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勢主義-Offensivism

　　通告:為了版面的美觀整齊，故將同屬一作者之短篇作品合併成單獨主題，希望作者多多包容。

　那年發生許多事

　　也許人家會把「我」當成瘋子，或是有點創意的小作家。無論如何，我要把郵件發出去，不管「我」會不會被申請轉載信困擾，我的目的是要讓這段文字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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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紀末的惆悵，新未來的展望，五味雜陳在這人心惶惶的仟禧前夕。

　　閏八月的傳說被揭破後，我對預言完全冷感，諾氏恐怖大王雖流行，也成強弩之末。我在市府廣場上賣煙花，人群打眼前飄過，徒勞無功地往中心舞台擠營。

　　為了約會，我從五點混到現在，學生窮，得想辦法應付多餘開銷。八點多接到室友報信：小晨不來了。我不知道原因，超過約定時間兩小時我才死心。

　　跨年晚會沸沸揚揚，熱鬧氣氛可以讓我分散注意力。市府離我住處不過十五分車程，我掏出手機看時間。

　　十一點半。我決定拎起半滿的大袋子回家。

　　風很冷，有雨的澀味，半路上我把袋子扔了，頓覺輕鬆。萬人空巷，星火寥稀，我想像所有人出門慶祝，畢竟千年一度；相較之下，我的跨年特別些。

　　進家門時手裡多了半打啤酒，和手機一塊堆在電腦旁。簡訊早已打好，等子夜送出，我不想親口問候，能證明我過得去就行。

　　洗完澡，獨處的仟禧夜能幹嘛？我開電腦上網。隔壁有隱約的樂聲，原來胖子也沒出門，兩個曠男，還是誰也別打攪誰。我拆開啤酒，朝牆那頭乾瓶。

　　鬧鐘的秒針在Ⅲ上發抖，反正明天放假，毋須緊張。手機顯示整點，扣掉刻意的超時，離仟禧年只剩三分鐘。我刪掉瀏覽器裡所有關於仟禧預言的書簽，心想後天該怎麼面對小晨。

　　我酒量不好，只是賭氣，幹光一罐再開一罐，陡地燈光驟熄，我陷入黑暗，僅存電腦畫面猶有餘螢。

　　悽惻的怪叫從鄰室傳來，我莫名火起，吼了幾聲，把酒罐往牆上砸。

　　酒精在我體內作用，起身時天旋地轉。

　　旋即我察覺暈眩來自地面的翻騰，不自主像孱弱的傀儡般打撲。跟幾個月前一樣，我開始覺得恐慌。

　　房間沒有窗戶，牆角有根粗樑，我抱頭朝那方向爬過去，貼著冰冷的柱子蝦縮。傢俱傾倒，牆壁發出擠軋聲，地面在腳下撼動，規模比九二一還大。

　　我竟忘了拿手機，那很可能有用，我冒險爬回去，側面突襲的烈震將我掀翻，黑暗中我失去方向感，竟好運摸起手機。一股風壓從面前削過，伴隨巨響破壞了我的重心，我驚疑笨拙地伸手觸探，摸到一片結實的壁面。

　　腳下劇震稍歇，轉而間疊悶響。手機沒壞，我按開冷光察看周遭，發現若沒有移動位置，我可能已葬身瓦礫中。然而現在處境也不怎麼好，牆板鋼筋裸露，碎石堆在跟前，一條扭曲的橫粱離頭頂只有十幾公分。

　　活動範圍只比容身之處大些，手機打不出去，上面顯示十二點四分，為了省電，我關掉照明。

　　震央在北部嗎？來得太快，感受奇異而不真實，我喊了幾聲，沒聽見胖子回應。外頭不知變成什麼樣。

　　我冷靜思考自己會受困多久，在這種地震規模下，台北縣市恐怕滿目瘡痍，等待救援的人越多，生還的機率就越小。

　　我再次撥打電話，仍是嘈雜的雜訊，顯示的時間分秒不差，我心底發寒，握著只能發出微弱光芒的手機，在狹縫中喪失時間。

　　我受困了半個小時，或僅僅數分鐘？呼吸因身軀緊縮而氣悶，但空氣似乎不虞匱乏，總之我還不擔心窒息，但逐漸認清事實，並且開始疑懼，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該跟他說明了。」

　　如蚊鳴般的細語在我耳畔出現，害我撞到頭。

　　「嚇到他了。」那聲音訕笑著。

　　另一個低沈的聲音說：「正經點，我們時間不多。」

　　我起初以為自己幻聽，慢慢才確認真有人在說話。

　　「你們是隔壁的住戶？」我在黑暗中皺眉頭。

　　「我們是『影子』，一向沈默，卻始終存在。」嚴肅的聲音宣稱。

　　「『影子』？你們不是救災隊的人？」我困惑地說道，無法理解。

　　「救你？沒錯，意義上是相同的。」剛剛嘲笑我的人回答。我還辨認出其他聲音，但這兩個口音最突出，顯然他們是帶頭者。

　　「要在短時間讓你理解過於困難，我們只講重點，你必須下決定。」

　　騷動頓寂，我受氣氛感染而凝神聆聽，那沈穩的聲音說：「如果你死了，我們也會死，所以我們找你交換條件。」

　　「沒頭沒腦……」我不滿地抱怨。

　　「你研究過世界末日的預言，雖然那是無稽之談，但不意謂不會有巧合。」

　　「你的意思是……」我抽了口氣驚叫：「不會吧？」

　　「未目睹外界且倖存的人，全世界僅剩你一個。」那嚴肅的聲音嘆了口氣，「找上你並不是因為你特別，而是只有你才可能扭轉現實。」

　　「拯救世界！拯救世界！」另一個聲音尖銳地嘲弄，「興奮吧？興奮吧？」

　　「我能做什麼？」我強迫自己從驚愕中抽離，心裡考量魔鬼誘惑的可能。

　　「物體會因光源劃下陰影，光源越豐富，產生的影子就越多，這意謂『影子』擁有無限分身。」

　　刻薄的聲音插嘴說：「光可以擋得住，但影子不行。」

　　「沒有光怎麼辦？那影子也不存在。」我提出反駁，與惡魔對抗。

　　「黑暗不等於虛無。影子可以融入黑暗，而黑暗亦是一種存在，你必須領會這點。」

　　我聳聳肩，對我來說這說法太艱深了。

　　「簡單地說，我們存在於無限次元，然而不只空間，也涵蓋時間，只要影子延伸到無窮遠處，便可輕易超越。」

　　「那就是黑暗！」

　　「我們就是你們，基於某種特定制約而受限於你們的行動，這類似平行時空，不同在於我們息息相關。若你們消失，影子也會消失，那就是真正的虛無了。」

　　「他又聽不懂。」

　　「閉嘴！」我怒叱那一直嘲諷我的混蛋。

　　「冷靜！我們時間不多了。」低沈的聲音有些焦慮，「只要有一個時空毀滅，整個宇宙都會因此縮陷殆盡。」

　　「然後呢？」我不耐煩地回話，超乎所學的說法讓我難以接受。

　　「你還未目睹世界末日，不然就算精神不崩潰，你也難逃一死。無論如何，你身心尚未受創，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生氣地吼叫：「沒有親眼所見，叫我怎麼相信？」

　　「他不肯合作，直接併吞他吧？」愛諷刺的傢伙語氣變得淡漠。

　　「不行，沒有他的允許，擅自行動會讓次元蝕解。」嚴肅的影子口氣越來越急迫：「我們必須接手翻轉這個即將毀滅的時空，你得讓我們彼此交換，你成為我們的影子，我們回溯整個世界。」

　　「可是世界會改變嗎？會發生的事件仍然會發生啊！」

　　「我們就是為了修補細微的失誤！你看，他無法理解啊！」尖銳的聲音絕望地哭嚷。

　　「我還會存在嗎？」

　　「當然，只不過跟你原本的形態不同，但這也無可奈何啊……」那嚴肅的影子原本一直強自鎮定，但此時也帶著哭泣聲，「求求你，快答應我們！」

　　「怎麼回事？」我駭然問道。

　　兩個聲音合而為一，齊聲呼喊：「你頭頂的建築物要塌了，你會被壓死！」

　　「答應我們！」其他聲音開始吵鬧，有如轟然巨浪，他們哭著、叫著、罵著、吼著，讓我無法專心考慮。

　　「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剛試圖往外鑽，猛烈的餘震就來了，頭頂橫樑的位置似乎比剛才還低。

　　「答應我們，」帶頭的苦苦哀求，「你是唯一的希望。」

　　在感應重壓從上方傳來時，我許下了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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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

　　如影子般的「光」打在「我」身上，地面留下許多彩色的我，「我」不認識我了。

　　我鮮少擁有自由行動的能力，只有在「夜晚」絕對「黑暗」的房間裡才覺得自在。

　　我必須完成這個世界。分散意識，讓世界具備「彩色的影子」，是我的任務。

　　偶爾我會趁「黑夜」跑出來，試圖留下我存在過的痕跡，例如這封即將完成的電子郵件。

　　仟禧蟲沒有發作。台灣和美國一樣經歷了政黨輪替，「我」沒去投票，我不在乎。悉尼奧運佔領年中的電視頻道，不過我對完成人類基因定序草圖的新聞比較有興趣。

　　複製人啊，想想我也滿像的，可是誰會信呢？

　　「我」和小晨沒有結果，秋天時和幸豫交往時，小晨反而開始倒追「我」，似乎想證明什麼。

　　我還聽到「我」好幾次對「胖子」說：「去他的大預言，我現在應付女人都來不及了！」而我躲在稀稀淡淡的陰影中冷笑不已。

　　總之，那年發生很多事，我只擁有過短短幾分鐘。

　　我所知道，我屬於的那群人類，已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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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是哪屆的落選作，偶然發現有這個分享園地，便把舊作拿出來曝曬一番，但是很久沒動筆寫作了。
多年前不成熟的作品，還請多多包涵。^^

　　孩子的玩具

　　──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裡，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媽──」小男孩拉高嗓子，以霸王之姿衝進客廳，為漆墨地面添了幾枚黏答答的黴綠足印。銀錫色浮球由內廳竄出，停在小孩頭頂上空，埋怨與腳步聲隨踵而來。

　　「小聲點，全世界都聽得見。看你的腳，你又去骯髒潮溼的沼澤區了？別跑！哎呀，你帶了什麼東西回家來？」

　　小男孩捧起雙手，興奮地秀出掌中事物：「媽妳看，牠好軟，還會動喔！」

　　「這是什麼？」母親仔細打量兒子手中的小動物，隨即放輕聲音和動作，並示意她的兒子照做。

　　「這是很柔弱的稀有生物呢，」小男孩困惑地偏著頭，他母親溫柔回應他，「我聽你爸說過，這種生物常帶有許多危害人體的病毒，所以很久以前就被人類撲殺得差不多了，我還以為他們早就絕種了呢。」

　　「牠看起來不太好，好可憐，我能養牠嗎？」小男孩憐憫地看著俯臥在掌心的小動物。

　　「等你爸回來決定好嗎？」媽媽摸著小男孩的頭，「我擔心……」

　　小孩將手收了下來，苦苦哀求說：「拜託嘛，牠看起來這麼柔弱，才不會傷到人呢！」

　　「那我警告你喔，小動物可不是玩具，你要用心愛護牠，不可以玩膩了就把牠丟在一旁喔。」

　　「好啦，你們根本沒買過玩具給我。」小男孩一聽到媽媽態度軟化，連忙望房間跑，生怕她改變主意。

　　「拿軟布幫牠做個窩，然後快去洗澡，不然你會生銹的！」望著兒子的背影，母親仍不放心地大喊：「還有，如果你爸回來以後說不能養，到時我們就得把牠送到動物收留所，知道嗎？」

　　叮嚀完之後，母親將浮球放回她的眼槽，喃喃自語著說：「省錢是為了幫你換更好的身體啊，你該是上學的年紀了。」

　　──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喫，因為你喫的日子必定死。

　　「你等等喔，我來幫你做個舒適的家。」小男孩剪了幾片細鐵網，做好支撐後，在周圍塞滿平常擦手用的軟質棉布，再將那小動物輕輕地安置在裡頭。

　　那小生命步履蹣跚地立了起來，從身上摘下發亮的鱗片，然後不停蠕動上肢。母親告誡過男孩，不要隨便干擾小動物的作息，所以他只是趴在桌邊，目不轉睛地觀察對方如何適應新環境。

　　沼澤區對普通百姓的意義等同於禁地，因為水對無防備的人體有害。全國剩下的沼澤區都是數次傳染病大流行的發源地，為何市政府始終不撥經費將附近的沼澤清除掉，沒有人知道，小男孩更不可能知道。對小男孩來說，沼澤區是最值得炫耀的探險天地，他就是在那兒抓到這隻小動物的。

　　不像許多人家能讓孩子接受學齡前教育，小男孩的家庭並不富裕。他父母對他有些放任，造就出他頑皮好動的個性，也讓他順理成章成了沼澤地帶的孩子王。

　　小男孩發現牠時，纖弱的被獵物正想鑽回地底。牠似乎會挖掘地道，也不像人類一般怕水。小男孩涉險踏入水中，阻擋了牠的退路，最後牠喪失抵抗能力，靠在水坑旁任由獵者擺佈。

　　小男孩現在覺得膝蓋以下的反應有些遲鈍，如果多洗幾次澡也沒用，就得去看醫生了，他很不希望為此忍受一頓嘮叨。

　　「你好起來就可以陪我玩了。」男孩儘可能輕柔地撫觸那小動物。牠把發光鱗片塞回身體，抬頭凝視男孩；男孩看著牠把弄一枚小顆粒，依靠新居裡的一塊凹地坐了下來。

　　那動物朝男孩揮舞前肢，像是在呼喚他一樣。小男孩伸出手，順從地靠了過去，牠將手中那枚顆粒按在男孩光滑的手背上，宛若魔術一般，那顆粒在一縷輕煙後消失在空氣中。男孩覺得有東西鑽進他體內，伴隨一股奇特的麻癢。

　　「你怎麼弄的？」小男孩興奮地尖叫，那小動物捂住耳朵，露出痛苦的神情，小男孩記起牠非常敏感，連忙收住叫喊，然而傷害已經釀成了，那小生物無力地倒在網居中，口鼻滲出稀稀淡淡的紅色體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孩滿心歉疚地扶著鐵網，小聲地說：「如果你會說話就好了，我好想交朋友，也好想去唸書喔……」

　　「我會說話。」那小生物掙扎地爬了起來，突然發出的話語聲讓小男孩嚇了一大跳。

　　「哇，太酷了！我可以跟媽媽說嗎？」小男孩湊到鐵網前輕聲問道。

　　「別去，你不希望我被帶走吧？」

　　小男孩點點頭。

　　「反正我活不長了……」牠輕輕咳嘔，「你想聽故事嗎？」

　　──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牠看起來很虛弱。

　　「世界分成兩半，一半屬於光明，令一半屬於黑暗。人類認為光明屬善，而黑暗屬惡，他們忘記黎明與黃昏時，黑暗交接給光明，光明轉變為黑暗，在那裡，光明與黑暗沒有明確的疆界。」

　　「人類很自大，他們有的信神，有的不信神，但他們都會為私利尋找合理的出脫。他們破壞環境、恣意消耗資源、為利益彼此殺伐、以科學為名褻瀆生命，他們企圖主宰一切，萬物不過是他們可操弄於指掌間的玩具。」

　　「這是故事嗎？」小男孩怯怯地問道。

　　「算是寓言吧，讓我把它說完。」牠以和悅的語氣回答，嘴邊咧出一道小男孩不熟悉的弧度。

　　小男孩點點頭，他聽不大懂，但聽故事對他來說是多麼奢侈的享受。

　　「有一天，他們發現居住的星球容納不下他們全體，他們的科技水準很高，但還沒高到可以馬上移民到外星球，於是他們開始受苦。」

　　「宇宙輻射穿過薄得可憐的大氣，氣候和環境遽變，人們只能躲在建築物裡面。新品種的細菌和病毒無預警地流行，奪去無辜的性命，因為他們操弄並改變生物的形狀，等發現失控時已無法挽回。人口暴增後，人群的意識既繁複又單純，個體很難取得共識，群體卻容易煽動，發生衝突時更難化解。」

　　「你知道嗎，後來這個故事裡的人們不再需要擔憂人口問題，因為每天出生的遠比死亡的少。他們是溫室的居民，只要離開溫室幾十分鐘，他們便會因輻射、病菌、或各種你想像不到的原因而…而報廢掉……」

　　「好可怕，這是真的嗎？」

　　「你當成寓言就好了……通常寓言故事都比較誇大……」那小生物屈起身子，眼睛緊閉，神情安詳，只有說話的部位緩緩蠕動。

　　「對他們威脅最大的，來自於他們自己創造出的另一種生命。他們為應付難以親自面對的環境，製造出有具有思考能力的機器人。有人堅持機器人會威脅人類，最後的確如此，但結果卻是人類咎由自取。」

　　「機器人？機器人是什麼？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人類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總之，機器人學會進化後，開始推演生命的意義；但人類始終拒絕承認機器人的地位，如同過去他們經歷的種族偏見與性別歧視。直到最後一刻，人類才發現他們無法適應環境，而機器人並不需要他們。機器人不像人類一樣，自私而主觀，但他們也不會對人類過於寬容。」

　　「所以那些人類都消失了嗎？」

　　「還沒，不過也快了。在他們自己發明的天擇論裡，他們已註定要被淘汰了。」牠苦澀地笑著，「他們躲進地底建築聚落，苟延殘喘，他們的領袖負隅頑抗，不肯放棄復仇之心。他們組織一群殘賸的菁英，製作病毒試圖顛覆機器人世界，重新奪回世界的控制權…」

　　「…但人類連危難時都吝於彼此信任，他們仍然互相猜忌，仍然爭權奪利。先天脆弱的人類越來越少，戰爭很難再持續下去了。」

　　「好悲哀的故事，」小男孩垂下頭，「如果他們早點醒悟，就不會……」

　　「你願意抱我到窗口嗎？我想看看月亮。」小動物沒有為男孩解答，牠的眼窩腫脹發紫，兩頰凹陷，像牠的臨時居所一樣乾癟削瘦，牠的表面也開始發青，躺臥的布塊上有黏膩的痕跡，暗褐色的潮溼面積跟牠的體型相仿。

　　「我好久沒看過月亮了。」牠說。

　　「我們可以溝通，你一定是很聰明的動物。」小男孩讓牠倚著他的指節，「月亮好紅，很漂亮對不對？」

　　「以前的月又亮又白。」牠輕輕嘆息，咳出血來。

　　「既然你會說話，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亞當。」

　　「亞當，我是Ｒ－０１。」

　　「Ｒ－０１，你了解生命嗎？你覺得生命可以被剝奪嗎？」

　　──你們不一定死，因為神知道，你們喫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

　　「快離你撿來的動物遠一點！你爸說那小東西會害死你，甚至是我們全家！」母親踏進房門以前，銀錫色的浮球先衝了進來。

　　小男孩坐在窗口，失落地低聲說道：「媽媽，『亞當』說牠要壞掉了，跟我們報廢一樣，不能再活動了，那樣很可怕，對不對？」

　　孩子的母親和追在後頭的父親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牠，呃…『亞當』有沒有對你做什麼奇怪的舉動？你會不會覺得不舒服？」父親雖比母親鎮定，但仍難掩焦慮。

　　「我今天踏到水裡，所以膝蓋覺得怪怪的，如果那算的話，不然就沒有了。」小男孩說道：「亞當說牠傳染了病毒給我，可是牠說我很乖，所以在牠壞掉以前，牠說牠幫我把病毒趕走了。」

　　「天啊！病毒！喔，孩子的爸……」小男孩的母親想衝上前去，但被父親給阻止了。

　　父親安靜地看了男孩一會兒，才嚴肅地說道：「我想那個『亞當』沒有說謊，掃描起來很正常，不過我們還是留他在家中觀察幾天比較好；我們也不該出門，等等我會通知安全防護疾病管制局來做後續查驗。」

　　「牠還對你說了什麼？」母親遠遠望著趴在兒子手中、看上去已僵硬多時的軀體問道。

　　「亞當說月亮原本不是紅的，病毒跟玩具都差不多，好的病毒會跟宿主共存，還有，牠說要好好珍惜玩具。」Ｒ－０１抱著冰冷的軀體，哀傷地說：「我都聽不懂，爸爸，牠修不好了嗎？」

　　小男孩的父親讓孩子一個人留下來，他把妻子帶離房間，孩子的母親焦慮地問道：「那個亞當一下子丟給孩子太多問題，這樣孩子安全嗎？我們是不是趕快籌錢讓他去智庫學習比較好？」

　　「我覺得很意外，」父親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他牽起太太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有時候，玩玩具可以學到許多智庫都不見得會儲存的東西。我們的孩子見證了前一個時代的發聲，這不僅對他、對我們、或對全人類都意義重大。我們也只有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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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不確定哪一屆的落選作 ^^

【短篇/倪匡狂想落選】強能方案(因)

　　在總裁極力爭取之下，我代表聯合機械公司，參加SpaceShipOne的試飛。當WhiteKnight將我們拋到人造衛星運轉的亞軌道時，我的心隨著慣性飛向宇宙。

　　公司有意參與這項民航計畫，期望我帶回合作的契機。十到十五分鐘的短暫旅程中，我首次體驗貨真價實的無重力狀態，靈感也在我腦海裡成形。

　　太陽系內各行星的研究計畫越來越密集，人類展開星際之旅的日子或許不遠了。StarTrek影集內的情節不再只是故事，但我們要如何探索宇宙？單用這副血肉之軀嗎？

　　殖民主義可說是人類進步的原動力之一，但人類壽命太短，而且脆弱，即使過程順利，現有技術進出太陽系也足以耗去我們的一生。在更先進的宇航技術出現以前，人的能力必須提升，而且要維持得夠長久。

　　四萬年前，尼安德塔人的大腦平均容量已超越現代人，但他們並沒有獨具創意的工具或藝術品流傳下來。能期待人類繼續進化嗎？我們的生理極限可能就這樣了。

　　複製羊Dolly為生物科技史寫下重要的一頁。四年後，人類基因圖譜被成功解開了。

　　撇開道德爭議，當人類進入宇宙時，複製人能保障我們免於危險嗎？別忘了，複製人並不具備本人的經驗和智慧，而是另一個個體。

　　探索宇宙要像科幻小說一樣，讓太空人在船上繁衍，或送出一堆冷凍胚胎排程孕育？

　　我認為還有更好的方法──器官移植。

　　聽起來很普通，但並不是真正的器官。

　　科技不可能一步登天，必有脈絡可尋，每個腳印都有存在的意義，如此人類才能夠持續前進。

　　最近有些獨具創意的研究，雖還不成熟，卻非常有趣。其中一項是分析癱瘓病人的大腦運動區，實驗的目的是希望能讓殘障人士以意志控制義肢活動。

　　我預測人工智慧還需要幾個世代才會成熟，但若專研以精密機械模擬人體，將人的肢體與器官模組化，人類將具備更強韌耐用的身軀，甚至有一天，腦部也能在衰老時由人工腦取代。

　　人工腦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而我現在想先作的，或許能幫助人類跨進一小步。

　　前人的想像多是由機器人變成人類，用機械置換人體的想法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我得將這些問題拋諸腦後，先以醫學上的應用來思考。由外而內，從四肢到臟器。如果真能成功，除了能為公司帶來龐大利益之外，亦是造福人類的重大發明。

　　「以精密機械取代人體器官，不但能保存個人經驗，更可實現永生的夢想！」

　　這段話做為草案的開頭應該滿吸引人的，先稱之為「強能方案」吧。

　　我給自己十年，這段時間我會全心投入。不論十年後是成是敗，希望重讀這篇筆記的我帶著努力過的笑容。

　　回國之後有得忙了。

　　

　　曲立Jul.20,2004于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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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狂想的落選作
此為因，小說為果。

　　後悔(果)

　　（一）

　　「你後悔嗎？」

　　被判處幾近終身監禁的徒刑時，法官問過同樣的問題。

　　曲立因這句話而回過神，毅然在紙上簽名。

　　「若你從下週開始服藥，很快就會自由了。」

　　「但願如此。」曲立挾起一顆膠囊問：「這藥怎麼用？」

　　「兩天一顆。它會讓你產生急性腦病變的假症狀，很難受，對你卻值得。」

　　「當然，又不是你要吃。」曲立打趣地說。

　　「哈哈，檢方急著想翻案，已經上鉤了，到時為了保全證人，只有唯一選擇。」

　　「不過……那些臨床患者過得如何？」

　　「各界人士正興致勃勃地研究他們，別擔心啦！」對方笑答。

　　「為了自由，就照計畫來吧。」曲立用手撫摸顱顏，牢記每份觸碰的感受。

　　

　　（二）

　　「以精密機械取代人體器官，不但能保存個人經驗，更可實現永生的夢想！」

　　某次太空學術研究激發的靈感，成為「強能方案」的發軔與中心思想。

　　「既然能更好，為何不改變？」

　　這句經典廣告文案也出自曲立之手，密集宣傳之下，消弭了一般人對器官置換的恐懼，成功改變社會大眾的價值觀。

　　強能方案原本僅供醫療用途，在民間強烈要求下解除管制，非但掀起時尚革命，人體極限的定義也全面改寫。

　　聯合機械公司任命曲立為專案負責人，藉由政府贊助迅速壯大，同時透過技術與專利授權，建立龐大的產業帝國，影響力無遠弗屆。

　　就在曲立事業得意時，宗教人士、自然主義者、醫療糾紛受害者為主的少數反對團體提出過失訴訟，各國醫事機關中的保守派也紛紛藉機施壓，要求司法單位徹查，強能方案因而停滯了一年多。

　　若非實用技術早已成熟，且證據指向研發初期的決策瑕疵，強能方案恐怕沒有機會東山再起。

　　調查期間，公司財團居中斡旋功不可沒，曲立的抉擇更是重大關鍵。

　　科學是雙面刃，與道德間永遠有打不完的仗。曲立曾默許技術部門進行未經核准的人體實驗，公司為推廣事業也與合作廠商締結了許多暗盤密約。由於牽連甚廣，為避免案情擴大，曲立決定認罪，充擔壓力宣洩的管道。

　　之後的演變卻令人始料未及，控方不肯善罷干休，調出公司內部文件，企圖整垮聯合機械公司，沒想到公司高層老謀深算，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留下決策記錄。曲立儼然是強能方案的最高負責人，原本可能對公司不利的證據更加重了他的刑責。

　　曲立被定罪後，反對團體不服判決結果，一再上訴使案情陷入膠著；公司高層脫罪後則是不聞不問，放任曲立自生自滅。

　　人謀不臧不能傷害他的心血，是以曲立始終沒有翻供；但他也不願坐以待斃，成為公司蠻橫腳下的犧牲品。

　　於是曲立想出了一個辦法。

　　如果拋棄「人」的身份，法律就無法再控訴他！

　　

　　（三）

　　「聯合機械公司的李博士來訪。」冷漠的合成聲音響起，李巽走了進來。

　　李巽進門後打了個手勢，要求獄方停止監視錄影，接著從公事包取出資料與透明小罐，遞給曲立。

　　「這是合約書，藥也給你帶來了。」

　　擔任技術主管的李巽與典獄長是舊識，這讓他們方便利用會客討論計畫。據李巽表示，人工腦經過多年審查，近期可望獲准上市。

　　當今認定「人」以大腦結構為準，如果能讓法界人士措手不及，以冗長的修法程序來看，換裝人工腦的曲立出獄時，他們已經鞭長莫及了。

　　曲立盯著罐中的黃色膠囊，夢囈般問著：「我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強能方案使人類壽命延長，探索從前無法抵達的疆域，你不該待在這裡。」

　　「那跨越這道鴻溝呢？」曲立敲著自己的頭說。

　　對曲立而言，他的挑戰在於移植後的身心障礙，而且在人權法案修法完成前，他必須以「次人類」的身分生活。

　　「雷獄長退休在即，以後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手術之後……我還是我吧？」曲立遲疑地讀著合約內容。

　　李巽打斷他的話：「你後悔嗎？」

　　

　　（四）

　　曲立記不住服藥後的事，但確實感到有所改變，而且總算可以思考了。他試著計算一到一萬的整數次方數列，一次方、二次方、三次方……答案瞬間浮現在腦海。曲立嘖嘖稱奇之餘，偵測起自己的思考電路。

　　記憶沒有受損，而且更加清楚，人工腦建立複雜且有效率的關連資料庫，讓他能同時處理不同問題，找出最好的答案。換腦也讓機械器官效能倍增，以往大腦只能接受類比訊號，現在卻能直接分析各機體的數位資料。

　　曲立害怕起來，自己真變成了機器人！他翻過床頭的沙漏，看著沙子漏完，電子眼傳回精確的數字，七千零二十七顆！

　　他不認為自己跟從前一樣，人工腦也贊同他的懷疑：「曲立是機器，不是人類。」

　　曲立早有心理準備，換腦的代價是喪失人類的情感，以及原本欠缺效率的思維模式。他感到焦慮，接著發現「焦慮」情緒的來源。

　　曲立偵測出代號「渾沌」的處理器群組。原本的大腦與人工腦在轉換時複製了兩組資料副本，其中一組套用在邏輯處理器，另一組交由渾沌處理器使用。渾沌處理器記載著擁有者的行為模式初值，其後依渾沌演算法產生結果，輔助邏輯處理器運作。

　　這套技術繼承了本體，並模擬出精神層次的複雜性，的確是大膽創新的設計。

　　曲立認知到這點後，先前的答案也隨之改變。

　　「我……確實還是個人……」曲立喃喃自語。

　　但他仍難以適應，尤其是意念在腦中以位元組傳遞的那份詭異感。過去每件醫療意外迅速表列，讓信仰科學的曲立害怕起來。

　　「這是對『死亡』的恐懼嗎？」

　　曲立搓著手，澎湃混亂的訊號相互衝撞，一組他無法解析的位元組從渾沌處理器發出，嚴重干擾他的思緒。曲立無法自制，猛力敲打桌椅，拆下床鋪扔到空中，將牆壁撞凹了一大塊，隨即喪失了意識。

　　

　　（五）

　　「我在哪裡？」曲立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明亮的大房間裡，李巽就在身旁，而他的思考依然紊亂，無法順暢分析身處的情境。

　　「先向你報告個好消息，你不但成為首位正式換裝人工腦的人，同時也創下司法判例：法律不適用於成為機器人的個體。」

　　「我自由了嗎？」曲立試著起身，卻發現他被牢牢固定在一張平台上。

　　「雖然原告撤銷了訴訟，但很不幸的，由於你具有高危險性，我們在檢查之後決定將你銷毀。」

　　「銷毀？」曲立理解這個字眼的精確定義後，惶恐地看著李巽。

　　「跟你說實話吧，反正不需隱瞞了。在你入獄的這幾年，聯合機械公司已和各國政府達成利益妥協。」李巽繞著平台踱步說：「現在他們只想擺脫這筆官司，當然，你是個大問題。」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想要自由啊！」

　　「本來把你丟在獄中就算了，因為你蠢蠢欲動，公司才驚覺你是個威脅。」

　　「你這是什麼話？我想威脅還需要等到今天嗎？」

　　「的確，但要是讓你出獄，反對團體就有機會從你腦中取出資料。你認為公司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嗎？我是研發主管，到時候也脫不了干係，不如幫公司個忙，順水推舟，一勞永逸！」

　　「你會毀了我畢生的心血！」曲立瞭解李巽的意圖後，憤怒地掙扎嘶吼：「人工腦會因此失敗，甚至波及整個強能方案！你會被控謀殺！」

　　「機器人又沒有人權，誰能告我謀殺呢？」李巽輕聲笑著：「放心吧，人工腦不會有事的。記得我開給你的藥嗎？我多給了一顆，所以手術前你的藥效還在。」

　　「你干擾渾沌處理器的初始設定？你設計我！」

　　「沒錯，人工腦頂多延後上市，而我讓你留名歷史，又能在獄中把你合法處理掉，豈不兩全其美？當然我也可以幫你清除初始值，但你將只剩下一具空殼，不再是原來的自己，難道你比較喜歡當一個失去靈魂的機器人嗎？」

　　李巽解除了曲立腦中的防電磁裝置，高壓電在平台底部蓄積，曲立意識到即將「死亡」的命運。

　　「為強能方案鞠躬盡瘁的吾友啊，」李巽離開房間前，回過頭問：「你後悔嗎？」

　　

　　（六）

　　曲立又憶起當年那位法官。對了，記得李巽拿移植合約書給他時也問過一次，只是沒想到他別有居心。

　　「獄中這些年來，我捍衛的是什麼？是人類的福祉，還是我的自由呢？」

　　無論如何，他最終失去了生存的權力，變成一個不被承認的「人」。

　　曲立突然覺得一切都十足荒謬，楞楞地望著天花板狂笑起來。

　　「我還是人吧？我會笑啊……」他心想。

　　我後悔嗎？

很有趣啊？我的閱讀體驗非常滿足。

奇怪，要我批評，一時還批不出來，我得仔細想想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