她整個人就再也沒有笑過,沒有侍女敢在這種時候上去說蠢話或做蠢事好逗她笑或引起注意。直到今天早上聽了廣播、看了報紙之後才曉得箇中道理。別館的氣氛也持續的低迷。
侍女們很清楚她們的喜怒哀樂,還有生活的重心,全部都是隨著一個人的情緒起伏而決定---沒有這份自覺的話,即使待遇再優渥,在這份工作上也是幹不久的。如果是能使公主殿下的心情恢復過來,不管是什麼樣的消息,也都令人引頸期盼。
「哦,這樣的,薰香姐她捎來了信,想問問今天下午是不是能來我這兒坐坐。」
司馬氏薰香是淑妃的皇叔,三親王能廉的女兒,就輩份與年紀來說算是淑妃的堂姐;兩人從以前開始就經常玩在一起。
一般來說彼此都有些身份地位的狀況下,在拜訪他人之前,得先寄出通知的信函並取得首肯的回音,這也是禮節的一種,也可以避免對方不在因而白跑一趟的可能性。從前這一來一往的流程可能得花上個把月,但在郵政系統發達的現今卻只要不到一天就夠了。
淑妃說得一派輕鬆自在,但是玉芳與小茜都面露難色,並且互望彼此。最後小茜擠了個眼色,決定還是讓玉芳來說。
玉芳清了清喉嚨:「殿下,不是我要說,但她畢竟是…」
「免說了,難得我有好心情。」淑妃把信紙對折再對折,收進腰際的刺繡小布包裡。然後,她衝著玉芳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笑了:「她父親和她,是兩回事。」
見淑妃態度這般明確,玉芳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麼,僅是點點頭,撫摸自己的髮辮幾下。小茜於是進一步問道。
「要我去給能廉親王的府上告知親王女殿下嗎?」
「麻煩妳了。」淑妃同意了小茜的建議,於是她便起身離開了書房。
在陣陣飄雨之中,一輛馬車駛近了皇宮外側的別館,駛過幾塘淺淺的積水後,在松樹林栽成的林道前停了下來。
馬車夫束緊了韁繩,慢慢地讓拉車馬停下來,別館入口處哨所的近衛兵們,立刻小跑步展開動作。碩大的頂蓋被撐了起來,近衛兵打開了車門之後,在地面上鋪了一張臨時的地墊,好與積水和溼泥隔絕。
在一切都準備好了之後,馬車上的乘客伸出腳,在先行從另一側下車的侍女攙扶下,步出了與地面有相當程度高低差的車座。
那是一位穿著新綠色絲製央服的少女,年紀約十五、六歲,上了些淡彩的頰面呈現出桃紅的膚色,明亮的一對眸子四處張望。她正在發育期的胸脯在腰衣與央服的托襯下被繃得緊緊的,雪白的香肩與身軀形成完美的黃金三角比例;以她的身材來說,穿上央服更加能夠凸顯出身段來。
「恭迎親王女公主殿下蒞臨。」
別館的禁軍鑲白營指揮令狐難率領禁軍幹部,上前鞠躬九十度,而那位少女也相當得體的輕輕點頭回應。
她把目光從眼前的這些人群轉向被雨水給籠罩上一層霧氣的林道盡頭,在那裡,別館的玄關前,站著三個撐著油紙傘的女孩。兩位托著主人衣服裙角的是侍女,而在中央那位,留著過腰長髮的小公主,則是對這裡露出了微笑。
看到這裡客人自己也笑了,伸出手來,稍微揮動幾下。
在這個被長時間降雨所累積的濕氣所襲擾的別館,有一位貴客來造訪了。對方是能廉親王司馬和的愛女,司馬氏薰香公主───就輩份上來說也是淑妃的堂姐。
為了接應這個貴客,別館裡的侍女們從早上接到通知信之後就開始進行準備,順便從御膳房調來這一週份的食材和炭火,同時也把家裡積的水和弄髒的地方給重新整理了一遍。
在強健的禁軍士兵兩人合力才能拿起的大蓬蓋遮蔽下,薰香領著兩名侍女從正面入口穿過林道,來到玄關門前,然後雙手撐住膝蓋,把身子向前傾盯著淑妃。
「不好意思,都是我任性的說要來,等很久了吧?」
「沒有的事,我很高興能看到薰香姐妳來找我呢。」
淑妃把紙傘擱在一肩,伸出右手牽起薰香的衣袖,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往內走。
因為薰香的衣服剪裁繃得比較緊且不方便行動之故,一被她這麼一來便覺重心有點不穩的向前傾,她帶來的兩個侍女連忙扶住她的手臂才免於跌倒。不過,淑妃還是很快樂的拉著表姐往館裡去。
這匆匆忙忙的一路拉著,急促地用腳蹬掉了鞋履,走上樓梯,便來到別館二樓。
淑妃轉過頭,對薰香先道了歉:「不好意思,這兒漏水得嚴重,給姐姐添麻煩了。」
「這也不錯,登高聽雨,飲茶對歌;豈不如古人般風流快活?」
薰香腦筋動很快地作出了能使狀況聽起來沒那麼慘的一種解釋,然後輕輕拍拍淑妃的肩膀。兩人精力十足,但對於跟在後頭負責伴護的侍女來說可就是苦差了,這兩位公主也似乎被雨給悶得久了,現在是一次宣洩的總爆發。
來到讀書間之後,薰香與淑妃各自找了坐墊跪坐於地,隨伴淑妃身邊的瑋柔和瑋亭端上了茶與點心;比較能幹的玉芳則在外頭指揮待命班的侍女們去作好客人一切需求的準備;桃花則率領著外侍女們繼續補漏水和擦地。
吳氏雙子端上茶之後,薰香忽然伸出手叫住她們倆,「等一下,妳們倆個先別走。」
薰香仰起頭來凝視著這對難以分辨的姐妹,然後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伸出手來指著左邊繫著青色髮帶的女孩:「這個是瑋柔,那一個是瑋亭吧?」
「噗~真可惜,猜錯了唷。」
淑妃先笑出聲來,而雙胞胎姐妹則是互望一眼之後露出了勝利的得意笑容。薰香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呵呵笑道:「哎呀,看樣子我的觀察力還是不夠。」
「不錯了,姐姐還有注意到髮帶,光這一點就強過很多人了。」
「啊啊──很羨慕妳呢,有這麼多有特色的下人們隨著,我也想要啊。」
聽了薰香的怨嘆之後,淑妃掩嘴笑了出來,然後端起已經盛滿綠茶的茶杯,送到口裡輕酌一小口後,說出了自己的感覺。
「其實並不是姐姐身邊沒有這樣的人,只是還未去發掘而已。」淑妃望向薰香身旁的侍女,那位侍女便連忙低下頭去。
「就跟牽牛花的藤一樣,僕役們的習性會隨著環境而有不同的表現,本來薰香姐妳那兒的家教比較嚴,這我是知道的...」
薰香聽著眼前這位小自己三歲的堂妹說話,專注出神地盯著看,並不時讚同的點點頭。就像是學生在聽老師說話似的,長幼的順次在這兒顛倒過來。
「所以說,如果薰香姐想要讓自己身邊熱鬧一點的話,」淑妃伸出了手指比向薰香的鼻尖,令這位大姐姐驚了一下,「妳自己得作出某些改變。」
淑妃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容,但語氣是認真的。聽了這番話之後,薰香似乎深感同意,於是自己也摸摸頭笑了。
「真厲害,淑妃明明比我小,但說起話來卻像個長輩一樣。」
「啊、沒有那樣的意思!」淑妃的臉上染了一層天然的腮紅,連忙揮手否認。
就這樣,倆人很開心地聊了一段時間。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淑妃忽然感覺頭頂有點涼涼的,抬起頭來,一粒水滴剛好打進眼珠子裡。
「呀!」淑妃眨了眨眼,用衣袖抹著瞳面,侍女們手忙腳亂的動員起來,瑋柔拿起了紙傘撐在淑妃頭上,而瑋亭則帶著另一把紙傘遞給薰香帶來的侍女。
「真是失禮了,讓薰香姐見到這麼狼狽的模樣。」淑妃苦笑道。「這別館是我母后搬進來時臨時蓋的,當初也只不過是想說靠御花園近點兒,本來就打算用過要拆掉,根本沒打算要留這麼久啊...」
「呵呵呵,不會,我倒覺得這很有趣呢。」薰香忍住笑意,善意地回應。淑妃也知道她的笑是出於好玩的笑,而並非嘲笑或惡意的笑。
「哎,雖然說住久了也自然習慣,但總是不大方便。為什麼不把這兒翻修一遍呢?」淑妃抱怨地嘟嚷著。
薰香思考一會兒之後,猜測地說:「是因為...有重要的回憶吧。總是有不願意拆掉的理由啊,我想。」
「回憶是嗎...呵,也都過去了。」淑妃把眼神望向窗外,「講到這,過往這時候我們都已經到行宮去陪父皇他們打獵去了吧...只可惜現在雨一直下,真是麻煩。」
「淑妃...」
在沉默一會兒之後,薰香露出哀傷的神情,低垂的雙眉使得原本精神奕奕的臉帶也蒙上了層灰色。
終於,薰香伸出手來,牽住淑妃的衣袖:「關於陛下的事,請妳要節哀順變。」
「不,沒有問題的,父皇的事,我也早有心理準備了。」
淑妃如此說道。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淑妃抬起頭來笑著建議:
「就先別提我父皇的事了,聊點什麼別的吧。」
「嗯,好的。」薰香也表示贊同,希望從這個令雙方都感尷尬的狀態轉移出去。
兩人都喝了口茶之後,淑妃親手端起瓷壺,再給杯子沏滿了茶水,然後開啟了新的話題。
淑妃用帶著疑問的口氣喃喃說:「能廉皇叔,我好像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呢...」
「啊,爹爹他昨晚才從東萊回來呢。」
「真的嗎?」
「雖然他總是忙的沒辦法陪我跟小範一起說說話,但看到爹平安回來我就很高興了。」薰香臉上露出真誠的笑靨。
淑妃又趕忙接著說:「怎麼樣,他有帶給妳土產或紀念品嗎?」
「有有,妳瞧這個。」薰香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個盒子,交給淑妃:「這是南洋的椰漿糖,我在家裡吃過,味道很香甜哦。」
「謝謝妳,薰香姐~~~」淑妃用幾近誇張的生動表情接過盒子,然後趴在薰香的膝蓋上撒嬌。
在過了一個多時辰的交流之後,薰香終究還是得在天黑的門禁前返回親王府。淑妃帶著內侍女們親自送她到門口;在乘上馬車前,薰香還低下身子來,抱了一下小淑妃,然後愉悅地笑了。
「啊,時間過的真快,希望下回早點來拜訪妳。」
「薰香姐不管何時來,我都會很高興。」淑妃把頭湊在薰香的耳際輕聲說道。
最後,司馬氏薰香還是登上了馬車,在車門關上後還不忘掀起廉子,向淑妃揮揮手道別。淑妃也笑著揮手目送她離去。
待馬車消失在視線的彼方後,一直幫淑妃撐著雨傘的內侍女玉芳在背後開口了。
「殿下,您可能不知道,但我必須說...」
「我都知道。」淑妃臉上的笑容從毫無拘謹的開朗,變成節制的微笑。「令狐上尉他們在交班時會對我做簡報,內容大致上也都曉得了。」
「那麼、為什麼還要...讓殿下您蒙受...」玉芳秀麗的眉目緊繃在一塊兒,因為憤懣而使得眼眶變紅。托著淑妃長髮的瑋柔和瑋亭也跟著低頭擤鼻。
「不過就是些無聊的傳言,相信我,薰香姐不會是那樣壞心腸的人。這件事背後另有黑手。」
雨繼續下著,水滴敲打在傘面上的聲音不斷響起,伴隨著小侍女的抽泣聲。淑妃轉過身來,然後摸了摸玉芳的頭,伸出衣袖來擦拭她的眼淚。
「對...對不起,在殿下面前...出醜態了。」
「這不是妳的錯啊,玉芳。」淑妃溫柔地把手掌放到自己的胸脯上,輕輕開口說:「我都知道,妳的忠心和妳的善良,妳對我的好意,我都可以感覺的到,就在這裡,令我在這種雨天裡也感到全身暖和。」
在玉芳止住哭泣之後,淑妃又把目光轉向薰香離去的方向。
「不過,我居然利用了她。這麼善良單純的人...我真可惡。」
玉芳因為無法理解主人話中的含意,而不解地牽著對方的衣袖;淑妃的唇緣滑出一抹苦笑,自嘲的苦笑。
一隊黑色的轎車駛過皇宮前的朱雀大街,沿著官署與官眷的聚集地一路駛向南方。在離開了寬闊宅院與對稱棋盤格局所營建的都城周邊後,車隊駛向了道路開始如下雨天的蜘蛛網般交錯盤結的新市街。
車隊一路保持恆等的間距以一排縱列直行,穿過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之後,來到了面對海洋的灣岸地區。沿著海岸道路開了數分鐘後,車隊減慢速度,駛近一處外觀看似圓形堡樓、但卻有著與其機能不相幅之華麗屋瓦和大樓牌的建築物。
那是央國名流常用於舉辦大型餐會或招待會的場地,福滿樓───今晚,央國的執政團隊計畫在此召開一場記者會,向大眾媒體詳細說明皇帝駕崩後的局勢與政府將有的作為。
央國的中書令曹公允,這位身穿夷服、領繫黃帶的眼鏡老者從被隨扈車團團保護的座車上走了下來,在隨扈的大傘遮蔽下前往會場。央國與外國的媒體記者試圖靠近去拍攝和訪問他,但在大批警察和隨扈的隔離下無法近身。
這位現在實質上統籌央國重大國策決定的重臣,同時也是執政黨的主席,可說是在皇帝駕崩後,央國如今的最高權力者。如今他從第二線站上檯面來,令許多的媒體都感到非常好奇。他走到會場入口附近,已經可以見到多位議員和閣僚官員在會場內外聚集交談。
有位幕僚已經在階梯上等待曹公允已久,一見到他來便趨步上前。
「中書閣下。」
「怎麼樣,能廉親王那邊肯放手嗎?」不待幕僚打招呼完,曹中書就直接地詢問道。
「是,關於那件事情,實際上...」
「給我簡單扼要的答案。」
於是幕僚一邊用手巾擦汗,一邊跟隨著中書令的大步,敘述了狀況。
「什麼?談不攏?你說他,對這個條件還不滿意?」曹中書露出了厭惡的神情,嘴裡小聲嘟嚷著:「那傢伙想要全拿嗎...嘖。」
進入會場之後,另一個被人群所簇擁的焦點注意到了剛到來的曹公允,兩團人群像是互相吸引般地接近,然後位處核心的兩名權力者靠在了一起。
央國門下省侍中段秀,是一位年約五十餘歲,正值壯年的政治人物。由於形象清新和作風務實,因此得到輿論和民眾的期待,極有可能接任執政聯盟黨魁的職務。對於不服老的曹公允來說,眼前的這個男子是自己在黨內最具威脅性的競爭者---但現在為了眼前的現實環境,兩人也不得不暫時聯合在一起。
在相互握手之後,臉上帶著招牌微笑的段侍中先開口了:「和親王談妥了嗎?」
「砸鍋了。」曹公允搖搖頭回答。
「哦呀哦呀,還真是糟糕的消息。」即使得知這個消息,段秀的臉上依然掛著一號笑容。
「那一票人搞不清楚狀況,在政壇,沒有給他獨大的空間,要講平衡的。可他們連這個都搞不懂、得寸進尺起來。」
曹公允憤憤不平地批評道,段秀跟著這位老先生走一段距離,保持一臉瞇瞇眼的微笑,思考些許時間之後開口說話了。
「既然不能合作的話,只好想辦法孤立他、排除他了。」
聽到這番話,中書令停下腳步:「你的意思是去拉攏諸位親王?」
「正是。雖說名義上我們掌著六部九監,但實際要鬥起來,多少使喚的動是個問題,尚需得有兵權作後盾。真打倒不至於,只是個威嚇作用,逼他不敢妄動。」
段秀的口氣聽起來就像在講家裡生活瑣事一般的親切自在,那張臉就好像早就給畫好的央劇臉譜,永遠只有一種形象。曹公允注視著這名小他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會兒之後,也笑了。
「那麼今晚就開始著手準備吧,這事最好儘快解決。」
「嗯,我明天就會去拜訪尚武親王殿下,今天已經把通知函寄過去了。」段秀點點頭。
「哦…還真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啊。」曹公允稱讚道。
司馬掠回到親王府時,天空已經暗了,但還趕得及在家裡吃頓夫人作的晚飯。在回到家中之後,卻從巴的口中收到了幾個消息。
「下午有兩個人打德律風來找你唷,除此之外,有人寫信說要來拜訪呢。」
巴將信遞給了司馬掠。在丈夫閱讀著信的內容時,巴好奇地問道:「段先生是你的朋友嗎?」
司馬掠一邊讀著信的內容,一邊淡淡答道:「不,只見過幾次面而已。巴,你說有人打給我德律風?」
「啊,對呀,我把名字和電話抄了起來。」
巴從小繡包中取出一張筆記紙,遞給司馬掠。紙上寫著兩個電話號碼,一個非常熟悉,而另外一個卻是完全沒有印象。
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司馬掠走向放在走廊邊的德律風,開始旋轉撥號盤。他打算先打給那個熟悉的號碼---那是水師陸勇新京營區某個分機的號碼。話筒那頭響了一會兒之後,有人接聽了。
「喂,央國水師陸勇新京…」
總機小姐的話還未落,司馬掠就對她說:「我是鎮守府總兵司馬掠,幫我接九號分機。」
「…是、親王殿下!」似乎對於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而感到驚訝,總機小姐很快按下了轉接鍵。
又響了一會兒,有人接了起來:「喂,保安課您好。」
「佟少校,是你找我嗎?」
「啊,殿下。沒錯沒錯,下官打這一支是想通知您一些事。」
「說吧,我在聽。」司馬掠允諾之後,話筒另一頭的佟少校就繼續說下去了。
「是這樣的,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們的課員注意到了…」
司馬掠仔細聽著,然後不時嗯嗯應聲表示自己有在聽,他又跟巴要來了筆記本和鋼筆,在放德律風話機的檯子旁抄寫起來。
水師陸勇的保安課,實際上就是擔任在陸軍裡的憲兵職務。不同之處就是保安課只是臨時從一般水兵裡挑選編組的,不具司法警察的身份,僅能驅趕闖入基地的非關係者、將所屬轄區內的違紀者逮捕。
這個週末輪值留守的保安課水兵們,向保安課長報告發現形跡可疑的車輛,停留在基地附近,車輛的玻璃似乎經過處理無法看到內部情況,車上乘坐著四人一組的黑衣人,輪流下車休息和補充食物飲水。
雖說平常有一些跑軍事的記者、從鄉下或水兵學校跑來看戰艦的鄉巴佬和毛頭學生、駐外使節與便裝的武官會跑來基地外攝影或是蒐集情報,但平常並不會特別加以制止。
「那麼,你的處置為何?」司馬掠聽到這裡疑問道。
「…因為是在轄區外,也不清楚是否有觸犯要塞地帶機密法,所以下官想跟殿下打電話徵求逮捕許可。不過,因為找不到殿下,所以就先擱著沒有處置了。」
「判斷的很好。那麼,現在那些人呢?」司馬掠給予對方稱讚。
「還在樓下,就在基地外邊。」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之後,司馬掠給予了指示。
「無視他們,只要繼續監視就好了。記得不要驚動他們。」
「是,屬下瞭解。」
「嗯,還有,明天麻煩你清查一下營區器械庫裡的存量,拜託你了。」
電話掛上之後,司馬掠又思考了一下,然後再把手指扣在播號盤裡撥打起新的號碼。剛端完菜上桌的巴,探頭望向走廊上的丈夫喊道:「老公、開飯囉。」
「哦,好,沒問題。」司馬掠打通了那支陌生的號碼之後,話筒中嘟了幾聲,有人把它接了起來。
「喂,今天天氣不太好啊。」
聽了這句話和嗓音之後,司馬掠遲疑地慢慢說:「…是夏語添嗎?」
太陽逐漸升高,時間慢慢接近午時。尚武親王府上的爐灶也冒起了陣陣白灰的炊煙,如同周圍街坊上的民居一般。
「真的不用特別準備嗎?今天不是有客人要來?」
在自家用的吳服外又多罩了一件白色圍裙的巴,一邊戴上隔熱手套一邊不解地對司馬掠發問道。司馬掠點了點頭,肯定的回答:「我跟他弄一間房聊些事,就跟平常一樣就行了,把昨晚的剩菜熱一下端出來應付應付,再炒個蛋或青菜之類的下飯吧。」
巴在確定之後,衝著掠微笑一下表示瞭解,然後返回廚房裡工作。司馬晴斜眼看了只穿著央式睡衣的父親一下,然後輕輕問道:「父親真有那麼討厭對方?」
「啊,也稱不上是喜歡,但總不能拒絕或是下逐客令嘛。」
司馬掠很老實地吐出了真心話,然後坐在晴身旁的座位,嘆了口氣。過了好半晌之後,他轉頭過去對兒子說:「你待會要偷聽或幹什麼的我都不反對,但絕對不准跟你娘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知道嗎?」
「是,孩兒知道。」晴表現出難得的恭順,眼神中出現一絲對帶著威嚴神情的父親懷抱的畏懼感。
「~有我幫的上忙的地方嗎?」短髮少女來到廚房的門口徘徊著,已經有足夠的僕役協助的巴於是轉頭對她說:「妳爹待會要見客人,幫他按摩一下肩膀和背吧!」
「好!」櫻點點頭之後往司馬掠的方向跑過來,「爹爹~」
「好,我知道了,妳幫我踩踩背吧。」司馬掠笑了笑,把央衣的衣襟打開,讓上半身赤裸,露出塊塊條條的分明筋肉;然後趴在光滑的木板地上。
櫻用雙手把裙角抬起些,然後稍微調整一下力道,把腳踏上了父親的背肩。她照著司馬掠的命令把腳步前前後後的挪動著,而司馬掠的臉上則露出享受其中的表情,並不時吐出舒暢的大口氣。
「我說啊,爹,你真的老了。」晴在看了一會兒之後肯定道。
「沒有錯,你以後也會變得像我這樣,脊椎生刺、腰盤歪斜、筋骨痠痛,因為你是我兒子,該來的總是逃不掉的。哈哈哈!」
司馬掠毫不在乎的反咬了兒子一口,然後叫櫻停止踩背,「小櫻,妳幫我搥搥背吧,就敲中間那一條,知道嗎。」
「沒問題!」
櫻一副樂在其中的表情,騎上了司馬掠的背,用小小的素白雙掌握成拳頭,輕輕敲打那粗壯的銅色肌肉。看了一會兒之後逐漸覺得有種嫉妒感的晴,最後為了不讓自己心浮氣躁,於是跑去洗個冷水澡進書房去讀書了。
趁著晴不在的時機,司馬掠仰起頭來:「我說小櫻啊~妳待會可以幫我作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爹爹有什麼吩咐?」小櫻停下拳頭問道。
「耳朵靠過來點,對,我只跟妳一個人講。」兩人耳語一陣。
過了不久之後,王府裡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一位路過走廊的僕役去接了之後,把頭轉往起居間的方向大喊:「王爺!夫人!客人已經到了!」
「哦,這可來啦。」
小櫻從爸爸的背上退了下來,在他坐起身時,細心地將他鬆脫在腰際的上衣給幫忙穿好,掠摸了摸女兒的頭之後,笑著出迎訪客。
已經準備好飯菜的巴,連忙脫下圍裙,在給予家丁們最後的指示之後,以女主人的身份跟著丈夫一起來到玄關迎接。
在門房的帶領下,身穿夷服的段秀往親王府的門口走了過來。他見到玄關前站立著尚武親王夫婦,臉上面帶微笑,高舉手臂親切地揮了幾下。司馬掠盡可能擠出同樣和藹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尚武親王殿下、親王夫人殿下,今日在下能夠有幸晉見,實在是…」
連串的客套話如從漢密斯進口的最新式彈鏈機關槍,一排排央字從他的舌間流利地蹦了出來。司馬掠幾乎差點想要制止他繼續扯下去,但是巴的一句話終結了玄關前的單方面發言。
「午飯已經好了,我們趁熱吃吧。」
「啊,司馬夫人說的甚是。」
段秀也應聲附和道,司馬掠趁他撇過頭去時白了一眼,然後順道看著親王府的門外。除了他本人乘坐的車輛以外,還配備了隨行的隨扈車和人員,但現在都被留在了門外。司馬掠的眉頭微皺了一下。
「來來來,這邊請進。」在巴的帶領下,段秀跟著走,以司馬掠押後的形態在走廊上列成了一條單縱陣。雖然段秀不時回頭向司馬掠挑起話題,但是司馬掠都只是微微點頭。
在日常生活的起居間裡,難得一見的擺起了高腳的圓形央桌---因為家裡是巴在下廚的關係,一般來說平常都是圍著和式的炕爐桌吃飯,但現在把炕爐上的石鍋被移開了,榻榻米也被挪走,露出光滑的木板地面,上頭再罩了張桌子。
因為不曉得對方是否是反和人士或是央族中心主義者,所以司馬掠為預防萬一的作了這樣的準備。雖然央國跟北島諸國有著非常深厚的文化交流傳統,但因為近一個世紀以來與納東皇國和甲府武家的衝突,使得央國和北島兩側都出現不少敵視彼此的民族主義者。
不過這些擔心似乎都是多慮了,對手是典型的政客。政客是壓根兒不會在乎這些無謂的意識形態---不過這還得下個「對選情沒有影響」的但書。
一家人與客人一起圍繞在桌旁,吃了一頓簡單而緊密的午餐。司馬掠看得出來段秀在行前有作許多功課,而且也善選話題,至今已經用幾個笑話逗的巴和櫻咯咯直笑。晴則是緊繃著一張臉,並不時注目老爸的眼神。
「…哈哈哈,就是這樣。對了,聽說殿下也有一輛跑車?」
持著酒杯的段秀轉過頭來詢問親王,司馬掠在愣了一下之後,點點頭肯定。
「威氏汽車的D160。」
「噢,漢密斯車,有眼光。下回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給殿下介紹幾家不錯的廠商讓您認識認識。」客人迎著一張笑臉親切地說。
司馬掠應答著「是啊是啊」,然後把杯中的酒喝掉。巴作出要為丈夫倒酒的動作,卻被他揮揮手阻止。司馬掠用左手食指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現在他覺得腦袋開始疼了起來;這並非因為酒精的效力,而是來自於別的肇因。
在花了約半個時辰結束了午餐後,司馬掠帶著段秀來到親王府東南角一隅的和室裡,然後待巴盛了茶和羊羹送來之後,一邊跟巴道謝一邊關上了門。
拉上紙門後,司馬掠板著一張臉轉過身去,對段秀主動開口了。
「有什麼要緊的事便快說吧,我這人浸了洋醬缸,行事上比較不近人情,還請見諒。」
以對陌生人來說,是很重的口氣。但對方顯然不認為自己是陌生人,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但其語調倒是有了些改變。
「若令殿下感到不快的話,小臣在此向殿下謝過罪。」語畢俯身即磕。
「免禮了,平身坐。」司馬掠在段秀的對面盤腿坐下。
段秀抬起頭來,「相信殿下也應該對這幾天的時局有所知悉吧。」
「不,我不清楚。」
「不清楚?」段秀顧作驚訝似的眨了眨眼睛,「但殿下您是親王,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叔輩,同時照我大央祖宗律例,也是第四順位的皇位繼承人。」
「我是央國水師陸勇總監提督。就僅是這樣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了。」掠以相當肯定的口氣說出自己目前的職務,然後拿起茶來喝了一口。
「殿下真是一身凜然,小臣深感折服。」
「不敢當。」
臉上仍帶著那張標準的笑容,段秀在沉默未久之後,清了清喉嚨開口了:「那麼我便開始說明吧。這幾天以來,因為皇帝陛下駕崩之故,許多勢力已經在檯面下開始蠢動,妄圖顛覆央國。」
段秀繼續解釋著這幾天以來所發生的狀況,包括了不明的地下電台廣播節目、在市街中散怖的抹黑傳單、以及種種令人憂心的可疑事件。一邊聽著他的說明,司馬掠自己也不動聲色的思考著,把這些新得到的資訊和手中已經掌握的情報作整合。
在話告一段落之後,段秀的雙手扣在膝前,對司馬掠作出一個叩首。
「殿下,小人謹代表央國內閣閣僚全體,向您徵求合作的同意。」
「...」司馬掠沒有答話,並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段秀接著繼續說下去:「對於此事,我們也準備了與殿下的名份相應的贈禮。」
「喔。」親王的語氣向下一沉,作了個短促的收尾之後,段秀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如果殿下同意協助的話,在公主殿下依央國律例繼承皇位後,本黨會在議會主導通過冊立您為攝政王的決議案。」
此話一落,隔壁的房間就傳來什麼東西被撲倒在地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乒乒乓乓的短促混亂,以及「嗚~!嗚!」的掙扎聲逐漸遠去。段秀狐疑地轉頭過去,但是司馬掠用做作的咳嗽聲吸引回客來的注意力。
「關於您的提案,侍中閣下,很遺憾。我必須拒絕。」
用簡單明瞭的態度表達了回絕的態度後,司馬掠的雙眼直盯著對方,相較於其有力的視線,段秀的神情似乎凝結住了,僵住的面容上,迷茫的眼神遲疑了些許之後,才反應過來。
「殿下,您剛才說的是...」
「您並沒有聽錯。」
「如果可能的話,還請您再慎重考慮...」
司馬掠揚起了一側眉毛:「段侍中,你我都這麼一把年紀的人了,難道會不知道一句話要對別人說出口前,還得慎重考慮的嗎?此言莫非是說本人草率行事?。」
「不、絕無那個意思。」段秀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輕輕搖搖頭。
「那就好。關於這次您的提案,我不會跟別人提起,也不會對外洩露出去的,請放心。」
掠作出用手撐起身欲站起來的動作,看似要準備離開了,段秀於是出聲叫住親王。
「殿下,請留步。」
「嗯?」
「可以冒昧請教一下,何以拒絕的理由?莫非殿下已經早有打算?」
「這還需要我來回答?央國的憲法幹什麼用的,我相信侍中閣下比我清楚得多。」
司馬掠的嘴角揚了起來,稍微瞇起的眼皮角度給人送出一道訊息;就彷彿是在嘲笑對方缺乏常識似的輕視。段秀咕嚕一聲吞下口水,手掌按住自己的心門,緊咬住雙唇承受著這凌厲目光的照射。
央國憲法明定,皇帝得在內閣與選舉之社會賢良的協助下組織政府,並管理國家大事與日常行政;任何超出這個範圍的代理人或是代理政府,行使超越現有內閣權限的立法,明顯都是觸及了憲法的根本,這點段秀不是不知道,而是他打算有意的技術犯規稍微越界一下而已。
究竟是內閣有意破壞憲制、抑或是把親王的兵權借來擋一下之後再透過法制把攝政位架空?不管是往一種方向思考,很明顯都不會是什麼漂亮的答覆。
「我言至此止,希望你們內閣三長再把現狀好好考慮清楚。嘿咻...」
司馬掠站起身來,然後伸了個懶腰,稍微活動一下筋骨之後,出聲叫醒了怔在原地發愣的段秀。
「喂,起來吧,難不成還想留在這兒跟我吃晚餐。」
掠以輕鬆的口氣開玩笑道,但是對方卻匆忙的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低頭鞠躬表示感謝這次的接見。兩人在禮貌性的互作一揖後,走出面會的小和室。晴在走廊上緊緊盯著走出和室的父親和客人,拳頭握得緊緊地;而櫻則是拉著晴的臂膀。
司馬掠沒理會晴,他帶著段秀往外頭走,親切地趕人送客。
「哎呀,要走了嗎?我還沒弄好點心呢...」巴從廚房裡走出來,看著兩人詫異的說。
「沒關係,我送段先生出去,妳就當成做給孩子們吃的吧。」
司馬掠用這個方法打發掉妻子之後,把段秀帶到玄關前,然後牽起對方的手,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爽朗地笑了笑。
「下次如果不是為了嚴肅的事而來,不妨我們出去外頭喝個酒聊聊天。」
「...是的,親王殿下。」段秀的嘴角露出了苦笑,然後把寬邊帽戴上頭頂,轉身撐起雨傘,走出了親王府的大門。他與隨行車隊的蹤影,最終消失在灰暗的綿綿細雨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司馬掠不禁覺得有點小失望,抿起了嘴唇。
在他背後,司馬晴緊皺著眉頭衝了出來,抓住司馬掠的背,大叫一聲:「爹!」
「嗯,怎麼了啊?」
「你、你、你...你剛剛到底是在發什麼...」
晴的臉上露出難得慌張又著急的表情,拉著父親的衣服,司馬掠見到這個樣子的兒子也不禁笑出聲來,然後拍拍晴的腦袋瓜。
「放心啦,不會有事的。倒是你啊,小孩子就別偷聽大人講話~」
「我已經不小了!」晴幾乎是大叫地抗議道。
「要不然,我幹嘛要吩咐櫻去阻止你?」掠轉過頭衝著兒子露出一張燦爛的笑容,在知道自己根本從頭開始就被看破的事實後,晴也沮喪的垂下首嘆息。
司馬掠忍住心裡想要竊笑的欲望,把視線再度往飄雨的戶外看去。在親王府門口管門房的家丁和警衛已經在開始動手把門關上了,但是在紅色的漆木門關上前,他注意到了門外站著一個撐著紙傘、身穿傳統女用無肩央服的女性。
她有著一頭經過細心整理的烏黑頭髮,在兩耳後上方編成了兩塊盤起的繡球;細長的丹鳳眼和微笑的粉色雙唇散發著獨特的優雅氣質,而兩鬢垂下的髮絲上,所繫的黃絲帶才是令掠憶起的關鍵。
「阿穗妳...」司馬掠難掩驚訝地看著站在雨中的女子。
「真抱歉,沒有通知一聲就來拜訪了。」帶著優雅笑容的央國女子來到了玄關下,輕聲對主人說道。
「不,不會。只是很久沒見到妳...真的有些驚訝。」
司馬掠笑著牽起訪客的手,把她帶進了起居室中。正把剛煮好的仙草端出來的巴夫人看到丈夫牽著素不相識的女子回來家裡,從心底升起了一股防衛心。
「請問這一位是?」巴看著掠問道。
司馬掠嘆了口氣,看樣子要跟她解釋清楚得花上很大的功夫了。
「這位是我的...」司馬掠把頭轉向穗兒徵詢她的同意,她眨了眨眼睛,示意希望對方保守秘密。在思考一陣之後,掠答道:「朋友,一個在漢都樓開店的朋友。她的名字是林氏穗兒,這位是我內人司馬氏巴。」
「哦,曾經在報紙上看過您的事蹟。您就是那位北島的公主?」穗兒依著北島式的慣俗低首彎腰問道。
「是的,正確來說是甲府國的公主。」
「真厲害,您央語說的很好啊,而且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是兩個孩子的媽呢。」
穗兒好奇地問道,巴也露出笑容點了點頭,聽到了對方的稱讚之後,臉上僵硬的表情也稍微化了開來───她就是這麼單純的女人。
巴的眼睛瞇了起來,然後隨即擺出待客專用的微笑。掠的背脊因此而升起一股寒意。「噢,這樣啊。那麼你們倆要在客廳談嗎?我去準備茶水。」
「就在剛才的地方招待她就好了,我有事要和林姑娘單獨談。」
然後司馬掠把在待在起居間裡的長子晴和女兒小櫻都介紹給客人聽,在瞭解了家庭成員的構成後,穗兒也一一向他們表示自己的禮節。
在掠拿出坐墊時,巴也端著茶和羊羹蛋糕來到和室,在放好這些茶點後,來到門口彎腰一鞠躬,倒退著離開房間並輕輕關上門。
「來,坐坐,甭拘束,把這裡當成自己家。」
雖然掠這麼說,但是穗兒依然很矜持地緩緩屈膝跪地,雙手扶著裙擺,優雅端正的以跪坐姿面對直視著親王。她微微低頭,輕聲說:「好久不見了,叔叔。」
「是啊,好幾年了。上回見到妳時,妳還是個學生呢。」
「我也是,聽說叔叔您結婚的事情,我也感到很好奇。」端起茶來,稍稍晃晃杯子,送到鼻前微嗅,再移至嘴前輕酌一口後,林穗笑逐顏開:「不過、看來您有位賢慧的內人在身旁陪伴。」
「哈哈哈...雖說手藝很好,但其實也挺傷腦筋的。」
「不只是手藝好而已。家父常說,從泡的茶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性。」
「家父是指...」
「噢,過繼之後的。」穗兒又向掠補充解釋道:「雖然稍微急燥了些,但是有著甘甜辛口的味道,我相信叔叔您有夫人的陪伴,是很幸福的。」
「這麼說也沒有錯。」
司馬掠看著她笑提往事,不自覺的流露出懷念的語氣。兩人喝茶談笑了一會兒,直到穗兒將茶杯從手中放下,擱到了盤子上換口氣為止。
「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拜訪叔叔是有事告知。」
「請說。」
「您正在陷入無法脫逃的死地之中。」
她開口之後,尚武親王的眉毛微微的揚起了些許,態度有了明顯的轉變,眼神逐漸變得提防起來,然後用帶點冷漠的語調回答:「我原本期待妳講些什麼不一樣的,結果妳也是跟外頭的傢伙一樣?」
「置身風暴的核心,卻坐視它往自己身上撲來,既不防備也不躲避。這樣子還能不稱之為愚蠢的話,這世界上可就沒有笨蛋了。」
「妳想表達什麼。」
「叔叔以為,您可以在拍岸怒濤的侵襲中,不沾一滴水珠嗎?」
尚武親王哼了口氣之後,垂下了寬厚的雙肩。他自己也很清楚,作出決斷的時刻遲早要到的,但他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與對方講個清楚。
「我也過了四十歲,妻小都有了,精力和幹勁也離我遠去了,剩下來的就只是希望見到晴和櫻他們平平安安長大。我想要盡可能不去淌這潭渾水...」
「那也得看別人想怎麼對付你而定。」
司馬掠的眉頭深皺,緊盯著穗兒,但她的眼神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一眨一眨的,目光的焦點未曾從司馬掠的臉上移開。
「好吧,那依妳的高見,又是怎麼想的?」
雖然口氣中帶著明顯的抗拒與派斥感,但是司馬掠准許了穗兒繼續說下去。親王眼前的姪女挺直了腰椎骨,以像是要在空氣中融化的輕聲細語慢慢說道。
「三皇叔他的立場,不管怎麼看都是與您相對立的。縱使叔叔您加入三皇叔的勢力,時候到了,也必定要有人慫恿他動手。」
「至於內閣三長,他們雖想要與軍方的大老合作,但尚缺一個可以扶立的攝政人選,然而這也是很不好的選擇。在事情落幕之後,肯定會被解除兵權,然後架空當成牌位似的供起來,最後再實質的取消攝政。也不能排除最糟糕的打算。」
「如果原地不動的話,被以上兩派圍剿,視為敵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我知道。」尚武親王換了個姿勢,把左腳從盤腿姿中抽出。
穗兒稍微喘口氣,喝了杯茶潤潤喉繼續道:「叔叔有聽說過鷸蚌相爭的故事嗎?」
「妳是說...」
「是的,讓那兩造先鬧起來,等到內閣元氣大傷,反亂者也陷於不義之時,再一股作氣舉兵討伐之。」
「別開玩笑,妳想讓漢都樓城化為戰場嗎。況且,我即使另立勢力,其他皇子們也並非會袖手旁觀吧...」
「放心吧,叔叔。您難到沒看到現成的一個大好選擇嗎?只要走這條路,就能名正言順了。」
一時之間,司馬掠還有些轉不過來,他用疑惑的目光盯著穗兒的眼睛,於是她把解答說了出口:「支持第一順位繼承人、司馬氏淑妃公主殿下。」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看起來像是在說笑嗎?」穗兒抬起眉毛笑道。「請待我解釋給您聽,為何支持淑妃公主殿下是叔叔的最大利益。」
於是穗兒開始對司馬掠展開了雄辯不絕的說服:「大皇叔他個性溫弱,且已滿足於扶南王之位。但其亦不願見到能廉皇叔掌權,不然他遭到削藩或是性命之危險的可能性很大。克薩爾汗王雖無野心,但難說其妻是否會把他煽動起來,而且他也握有一定兵力,若要參與政爭也不欠叔叔您一人的份,所以不適合與他結盟。然而,淑妃公主手無兵權,不能動搖叔叔您的地位;又是正統的直系後裔,在法理上、道統上都合乎邏輯。只要把淑妃和內閣成員作出切割,再塑造出敵對政變勢力的反派印象,就能取得央國和國際間的認同了。」
「跟古人一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不,該說是天女吧。是這樣嗎?」
「可以這麼說。」穗兒點點頭。「至於、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後,跟內閣進行交涉的時,只要堅持以下三點要求就行了。」
「由司馬氏淑妃公主殿下繼位為女皇。
以皇帝詔命的形式,封尚武親王為攝政。
若想要續保組閣權,而不被皇帝解散,就得把攝政權法制化。」
在聽完穗兒的計畫之後,司馬掠讚佩地嘆了一聲。巧妙地以皇帝聖旨的崇高性,避開了可能會被架空的陷阱;如此一來,攝政就不是向內閣與政府負責,而是獨向皇帝一人負責。相反的,因為皇帝握有否決權和解散內閣的權限,無疑可以控制央國政府的主導性。司馬掠往後坐開來,靜靜的思考著。過了數分鐘之後,親王抬起頭來,用略帶些挖苦的口氣笑著說:
「阿穗啊,我實在是沒想到,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陰險了。是皇兄還是林大夫教妳的呢?」
「嗯---算是被友人給影響了吧,不過我自己也認為實況應該不會這麼順利,細節還要再詳考才行。這麼說來,叔叔是願意採納小女的建言囉。」
「可以這麼說。多虧了妳的指點,原本有些迷惑的我現在也有了行動的方向。」
「那麼,我個人也有兩項私人的要求,希望殿下您能聽聽。」
「唔,請說吧,就當是還妳一個人情。」
「首先,我要求叔叔您能夠保護好淑妃殿下。再來,在新京基地有一位海軍軍官,名叫楊文里,希望叔叔多加注意。」
「哦呀,來找我幫忙喬人?」司馬掠笑了出聲來,「妳這些年還真的學壞了不少呢。」
穗兒搖搖頭,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的能力很強,絕不會令您失望的。」
知道對方是認真的之後,司馬掠點點頭,收起笑容,把拳頭置於胸口,用相當嚴肅的態度對著穗兒作出承諾。兩人在那之後又喝了幾口茶,把一些較為細節的問題和可能採取的行動討論完之後,穗兒也準備要告別離去。但在那之前,司馬掠突然想到了些什麼,對她比出了以食指一根遮住嘴唇,示意她先別說話。
掠站起身,悄悄地走到門口,拉開紙門,然後經過走廊來到和室的隔壁間,唰地一聲拉開房間門口。
房間裡的巴正拿著杯子貼在紙門上仔細聆聽著,晴則是挖了一個小洞用窺孔探視,櫻也湊熱鬧的跟在旁邊。見到突然進來的司馬掠,母子女三人頓時跌作一團,紙門也被推倒了,穗兒輕巧的跳開閃過倒下的紙門。
趴在地上的巴露出尷尬的笑容,向司馬掠伸出手招了招。
戴著有邊禮帽,身穿大風衣,鬍子雜亂叢生的中年男子來到了郵局之後,拿出一個黃色的牛皮紙袋,將它遞給櫃檯後方的局員。
「平快或掛號?」
「急件掛號,新京,拜託了。」
局員頭也不抬的寫下幾行字,緩緩答道:「請再貼五央圓的郵票。」
好不容易把東西寄出去了之後,夏語添走到郵局門外,撐起雨傘,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沿著路肩步行。這幾天下來,夏中校一路從新京追查到漢都樓,越挖越深的結果卻令他感到越來越心寒。
經過多重洗錢變乾淨,不易追查的資金換成了不明的「貨品」,離開了平波,預定在鳴門上岸。根據線民所說出貨包裝的方式來看,極有可能是輕軍火,而且並非是挾帶等級的小數量。
同時這些帳戶裡經手的錢也開始活躍起來,越來越多的情報都指向央國軍方內正在蘊釀某些東西。為了不使尚武親王殿下受到牽連,夏在德律風中告訴司馬掠,今後將不會直接面見交付東西,而是透過特定的郵政信箱進行連絡與情報交換。
只要再一步…再一步就能捉出潛伏在央國軍隊中的陰謀家了。夏語添很有自信的提高了精神,走回在漢都樓市郊租用的公寓。
在門口與大樓管理員打聲招呼之後,夏中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走上三樓。來到自己所租的房間,插進鑰匙,旋轉,門鎖解開---那一瞬間他察覺到了不對勁。
清楚的記得,自己在出門前,鎖了三道反鎖。房間裡傳來腳步聲,夏想都沒想就轉身往樓梯口狂奔,鐵門被猛地推開,拉槍機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快跑啊---!!!腦海中只剩下這個念頭。
腳步聲緊跟在後。夏在二樓樓梯口的窗檯中鑽出去,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縱身躍入巷口的垃圾堆裡,顧不得身上已經被雨水給淋濕,只管沒命的跑。
跑了一段距離之後,他藏身在暗巷的轉角後,仔細聆聽著那追來的腳步。三、二、一,就是現在!夏語添從轉角處竄出,撲向背對自己四處張望的黑衣男子,將他手上的槍打掉,然後騎在這傢伙的胸膛上,猛往鼻子和臉頰上揮拳。打了數十下之後,黑衣男子鼻樑上的墨鏡被打碎了,扭曲流血的面容似乎失去了意識。
夏把泡在雨水中的槍撿了起來,塞進自己的腰帶裡。然後,他開始翻找黑衣人的口袋,希望能找到些什麼。然後,摸索到一個觸感類似皮夾的東西之後,夏語添把它拿出來,嘿嘿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傢伙是哪兒派來的…」
在打開皮夾之後,夏卻愣住了。裡頭的一張證件上,明白的點出了這個黑衣墨鏡男的身份:央國刑部特派調查員。
「不會吧…可惡…混帳…」覺得狀況十分不妙的夏語添想要站起身來,卻感覺到後腦杓被一根硬物給抵住。他連說話或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啪。
被九釐米子彈打穿的頭顱無力地倒在積水中,血液隨著雨水拍打逐漸被沖淡。站著的黑衣人拍拍地上的黑衣人,把對方叫醒。
「沒事吧?」
「唔…」
「真是的,怎麼會大意到這種程度。把這傢伙處理一下。」
「是。」被叫醒的黑衣人摸摸被打扁的鼻子,然後從垃圾堆中找出夠大的麻袋。
下午,在家中收到了夏中校的報告書之後,司馬掠想要打德律風過去與他確認,但是卻發現這支號碼再也撥不通了。掠的雙唇緊抿,事情已經到了即使會留下痕跡也無所謂的地步;換言之,對方已經準備要幹了。
掛上話筒後,司馬掠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查找一下之後又撥出了幾個號碼。
當天晚上,原本預定從克薩爾將經東北方面轉機到漢都樓奔喪的東克薩爾汗王,宣稱因病而暫時不克前往。扶南王則是上了機場的飛機後,宣怖因暴雨而取消既定行程。
司馬掠在撥完這幾回之後,轉過身來對妻子道:「巴,這幾天妳就帶著晴和櫻,先回娘家一趟。」
「但是…為什麼要…」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別遲疑,照作就是了。拜託妳,接下來我要作的事可能有些不合情理,但是我唯一能信任的幫手就只有妳啊。」
語畢,掠就趁著巴還無戒心時低頭把嘴唇湊上去,與她接吻。巴張開雙臂抱住了掠的臂膀,閉上眼睛,沉醉在丈夫的擁吻與溫暖的懷抱中。過了一會兒之後,掠抬起頭注視著巴,拍拍她的雙肩。
「我愛妳,也愛孩子們,所以請相信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嗯…」巴點點頭,「今晚可能不太夠,我今明兩天打包,後天就帶孩子們回去。」
「晴我會跟他説的,至於櫻的話就麻煩妳好好照顧了。」
「好,我知道,孩子們都是我生的,別擔心。」巴握緊拳頭,硬露出強顏歡笑。
「很棒,就是這番氣勢。」掠也笑了,又在巴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剛入夜,能廉親王府上的走廊便跑過了幾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隨即在數人簇擁之下,能廉親王司馬和與幾名幕僚邊走邊談地快步走向會議室。
「你說什麼?」
「屬下認為,事跡可能已經暴露,我們最好提早行動。」
身穿黑馬掛的男子面色不改地在能廉親王和刑部尚書面前報告道。聽了他的這番話後,司馬和的額頭上滲出幾滴汗水,鄒尚書的皺紋則是折得更加緊繃了些,然後有些不悅地提出了質疑。
「這回事出突然,已經比原先計畫要省略掉許多環節了,真有必要再提前嗎?」
「是這樣的,屬下那裡的幹員回報,他們被來路不明的探子給盯上了。」
鄒尚書深吸一口氣,然後按住眼窩緩緩問道:「你們怎麼處置?」
「已經處理掉了,關於對方的身份還在徹查,但還不能確定是哪個勢力派來的。」
接下來,一陣沉默之後,在鄒尚書再度開口說話之前,司馬和先一步開了口。
「仇先生,請容我問個問題...」
「請說,親王殿下。」
「你認為現在手頭上的戰力,足以實施既定的計畫嗎?」
聽了能廉親王的提問之後,身穿黑色馬掛的男子臉上仍然維持那張毫無變化的表情,用平板的語調回答:「最核心的幾支執行單位都在京師,沒問題。」
「但是很多準備工作還沒有收到成效,這種時候貿然行動也太…」
「恕我直言,尚書閣下並不清楚現在局勢有多危殆。不只是內閣而已,軍方也已經盯上我們了,水師鎮守府和王國駐軍也都是不可測的因素,如果再拖下去,北領公的人馬或許有可能調兵進京,屆時不管作多少努力都是必敗無疑啊。」
雖然鄒老出言質疑提早行動的可行性,但是卻遭到了反駁。為了要徹底令還抱持疑慮的鄒尚書斷念,黑馬掛男於是又補充說明幾句。
「我們所準備的計畫,只有發動政變的能力,絕無和北領軍挑起內戰的本錢。」
「這我也知道,只有挾持政府和京城才能作為籌碼。」鄒尚書嘆了口氣,粗啞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微弱。
司馬和的目光轉到了桌面上的地圖,隨即說出了心中的憂慮:「提早行動的話,代表南府鎮台的部隊要幾日後才會開進京師吧。」
「是這樣沒錯。」旁邊跟隨的陸軍參謀點點頭。
「在這段時間裡,只靠戍衛鎮台的甲車旅、火器營、土木營足夠控制漢都樓嗎?」
「南府鎮台如果能夠利用鐵路急行軍北上的話,鎮台主力的先頭部隊只需要一天半的時間就能入城。」
「待您一聲令下,土木營的分隊就會前往確保鐵道的暢通。」另一名陸軍軍官報告道。
「就是這樣。戍衛鎮台已經是我們的人,其他的警察和憲兵不足為懼;但是跟北領之間行動的先後時間差,會成為決勝負的關鍵。所以說,殿下,請速速決斷。」
黑馬掛男來到親王面前,大聲的請求裁決。走廊上的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能廉親王身上,所有人都跟著他一起停下腳步,想要從其目光中揣測親王的意志。在那一瞬間,司馬和只覺得腦海一陣暈眩。眼前的世界彷彿坍塌扭曲了一般,讓人看不清楚,在這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卻被迫要作出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
即使如此,他仍然清楚自己不能慌了手腳,親王必須有個親王該有的樣子。能廉親王把雙手交抱在胸前,然後抬起頭來低吟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們動手吧。」
親王身旁的人都如釋重負般地擊掌稱好,隨即快步四散,前去準備行動前的一切步驟。
沒有人注意到,不知不覺中,雨停了,夜深了,一天也接近尾聲。
漢都樓城皇宮的部份並不像外頭的市街那樣燈火通明,廣大的宮殿與苑園區塊幾乎都熄了燈,被雨洗刷過的空氣格外清淨無垢,夜空上的星星因溼潤的水氣而一閃一閃的,顯得比平常更加明亮。
這幾天以來淑妃都很晚睡,但卻早起床。她不正常的生活作息也打亂了侍女們的步調,經過玉芳的分配之後,內侍女們才重新協調確立了新的四班輪流值班體制。生理時鐘還沒調適成配合淑妃作息的吳氏姐妹,也因為疲勞和困倦而打起了盹兒。
淑妃突然從書房裡站了起來,在旁邊陪讀到差點睡著的瑋柔與瑋婷聽見公主拉開窗簾的聲音,都急忙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外頭雨停了呢。」
「是啊,殿下。」兩姐妹異口同聲道。
公主回過頭來,望向她們倆人,緩緩地說道:「我想要出去外面看看。星星很漂亮。」
「啊,是的。」
「不過外面的時間已經有點晚了…」雖然不太明顯,但是性格比較穩重的姐姐瑋柔向小主人提醒道。
「我想要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拜託了。」淑妃上前一步,牽起雙子姐妹倆人的手,「平常都是我在容忍妳們的胡鬧,今夜就請妳們忍受一下我的任性吧?」
瑋婷的嘴角抽動一下笑了:「真沒想到殿下會說這樣的話。」
「那麼要我去通知侍女們作準備嗎?要帶哪些人跟殿下一起去?」
「那麼就…妳們倆、玉芳、還有小茜吧。」淑妃的手指在空中畫了畫,點出幾個將要跟隨自己而去的名字。
「要通知令狐上尉嗎?」瑋柔建議道。
「好,就這麼辦吧,就麻煩他了。」
待侍女們召來負責警備工作的令狐難之後,淑妃勾了勾手指,示意要對方把頭湊近;接著兩人咬耳朵細語了一番。
「好,屬下知道了。」令狐上尉笑著答道:「夜遊時的行李就請交給我們吧,怎麼可以讓柔弱的女孩們勞累呢。」
瑋柔拍手笑道:「呀,上尉真是太有男子氣概了。」
「瑋柔,去看看伙房的徐姐姐她們弄好宵夜沒,要請人帶到後面去呢。」
「是~」瑋柔繼姐姐之後也被支開了。
待房間裡剩下淑妃與令狐二人之後,淑妃伸出手來,令狐上前攙扶她起身。
「不好意思,讓你陪我說謊了。」她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會,屬下認為這是很適切的判斷。」
「別館的整修如何了?我是指你們的部份。」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請放心,部下們都很優秀。」
淑妃點點頭,站起身之後用手托住令狐上尉的臉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許多事情,就請你多加包涵了。」
「是,屬下會一直站在殿下您這邊的。」令狐上尉併攏腳跟敬禮道。
「那個~請問...」玉芳提著餐籃、小茜帶著茶具箱在公主的書房門前等待著。淑妃望向她們眨了眨眼睛,回道:「哦,我已經準備好了。走,我們去夜遊吧。」
數名穿著標準制式戰鬥服的央軍軍官擠進了小小的軍官寢室,當中官階最高的央軍上校站在人群中心。
「諸位,這一天來的很快,在今夜我們就要開始行動。為了央國的未來,我們必須先發制人,阻止那些打算操縱皇室,以實行自己野心的腐敗官員!」
這名上校用低沉帶著興奮的聲音演說,之後舉起手掌然後用力的緊握作為結束,其他年輕的軍官露出興奮的神情,眼睛閃耀著光芒,他們紛紛立正,向掛在牆上的央國龍旗敬禮。
深夜,漢都樓城郊外的基地裡,突然奏起了起床號。央軍士兵們紛紛從床舖上跳起來,然後在營舍的床位前整列成隊。所有人都動作一致地起來,把制服和裝備穿戴好,然後從軍官手中接過黑色的布條,從第一名士兵傳到最後一名士兵,所有的士兵將它繫在右手臂上。
軍營外,士官長帶著幾個人把軍火庫的大鎖敲開,然後拉開鐵門,把一枝枝步槍和一箱箱沉甸甸的實彈,分配給排隊前來領取的兵士們。央軍士兵領到彈藥之後,把它裝填在橋夾裡,再一組一組地塞入步槍,剩餘的裝入掛在身上的木製彈藥盒。大多數的官兵都試圖壓抑心中的緊急不安,有的人已經開始略微顫抖起來。
「全員集合!」士官大聲喊道。
各型裝甲車和戰車一一點燃引擎,柴油機隆隆的響聲傳遍靜謐的夜空。皮靴踏過水泥校場的響亮聲音越來越多,最後重合成宛如地震般的共鳴。
帶隊的軍官們對面前的兵士們命令道,這些央國兵丁全副武裝來到黑暗的校場上,一言不發地立正站好,雙眼緊張的注目著前方。之前在寢室演說的上校,出現在眾士兵面前,神色凝重的走到小型看台上。
上校站直身子,看著台下那些充滿緊張感的年輕士官兵。他清了清喉嚨,對排排立正的官兵們開始說話。
「各位,你們肯站在這裡,就代表著你們都擔憂著國家的未來,我確認各位都是忠誠愛國的志士!因此,為了國家我們必須英勇的站出來!讓我們來拯救我們摯愛的央帝國!」
上校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吵雜的引擎聲下即使不用擴音器也可以將每個字傳到每位士兵的耳中,所有士兵都屏息仔細傾聽著。
「各位,我們是屬於正義的一方,先帝也會為我們除去皇室周圍的佞臣而欣慰。全體在解散後,開始行動!」
所有的軍人們從校場上一哄而散,紛紛擠向自己的連隊所屬的軍車。這場沒有軍歌聲、沒有號角聲、沒有歡呼聲的安靜行軍,隨著領導車隊的裝甲車頭射出的遠光燈,在黑暗的大地中劃出一條明亮的道路。
漢都樓城的地下,在過了下午與晚間的尖峰時刻之後,列車駛過的尖銳噪音也逐漸拉長了間隔。車站前的人群漸漸散去,商店的燈火一盞盞的熄滅,街道被黑暗所籠罩,只剩下街燈的黃光在嗡嗡作響。
在車站的地下部份,靠近鐵道的辦公室裡,還有一群穿制服打領帶的央國人在工作著。
「啊,明天起就可以休息兩天了。」
「是呀,這下一定要好好跟家裡人享受周末的日子。」
職員們輕鬆的彼此閒聊著,主任則是在作閉站前的最後確認。
「零點整的班次發車後要確實封鎖好各通路,再演出上回游民闖入鐵道的意外的話可就麻煩了。」
最後一班地鐵載著寥寥無幾的乘客從總站發車之後,漢都樓城地鐵總站管制所裡的員工們,總算可以鬆了口氣。
「大家辛苦了───」主任把無線電耳機摘下,拍拍身旁職員的肩膀。
「啊?」一個職員注意到了電路板上的燈號。
「怎麼回事?」
「主任,東市維修站的坑道閘門似乎是敞開的。」
「搞什麼鬼...不是已經說過要確實關閉了嗎...」主任拿起手邊的德律風話筒,撥下內線的分機號,拿到耳邊的時候卻愣住了。
沒有撥號?是斷線了嗎───正當主任狐疑地放下話筒打算換另外一隻撥出的此時,管制室職員發出了吃驚的喊叫聲。主任把目光轉向管制室的窗外,只見數輛央國陸軍所屬的軌道裝甲車,牽引著十餘列滿載兵士和重裝備的車廂,從地鐵行駛的軌道上魚貫通過。
如同車站路線圖所標示的,這列綿延的車隊從漢都樓東側的市郊往市中心的方向開去。
「玉子街站到了,第三排跟我來。」
「第一連注意,下一站就是警察廳!槍上膛,如果有人拒絕繳械,就開槍射擊。」
「裝填實包,上刺刀!」
聽到命令之後,士兵紛紛從地鐵列車上離開,並且把斜背在身後的步槍拿到手上,拉動扳手球,讓第一發子彈上膛。最後離開車廂的軍官,轉身過去與還待在車上,要前往下一站的其餘戰友們舉手敬禮,然後才快步跑開。
與此同時,在漢都樓城宮中某處,十數人正在穿戴上全套的黑色裝備。包括頭套、絲質緊身衣、黑色的裝備吊具與防彈胸甲、護膝護肩等,全部一應俱全。黑衣的兵士們在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辨識其所屬的徽飾,腰際繫滿了彈藥與手榴彈的袋子,手上則持用輕巧短小的連發機關槍。
其中一位戴著頭套的男子把手槍的保險解除,拉動滑套使第一發子彈上膛後,把槍收進掖下的槍套裡,朝眾人開口了:「任務內容如同預定,目標是雛鳳,攻入之後搜索並消滅之。若是遭受阻礙,以武力強行排除抵抗,無需顧慮。還有人有問題嗎?」
黑衣士兵中的領導者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點點頭:「那麼,狀況開始。目標在姚皇后別館!」
【下集預告】雨過、天未晴。
夜來、聲不靜。
央國最長的一天、震驚世界的夜晚;槍響驚醒了央人,火光照亮了京師。
殺戮與衝突、智謀與計略;交錯的思念彼此對抗猜想。
熱騰騰的鮮血,將把宮內染紅。
詠寧本紀,第五篇,長夜。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