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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內容
 文章主題 :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3日,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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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2日, 06:15
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作者的心聲:
這是一個不願面對的真相。
並不是落選,而是我沒有對自己的作品負責。
當初創作時,在腦海中描繪著的圖案,卻和未來編織的成品有所誤差。
因為進度一再延宕,所以我直到截稿日當天才急忙趕完。
這使我從頭稿後,一次也沒有重新看過自己寫的東西。我毀了它,從第七章以後,我甚至連閱讀都不敢。
如今,我終於能拾回當初的珍視。落選,也許是要給我新的機會來思考自己的不足吧!

橫排的,果然不堪入目……看來得找時間重新排版才行。
名字寫錯的部分和其他的錯字...請原諒我~   














    序章

    1

  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照理說傍晚應當車潮洶湧的通勤幹道,像是中了妖精的幻戲,將一切例常活動從地景中抹消。孰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畫面隨著攝影鏡頭帶動而變化,最後定格在十字路口中央的一輛輕軌電車上。

  「 --人質挾持事件,沒想到這種幾乎只出現在檔案庫裡的狀況會發生呢。」

  弓起食指的她,在斜躺著的液晶螢幕上輕扣了兩下。
  開口說話的,是一位身穿首都警特務處理科制服的少女。白色卻不刺眼的長罩衫,包裹著那有點單薄的軀體。惟軍事風格濃厚的裙擺剪裁,以及衣服縫邊繡上增強線條感的飾帶,透出一股淺淺威懾。

  「是的。我們比照標準程序作業,立即疏散五百公尺內的所有平民。」

  立正站在少女右後方的副官簡單的作出回應。他足足高出長官兩個頭,就外表上看來很聯想到兩人之間的階序關係。

  「還有,嫌犯是……人類男性。」

  副官重點性的補述了這一句。

  少女踟躕了一會兒,最後用她那白皙的手指碰觸了發話鍵。

  溫和的人造光煦煦灑在林蔭道上,分散開來的『特科』隊員將身體與行道樹貼合。光影的明暗對比強烈,讓輕軌電車上的男人沒有辦法仔細的瞄準 --沒錯,他的雙手緊緊的抓著一把槍。漆成不反光黑的塑料槍身張牙舞爪,任何視力正常的知性生物,絕不會想用身體嚐嚐子彈熾烈的吻。

  特科並非怯戰,而是因為他們手中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火力。雖然在這個奧林帕斯是唯一擁有槍械的治安單位,但能夠使用的也僅只是裝填了橡膠鎮暴彈的卡賓槍,對於隔著一層車玻璃的嫌犯根本不構成威脅。

  『通告嫌犯,我方的協商人員將會往你的方向過去,請暫時停止行使武力。』

  清晰而響亮,少女的廣播嚇跑了一群暫時棲身在樹梢上的飛禽。

  「我們哪來的協商人員?」

  「所以我必須去。」

  少女的手指離開了發話鍵,用充滿決心的眼神貫穿猶豫。

  「我建議對該決策再冷靜的進行評估。」副官用巨大的身軀擋住通道,間接的表達他的反對。

  「嫌犯雖劫持人質,目前為止沒有傷亡。」她摘下只有單邊的耳掛式通訊器,「他如果不是等待溝通,難道會是在等午休結束嗎?」

  被那對淺綠色的眼睛對上,與少女共事已久的他再也拗不過這份堅持。副官一語不發,只能望著她離去,並留在機動指揮車裡靜靜守護著女孩的背影。

  踏出車門的這段距離格外漫長。

  隻身一人穿越三百公尺開闊地,毫無掩蔽。對面一道不細心看便很難注意的雷射彈道指示線,在騷擾過她的眼睛後,轉而跟在她的身子上。少女明白只要自己的行為舉止有任何異狀,馬上會血濺當場。

  她感到害怕,特意表現謹慎舉動只是為了在基礎上保護自己。

  如同其他『特科』的隊員,也如同這個國家大部分的居民,她並不是人類,而是可以被犧牲的國家資產。
  但是對方卻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而今,她得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上最難以預料的物種。

  「停下來,不准再靠過來!」

  車門開了一條縫,男人謹慎的將自己藏在遮蔽物後面,少女與他保持著十五公尺左右的距離。

  「我是 --」

  「我知道妳是誰。」

  女孩的發言被粗魯打斷。

  「他們把妳造得一副可愛無害的樣子,就是為了讓我這種人能夠遲三秒扣下扳機嗎?」

  她不自覺的咬緊下唇,將原本準備的講稿吞回喉嚨深處。暴徒比她想像的更加冷靜和理性,隔熱玻璃後緩緩動作的剪影,讓對方更增添了些許神秘。

  「璱琪卡,我們來聊天吧,就當作是給將死之人的小小娛樂。」

  男人偶爾會回頭注意乘客有無反抗舉動,較靠近他的大部分人質,無一例外,被要求趴在地上且雙手置於背後。現樣如此,沒有人能伺機制服那名男子。

  「二十八名人質中,二十三個非人類是沒有談判價值的。」

  少女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不管怎麼數,車上不包括自己就有三十人。

  難道他有同夥?

  「我願意釋放這可憐的二十三個無辜者,如果妳願意進來跟我聊聊。」

  男人像是為了這個提議等待了很久,手中的武器隨著升高的語調揚晃著。

  她沉默了半晌。原則上和恐怖份子是不能進行任何交涉的,除非有說服對方棄械投降的可能。為了表現溝通的誠意,少女放棄了和自方通訊的設備。但……一比二十三,這個交換比例真是非常的合算,尤其她的身分和人質比起來並沒有特別高貴。

  「……我接受。」

  「妳回答『接受』而不是『願意』,可見妳沒能從心底信任我。」

  對方顯得一臉不悅。

  璱琪卡動搖了。

  對手無論在物質上,或在精神上都比她具有優勢,璱琪卡並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說服他投降。面對人類這種容易因為情緒起伏而衝動的對手,無法向過去的案例尋求應對方式。

  「算了,你們可以出去了,一個一個來。」彈道指示線恫嚇著乘客,「特別座那五個,如果想趁亂逃跑我可是會開槍的。」

  男人壓下前車門的手動開啟握把,扇門向內摺收,璱琪卡這才看清楚先前只露出一截槍管的自動武器,腦中閃電般帶出無意間背誦的資料。

  個人防禦武器系統,是相當難以取得的管制品。四十發點二二三口徑的全金屬包覆彈,足以穿透二十吋厚的生體組織,意即至少能貫穿三個人,只要他動念。武器本身造的相當緊緻,槍身深埋在他的脅下,絲毫沒有奪取的可能。

  她默不作聲的目送著人質離開,每隔一小端時間對方會釋放一個乘客,照這樣下去大概得花上兩分鐘。這些人沒有例外地全是非人類,嫌犯並沒有將他們視為談判的籌碼。但上頭的決議下來以前,他們是沒有辦法開槍射擊的,尤其是對『他』。

  「這邊請。」

  對方相當禮貌的替她帶位,只不過這讓璱琪卡的心裡更加難受。

  璱琪卡回頭看了看,確定那些人質進入安全區域以後才緩緩踏入電車內。

  這種短程輕軌採直列式座椅,刻意強調乘客的流動性而非搭乘的舒適性,大批乘客疏散後顯得格外寬敞。

  她找了個位置座下,男人意外地對她沒有戒心,改以單手托著衝鋒槍,同時從地上一個休閒背包裡翻找出罐裝噴漆。

  紅色顏料噴灑在附近的玻璃上,隨著時間更濃,更厚,更遮蔽了外界的視線。男人可以從幾個沒被漆料密合的缺口處觀察到外界的動作,但外面的特科隊員對玻璃後面可是一無所知。

  「妳有沒有懷疑過,這個社會的組成?」

  雖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但女孩本著自己的信念作出答覆。

  「人類為文化活動的具體存在。而類人(Paranthropos)維持社會秩序的運作。」璱琪卡輕聲朗誦著教條似的守則。

  「妳們被訓練成對規則完全不抱持懷疑。」放下噴漆罐,對方的聲音聽來有些苦澀。「人類是貪婪、自私偏偏又很聰明的生物,因此我痛恨人類。」

  「不是這樣的!」

  另一端,一個女人站了起來,用哀傷的表情看著情緒失控的男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

  璱琪卡看了看車廂另一端縮在角落的人類乘客,接著是眼前的嫌犯,和另一個沒下車的……類人,那個女人。
  「為什麼只有我發現這個社會的不合理之處呢?」

  他大大吸了一口氣,沉澱複雜的思緒。

  「就在那一天,」逐漸趨於平靜的口吻。「我忽然發覺到這是個惡夢。告訴我,我在夢裡,對吧?有一個只要生而為人,就不需要工作,可以按照自己喜好過活的天堂。這太反常了吧?」

  「我想你曲解了勞動的意義。勞動不只包括物質上的生產活動,也包括精神上的。」

  璱琪卡試圖喚回他偏頗的價值觀。

  「只要是認真的活著,就會創造出文化的價值,那是時間所留給世界的寶貴資產。大毀滅之後,『方舟』保護了世上僅存的物種,這是人類對世界的偉大貢獻。我希望您能夠重新建立起看待人類的正面價值。」

  「真是太沒道理了。我可以殺死無數個類人,最多只構成損壞公物罪!我可以強暴無數個類人,最多只構成妨礙風化罪!我還能對妳們做更多更可怕的事,簡直跟神沒兩樣!」

  他嘶吼著,想到自己所陳述的可怕景像,按壓在臉上的五指深深陷進皮膚。

  「這跟文化有什麼關係!」

  聲浪讓璱琪卡用力眨了眨眼睛。

  「那只不過是眾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種,為了文化的豐富性,這是可以允許的。不過你的行為侵犯到國家財產與社會秩序,我以憲法解釋者的身分強烈建議停止這類違規事項。」

  「為什麼妳可以如此簡單地做出這樣的回答?」

  沒來由的反問讓她不得不反芻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但依舊無法輸出確切的語言。
  男人焦慮的跺著地面,踏出的每一腳都蘊含著憤怒的力道。

  「這個世界果然瘋了。」他轉頭看向之前大聲反駁他的女人。「幸好安潔兒讓我瞭解到這個世界是多麼的不正常,妳看看她。」

  被這樣一說,被喚作安潔潔兒的類人低下頭,避開其他人的目光。
  「你對她做了什麼?」

  「我只是安靜的看著,讓我的眼睛充滿她的一切……在我向原來的雇主贏得她之前,安潔兒一天工作八個小時,生活僅由唯一的價值所支配:工作。」

  「你如果想要勞動,並沒有任何法條禁止你。」

  少女發覺自己說出這種回答,似乎不太謹慎。

  「這就是問題所在。人類能夠工作,僅是因為無聊或興趣。但她和你們,卻是不得不這樣做。人類即使不勞動,還是人類;類人不勞動,就是人偶,只不過有心跳有呼吸。」
  「這不是常識嗎?」

  璱琪卡理所當然,用肯定而非疑問的聲腔打碎了溝通底線。

  他重重的將拳頭貫在聚合物構成的牆上,發出一聲巨響。

  「妳們不是能夠思考嗎!這根本是因為人類的自私造成的!」

  藏在心底的憎惡轉化成語言,如爆風一般擴散開來。

  「人類害怕其他的理性生物被接納到社會關係中,分享他們的權利和權力!他們……不,我們希望能夠控制你們永遠作為生產工具、作為奴隸制度的永續!事實是:就算沒有人類,這個世界也能夠正常的運作下去!」

  看來他仍然努力地克制痙攣的手指,又一次咆哮,女孩被嚇的閉上眼睛;但再一次睜開雙目,她還是得面對那股狂忿。

  「看看他們這些傢伙!」他將槍口對著那些與他一樣擁有人類身分的人質。「我試著解釋,試著去懷疑,卻被當作笑話!」

  璱琪卡不知道該怎麼做。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只會刺激到他,但男人的情緒眼看就要在失控邊緣了。

  「沒有人聽見我的聲音,他們只選擇自己喜歡的意見來聽!在規則的背後,是無法獲得允許的例外!」

  「就算法律允許,社會道德也不會允許的。你只會承受不必要的歧視。」

  揮開過度緊張而冒出的冷汗,女孩試圖以冷靜的分析方式告訴他結果。如果男人還有一絲理智,就不至於做出錯誤的抉擇,至少她在心底是這麼祈禱著。

  「妳們根本不了解。」爬滿眼淚的臉頰逼近璱琪卡。「偏偏只有妳們願意傾聽我的聲音。」

  雷射瞄準器的紅光爬上了人質們的身體。

  「像他們這種人,只要自己過得好就夠了。」

  被瞄準的人們驚惶的向後退卻,直到抵住牆壁。他們彼此扭成一團,希望身旁的傢伙能夠替自己吃上兩發子彈。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就像在反嚼著僅存的自我,他如此自嘲著。「從什麼時候……我扮演的角色已經被決定了?」
  
  框啷!

  伴隨著玻璃被高速物體穿透的脆裂聲,暗紅色的血液混雜著腦內容物潑灑到另一側的牆上,安潔兒倒了下去。她的身體自然的和車廂邊緣碰撞,輕盈的彈起,重重地落下。

  璱琪卡愣住了,她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突發狀況。

  男人低頭看看手中的槍,再看看開了個小洞的玻璃……後然後是沐浴在紅泊裡、叫做安潔的屍體。

  「啊啊啊啊啊 --」

  在一連串槍響中,彼此的語言都化為毫無意義的嘶吼,但還是慢了一步。自動武器兇猛的噴灑著火焰,彈頭穿透人質們的軀體,將骨骼和內臟攪的支離破碎。

  住手!

  她喊出聲音,但耳邊聽到的是和自己意志毫無關連的哽咽。

  她大叫,她用足以匹敵槍聲的音量大叫,明明應該該縮在角落發抖的少女,伴著歇斯底里與衝動,在大腦能夠判斷之前,身體就搶了出去!

  對這陣側襲毫無防備,男人還沒轉過身就被撞翻了。女孩用力踢開掉在地上的武器,並掙扎著爬起來,環顧四周 --

  比槍聲更響亮的轟鳴將車門炸開,連帶震碎了幾塊玻璃。緊隨而至的突擊隊伴著煙硝與火藥味湧入,瞬間充滿了整截車廂。

  「所有人趴下!」

  「趴下!通通不許動!」

  兇手頹喪的坐在地上,無神的注視著自己失手所製造的屍堆。

  即使嫌犯被帶走了,女孩的工作卻還沒結束。鑑識人員一面聽取璱琪卡的口述報告,一面用小鏟子把安潔兒的腦碎塊鏟進貼著證物標籤的小袋子裡。

  一想到這將成為未來存放在冰箱裡的殘骸,胃部深處沸湧的刺激攪亂了她的注意力。

  「有兩名傷勢較重的人質,剛剛在救護車上斷氣了。」

  就像穹頂闔上了百葉窗,她那身材高大的副官將上半身探進車內。

  「安卓,最後我還是沒能勸服他。」

  無論怎麼編織腦中紊亂的記憶,也沒辦法理清這個結局了。腦海中跳躍性的播放著男人的咆哮、噴濺的血液和倒在地上的人們。

  輕甩著小巧的腦袋,女孩試圖將方才不愉快的回憶驅逐。

  「不是妳的錯。」他得跪下來,才能幫璱琪卡擦掉附著在眼角的眼淚。「我沒想到狙擊小組會走火誤擊。」

  「你說……走火?」她突然抬起頭。「狙擊組呢?」

  「已經回到車輛上待命,晚一點會呈上詳盡的報告。」

  安卓洛夫是個稱職的執行者,也是作戰指揮的第二把交椅,但對於異常狀況就顯得相當遲鈍。

  「我以為是透過刻意射擊安潔兒,讓部隊趁隙突擊的。」

  大大的綠色眼珠對上了副官,後者仍然用那張缺乏變化的撲克臉直視著璱琪卡。

  「為什麼妳會這麼想?」安卓洛夫挺直背脊,「即使是科長,也不會輕率做出犧牲生命,以換取人質存活的決定。」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奇怪。」

  璱琪卡像做錯事的孩子那樣低下頭。

  「啊,非常抱歉,長官,我並不是在……」

  「不,是我不對。我不應該質疑夏菲兒姐姐的。」

  她想起那近乎完美的科長,若是夏菲兒能夠在場指揮,事件或許就能平安落幕了。

  兩人並著肩往機動指揮車的方向走去。遠處,可以看到身著印有紅十字背心的隨車救護員,正忙著將墨色的塑膠屍袋抬上救護車。雖然只算的上一面之緣,但那個無辜女孩就這樣消失了,永遠地。
  
  人工光隨著時刻表的跳動,稍微將白熾光裡增加了一點黃色。約莫只要再半個鐘頭,就能解除對鄰近地區的封鎖,恢復該區的通車。

  「別想太多了。」那洪亮的嗓音試圖幫助少女打起精神。「早點回去,好好休息 --」

  「怎麼了?」璱琪卡側過頭,見到安卓洛夫正按著自己的收訊耳機。

  他猛地張開手臂擋住自己的長官,回過頭看了看電車,接著又看了看附近的建築。

  「怎麼了?」璱琪卡再問。

  「聽好,妳必須趕快回到指揮車內,從這裡跑過去,不要回頭。」

  附近的特科隊員們同時提升了警戒層級,開始往最近的掩蔽物移動。女孩沒有再問,她奮力朝著指揮車跑過去,副官跑在她的右前側,用那盾壯的身體遮著璱琪卡。直到跑進指揮車身處,女孩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坐倒在地。

  「那個、」心臟劇烈跳動,伴隨著胸口的劇烈起伏,讓璱琪卡連擠出聲音都覺得困難。

  「究竟、是什麼、狀況?」

  「剛剛回報找到狙擊手誤射的子彈。」

  大概是安卓洛夫判斷保護對象已經不受威脅,又恢復了原本硬梆梆的性格。

  「狙擊小組確實是走火,但對著車廂射擊的另有其人。」

  突如其來的恐懼璱琪卡失去支撐,咚的一聲跪倒在地。揮開試圖拉她一把的安卓洛夫,女孩依靠靠著小小的力量挪動到椅子上。

  就在不久前、自己的每一吋、都暴露在槍口下。

  胸口很悶,有點喘不過氣……她揪住衣領,大口大口的吐氣,卻只換反胃與不適。

  眼前變成一片黑暗,只剩下心臟的劇烈起伏。

  「璱琪卡!」副官失聲喊出她的名字。「醫官!」

  然後,她就失去了意識。

    2

  當璱琪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軟軟的床墊上。

  不知身處何方,也不知夜日。

  尚未完全清醒的她,只是無意識的轉動頸子,將室內模糊的擺設給瀏覽一遍:掛簾、點滴架、藥水味,還有一塵不染的乾淨顏色。

  將符號的意義內涵給串連起來,這一切元素拼湊成一個叫做『醫院』的名詞。

  兩鬢隨著輕輕的掙扎搔著她的兩鬢,璱琪卡試著爬起來,但下半身或手臂都沒有辦法使力,即使她繃緊神經,依然無法控制肌肉收縮。感到有些慌亂的女孩打開櫻色的唇瓣,卻只能發出沉沉的嗚咽。

  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很久,平底鞋划過地墊的沙沙聲由遠而近,接著掛簾被粗魯的掀開。
  「別緊張,那只是鎮靜劑的副作用。」

  梳著垂髻的腦袋突然垂在上空,一張掛著尖框眼鏡的冷漠瓜子臉填滿了大半視線。璱琪卡安靜下來,花了數秒才想起她是特科的專屬醫師莫妮克.欣。

  「怎麼會有這種副作用!」

  遠處響起孰悉的厚重嗓音。

  「對症下猛藥嘛,不過是抗憂鬱藥、一點點肌肉鬆弛劑和鎮靜劑。」

  莫妮克醫師轉過頭,和安卓洛夫對話,聽起來心情似乎相當不悅。

  安卓洛夫幾次想要闖進來,不過都被莫妮克給擋了回去。璱琪卡要是看的到他,肯定會因為那副焦急的表情大笑出聲。

  「希望妳別擅自開奇怪的藥方給她!她還只是個……」

  特科的小隊長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後是一聲爆響終結了他的聲音 --聽來是安卓洛夫被打了一下。

  「這裡姑且算是醫院,請你自重,李涅斯基先生。」她將聲音壓的很低,但難掩那股兇悍。「而且被你質疑專業性,真是讓人感到加倍的不幸。」

  莫妮克再次掀開簾子看看璱琪卡,接著滿意的點點頭。她推了推眼睛,接著舉起手中的PDA,不知寫了些什麼。

  方才大概就是這東西打在安卓洛夫臉上,她猜想。

  「妳可醒過來了,安卓洛夫纏了我一整天,我合理的懷疑是那傢伙導致妳工作過量。」
  璱琪卡倒苦笑著搖頭,表示並不是如此。

  「既然妳這麼說,好吧,那接下來談談你的身體狀況。」

  她大大吸了一口氣,以便為接下來的轟炸做準備。

  「腦部掃描顯示妳的大腦皮質有些過度活躍,簡直像攝取軍用興奮劑似的。妳的內分泌出了點問題,包括過量的腎上腺素、腦內啡等亂七八糟的小東西。為了怕妳夢遊時跌下床或做出更可笑的舉動,我只好開了點肌肉鬆弛劑,妳現在應該正體會著它那美妙的副作用。但真正能治好你的,是好好休一個長假!」

  醫師面不改色的說出一大串分析,使得時間一度陷入呆滯。

  「本來讓妳做這項工作就是一整個不適任。心智尚未成熟的妳要面對過於強大的情感衝擊,還是太早了些。希望除了專業知識以外,科長也能多多注意一下部屬的精神狀況才對。」

  她將那塊液晶顯示面板收進衣服下擺的大袋裡,接著掉頭就走。

  「等等,醫師!」安卓洛夫趕忙追上去。「接下來呢?」

  莫妮克對安卓洛夫的疑問倒是一臉不解。

  「等她能走路就自己出院啊,不然還能幹什麼?」

  她擺擺手,驅退太過靠近的男人。

  「回去你應該去的地方,協助長官不也是你的工作之一嗎?」

  醫師的聲音漸行漸遠。

  即使沒有親眼目睹,但璱琪卡幾乎可以想像安卓洛夫垂頭喪氣往辦公室走回的獏樣。她輕輕的笑了出來,這才發現自己可以發出聲音了。偏偏走廊外已經沒有半點聲響,大概醫師和安卓洛夫都離開了。

  過度寬敞的室內空間,有些兒叫人心惶。

  這間病房是如此的單調,沒過多久璱琪卡就對無雜色的環境感到倦了。她將雙眼聚焦在天花板一角的攝影鏡頭上,猜想另一面的醫師會不會也正注視著她。

  一想到莫妮克可以從她休息室的螢幕看到這個房間的活動,這讓璱琪卡安心許多。她放棄召回副官的念頭,靜靜的享受著恬靜的獨處時光。

  然後思緒飄到她那十足反常的副官。

  在外人眼中,安卓洛夫‧李涅斯基是個不苟言笑、不知恐懼為何物的騎士。

  那一天,他們把她帶到奧林帕斯首都警備總部時,女孩被眼前的新世界給嚇住了。

  過去只能從影像或圖片看到的美麗建築,以實際形貌端正的擺進了她的視覺空間。鵝蛋白、巨大的列柱、以柱頂線盤裝飾而成的對稱結構支持著象徵寰宇的琉璃圓頂。在跨越門廳的另一端,迎來全體職員的祝福話語。

  『歡迎妳加入我們。』帶頭的是科長,夏菲兒。

  她的存在是如此的耀眼,時至今日,那姿儀的鮮明印象好似還深深烙在她的視網膜上。

  流暢、閃耀著光澤的藍黑色長髮直達腰際,隨著步伐有力地舞動;夏菲兒輕輕伸出右手臂,向左右依次帶開,展示一眼無法盡收的隊列。

  『這是屬於秩序保護者的行伍。』聲符隨著舌尖節奏挑出,如鈴響,如串珠。『而,從現在開始,妳就是我的妹妹,璱琪卡。歡迎妳加入我們。』

  當時的夏菲兒細細端詳著自己的臉孔,從來回游走的眼光,璱琪卡感覺到……無微不至的關愛。

  『李涅斯基資深士官。』

  『是,長官。』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璱琪卡的副官,回應她的想望、支撐她的意志,我要你抱懷至誠,即便世界不幸地與你為敵。』

  安卓洛夫就在那兒。

  安卓洛夫就在這兒。

  「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記憶中的影像和現實合而為一,她勉力地伸出手掌,碰觸著安卓洛夫如磐岩粗糙的臉頰。在藥物作用下,四肢彷彿不是長在自己的軀幹上,只是無用的裝飾品。但,皮膚接觸到物體的感覺卻又和平常沒有兩樣,甚至更加敏銳。

  「在妳完全恢復之前,我哪兒都不會去。」

  他執著那隻小手,輕輕疊合在璱琪卡的胸前。

  「莫妮克醫師會不高興哦。」

  「就算是世界與我為敵 --」

  璱琪卡沒有讓他再說下去,她用僅剩的體力一笑,便安然的放棄對感覺的支配。

  闔上雙眼,在無語的守護中迎來新的夢境。
  

















   一刻 

    1

  奧林帕斯警備總部,通常被謔稱為『衛城』,是一座結合拜占庭寺廟和古希臘神廟的混合建築。就結構上來說,是大圓型的正廳套上正四邊形迴廊。因為周邊缺乏能夠與之比較的構物,這座建築往往比實際上看起來大的多。
  需要如此廣闊空地的理由,乃是用來檢閱部隊或勝利遊行。士兵會唱著凱歌,從奧林帕斯市南方的凱旋門一路走來,最後集結在廣場上。這裡是國家的核心,在奧林帕斯,沒有什麼比秩序來的更重要。
  整個國家是建立在理性上的,一草一木都經過最縝密的規劃。當初在大毀滅後開創這個國家的人們,真的打算想再現人世中的理想國。
  秩序,需要力量來維持。
  力量,需要法則來約束。
  所以這裡保護著憲法,維繫國家最基準的人權法。
  首都警特務處理科乍看之下是警察體系的一環,但他們其實隸屬於憲兵單位。這裡的憲兵並不是傳統上專找軍隊麻煩的那種單位,而是真正的憲法守護者。不過能夠動用到憲法的違例條件並不多,因此特務處理科後來演變成另一種治安單位。
  璱琪卡在這兒的地位屬於最高等級,偏偏她並不真正負責某項特定業務。
  就意義面來說:她是國家的象徵物,擁有對憲法的解釋權,是很崇高的職務 --不過僅止這個名字所依存的符號意義。

  與執勤守衛道過早安後,女孩闖過一道道的認證關卡,走向屬於她的位置。
  在總部裡,安卓洛夫就不會和她在一起了,通常他都待在訓練場裡,璱琪卡每次都是獨自一人走過這道長廊。
  雖然被保護的很好,卻也備感拘束。
  「璱琪卡?」
  科長觀察力甚好,遠遠從中央的個人辦公室就捕捉到她的身影。她抽離環型桌,開門走了出來。
  「我已經批准了妳的休假。」
  言下之意,是有一點責備的成份。
  夏菲兒依然是那麼美麗,散發出領袖特有的氣質。以地位來說,夏菲兒和璱琪卡屬於同一個層級。想不到眾人眼中嚴厲無情的科長,在初次見面卻反常地將她指為妹妹來愛護。
  「既然是休假,那無論待在什麼地方,都是我的私人意願。」
  女孩以堅定的眼神看著科長。
  「知道我不能夠忤逆妳,所以才特意過來?」
  「人家可是料想到姐姐會抱著不必要的擔心,才特地來露個面呢!」
  璱琪卡撲進夏菲兒懷裡,像小貓般蹭著她柔軟的心口 --這是兩人特有的打招呼方式。
  「嘿,別這樣。」夏菲兒露出罕見的困窘表情。「瞧,妳把頭髮都給弄亂了。」
  她輕撫著璱琪卡亮潔如銀的一頭短髮,還揪了一下那活像是燕尾巴的短馬尾。
  這種特有的相處模式,局裡的人們早就見怪不怪。雖然夏菲兒和璱琪卡在一起時給人的感覺就像溫柔的大姐姐,但她平常可不是這副模樣。
  她可是能夠讓敵人冠上『熾色之花』這等美名的女人。
  璱琪卡的纖小需要制服強烈的線條來支持,增加空間中的存在感。要不如此,淡色的頭髮與眼睛,甚至過白的肌膚,恍若一陣風就能讓她的顏色從空氣中消褪。
  夏菲兒姿身嗆烈,很容易就能從相同衣著的人群中抓住屬於她的絲帶。淺色的制服與飾線,就像軟禁住公主的窗框。若是在衣著上增加些許強烈色彩,就會迎來力量滿溢的女神。
  尊為科長的她撩起過長的頭髮,接著回到那張包覆著紅皮的奢華座椅。璱琪卡走到她身邊,隨手用起電腦開始檢視昨天的報告書。
  「我不明白。」她說。「我明明可以忍受懼怕和暴徒溝通,最後卻在一把看不見的槍底下失態昏厥了。」
  夏菲兒斜斜的倚著半環桌,放任璱琪卡操作那台主機。兩人穿著同一件制服,給人的氣氛卻完全不同。
  「妳總是這樣。」心平氣和的語調,緩緩述說著璱琪卡不敢深入面對的那扇心扉。「妳害怕別人的眼光,妳想要證明這個位置不只是一個裝飾品。」
  「我……」
  被說中心裡頭的那塊疙瘩,璱琪卡極力想要辯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警備總部即使缺少她,仍可以順暢的運作。
  內閣擅自把她放到這個位置上,只因為形象清新柔弱的璱琪卡,可以擔當起這塊招牌。對憲法的解釋權也是,事實上憲法的基本款不能被質疑,因此這項權利只不過讓她懂得背誦一般人不會去記憶的無用條文。
  「即使我要妳別在意人們的眼光,妳也不會聽的。妳的能力足夠,卻不曉得該用在何處,心中的鬱悶讓妳竭力想要表現。」
  夏菲兒的一席話牽動了女孩心中的熱流,那股熱流化為溫暖的水滴從臉頰淌下。
  「太卑鄙了……為什麼姐姐妳總是看穿了一切?」
  「沒有摸透妳,我又要怎麼安慰妳呢?」
  只一句,說盡了她的關愛。
  夏菲兒據信是迄今最完美的改造人。智慧、力量、心智乘上與之匹配的軀殼。歲月的度量對她來說不具有意義,她的細胞可分裂次數遠遠超過正常的人類,因此尚未有人瞭解她生命的極限。
  這是璱琪卡所認識的夏菲兒,強大而華美。
  相反的,夏菲兒眼中的璱琪卡,是這麼的弱小無助嗎?
  「別哭了。」她從懷中掏出手帕,輕輕拭去璱琪卡眼角的淚光。「妳沒有必要像我一樣,否則特科又會需要一個璱琪卡。」
  女孩只能含糊的應聲。
  不知道時針走了有多遠,璱琪卡已經收住潰堤的情緒。
  「偶爾大哭一場可能蠻不錯的。」
  她調皮的向著夏菲兒做了個鬼臉。
  「不過妳別每次都跑來我辦公室哭啊。」
  夏菲兒露出罕見的困擾表情。
  「姐姐覺得我很麻煩嗎?」
  「哭完才麻煩。」
  她捏了捏璱琪卡的臉頰。
  女孩將那條滾著蕾絲的精巧手帕細心摺好,原想將它遞給原來的主人,卻又像想到什麼似的,湊到鼻頭前嗅嗅。
  「咦,果然有姐姐身上的味道。」
  「妳少來這一套。」夏菲兒搶回手帕。「那只是乾洗劑。」
  「真的啦!」璱琪卡撒嬌似的嗔道。
  「我可不想被妳當成皮膚表面可以合成化學芳香物的奇怪生物。」
  夏菲兒側過頭趴在桌上。帶有威脅的慵懶,讓門外的職員嚥了口唾沫,遲遲不敢開門冒犯。
  「進來吧。」
  科長眼也沒抬,她的視線始終沒離開身旁的少女。
  「報告,經過鑑識比對後已經確認未經註冊之投射武器的來源。」
  臉色蒼白的新人職員僵硬的移動到半環桌前。
  「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向我彙報?」
  聲音聽來是不滿大過於好奇。
  「因為……奧林帕斯戰略物資後勤部門並沒有申報失竊。」
  璱琪卡詫異的抬起頭,再看了看身旁的姐姐。
  「但是那並不是奧林帕斯的武器。」她簡要的提出重點。
  「我知道,李涅斯基有特別提到。」夏菲兒保持著一貫的鎮靜。
  那是奧林帕斯的敵人,也是『被驅逐者』的武器。
  納爾維隆。
  只知道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軍工複合體集團,仰賴龐大資本所把持的魁儡政府。
  「我擔心後勤部門遭到人類本位主義者滲透,或者存在有他們的同情者。」
  她點明最惡劣的狀況,這足以威脅到整個奧林帕斯的治安。
  「我需要一小組人手去看看情況。」夏菲兒搓揉著手指。「不要太引人注目。」
  「我自願。」
  一旁的璱琪卡突然冒出一句。
  「璱琪卡,這非常危險。」
  「但是如果由我提出申請,就不會帶給犯罪嫌疑人不必要的緊張。」
  以大眼睛堅定的面對著夏菲兒,女孩知道對方絕對拗不過這份執著。
  「答應我,妳不會冒險。」
  「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好好注意的。」璱琪卡回答。「而且我會讓他一道去。」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即使是夏菲兒也有傷腦筋的時候。她用指甲輕輕搔著下顎,讓痛覺刺激思考神經。「好吧,只要李涅斯基願意跟妳去。」
  璱琪卡笑了。
  「他懂得拒絕嗎?」

  就算裝置了通氣扇,地下訓練場依然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硝煙味。
  受到昨日事件的影響,許多特科的隊員自動自發的恢復了實彈射擊。槍聲從第一靶位響到最後一號,一刻也沒有停歇。封閉環境中噪音格外響亮,璱琪卡只得摀著耳朵,不過空氣的轟鳴仍然穿過指間縫隙震撼著她的鼓膜。
  女孩膝下不自覺得發軟。這是一種原始的生理本能,阻止她往危險的地方靠近。這種恐懼源自於自體潛意識,非理性且無法控制。她咬著牙,拖動疲軟的雙腳繼續前進。
  那些習慣槍聲的幹員們若無其事的在噪音裡往來穿梭。偶爾會有人禮貌性地向她招呼,但璱琪卡實在聽不清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能以唇語概略的推斷。另一些正在談天說地的幾個特科隊員見到璱琪卡,大都是率性的舉起右手揮了揮,然後伴著誇張的肢體動作繼續笑鬧。
  安卓洛夫巨大的身材,單單依憑背影就能輕易辨認。頭上掛著巨大的耳罩,將準星指向另一頭的靶紙,他先整理呼吸,然後在三秒內打空了十四發子彈,然後迅速退出彈匣進行清槍。
  按下按鈕,人型靶紙便順著軌道飄來。取下耳機的安卓洛夫不發一語,仔細的看著靶上的破洞。
  「嘿,原來這裡頭安靜多了。」
  璱琪卡鑽進小隔間裡,發現其他靶位的聲音頓時消去一半。
  「妳不應該來這個地方的。」
  他皺了皺眉,向旁擠出一個可以容納搭檔的小空間。
  「我看看……這樣算準還是不準?」
  少女從他臂彎下的空隙探頭。
  靶上的小洞大致集中在胸口,少數幾發掉在最外圍。
  「不夠準。」
  他毫無掩飾的回答。
  「我看別人都是把重心放在右側射擊的耶?」
  安卓洛夫開槍的方式與眾不同,他會將雙臂打直,雙腳約略比肩,並瞄準人體中心線。
  「我沒辦法像那樣射擊。」
  他搖了搖頭,同時收拾著沒打完的最後一盒子彈。
  璱琪卡偷偷瞧了瞧,算出安卓洛夫打光了三盒半,可能至少有一百七十發子彈。
  「像你這樣會比較好嗎?」她好奇的地問。
  「其實要用韋佛式也可以,但我還是喜歡老方法。」
  安卓洛夫似乎不願意提起,但被璱琪卡的眼睛攻勢給逼退了。
  「……軍隊的老習慣。」
  「咦咦,那夏菲兒姐姐……」
  一想到夏菲兒用這種稚拙的姿勢開槍,讓璱琪卡覺得有些可笑。
  「科長很不一樣。」安卓洛夫粉碎了她的幻想。「她都單手持槍射擊,雖然不知道是誰教她的。她的訓練官要麼是個神槍手,或鐵定是個傻子。」
  璱琪卡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雖然她聽得不是很懂。
  「那麼,妳今天還跑到這兒來,科長都沒說什麼?」
  「她默許了。」
  將手槍繳還給軍械士後,安卓洛夫似乎迫不及待的想離開訓練場。璱琪卡知道安卓洛夫有些時候會過度緊張,因此順著他的意。默默無語兩人穿越走廊來到了前庭,而她整段路都在猶豫著該如何向自己的保護者開口。
  他是個內心意外善良纖細的老好人。不過據夏菲兒的說法,以前的安卓洛夫可沒這麼多奇怪的煩惱。自從璱琪卡加入以後,過去冷漠的警備總部突然間變得活潑起來。
  她並不是害怕安卓洛夫不同意,只怕這個壯漢的神經禁不起打擊,畢竟昨天他陪著璱琪卡待到近半夜才離開。
  「我想去一趟戰略物資後勤部門。」
  安卓洛夫沒有答話。
  「人類本位主義者,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他以無語回應,似乎是回憶起一段不愉快的過往。
  「夏菲兒姐姐提到了這個字,奇怪的是我搜索不到任何有關這個詞彙的相關文獻。」
  對於引起安卓洛夫的不安,璱琪卡有些內咎,但心中的好奇就是想追求一份解答。
  「或許不知道會比較好。」他總算開口了。「只是思想上的偏差不足以構成犯罪,但要是他們真的做了什麼,結果通常都浩大而慘烈。」
  「像是昨天那個人?」
  「算是吧。」安卓洛夫搖晃著岩塊般的腦袋。「人類本位主義者多半都是聰明而具行動力的瘋子。」
  「我不明白……在這個生活環境充實富裕的時代,為什麼還是有人感到不滿?」
  「如果這是一個機會……」安卓洛夫稍微想了一下。「我想去找出答案也無妨。」
  結果出乎意料的簡單,璱琪卡說動安卓洛夫陪她出任務。
  「那我去處理相關的行政手續,行動方面就交給你處理可以嗎?」
  安卓洛夫立正行了個軍禮,接著迅速退下。
  他就是這樣,是一個能讓人信任的優秀執行者。
  搜查戰略物資後勤部門這類軍方機關原本需要非常繁瑣的申請手續,尤其牽涉到軍情機密的部分,權限不足常常是軍方擋駕的理由 --不過璱琪卡能夠跨級向國家安全委員會遞申請書。

  搜查行動當然是越早開始越好。在璱琪卡填申請表的時候,安卓洛夫已經找齊了能夠勝任該任務的人選。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雙手叉著腰的璱琪卡,抬頭瞪著一臉無辜樣的大漢。
  「妳還需要別的嗎?」
  安卓洛夫拍拍胸脯,露出陽光燦笑。
  他只是換了件上衣。安卓洛夫脫掉了特科的制服,再套上又舊又破的仿皮外套。外套鬆垮垮的掛在身上,沒上拉鍊的衣襬裡頭是軍綠色汗衫。
  「你穿這是什麼?」
  璱琪卡粗魯的扯著他的外套。
  「便服。」
  「上頭的灰塵也太多了吧!看,都結蜘蛛網了。真不曉得你從哪裡撿回這件衣服的?」
  「一直都在置物櫃裡,沒動過啊。」
  她一把搶過外套抖了抖,灰塵就像漫天紛飛的碎雪,從外套內裡不斷灑出來。安卓洛夫吸了吸鼻子,漫不經心的從璱琪卡手裡抽回破外套。璱琪卡墊高腳尖想要搶走,無奈巨大的身高差異,在幾次的揮空之後只好選擇放棄,像隻被剃了毛的小貓一樣縮在角落。
  「怎麼了?」
  他大動作地向遠方跨了幾步,偷偷回過頭。
  「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這恐怕是不擅長說話的安卓洛夫,所能擠出最有效的安慰了。
  「別讓那個髒東西靠近我。」
  璱琪卡噘著嘴回答。
  他誇張的轉過頭看看手中的髒外套發愣,最後發出妥協的無力哀嚎。沒多久,舊衣回收箱裡又多了件衣服。

    2

  安卓洛夫現在披著印有政府交通指導文宣的尼龍外套,是璱琪卡從置物櫃裡翻出來的。局裡無人使用的置物櫃最後都會變成儲藏室,專門用來囤積這類消耗掉政府預算生產出來的無用產品。
  印有螢光黃警示條紋、以及背上的文宣,讓安卓洛夫看起來活像是個因為違反交通安全被取締,而且正在當義工的可憐中年人。但總體來說,比他穿汗衫上街要好得多。
  「看起來正常多了吧?」
  璱琪卡笑盈盈的舉著小鏡子。
  「看起來不太正常。」
  安卓洛夫扯著只能蓋到肋骨下緣的外套,這件外套對他來說有點太短了。
  「好,那可以出發了吧?我希望能夠趕得及回來吃午餐。」
  她蹦蹦跳跳的踩著小碎步,走了一小段距離又突然停下來。
  「我們要怎麼去?」
  「搭我的車。」
  安卓洛夫不假思索地回道。
  「你哪來的車?」
  「就停在那邊。」
  她順著搭檔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順著脊椎襲來。
  璱琪卡很難相信她得搭單車出外勤任務。更何況,那是一輛空降兵用的摺疊式單車,只有一個座位。
  「真不敢相信……你要我坐哪裡?」
  安卓洛夫打開側面的巨大雜物袋,簡單一比。
  「兩百公升超大容量,我想應該是裝得下。」
  璱琪卡認真的思考著,或許這些天帶給副官的壓力可能太大了些,導致安卓洛夫的行為舉止出現了奇怪的愚蠢狀況。
  「我才不搭這鬼東西,去把機動式指揮車開過來。」
  她以命令式的口吻說。
  「不能因為個人需求就擅自使用重要的設備!」
  在規定上這個死腦筋可是完全不退讓。
  「很好,那我要搭公車去。」
  璱琪卡扭頭就走。安卓洛夫拿她沒轍,只好跟了上去。
  步行有時候是舒緩心情的好辦法。當兩人花了十五分鐘才走出警備總部的正門,璱琪卡也沒有力氣發牢騷了。她大口喘著氣,看看身旁一臉無辜的安卓洛夫,然後繼續走路。
  「妳會不會走得太急了?」
  「不……不用……你管……」
  「妳又在逞強了。」
  安卓洛夫彎下腰,只用一隻胳膊就把嬌小的少女給圈了起來,然後將她高高舉起。
  「你幹什麼 --」
  安卓洛夫很自然的讓璱琪卡坐在肩頭上,受過鍛鍊的肩線厚實而平直,恰好成為公主的上等席。
  「才這麼一點點路就喘成這樣。」
  璱琪卡紅著臉,用小拳頭搥著安卓洛夫的頭殼,但最終因為那頭鋼絲似的鬈髮而作罷。
  覆蓋整個奧林帕斯的巨大帷幕,隨著時間翻動葉片,將經過過濾的陽光投下。頸背感受到灼熱,讓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將易受傷害的皮膚藏在衣服底下。
  時間已經逼近正午了。
  因為一些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拖延,璱琪卡的午餐計畫只好暫時擱置。在站牌前等待著大眾運輸工具的同時,她一面整理著昨日的事件。拜心情不佳所賜,璱琪卡這次沒有掉入恐懼中把自己嚇昏。
  「昨天那個犯人呢?」她這麼問。
  「目前在羈押中。檢方將會依其犯下的罪刑來起訴,我想下場應該不會太好。」
  因為奧林帕斯政府廢除死刑很久了,璱琪卡所能想到最嚴重的判決大概是驅逐或終身勞改一類的。
  「不曉得釐清武器來源對案情有沒有幫助?槍手和劫持兩個事件是各自獨立或者有所交集呢?」
  安卓洛夫以猶疑的眼觀看著璱琪卡,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車來囉,你還在發什麼呆,走了啦!」
  璱琪卡的小手只能牽住安卓洛夫的手指。他連聲應是,緊跟著踏上電車。

  戰略物資後勤部門在奧林帕斯當中只留下一個中央管理處,畢竟大部分的物流作業並不是在城裡可以完成的。但其附屬的檢察機構仍然儲備了相當的樣本,包括重要的武器。奧林帕斯對軍事議題相當敏感,軍人甚至不被允許著制服出現在公眾場合。因此一時之間看到這麼多的軍人,讓出滿好奇心的璱琪卡相當雀躍。
  事實上她身邊就有一個已經除役的軍人,只是她不常注意到這點。
  「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耶,感覺好有趣。」
  許多認出璱琪卡的軍人會向她點頭致敬,少數更會停下腳步行標準軍禮。
  「這也是一份工作啊。」安卓洛夫邊走還得邊注意璱琪卡有沒有跟上。「他們只是非戰鬥人員。」
  「那戰鬥人員呢?在前線?」
  「戰鬥人員不能出現在城裡。」
  璱琪卡這才想起來似乎有這條規定存在。
  她滿懷著好奇穿過大廳的安檢門。值班警衛反倒不是軍方的人,而是由警察單位輪調的,而他們同樣都認識璱琪卡,因此連證件都沒看就讓這名少女通過。
  「我們要找的人是丹尼爾.派特洛維奇。」安卓洛夫的線索就只有一張便條紙。
  「丹尼爾?」警衛湊過頭看看便條紙上的名字,很快的用電子記事本加以搜尋。「我們這兒有好幾個丹尼爾.派特洛維奇,您說的是哪位?」  
  「人類的那位。」安卓補充。「姓洛曼諾夫。」
  警衛一聽,卻收起了笑容。
  「這個丹尼爾不好。」
  「咦?」
  璱琪卡偏頭一惑。
  「地下三樓,輕兵器測試場。唔,我想我應該可以帶你們過去。」
  警衛對著大門旁站崗的幾個同事揮揮手。
  「借一下!」
  他打了個手勢。
  其中一人隨手從扣帶裡抽出無線電通訊器扔給他。
  「好,跟我來吧。」
  口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這名警衛踩著鬆垮垮的步伐轉進電梯裡。
  兩邊畢竟還算是熟人,璱琪卡和他在互動上顯得比較不拘束。不過女孩能夠感覺到,警衛對於目的地有點小小不安。
  「那個……」女孩開口。
  電梯門闔上。
  「喔,叫我沙寥士就可以了。」
  看著小小的璱琪卡,他顯得有些害羞的搔搔頭。
  「雖然這樣問很失禮……沙寥士先生是人類吧?」
  「嗚呀,被看穿了 --」
  沙寥士抱著頭轉了三圈。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安卓洛夫罕見的岔了進來。
  「因為你看起來情緒豐富。」女孩微笑。
  「是這樣嗎?沒辦法,我身邊都是無趣的傢伙。如果自己也太嚴肅,那生活就太無聊了。」
  「對耶,我也有同感。」
  遭到璱琪卡的發言背刺,安卓洛夫仍然是一臉生硬。不過他一輩子就差不多這樣了。
  「不過大小姐看起來也是很愉快的人啊。」
  「唔,不曉得耶。可能……我比比較不一樣吧。」
  璱琪卡在類人中也算是異類。
  走出電梯,地下三樓的氣氛立刻就染上三人。
  「沙寥士先生,你知道有關這位丹尼爾的事嗎?」安卓洛夫像是隱約感覺到什麼地發問了。
  「丹尼爾是個怪傢伙。」警衛舔了舔嘴唇。「他熱愛他的工作。」
  「咦,但是大叔你……」
  「咕哇,我才沒那麼老氣,而且我也沒那麼認真。」他連忙反駁。「我三天曠兩天。」
  「所以我們今天要遇到你還挺幸運的?」
  女孩調侃。
  「所以丹尼爾根本很少回家?」
  安卓洛夫不知哪來的結論。
  「我想就算把他鎖在這兒他也不會抱怨。」
  「他到底是做什麼的?」
  璱琪卡只對這個感到好奇。
  「丹尼爾是半個槍匠。」沙寥士鬆開衣領,彷彿光是提到這個傢伙就會讓他呼吸困難。「他喜歡使用武器勝過設計武器。」

  雖然是重要的軍方機構,內部配置倒是比璱琪卡料想的還要簡單許多。兩旁林立的研究室僅是需要員工通行證與密碼就能開啟的電子門。人們毫不在意的出入,推著堆滿文件的小推車在走道上溜躂。
  有些用途不明,戒備森嚴的房間被配置在最深處。璱琪卡微笑著和兩兩配置的警衛打招呼,並留心著那些門牌。
  雖然軍方並非沒有自己的研究組,但為了讓這位奇怪的丹尼爾.派特洛維奇在工作時又不至於和其他人產生衝突,因此他擁有獨立的工作環境。
  充滿著古怪興趣的油彩畫,沿牆展開。
  瑟琦卡看著這些不知所以然的黑紅色漩渦,強烈的筆觸像颶風掃過,帶來陰異與不安。她偷偷瞧了副官一眼,安卓洛夫肯定是缺乏所謂的藝術鑑賞能力,兩旁的油彩畫對他來說或許和廉價壁紙差不多。
  「呃,看來他也是半個畫家?」
  「妳怎麼知道是他畫的?」
  警衛盡量不讓自己去看那些令人發暈的鬼畫符。
  「因為有簽名啊。」
  女孩將食指對著最靠近的油畫一戳。
  右下角以工整至極的文字寫著他的姓氏與中名。
  「畫的很爛,但字寫的還不錯。」
  身旁的跟班終於開口做出評論。
  璱琪卡停下腳步,斜斜的對上安卓洛夫。
  「你哪來的資格說他?」
  他扮了個鬼臉吐嘈。
  「好吧,我們到了。」
  警衛顯然對她們還有心情開玩笑感到不可思議,但他也不想多做解釋。
  沙寥士在其中一間相當普通的房間前停了下來。透過門上的一小塊玻璃,可以見到房間裡面的情況。確定要找的人的確在裏頭,他敲了敲那塊玻璃,試圖引起丹尼爾的注意。
  丹尼爾是一個戴著粗框眼鏡的男人……光禿的前額讓人誤以為他並不年輕。
  「唉呀,看看這是誰!」
  嗓子出乎意料的細 --璱琪卡心想。
  他摘下眼鏡,隨著充滿倦意的語調,電子門解開了鎖。
  「沙夏 --」丹尼爾作勢要摟住他。「你是來給我送飯的嗎?」
  「那是你應該要主動去爭取的權益。還有,別再叫外賣了,他們只會被擋在門外。」
  被重重摟了一下的沙寥士神經質地拍了拍衣服。
  「不然這兩位來喝免費咖啡的?」
  抓了抓蓬亂的頭後,為了表現最基礎的迎賓之道,他有點不捨的從玻璃罐裡抓起一把糖塊。
  「糖?」
  「喔,謝了,但我不吃那種東西。還有,這兩位是……」
  丹尼爾沒搭理他,自顧自的把糖塊塞進嘴裡嚼了起來。
  璱琪卡環顧著房間,希望能藉著觀察看看能不能發現些什麼東西。雖然丹尼爾看起來一身邋遢,但房間倒是整理的井井有條。牆上掛的並非那些奇怪的油畫,反而是人體結構圖、幾張槍械大部分解線圖和元素周期表。
  幾個書櫃、一張桌子、一台電腦,就是房間僅有的東西。
  「認真聽我說話,丹尼爾!」
  「交通課的?」
  目標,丹尼爾.派特洛維奇,狡獪的眼神無視沙寥士,直接釘死背後的兩人。
  專用護駕很自然的擋在璱琪卡面前。丹尼爾面帶尷尬的笑了笑,轉而與安卓洛夫握過手後,他順道扯了扯他身上的宣導衣。
  沙寥士耐著性子,緩緩說著。
  「丹尼爾,這兩位是『衛城』的人。」
  「唔,這個夢有點太激了。」丹尼爾轉了一圈,再重重躺回椅子上。
  「洛曼諾夫先生,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我們為何而來。」
  「我當然知道。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在關心時事的。」
  丹尼爾搖搖手,外加一個大呵欠。就璱琪卡看來,他是在示意安卓洛夫省掉那些不必要的客套話。
  「我想你和昨天的劫持事件需要一些……深入的說明。」
  「你們明明算不上是警察。」他懷有深意的冷笑讓璱琪卡遍體生寒。「這是出自於妳的個人興趣,還是警總終於要對我下手了?」
  「這不是等於間接承認自己有罪了?」
  「其實,你們在掠取情報上幹的頂糟糕。例如問一些諸如此類的白癡問題:你認為嫌犯有什麼可能動機嗎?被害人是否有和特定對象有不尋常的爭執?有誰能會做這件事?」
  丹尼爾聳聳肩,但臉上添了一道勝利者的淺笑。
  「那把槍,或者你要叫它個人防禦武器系統也行,的確是我的東西。我甚至還認識那個傢伙,他幾天前跑來找我,但我忘記他的名字了。」
  「你給他武器?」
  少女抬高下頷,揚起質疑的聲線。
  「我推薦的。一個沒拿過槍的人突然想要轟轟烈烈戰上一場,那麼這把個人防禦武器系統絕對是最好的選擇。它有防呆設計,握把保險、標識清楚的半全自動切換,和怕你打不中所以裝設的雷射彈道指示……」
  一講到武器,這個男人從剛剛那副沒睡醒的模樣,搖身一變成了狂熱的專家。他滔滔不絕地介紹著,眼睛就像火爐一樣燃散出熾燙的光芒,逼得璱琪卡得後退數步才不會被過度旺盛的熱血灼傷。
  還有不會被口水噴到。
  「為什麼你可以如此自然的說出這些?」
  璱琪卡沒有辦法理解這個人。
  「因為你的關係,有很多人受傷了。」
  「那不是我的問題。」丹尼爾平靜的解釋。「我的工作是這方面的研究。我樂於提供專業知識來開導無知的群眾,而且我享受這個成就。」
  不管是他對生命感到無所謂的態度,還有合理化違法行為的價值觀。愈是和他相處,就愈讓少女感到生氣。要不是沒有有正式的拘捕令,她一定會叫安卓洛夫把這個丹尼爾打昏帶回去。
  肩上一緊,原來是安卓洛夫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肩上。
  璱琪卡這才回過神,原來剛剛激動的情緒讓她不知不覺往前踏了好幾步。
  「重點來了,鏘鏘。」他拍拍手,「我沒給他槍。」
  「什麼?」
  不只是璱琪卡,恐怕任何人在一時間,都很難接受這類過度跳躍的結論。
  「我只是告訴他槍在我家裡的掛架上,有本事就自己去弄,結果他真的搞到手了。」
  吊足她的胃口後,丹尼爾才說出真相。
  「但你的武器並沒有登記在警備總部裡。」
  「哦,容我解釋,這是軍方資產。不然你們怎麼知道武器是從這裡流出的?」
  「因為……」
  「因為我打一通電話到刑事組的服務台去了。」
  「 --非常感謝您的合作,洛曼諾夫先生。」
  璱琪卡還發著愣,安卓洛夫卻已經飛快的做出了答覆。
  「咦咦?這樣就結束了嗎?」
  璱琪卡嚷嚷著被帶出丹尼爾的辦公室。
  「我們已經知道需要知道的資訊了,就這樣。」
  即使安卓洛夫這樣說,璱琪卡還是一臉氣呼呼的樣子。
  「你們的調查好像挺簡單的。或許我應該考慮去當刑事警察?」
  出了房間後,沙寥士又恢復他原來多話的本性。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討厭他了。」
  少女同情的看著警衛。
  「這個嘛,倒不是這個原因……算了,你們也幫不上忙。」他沉下臉。「丹尼爾為了工作,殺死了很多人。如果你們有去過他的射擊場就知道了。」
  「那兒……有什麼?」
  璱琪卡被自己想像中的恐怖故事嚇著了。
  「不被制裁的罪惡。」
  沙寥士沉著地回覆。
  挾著深深殤愁與忿恨。
  






























   二刻

    1

  再一次出現在夏菲兒面前,已經是傍晚的事了。
  其實她早早就可以回去休息了,但璱琪卡堅持警備總部也是她的家。夏菲兒如果需要留下來完成工作,她也會選擇留下來。
  「真是辛苦妳了,那些人沒找你們麻煩吧?」
  晚間的金光,將長髮染成披散的霞彩。跟在乾姐姐後面的璱琪卡,覺得自己都快被照瞎了。
  「結果還是沒問出什麼東西。」
  淺色的眼睛耐不住刺激,收縮成貓瞳。但她就是不想,不想讓那團耀眼的火焰從視景中逃開。
  夏菲兒倚著柱子,遙望落地窗外,那齣交班時分的夕暮終曲。
  今天,沒發生什麼事。在警備總部,沒事就代表著好事。
  夏菲兒雖然不會表現在臉上,但今天的安寧肯定激起了胸中的漣漪,才會讓她反常的在外頭散步。
  「真是有趣的組合:人類的武器,人類的流通渠道,和人類的行動者。」穿出袖口的修長手指,空劃出代表因果關係的箭號。「他們有一種活躍的本質呢。」
  夏菲兒就是這樣,只要興致一來,就老說些讓人半懂不懂的句子。
  「姐姐,我想知道,如果是妳,會怎麼處理?」璱琪卡不經意的問著。「那個人只是在追求認同,卻強迫別人接受他的價值觀。」
  「該怎麼處理?該怎麼想。」
  夏菲兒將手掌壓在璱琪卡的頭上捉弄她。
  「我說過不必學我的,因為我不打算救他。」
  「為什麼?」
  少女發自心底拒絕。
  這真的是從她口中說出的?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夏菲兒不可能沒有解決方法。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不想做的事,沒有她做不到的事。
  應當是這樣才對……璱琪說什麼也不能接受。
  「當一個人討厭世界的時候,會覺得世界背離了他。如果連自己都嫌惡,而失去僅存的自我,那他就什麼也不剩了。」
  所以他 --什麼也不是。
  瞭解話中的潛意,就像沉入涼水裡那樣的冰冷、刺痛。
  既然連自己也失卻,就不再是稱之為『人』的生物。他僅是長的像人型的容器,只不過有心跳有呼吸。
  無論容器裡裝的是什麼,根本不重要。
  存在與否,亦不重要。
  「我……我不想這樣。」
  深深地感覺到被世界拋棄的孤獨,她揉了揉將要落淚的眼睛。
  「妳不必這樣。」
  夏菲兒從背後抱住她,吟唱著小曲,輕輕的擺動著。 
  在熾焰中熊熊燃燒的美麗花朵,璱琪卡覺得自己又更靠近,靠近那朵燃燒在過去的花。即使經過了十年,還依稀能感受到燙人的餘溫。
  兩個人什麼也沒有說,靜靜的待到日暮。
  
  在警備總部裡專屬於她的房間,女孩躺在自己的座床上發呆。
  她輕輕撈起枕在腳邊的布偶熊,緊緊摟在懷裡。這隻沒有名字的布偶熊,屁股上貼著便宜的標籤,那是安卓洛夫送給她的禮物。
  每當她感到不開心的時候,就靜靜的躲在房間裡,和布偶熊說話。
  有些心裡的想法,即使是夏菲兒也不知道,這是只屬於璱琪卡的小小隱私。
  「你今天快樂嗎?」
  她捏了捏小熊的尖鼻子。
  「我啊,最近覺得有什麼東西突然改變了呢。」
  手指輕輕施力,布偶熊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根本不受期待。我沒有工作,因為姐姐……還有大家都把事情做完了。我們不是應該要讓世界維持下去嗎?所以大家都有工作,從出生前就被決定好了。」
  每一個類人,都伴隨著一個明確的目的出生,依照定位學習,生活,並充實的迎接生命終曲。
  「可是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耶。」
  布偶忠實的靜靜的聽著她的話,並吞下女孩的小祕密。
  「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什麼的,很奇怪吧。」
  人類也是一樣。他們帶著不確定性來到這個世界,自由的往一切發展。
  但是,那個在電車上的人類卻說:自己已經被決定了。
  「我常常夢想著自己能幫大家做些什麼,但是我能做什麼呢?」
  小小的手腳,瘦瘦的軀體,不像其他人永遠充滿精力。不管小腦袋裡裝了多少東西,都不能改變她生而虛弱的體質。
  如果這就是她的製造目的,被設計成柔軟無力的命運,是想為世界做些什麼呢?
  「……果然還是,什麼也不能做呢。」
  揣摩著那個男人所留給她的震撼;那個男人嘲笑自己不懂得思考。
  如果這就是璱琪卡目的:世界僅是想要她存在,而不需要她多做些什麼。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璱琪卡』這個容器所扮演的角色已經被決定了?
  「我告訴你哦,有一件我非常想去做的事。」
  布偶熊的絨毛騷動她的臉,也騷動著她的心情。
  她看到了。
  沙寥士,那個愛開玩笑的警衛。
  他留下了一條繩頭,一條牽動夢想的繩頭。她不知道繩頭的另一端牽動著什麼,但這可能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的確是在逞強,但卻又無法放棄不去插手這件事。
  或許她很傻,很天真,但少女生平第一次想伸手抓住。
  她也很害怕,並不是害怕失敗,而是害怕那尚未經驗過的未來。
  如果容器裡面的東西,不再是現在的這個自己了,那她還能繼續留在這裡,留在她尊敬的姐姐身邊嗎?
  「真是的,回答我嘛!」
  抓起小熊,璱琪卡近近盯著那張逗趣的臉。
  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從床上跳了起來。
  
  「安卓洛夫?他和特科的隊員出去慢跑了,待會大概會去吃晚餐吧。要幫你帶話嗎?」
  「我只是想到今天有件事還沒做,不過沒關係的,我可以自己處理。」
  「這樣啊,那我就這樣轉告他囉?」
  「恩,我知道了,真是謝謝你。」
  和值班道別後,璱琪卡懊惱的跺著快步離開特務處理科。
  (什麼保護者,緊要關頭卻跑的不見蹤影。)
  生悶氣也無濟於事。
  循著早上的路線,這次有下班回家的警員順路接送,璱琪卡只花了早上那趟三分之一的時間就回到了戰略物資後勤部門。

  「天啊,妳是來約我共進晚餐嗎?」
  還沒踏進大門,就撞見換上便服的沙寥士從裡頭走出來。雖然說著玩笑話,但他依然是吃驚多過高興。
  「好心的大叔,我有一件事想要拜託你。」
  如果單純聽起來又是另一則玩笑,但這回璱琪卡可是認真的。
  沙寥士咬緊舌根,準備承受第一波衝擊。
  「我想知道所謂『不被制裁的罪惡』。」
  「不行。」
  出乎意料的,他拒絕的很乾脆,就像要求早餐的三明治不要加蛋那麼輕鬆。
  「為什麼?你明明那麼在意那件事。」
  璱琪卡早就料想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原訂的計劃中,如果沒找到沙寥士,她決定找個地方吃晚餐。
  不過現在嘛……任務和晚餐都飛的有點遠。
  沙寥士像是要說什麼,但又說不出口。他抬頭看著天空,彷彿那裏存在著解答。璱琪卡跟著抬頭,但除了反射在發光板上的都市餘光,那兒連星月都沒有。
  「唉,就像那樣的東西。環蓋奧林帕斯的巨大保護罩,據說是可以從月亮上看到的大圓頂。」
  他唰的縮起兩腳,泰然自若地坐在台階上。
  璱琪卡猜想那些晚班的警衛肯定是認出她了,才會放任沙寥士和她人就這樣堵在正門口。
  「像是什麼?」
  沙寥士手指天空,以手臂為軸比畫著。
  「就像那些發光板,白天時有耀眼的光亮,但一到晚上就變得很醜陋。」
  女孩睜大眼睛,過了許久,才看出密佈天空的線條。
  發光板之間的織縫縱橫,以密集的經緯爬滿天空,彷彿蛛網在這個次元所交出的巢。
  「丹尼爾所做的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這座虛偽的天空那樣理所當然。」
  璱琪卡和他一起看著天空。她不敢低頭看沙寥士的臉,哽咽的聲音已經暗示天空底下這個渺小人類的掙扎。
  「就算知道天空很醜陋,妳有辦法撕開它嗎?」
  「我不能保證,但是我想試試看。」
  她淡淡的說。
  「為什麼?這明明不是妳的問題。」
  「我想過了,我認真的想過了。」
  沙寥士輕微的呼吸,只因為這一句而突然亂了節奏。璱琪卡明白,他肯定也好好的想過。她有相同的感受,兩個人的所發出的波長是如此相楔,在名為命運的棋盤上卻只能平行輻射。
  只要輕輕的推他一把,也推自己一把。
  「嗯,這麼說來,這兩天有好多好多為什麼,我的世界都快被問號給填滿了,甚至可能已經用掉今年份的為什麼了。」
  「有這麼多為什麼,意思是:如果妳不是笨蛋,那你周圍的人一定都是笨蛋,才會有這麼多笨問題。」
  他還是喜歡找機會開玩笑,璱琪卡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啊,到明年也還想繼續問為什麼哦。」
  她哼著快樂的鼻音,向自己這麼宣佈。
  「所以我決定獎勵自己一個就是這樣,把驚嘆號用力的打在壞蛋頭上。」
  「真遺憾,我耍笨只到今天就夠了。」他拍拍屁股爬起來。
  「咦,你要回家了嗎?」
  璱琪卡失望的垮下肩頭。
  「沒啦,我要去找打倒壞人的驚嘆號。妳願意跟我一道去嗎?」
  「哦!」
  少女精神飽滿的回答。
  「喂!等等,妳走錯邊了!」

    2

   和白天的氣氛不同,夜晚的戰略物資後勤部門空蕩蕩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可以隨隨便便就跑進去。已經換回便服後的沙寥士,自然不可能在下班後還若無其事的在裡頭晃悠。
  可是……
  「大門在那邊啦!」
  璱琪卡用力扯住沙寥士的衣角,卻反被他拖著橫行過街。
  「笨蛋,我們得先去找驚嘆號。」
  結果,兩人停在一輛餐車前。
  「請給我……五個最便宜的貝果。」
  店員先看看沙寥士那臉窮酸樣,再看看可憐兮兮的璱琪卡,禁不住幫他們多加了點餡料。
  「這哪是驚嘆號,這明明是句號!」
  無論璱琪卡橫著看還是豎著看,點餐牌上,貝果圖型都是愚蠢的圓。
  「放心,這就是我們的秘密武器。」
  「你要用貝果打他嗎?」
  璱琪卡十指交握,憂心忡忡的問著。
  她真的很擔心貝果的威力不夠。
  「饒了我吧,大小姐,我只是要先填飽肚子。」
   他從店員手裡接過餐盒,取出一個貝果遞給璱琪卡。
  「喏,吃吧。」
  「……」
  接過兇器的璱琪卡很乾脆的把貝果按碎在沙寥士臉上。
  沙寥士還不曉得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他默默擦拭臉上的殘渣,還得安撫氣呼呼的璱琪卡。
  「我只是想到妳還沒吃東西嘛,用不著拿貝果毆打我吧。」
  「大叔你乾脆用貝果上釣自殺算了!」
  嘴上這麼說著,璱琪卡倒毫不客氣的拿出第二個貝果嚼了起來。
  「而且為什麼是最便宜的,你這周的消費額度花光了?」
  「因為可能會出現屍體,所以吃點東西到時候比較好吐。既是拿來吐的,當然不需要吃太高級……」
  把貝果大口往嘴裡塞的璱琪卡聽到這句,馬上停止進食動作,用觸電般的表情呆呆看著沙寥士。
  「不能等我吃完再說嗎?」
  她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腹部。
  「都決定要去了還怕浪費食物啊。」
  沙寥士見有機可乘,順便伸手抹掉沾在她鼻頭的美乃滋。
  「而且為什麼要特別跑來這邊買貝果?」
  璱琪卡不高興的揮開他的手。
  「說妳笨妳還不相信。這是通行證啊,通行證。」
  兩個人就這樣邊吃邊鬥嘴,花了半晌才回到大門前。
  警衛礙於職守,還是得過來關心一下。晚班警衛只有兩個人值班,其中一個夜巡去了,另一個就是眼前忙著打開門鎖的類人。
  「長官,妳這樣會讓我很為難。」他的五官全癟成一塊。「下班之後就不能隨意進出了。」
  「那個,因為我中午來過這裡找洛曼諾夫先生,並和他諮詢過一些有關於重要案情上的技術性問題。只是剛好到附近吃晚餐,想順便送他一點禮物。」
  璱琪卡雙手合十的道歉。
  「可是……」
  「不然你幫大小姐拿去給他好不好?」
  沙寥士搖晃著好幾個盛裝貝果的餐盒,並附贈噁心的微笑。
  「饒了我吧,我才不去!」
  警衛猛力搖搖頭。
  「那讓我帶大小姐去吧。」
  「你又……」話剛出口,這個警衛才忽然想到沙寥士本來就是這裡的值班警衛。「呃,看在你難得這麼誠懇的份上……但不會再有下次了。」
  直到接過沙寥士遞過來的一個餐盒,警衛才勉為其難地退開。
  「謝啦,夥伴!」
  「真是謝謝你,好心的大哥哥。」
  璱琪卡禮貌的笑了笑,兩人很快的穿過安檢門。
  「什麼鬼,他明明比我老!」
  在警衛把貝果拿出來咬之前,兩人已經吵吵鬧鬧的走進電梯了。

  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走廊、詭譎的畫以及若有似無的回聲。
  走道的燈是不分晝夜亮著,但少了白天的忙碌,只會營造出更強烈的不安。
  璱琪卡緊挨著沙寥士,小心翼翼的審查每一吋死角。
  正因為什麼也沒有,也不知道什麼會突然出現,才讓心音亂了序。
  「找到丹尼爾以後,妳想怎麼做。」
  感覺到小動物的顫抖,沙寥士輕咳兩聲,試圖藉著交談來分散女孩的注意力。
  「說服他放棄不正確的行為。」
  這個年輕的警衛只是苦笑著,沒有作聲。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嗎?」
  連璱琪卡自己也是這種感覺。
  「不,該怎麼說呢?就好像……如果不是這樣天真,那就不像妳了。」
  「我們才認識不到半天耶。」
  「第一印象啦!還是妳其實骨子裡是務實派的現實主義者?」
  璱琪卡這次倒笑不出來了。
  「很多在這兒工作的人都知道丹尼爾在做什麼。」沙寥士轉開話題。「因為是被允許的研究,所以沒有人會實際去干涉他……這畢竟是還是我先決定的,如果妳無法改變他,我也有我的方法。」
  原來他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沒有付諸行動。但沙寥士究竟想用什麼方法?
  「你不會真的要用貝果痛打他一頓吧?」
  「怎麼可能!」
  「連想都不用想……的確是不可能。」
  璱琪卡遲鈍的自嘲。
  今天自己怎麼特別笨?

  丹尼爾並不在房間裡。
  沙寥士向她說明,如果丹尼爾離開房間,那他唯一會待上大半天的地方就是那座輕兵器測試場。璱琪卡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但光是聽起來就比特科的靶場高級很多。
  實際上的確是。
  透過一扇巨大的隔窗,裡頭是一片相當寬廣的空間。在丹尼爾工作的那一面擺放著相當多的儀器,從基本的電腦到測速器、多倒數不清的高速攝影機以及車床。礙於視角,璱琪卡沒辦法完整瀏覽整個大廣場。
  「丹尼爾!」
  沙寥士在門外大吼大叫,但隔音效果太好,對方壓根兒連眼角也沒抬。
  隔著厚重的強化玻璃,丹尼爾正忙著將一裝設有著巨大瞄準具的來福槍緊緊鎖在固定架上。他一會兒調整著槍架的俯仰,一會兒又扳弄著水平舵,不知在瞄準射擊線另一端的什麼目標。
  總算搞定手邊工作後,他不經意的抬頭擦汗,才撞見兩人。
  「你們還沒回去啊?」
  他朝兩人走了過來,並解開門上裝設的電子鎖,招呼兩人入內。
  「快進來吧,這扇門只要超過七秒沒有關上,就會觸動警鈴。」
  沙寥士將餐盒推給丹尼爾。
  「另一個大個子不在?哦,真是奇了,我可是聽你的勸沒叫外賣呢。」
  雖然這麼說著,但難掩他愉快的心情。
  「真可惜,我也是聽你的勸才帶點東西給你的。」
  二人態度自若的寒暄,若不是和沙寥士好好聊過,璱琪卡根本無法想像他私底下很討厭對方。
  「你剛剛在搞些什麼?」
  「好東西,拉松絲卡雅半自動步槍,舊世紀的老古董 --這玩意兒甚至比你們兩個加起來還要老。」
  他展示著那把造型很古風的來福槍。第一印象是護木與槍托用真正的木料削切加工,油咖啡色輪紋與金色木質交相組出雕刻品特有的原始美。相反地,醜惡金屬塑出粗陋的槍機容納部,和特科使用的卡賓槍截然兩極 --它們會用優雅的柔線讓武器本身成為藝術。最讓人驚訝的是它竟然還在使用衝壓鑄造的金屬彈匣,不像現代主要使用透明聚合物。
  它可以殺人。
  長長的槍管毫不收斂殺意。
  這絕對不是保護生命的武器!這是通往地獄的鑰匙,是冥河擺渡的船槳。
  「有沒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丹尼爾。「我認為這跟昨天使用的是同一款哦。」
  「昨天?」
  「是啊。它使用的彈藥也是相當古老呢,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
  繞著槍架兜了圈,璱琪卡還是不覺得自己有看過這把武器。
  「高初速的子彈穿透堅硬但容易脆裂的車玻璃,大大的造成偏向,然後才擊中頭蓋骨。分散的向量讓彈頭嚴重侵徹腦部,最後因為氣穴現像而炸開,像這樣,啵 --的一聲。」
  他將右掌緊緊握成拳狀,然後攤開。
  璱琪卡踉蹌的退了好幾步,最後被自己的鞋跟絆倒。
  這就是……那把看不見的槍。
  「妳怎麼了?」
  沙寥士連忙趕過去,想把她拉起來,但少女的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
  「嚇著啦?」
  丹尼爾發出咯咯笑聲。
  「不過這樣你們也比較容易找到那個兇手不是?感激我吧,這可是特別服務哦。」
  「你是怎麼知道的?」
  「彈頭啊,當鑑識科委託我調查時立刻就看出來了。雖然使用同種子彈的槍並不少,但透過距離、傷害程度等等,就可以逐一消掉可能的選項。多虧了這兒能夠使用檢體。我盡可能控制所有變項,以求盡可能地接近事故原貌。老實說一開始我以為是更舊的德拉克諾夫槍族呢!」
  接近事故原貌?
  她猛力轉過頭,瞇著眼睛想看仔細瞄準線的對面有些什麼。
  一片用可移動鷹架固定住的玻璃,幾乎可以保證,輕軌電車所採用的擋風玻璃就是這一款,上面還留著數個彈孔。
  高速攝影機,只要用物體的質量與速度,就可計算動能。
  牆上裝設的特殊空調,甚至可以用來模擬事發當時的側風。
  檢體。
  沙寥士曾經說過,丹尼爾在工作中殺了很多『人』。
  他鬆開幾秒前還扶著璱琪卡的手,臉頰因慍怒而漲紅。
  「還是太遲了……你又殺了多少人?」
  身邊的沙寥士突然變得很陌生,連口中吐出的幾個單字都變得壓迫感十足。
  「你在發什麼神經啊,沙夏?」
  見到沙寥士的臉色蒙上譴責,連丹尼爾也不得不暫時拋開工作狂熱。他有充分的理由不滿,但這總是讓人摸不透內心想法的男人,只是興味盎然地聆聽。
  「我是正經的,丹尼爾。我就是沒辦法容忍他們這樣被玩弄。」
  「沙夏,你是為了這件事跟我生氣?」
  「別用那個蠢名字叫我!」
  「我不曉得你想幹什麼。」
  「讓她看看!我想『憲法』會做出合理的解釋。」
  「哦,所以你才帶她來進來。但光靠這位小姐,你對她真的這麼有信心?」
  細小的眼眶裡不知藏著什麼打算。就像強調自己從沒做錯事,他很乾脆的走向控制台,扳開某種重型機器的電源。
  巨大的絞門在馬達的驅動下滑開,露出裡頭的儲藏空間。
  櫃子,無數的櫃子,一個由半公尺高的收納櫃所排列而成的迷宮。
  丹尼爾頭也不回的走向那個房間。璱琪卡看了看身邊的沙寥士,他向她點了點頭。
  「去吧。」
  他小聲地說。
  黑色的櫃子上貼著編號,獨立上鎖冰冷的玻璃底下躺著各式各樣的輕兵器,大量的武器,比璱琪卡這輩子看過的總和還要多,很可能有好幾千件。從古老的燧發槍,到一個人不可能抬動的重機槍。空氣寒冷乾燥,並隱約可以嗅出專用防鏽油的刺鼻怪味。
  然而,比起沒有生命的武器,散發出綠色螢光的培養槽奪取了少女的注意力。
  因為生物呼吸而鼓動著泡沫的溶劑裡,是一具未著半褸的人型胴體。
  後面還有更多。
  這裡根本不像倉庫,反倒像是陵寢。
  她仔細的看著內容物,但無論幾千遍,那絕對是活生生的人體。
  「那是……什麼?」
  「檢體,是製造類人時未經社會化過程的副產品。」
  做出解釋的反而是丹尼爾。
  沙寥士呢?
  她焦急的回過頭尋找他的身影,卻見到沙寥士已經卸下了槍架上的來福槍。
  「那就是真相。」
  雖然稍微花了點時間熟悉從來沒見過的武器,但他終究推開了拉松絲卡雅的防塵蓋 --也是保險裝置。確定槍機在後,膛室裡確實躺著待發的實彈。
  笨拙但謹慎的動作,多少宣誓著他依然是屬於警備體系下的一環。
  水平線另一端,即使被來福槍給瞄準,丹尼爾依然不改他從容的神態。
  「真相?這完全是政府核可的研究計畫。」
  「你為了愚蠢的研究,居然得用仰賴人做為學術報告的貢品!」
  「愚蠢?過去創傷彈道學的基礎可是完全建立在凍豬肉塊和泡棉膠裡。若不是仰賴這項研究計畫,彈藥發展只會限縮在狹隘的眼光中。這才叫愚蠢!」
  一旁的璱琪卡慌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丹尼爾打算走向璱琪卡,但沙寥士不讓他這麼做。
  「說給他聽,憲法會允許進行類人的生物實驗嗎?」
  女孩知道,丹尼爾是在向他求助。
  「憲法只規定了彼此間的制約,但……」
  她卡住了,檢體到底能不能算是類人的廣義範疇?
  「允許,還是不允許?」
  丹尼爾的聲音鏗鐗有力,甚至讓沙寥士握槍的右手震了一下。
  「沒有。」簡單兩句話,字幾乎是噙著眼淚說出來的,「憲法沒有寫。」
  丹尼爾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為什麼要幫他!」
  沙寥士瞪大眼睛,質問著璱琪卡。
  「她說的都是事實,檢體目前並不屬於類人。如果你運氣好,那可能哪天會修法吧。」
  像是有意要保護璱琪卡,丹尼爾故意激怒他,讓沙寥士調轉槍口。
  「少來!他們……可是活著的啊!這可不是實驗動物……那種東西,那種那麼簡單就可以打發的東西!」
  沙寥士語無倫次的說著,呼吸被過度緊繃的臉頰拆散,七零八落。
  完全聽不進去,就像是電車上的那個男人。正因為價值與現實的相悖,強烈矛盾使沙寥士陷入恐慌當中。
  「他們尚未社會化,更因為神經元沒有受到環境刺激,只具有胚胎等級的智力 --只要關掉生命維持裝置就會在幾分鐘內死去。從未使用過的肌肉和骨骼,甚至感官、消化系統都退化了,這也能叫生物?我雖然利用檢體進行臨床試驗,但我從來沒有因為沒事幹就做無謂的消耗。」
  丹尼爾居然打開雙臂,讓胸膛就這樣暴露在槍口下,兩人相距不過才三十公尺。
  「我比任何人都熱愛武器!所以我絕對不會濫用。倒是你,你居然欺騙她!」
  沙寥士臉色發白。他持著步槍的手臂格格打顫,準星好幾次從目標線上錯開。
  「如果真的如你所說!你為什麼不去嘗試阻止身邊的人濫用武器?」
  「你只能做到這樣嗎?」他依然自傲的斥責。「你真的脆弱倒需要仰賴武器,來挽救那渺小的信心?」
  「真是可笑,如果我阻止了前一個蠢蛋,那我現在就應該逼迫你放下手中的槍。」丹尼爾繼續圍著奇怪的邏輯打轉。「但是 --我才不管你打算抱著那套奇怪的道德感到什麼時候!你要朝我開槍?好啊!隨便你!」
  璱琪卡很迷惘,究竟誰代表正確?
  「大小姐。」
  沙寥士做了幾次深呼吸,讓動盪心情暫緩,否則他根本無法好好說話。
  「很抱歉騙了妳。」他向璱琪卡低下頭,接著又說,「我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的……沒錯,這一切跟妳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湊巧遇到而已,對,沒有關係,完全沒有關係。」
  看著一面自語喃喃,又連連點頭的沙寥士。女孩知道,他是在幫自己脫罪。
  「不,你說謊 --」
  女孩並不這麼認為自己毫無責任,或許就是自己今天的出現,才讓沙寥士做出了動手的決定。
  「摀住耳朵,不要向後看。」
  「不,別這樣!」
  「摀住耳朵,不要向後看。」
  「你們都是人類啊!為什麼...沒必要這樣!」
  「我說摀住耳朵,不要看!」
  失控喊出這句話,他自責的垂下雙手。
  「拜託……」盡量壓抑自己,他的聲音再度轉低,「拜託……不要看……求求妳。」
  這一切已經超出璱琪卡獨立思考的極限,一咬牙,她就像溫馴的綿羊一樣,乖乖聽從命令,別過頭去。她想用雙手遮蓋住槍聲,但顫抖的雙臂完全不聽使喚。
  再多說些什麼也沒有用了。
  砰 --
  就像氣球在金屬箱裡爆炸激盪出的回音,即使塞住耳朵依然驚心動魄。
  結束了嗎?
  不對,因為她隱約聽到了丹尼爾的叫聲。
  「你在做什麼!你會害它們全都窒息的,它們的肺無法獨立運作 --」
  丹尼爾還活著?璱琪卡詫異的鬆開手指,不自禁的轉過頭……
  砰 --巨大的槍聲讓她縮了縮脖子。
  金屬彈殼從拋殼窗飛出,落地的撞擊和迴響的槍聲相映。
  沙寥士緊跟著連開了好幾槍,直到所有的培養槽都被打破才停止。
  「我……」他的聲音乾澀。「很抱歉,但我沒有法讓他們成為人類的實驗品。」
  這句話,是說給少女聽的。
  裝著檢體的玻璃皿停止冒泡,因為培養液正從外殼上的小洞中汩汩流出。
  裡面的……姑且還能算生物的東西,因為無法呼吸而開始劇烈的痙攣,幾秒之後,所有的檢體發出了即使是冷漠的類人,也不忍去聽的哀嚎。
  「真好笑,所以你用這種殘酷的方式殺死他們?」丹尼爾撕開自己的襯衫並大聲吼著。「這裡、朝這裡開一槍不就解決了!」
  「他媽的!我知道啊!」沙寥士忍著眼淚咆哮。「但是我沒有辦法傷害你!」
  「為什麼!我這麼不值得你開槍嗎!」
  「因為……法律上你是對的。」沙寥士垂喪著頭。「如果殺了你……那我就成了真正的罪犯。你說的對……我沒有勇氣這樣做」
  槍手用盡全身的力量,聲嘶力竭的擠出真正的想法。
  「所以你轉而殺死那些檢體?荒謬!」
  「只有這樣我們才會站在一樣的高度,丹尼爾。」他終於扔掉手中的槍。「經過這一晚,研究大概會被撤銷吧……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璱琪卡依舊只能旁觀。 
  「怎麼會……」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更為不捨。
  璱琪卡想向沙寥士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突然,他瞥見丹尼爾解開了其中一個櫃子,從中取出什麼東西……
  「小心!」
  璱琪卡大叫,但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手槍的槍口冒出白煙,槍聲很模糊,只有槍機運作的聲音。
  「沙夏,你錯了,我才不打算跟你站在相同的高度。」
  沙寥士倒在地上,腹部的血團正在擴大。
  「我還不曾對人類開過槍,沙夏,你是第一個……」丹尼爾的情緒反而很平靜,語調甚至變得異常溫柔。「你可以保留你的選擇……所以我也是。」
  跌坐在地上的璱琪卡以為丹尼爾會殺掉她,但他卻做了件出乎意料的舉動 --
  他收起手槍,不發一語地走向距離最近的檢體。那名裸體的女性已經虛弱到只剩下些微抽搐,終於,管線再也無法支撐她的體重而斷裂,讓檢體摔倒在玻璃瓶裡。
  丹尼爾用手肘擊碎壁面,將檢體給拖了出來,兩人還因為滑溜的培養液不斷滑倒。他並不氣餒,勉為艱難的拖下上衣,並擦拭著對方的軀體……然後,剛剛才朝著沙寥士開了一槍的兇手,居然替那個魁儡做起了心肺復甦術。
  檢體已經呈死亡狀態,但他仍然笨拙的替她做體外心臟按摩,一次又一次 --
  
  最後,一聲玻璃被震碎的巨響終結了丹尼爾的動作。





 

    三刻

    1

  璱琪卡將背脊緊緊貼著牆,不敢移動半分。
  丹尼爾的急救被打斷,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打破隔窗闖進來的男人。
  那是一具個頭不高,但非常強壯的可怕身軀,鼓動的肌肉,隔著綠色的汗衫,都還隱約能辨出底下的青筋。
  男人手中抓著的巨大工具,是足足有手臂那麼粗的大扳手,卻又有著液壓缸構造可以收緊鉗口 --液壓剪,這是璱琪卡所想到最接近其功能的名詞。
  可以單手操作,設計的相當緊緻,幾乎是用來戰鬥的駭人液壓剪。
  柄上紅色的小燈,明確地顯述它得靠電力驅動,召來不祥的紅光,像是要襯映主人的怒意。這樣的巨鉗若是咬合,別說機械臂,就算整條鋼筋被那東西扭斷也不奇怪。尤其握柄尾端甚至還裝設著擊碎器!
  剛剛就是這個東西在一擊之下粉碎了射擊場的隔窗。
  就連丹尼爾也驚訝的瞪大眼睛。超過三吋厚的強化玻璃,這麼輕易就被轟開了,而且是整片被徹底得粉碎……地面上居然找不到能用『一片』加以度量的的玻璃碎塊!
  璱琪卡和他的眼神一交會,立刻由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他對自己的行徑習以為常,是能夠熟練使用這個破壞工具的能手。
  那個男人頂著比標準略長的軍平頭,不反光的銀色髮束……就跟她一樣。他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又吞了回去……也許對方的心情和璱琪卡一樣,被生理特徵給迷惑,在虹膜上隱隱約約反射了自己的幻影。
  見到倒在地上的沙寥士,男人略為蹙眉,邁開大步朝他走了過去。
  「給我停下來!」
  丹尼爾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通過滑溜溜的地面,從地上撿起那隻步槍。
  「類人,這裡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
  璱琪卡從來沒見過丹尼爾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一直都游刃有餘,甚至帶著諷謔,即使被沙寥士持槍威脅也不例外。但現在的丹尼爾,就像被棕熊威脅的土狼,只能虛張聲勢,以求敵人離去。
  「呃……」仍然躺在地上的沙寥士,喉嚨深處竭力冒出一聲。
  「你的運氣很好,雖然很痛苦,但一時間還不至於致命。」
  看著沙寥士,陌生的男人說話了。
  「但是他就沒這麼幸運了。」
  丹尼爾思考的時間仍然是那麼敏捷,沒等對方說完,身體第一時間貫徹了攻擊意志 --只不過對方比他更快,只不過是食指一次扣握的時間,丹尼爾卻已經遭到近身,整個人被扔出好幾公尺遠,和槍響的最後回音同時摔在地上。
  正當男人右手高高掄起液壓剪,正打算敲碎丹尼爾的腦袋時 --
  「求求你!」璱琪卡弱小的呼聲暫時停住了對方的動作。「別這麼做!」
  他很慢的轉過頭,並因為女孩的舉動而放低了手中的鈍器。
  璱琪卡連好好舉起來福槍都有困難,它光是總長度就相當逼近自己的身高,別說是平舉,右肩因為托木太長,抵也抵不住。幾乎是抱著來福槍的少女,因為難以負荷武器的重量,只能讓槍口斜斜的指著地面。
  那根本不是個能用『威脅』來描述的畫面。
  少女兩腳發軟,她嘗試著想把槍口抬起來,但維持不了幾秒就又癱軟下來……如果對方真的是個正常人,要不是抱著肚子大笑,就會早早憐憫地施予援手。
  但是男人只是站著不動,看上去沒有要採取任何行動。
  僵持約半分鐘左右,璱琪卡屈服了,斜斜槍尖只差幾公分就會戳著地面。
  他輕輕的蹲了下來,將懷裡抱著的液壓剪輕輕扔在地上,一樣是面無表情。
  「妳叫什麼名字?」
  「欸?」
  就連維持姿勢都十分勉強的璱琪卡,只覺得腦袋一片混亂。
  「名字,妳。」
  出乎意料,就像個仍然保有童稚的小孩,男人生澀的在空中胡亂比劃,揮灑出看不見的字母。
  「璱……璱琪卡。」
  「為什麼妳在害怕?我正在阻止不正義的行為。」
  這是個很蠢的問題,對面就站著一個光靠兩根手指就足以掐斷自己喉嚨的陌生人。但他的眼神很柔和,不是沙寥士的焦躁,亦非丹尼爾的狡獪。
  女孩打定主意,因為他是可以藉由語言溝通的對象。
  「因為……因為那是不正確的事。」再也無法負荷的步槍落到地上。「用不合法的力量阻止暴力是不正確的。」
  「我以為只要是對的事,就應該盡力去做。」他指著沙寥士,「就像沙寥士。」
  本來以為丹尼爾已經暈過去了,但他聽了這句話,突然發出一陣唔呼呼的奇怪笑聲。
  「原來你們認識啊……」他繼續笑著,甚至從嘴角淌下血滴。「倒楣透了,早知道我就先扁他一頓……媽的……痛死了……」
  男人只是默默的推敲著璱琪卡的話。
  「那……那妳為什麼不阻止他呢?妳不是合法的嗎?」
  陌生人的提問這讓少女一時語塞。它比起任何詭辯都要更具殺傷力,它挑戰著璱琪卡的弱點。
  「我……」
  她說不出口。
  少女痛恨這樣的自己。
  「老兄,她看起來像是做得到的人嗎?」鮮血在丹尼爾嘴邊暈染。「人們為了麻痺自己,希冀能夠在充滿原始衝動的社會上能有一道區分善惡的指標,因此用正義之名來排除異類。政府的遊戲規則賦予她這項權力,但世界的遊戲規則卻沒有……」
  他突然閉上嘴巴,讓眼神綁住飄蕩在一片混沌中的答案,再以絕對強勢的信心爆出:
  「她缺少力量,力量!能夠讓物體產生形變或位移的基礎本質!」

   --就像在回應他的發言,足以貫穿夜色的警鈴撼動著整幢建築。
  
  是丹尼爾搞的嗎?璱琪卡確定丹尼爾並沒有移動四肢之後,說服自己這只是巧合。
  男人聽到警鈴,料到自己不能久留,敏捷的從地上拾起液壓剪,朝出口狂奔。翻過隔窗前,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朝自己豎起拇指。
  「 --貝瑞貢。」
  
    2

  電子鐘改變了數字的排列,割劃一天的結束;但人群的喧騷,似乎不想讓今天就這麼落幕。
  璱琪卡被帶回特科,以重要證人的身分軟禁著。特科因為軍方設施遭到潛入,再次忙碌起來,透過門板,只聽得見模糊、嘈雜的交談聲,以及來回走動的腳步聲。
  腦袋一片空白的她,只是靜坐著枯等,直到這一段時間也邁向盡頭。
  門板隨著兩聲輕叩被推了開來,如火焰般搶眼的顏色跨進房間裡,後頭跟著龐大到幾乎要塞住門框的安卓洛夫。
  「姐姐……」
  「我看過妳的口述報告謄本了。」夏菲兒揮動著手上的文件。「這必須視作兩個事件加以處理。為了保護同樣在場的兩位證人,同時也是犯人,特科將暫時提供醫療支援。」
  毫無揚抑的聲調中,譴責多過於呵候。
  「說到底這並不是妳的錯。」反而是安卓洛夫幫瑟奇卡解圍。「況且如果沒有妳在場,丹尼爾.派特洛維奇可能會被殺害。他在做筆錄時針特別強調了這點。」
  那個壞蛋臉的丹尼爾?璱琪卡露出難以置信的滯愣。
  「雖然他總是表現出惡劣的態度,卻是個很容易合作的人。我從來沒看過像他那樣誠實的罪犯。不知道確切動機為何,他雖然射傷了門衛,卻也救活了 --」
  「李涅斯基。」
  夏菲兒打斷他。
  「抱歉,長官,我說了太多無謂的話。」
  安卓洛夫收攏腳跟,緊緊的閉上下頷,不再說話。
  「我們現在正面臨著棘手的狀況,」夏菲兒找了張小椅子坐了下來。「我們是特科,不是警探。我們不負責和敵人在犯罪意圖與思考上較勁,只負責在必要的時候把他們殲滅。」
  她用了個很相當殘酷的措詞。
  「所以這是令人困擾的狀況 --每當我們行動,就代表敵人永遠比我們早一步,並已經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事件。」
  璱琪卡靜靜的聆聽著,這不像是責備,反而像抱怨。
  「妳跨越了那條界線太多,打破了秩序的平衡。現在,軍方要求以自己的人員來保護重要設施,警方希望能擴大行使武力的權限,而特科也跨進了由被動轉為主動的策略中。」
  「我……」
  道歉?反駁?她想說些什麼,卻無法正視已經發生的一切。
  「政府認為特科傳統的運作模式已經不適用,因此必須擁有獨立於警方以外的調查手段。」
  夏菲兒雖然這麼說著,但從態度表現可以知道,至少對她而言這並不是件好事。

  簡單的交代過重要決策後,夏菲兒便離開了局裡,前往政府接受必然的質疑和諮詢。璱琪卡不再被限制行動後,恢復了無所事事的自由之身。
  一直都沒機會說話的安卓洛夫,也沒多做解釋,靜靜的跟在璱琪卡後面四處轉。沒人告訴她要做些什麼,但也沒人阻止她亂晃,這讓璱琪卡反倒很不自在。幾次想要開口問問身邊的人,但那個不擅長說謊的安卓洛夫卻處處閃著她的目光。
  在重要的時刻,她卻被排除在組織外。
  就這樣四處閒晃著,走累了之後,璱琪卡隨便找了張長椅坐下來。
  「要不要先送妳回家?已經很晚了。」
  安卓洛夫也跟著坐在她身邊。
  「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吧?」
  少女鼓著腮幫子,轉身抓住安卓洛夫的袖子不讓他跑掉。
  「呃?」
  他遲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少女的小技倆。璱琪卡用大大的眼睛盯住他,把安卓洛夫瞪的冷汗直冒,少有的嚴肅正在一步步攻陷安卓洛夫。
  「那個……就像剛剛說的那樣,政府想要特科改制。」
  即使他絞盡腦汁,也只能擠出一個不像樣的答案。
  「不對,姐姐還隱瞞了什麼。」
  璱琪卡接著追問。
  「對不起……我不能說。」
  他猛地甩過頭,索性不去理會璱琪卡的搥胸攻擊。
  「我不會再問為什麼,但是我想知道!」
  「那是不值得被妳知道的內幕,璱琪卡。」
  走廊身處傳來的另一個聲音這樣回答。
  璱琪卡朝著黑暗處瞇起眼睛,過了許久才認出那個高挑又穿著飄逸的醫師。
  「啊,不過我只是想說大半夜的別在醫務室門外大聲喧嘩,畢竟我們有特別的客人。」
  莫妮克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咦?」
  璱琪卡先是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再看看理論上早就該下班的醫師。
  「這是沒辦法的事啊,」醫師一眼就看出她的疑惑,「如果我不留下來加班,那些從外面調來的醫護人員不曉得會把房間搞成什麼樣子。」
  無意間的幾句抱怨,讓少女在腦海中連結起破碎的情報 --
  「誰在裡面?」
  「唉唷唉唷,我還以為妳早就知道了。」莫妮克拍了一下腦袋。「我需要回答妳嗎?」
  璱琪卡搖搖頭,表示她已經大致猜出答案。少女緩緩站起來,打算繼續追查尚未完結的事件……
  「妳想做什麼?」
  安卓洛夫輕輕地牽住她的手,沒施什麼力氣,卻很難掙開。
  「放開我。」
  璱琪卡甚至不想回頭,只是很冷淡的繃緊手臂。
  其實她很害怕,如果這個時候轉過頭,屈服在安卓洛夫的保護下,那麼她很可能再也提不起勇氣去實現那等待完成的夢。
  「璱琪卡,我們不希望妳再受到傷害。」安卓洛夫稍稍加重了手指的力道。「這不是妳的責任,不再是了。」
  「那只是你認為的……我根本……」從心底湧上想要向他道歉的怯弱,但女孩拚命壓抑想流淚的衝動,「我離事件的下一個跡象只有一扇門的距離!我不能允許自己在這裡停下來,因為我根本什麼事都還沒有做!」
  「由她去吧,士官。」反倒是醫師幫她說話。「李涅斯基,你應該很清楚的:她和你之間的差別。」
  璱琪卡忽然感覺手腕一鬆,安卓洛夫的束縛就這樣消失了。
  她有一種不妙的預感,就像腳下踏著的地板就這麼被抽走,失去賴以平衡的重心。
  「這是……妳的專業判斷還是憐憫?」
  背後那碩大的陰影抽動著,璱琪卡依然不敢回頭正視她最忠實的保護者。雖然想往前跨出腳步,莫妮克那股讓人不願易親近的冰冷卻又令她動彈不得。
  足以動搖其信仰的巨大秘密……璱琪卡似乎已經理解了七分。
  「安卓洛夫,你……你害怕的是這個嗎?」
  少女倒退了一步,將背脊緊緊的壓在安卓洛夫身上。
  後頸感受著那顆心臟的悸動,一陣一陣,像是要脹破胸膛。
  「你……裝的很像呢……一直以來。」
  她輕聲呢喃,語帶惋惜。
  「李涅斯基……是姓嗎?」
  「……是外號。我……我是個孤兒。」

  安卓洛夫居然是……人類。

  類人是不會有姓的。更有甚者,像夏菲兒或璱琪卡屬於『僅此唯一』,所以連中名都沒有。名字的組成,間接承認了兩個物種間的歧異性,類人不能組織家族,所以不會留有姓的傳遞。然而中名,也就是父名,是他們在成長階段中,親情的必要歸屬 --讓他們有能夠倚賴的輔導員。
  璱琪卡一直以為『李涅斯基』,是他的中名。而且,他那像機械般的性格,頭腦又少上幾根螺絲,因此才會被誤認成類人。
  「……原來如此,原文應該是這樣的嗎?『來自列日省的安卓洛夫』,安卓洛夫‧李涅斯基……」
  身份被揭發的安卓洛夫,變的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他輕輕的吸著氣,抑制身體發出的顫抖。
  人類是無法擔任特科的職員的,因為這個職務,代表必須和違反憲法的人類為敵,並且 --互相傷害。
  人類間彼此傷害是不能被允許的,即使其中一方犯了罪也不得如此。無論是罪惡感、愧疚、憎惡、仇視等危險的情緒,都可能會引發不良的後果……所以要恨,就恨特科的執行者、這些非人類吧!假使某天,人類想要報復,也存在著『合乎憲法』的報復對象。
  殺害類人,充其量只能算是破壞公物。
  「告訴我,姐姐隱藏的秘密是這個嗎?一直以來?」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不知道應該要生氣,還是悲傷。她只能故作鎮定的追問下去。
  「只有對妳才是秘密。」莫妮克輕描淡寫的帶過。「因為你不能違背自己的天職。」
  璱琪卡,憲法解釋者,不能用語言來包裝虛假的事實。
  少女必須說出實話,否則就等於褻瀆了她的存在意義。
  「但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少女終於落下了眼淚。「我想跟你一起前進,一起找出答案的……」
  「 --因為李涅斯基想要保護妳,但是當他向妳表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就不能繼續待在妳身邊了。」
  比起隱瞞真相的安卓洛夫和夏菲兒,璱琪卡更想去恨眼前的這個女人。
  「妳想要尋找真相,而李涅斯基將會不計一切阻止妳,他無法見到妳涉身險境。」
  類人一出生就被賦予了各自的任務。
  人類不勞動還是人類,但類人不勞動就是人偶,因此璱琪卡也沒有例外。
  雖然與眾不同,但當她想要做些什麼事,卻又無法如願,那麼這個身體也將會成為空殼。這是施加在整個族群上的詛咒,畢竟他們是以非自然的方式來到世界上。
  莫妮克走向前,輕輕按住璱琪卡,代替女孩面對她沒有足夠勇氣正視的那個男人。
  「我是特科的醫師,我必須保證:每一個成員的心智和身體都維持在最健康的狀態。士官,希望你能理解。」
  女孩感覺到安卓洛夫默默的將抽離。在逐漸遠去的氣息中,襯著沉重的腳步。

  莫妮克的辦公室積滿了一份份的個人資料。她的工作是仔細評估每個特務處理科職員的健康狀況,在意識和態度處於混亂狀況之中的隊員,不僅執行任務時自身安全有所疑慮,連帶還會威脅到隊友的生命。
  她將安卓洛夫的紀錄打上『不適任』,接著扔到桌子上。
  「醫師……安卓洛夫他……他還可以留在特科嗎?」
  璱琪卡捧著小杯,輕輕啜了口澀得難喝、也澀得讓人心酸的咖啡。
  「妳覺得呢?」莫妮克摘下眼鏡。「我也是人類,但是我依然在這裡。」
  「所以……至少能讓他調職?」
  「我不建議妳擔心這個問題,這是科長應該負責的,而不是妳。」
  一邊和璱琪卡交談,莫妮克一邊還得同時監控身邊的螢幕,裡頭是璱琪卡才剛剛躺過沒幾天的醫務室。
  讓丹尼爾和沙寮士住同一間病房好像不是什麼好主意。不過沙寮士因為左肺被開了個洞,所以現在只能插著呼吸器,一段時間沒辦法和丹尼爾吵架。
  從醫院調來的正規人員在房裡忙進忙出,被丹尼爾當成傭人使喚著。和鄰居相比,他只是肋骨出現了幾條裂痕,雖然死不了,卻也沒法子瞬間治好。
  「為什麼不把他們分開呢?」
  「因為房間只有一間啊!」
  莫妮克沒好氣地說。
  雖然掛著醫師名牌,也誇口說會把每個人都整備的服服貼貼,但莫妮克的外科知識其實跟保健室阿姨差不多,只能處理些跌打損傷,幫人塗塗藥水。與其說是特科的專屬醫師,但她的工作性質更像是心理醫生。
  想到這裡,璱琪卡憶起安卓洛夫只要身體不舒服就會來這兒拿免費的感冒藥 --
  不擅長外科就算了,莫妮克真的有藥劑師執照嗎?
  看膩了螢幕上的丹尼爾,璱琪卡將視線轉向醫師。
  沒戴眼鏡的莫妮克,和平常的印象截然不同。她凹陷的眼眶周圍,像是眼影一樣覆蓋著黑眼圈,眼角也因為年歲爬滿了魚尾紋,堆著厚厚的一層疲勞。
  或許身邊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知道妳會恨我。」醫師帶點倦容地說。「這樣也好,至少比妳去討厭其他人好得多。」
  璱琪卡低頭不語。
  大家都是為了她,但很多時候,總是遇不到一個好的答案。
  璱琪卡並不是那麼討厭莫妮克,但想到她對安卓洛夫和自己造成的傷害,仍舊無法釋懷。『這並不是誰的錯』,就像安卓洛夫經常對她說的。
  「雖然我並不想原諒妳,但這並不是妳的錯。」
  莫妮克吃力的擠出微笑。這句話對她來說,大概是諷刺多過安慰吧!
  「即使這樣……」女孩囁嚅。「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在這裡停止。只懂得憎恨並不會讓事情好轉。」
  「雖然不太適合說這句……但我很高興妳能這樣想。」
  「……謝謝妳。」
  兩人陷入沉默。
  「妳可能不知道,」莫妮克開口,「其實我和你姐姐很早就認識了,早在二十多年前 --」
  二十多年前!璱琪卡有點被嚇到。
  夏菲兒有那麼……閱歷豐富嗎?
  「她率領的部隊專門負責掃蕩反革命份子,唉呀,其實也就是人類基本主義派,或者人類本位主義者什麼的,反正都是指一樣的東西。」
  聽到敏感的單字,璱琪卡豎起耳朵,生怕聽漏任何細節。
  「事實上如果沒有類人,也不會有人類基本主義,他們是相對存在的。當政府立案通過要以人造人來填補日益枯竭的勞力資源時,就已經默認了這股反對聲浪。」
  「反對?」 
  「妳自己也是類人,所以不會考慮這個問題。但從我們的觀點來說,承認世界上有一個模仿人類,卻又和人類智慧相仿,甚至更優秀的物種存在……這帶來很大的不安。就像歷史上用機械取代人力,如今使用人造人來進行知識生產、社會運作、維持國家安全。今天,類人和人類的比例是懸殊的二十七比一。」
  「我……我不是很瞭解。」
  「就好比說……黑猩猩吧,假設一隻黑猩猩的生存環境和二十七隻狒狒重疊,牠們會感到很不安吧。」
  什麼跟什麼啊?璱琪卡很想吐嘈,黑猩猩和沸沸是差很多的兩種生物。
  「人類基本主義派主張不需要仰賴人造人,奧林帕斯……不,應該說人類總體,依然有辦法存續下去。的確,儘管生育率低得可怕,人口年負成長達千分之三,但奧林帕斯也不至於一夕之間就會滅亡。」
  「那……」
  「因為戰爭,和納爾維隆的戰爭。」
  莫妮克滿不在乎的提起這個禁忌話題。
  「奧林帕斯的政治版圖實際上並不是很明確,因此需要投入數量可觀的地面部隊。那時候的戰爭可不像現在這樣淨是些小衝突,光是中歐就得佈署兩個方面軍,若非仰賴類人組成的部隊,恐怕納爾維隆如今已經把整個多瑙河西岸都劃入他們的世界政府當中。」
  有關於第二次大祖國戰爭的歷史,璱琪卡並不是很懂,而且許多資料還得再過幾十年才能解密。
  「唔,可能時間有點錯亂了,其實戰爭要比我們活躍的那段時間還來得早一些。等到局勢相對穩定後,政府才投入掃蕩人類基本主義的作戰行動當中。單單的人類基本主義並不是惡,但任何的基本主義運動都有類似宗教狂熱的特質,一但和武力結合就變得異常危險。例如,比起有形的軍隊,混有基本主義色彩的攻擊,其特色是 --不加限制的攻擊,還有無差別攻擊,單純是要屈服政府藉以改變其施政方針。」
  女孩想像著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況……像是劫持電車,隨意挑選素不相識的犧牲者?
  莫妮克稍稍做了個停頓,讓璱琪卡能有時間想一想,然後才接下去。
  「其慘烈的後果,足以讓政府決定將思想也列入犯罪……妳姐姐夏菲兒,則是祭品。比起讓敵人痛恨政府,去恨一個改造人不是更好嗎?所謂的熾之花,就是盛著憤怒之火的她 --」
  沒想到……在看似無人能敵的光環背後,只有在烈焰中孤獨燃燒的夏菲兒,燦美的花,將靠近的一切葬在火裡。
  莫妮克很平靜的闡述著這個秘密,璱琪卡無法從表情窺看她的真心……如果是另一個正常人,在理解到這層意義時,應該是怎樣的心情?
  「我們並沒有天真到以為夏菲兒能夠徹底的掃蕩所有叛亂,她是誘餌,為了轉移注意力而押上的賭注。接著,政府秘密興建了奧林帕斯圓頂,也就是這座城市。那些對外宣稱所謂防護核生化武器和氣候災難都是騙人的,奧林帕斯的存在意義,就是證明人類和類人能夠完美的共存。這個社會,就是烏托邦理論的實際驗證。」
  「不對!這不就等於是要利用姐姐嗎?」
  雖然今天被嚇了很多次,但這次璱琪卡依然是驚訝的闔不上嘴。這個理想社會,其最初目的是政府的宣傳樣本。
  「利用?都已經變成事實了,如今再拿出陳年往事,我想……科長也會覺得怎樣都沒關係吧。」
  「才不是沒有關係呢!」
  少女輕亮的聲音,將莫妮克的結論用力反彈回去。
  「不過,熾之花計劃比預期要好的很多,這點可是大大的超出預期呢。」
  莫妮克當然不可能回應她的任性話,只能繼續將故事延續下去。
  「妳不知道那是多麼嚴峻的世界。不止是她,連我也投身在那場戰爭裡。你姐姐並不是孤身一人……第一世代的特科,都是為了計劃所挑選的人們。除了類人以外,也有像我一樣提供技術支援的人們,進行著各自的戰爭……」
  她稍稍做了個停頓,讓受到波動的精神回復。
  「夏菲兒在無盡的戰鬥中活下來了 --直到今天。」她垂下眼皮。「但更多的人沒能回來……連我們非戰鬥人員都遭遇到好幾次的襲擊。最糟糕的那段時間,我摸槍的時間比碰設備或醫療器材加起來還多。」
  「可是……可是這和這和現在的狀況有什麼關係?」
  「妳還沒聽懂嗎?從妳進入特科以來,為什麼她要派安卓洛夫保護妳,為什麼反對妳涉入有關基本主義派的案件當中?」
  這句話,就像一記重錘,用力的敲在她的腦門上。
  「科長一直把妳排除在外 --」她加重了語調。「就是不希望妳受到牽連啊!」
  「我……我居然……然後安卓洛夫……」她抓住莫妮克的手,「啊啊……我應該要怎麼做……」
  突然爆發的情緒,將少女的脆弱逼向邊緣。
  「妳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呢?」,莫妮克溫暖的手心輕輕覆上少女的面龐,「不要去想那些複雜的問題,妳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最初只是想得到姐姐的認同而已,也是為了實現對自我的認同。
  但接近真相越多,她的位置就離過去的自己越遙遠……
  「我……我想……」以發顫的喉音,璱琪卡艱困的逼迫自己說出來。「……我想要尋找答案,自己為何存在的答案……」
  「這點固執,」莫妮克嘆了一口氣。「就和科長一樣。」
  「……只有無限的逼近自己,然後,我才能去接近他們,接近人類本位主義,並且和他們對話。」
  人類本位主義所對抗的,是那些建立這個社會的人,那一派的人類,對自我價直的否定。類人被導入這個空缺,取代人類模擬出現代社會。類人的概念是被人類建構的,是社會的附屬物。人類本位主義者不會承認類人的存在 --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類人,站出來向他們表明自己的存在。
  「妳……妳想要說服他們放棄嗎?」
  「不是,我想要和他們……互相理解。我……不對,我們要用自己的聲音說出來,對世界說出來。」
 




























    四刻

    1

  日光大開,將原本寂默的作息點亮。特科在璱琪卡的督促下,開始了第一步的調查。
  「長官,恕我直問,這麼做……是可以的嗎?」
  雖然聽說特科將要變成擁有獨立於警備總部以外的調查權,但在詳細的公布實施項目以前就開始越界,多少讓職員有些隱憂。
  「我們只是調閱了警備總部的資料加以參考而已,這點並不為過。」少女靠著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這麼做並沒有違背任何一條她已知的法令。「況且連上社會局登記的資料是向外開放的,所以放心去做吧。」
  類人都是遵守規則的人。在解除了懷疑後,他們服從著璱琪卡的命令。呈扇狀展開的工作陣列,極有效率的進行資料處理。
  「長官,我們試過所有的組合,依然找不到妳說的那個人。」
  這個名字,不存在於奧林帕斯的戶籍中。
  無論做過多少次比對,就如同最初的預料,找不到任何有關『那個人』的資料。其實璱琪卡就連貝瑞貢這個單字的拼法都不確定,更遑論要查出他的身分。
  「辛苦你了。」璱琪卡輕輕的點頭致意。「或許我們應該改變調查的方向。」
  果然,光靠社會局是不行的,這兒只有居住在奧林帕斯內的公民資料,但市民裡還有很多非長期居留的人,或者戶籍地址並非登記在這個首都。
  璱琪卡搖搖頭 --城邦制就是這點麻煩。
  「妳可以等到那個警衛恢復到能到開口說話再來進行,沒必要這麼匆促吧?」
  這名出現在總指揮室裡的醫師,和周遭格格不入。雖然她答應要幫助璱琪卡,但依她的能力,在這個領域說實在發揮不上什麼功能。莫妮克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後,就開始頻頻打呵欠。
  「有一句俗話說,今日好過明日,而昨日又好過今日,所以何不立刻開始呢?」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活得很辛苦。」
  「在宵禁令下,」少女刻意忽略醫師的抱怨。「對方難以在夜裡行動。如果我們能在天亮前知道他是誰,自然也可以推測出他的行動目標。」
  雖然嘴邊是這麼說,但璱琪卡其實沒什麼信心。
  那是一個反常的類人。類人擁有誠實的天性,因此不可能謊報自己的名字。
  但那個類人,貝瑞貢,其表現卻又異乎常理。光是入侵國家重要建築、強硬的破壞入口,甚至做出攻擊人類這種舉動。
  類人並不是不能夠攻擊人類,但那必須在政府授權下。貝瑞貢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授權,況且授權中也會提及可以做為攻擊目標的對象。
  「難道他是在第三方的命令下,使用了假名?」
  璱琪卡求助的雙眸投向莫妮克,但她只是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好吧。」少女按住額頭,因煩惱而痛苦著。「剩下來還有哪些可用的情報?」
  「我們向首都警要求了他們的搜索紀錄。」一旁的特科職員將電子檔打開,裡頭是大量的相片檔。「在事發後半小時,他們已經徹底的搜遍了那個警衛的住處。」
  說時在首都警和特科用的根本是同一棟建築物,想要入手這些資料也就是那幾步路的距離。
  「恩恩……」璱琪卡輕輕滾動著軌跡球,將相片放大到整面由液晶螢幕構成的電視牆上。
  丹尼爾的屋子早在挾車案那天就被抄過一次,沒收的槍械還堆在證物庫裡,家裡擺設被翻得亂七八糟,顯然他在案發後都還沒有回家整理。建築內擺設更是出乎意料的簡單,沒有一些生活常用的設備,更沒有研究室那些奇怪的畫。
  果然那些畫是擺來嚇人的嗎?
  之後,璱琪卡只是隨便瀏覽幾張,就關掉了資料夾。
  另外較新的,是沙寮士住處的照片。光從登記資料上他是獨居,不過警方蒐證後很快地否定了這個想法。
  「幾乎可以確定,貝瑞貢之前都是住在沙寮士那兒。」
  璱琪卡以可怕的速度瀏覽的圖片,她的眼球在瞬間就可以捕捉住生活中的不尋常,包括過量的垃圾、不合身的衣服、高出平均值的用水量等等。
  「現在首都警已經對該建築物進行全天候監視,他們保證一有發現就會連絡我們。」
  「這個嘛 --」璱琪卡伸展過度僵硬的臂膀,並將手肘枕在腦後。「都搞成這樣,應該沒有人會跑回家 --啊嗚!」
  看到夏菲兒由遠而近走來,璱琪卡發出奇怪的呼聲。
  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從議會回來了!那道刺眼的黑與白,徐徐從窗外走過。不過仔細一看,夏菲兒的身後似乎還跟著幾個沒見過的人影。就像是在幫這些客人導覽,她停下腳步,側過身子和他們交談。
  「哦呀?」莫妮克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看來有不得了的大人物造訪呢。」
  她口中的大人物是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除了幫他推輪椅的看護外,身邊還有三個隨扈,以斜縱隊護著他。璱琪卡立即想起,這是護衛重要人物所採取的簡單隊形 --不過這裡是可是警備總部,這些人表現也太誇張了些。
  「他是誰?」
  「無知也要有限度吧!」醫師在她的腦門上扣了一記。「那是奧林帕斯總理!」
  璱琪卡昏沉的腦袋這才逐漸想起有這樣一個傢伙存在。
  「原來真的有這個人啊!」
  「哦,看來妳對我這副老骨頭很有意見是嗎?」
  輪椅上的老人說著玩笑話,聲音和外表極不相稱,精神飽滿,不像他的身體那樣受到歲月腐蝕。
  「妳在發燒啊?」莫妮克輕輕撞了璱琪卡一下。「應該早就見過他了吧?」
  「沒關係,被忘記也是理所當然。」老人和藹的笑著。「平常不會被注意的政府,才是執行效率最高的政府。」
  「 --所以這就是特科?」
  跟在總理後頭的一個隨扈突然說話了。璱琪卡原本沒有特別去注意他,這些隨扈穿的並不顯眼,尤其身邊有夏菲兒,因此很容易被忽略。
  他有一張帶著書卷氣的細臉,深黑色的瀏海很有個性的垂著,向兩側旁分。一身黑色的衣著,對年輕的他而言有點太過老氣,遮掩不了的狂妄,從慵懶而不甚真誠的笑中可以略窺一二。
  「我還以為特科會更加的……恩,高科技?」
  雖然聽來刺耳,這個男人的聲腔卻不會讓人有不愉快的感覺,有種令人集中注意專心傾聽的魔力。
  「機器始終是幫助資料處理的工具。」夏菲兒冷峻的回答。「它並不能夠代替你思考。」
  「哦,薩爾沃,看來你被削了一頓呢。」總理反而很開心的拍了拍手。「如果我們連自由馳騁意志的能力都讓機器給剝奪,那不就和納爾維隆一個樣兒了。」
  「不過納爾維隆依然是活在人群之中,所以放心的忘掉了自己;我們則活在畜群裡,三不五時要重新確認自我呢!」
  叫做薩爾沃的隨扈依然故我,滔滔不絕的說。
  「唉呀,你老和我唱反調。」
  「如果事事如意,那活著也太無聊了些。」
  這句話倒比剛剛要謙敬八分。
  「請問這位先生是……」
  璱琪卡怯怯的發問。
  「躲那麼遠做什麼?怕我咬妳啊?」薩爾沃蹲低身子,與少女齊平。「我姑且算是這老傢伙的幕僚,如你所見,是個平凡人。」
  他牽著璱琪卡的小腕,紳士地在手背上一吻。
  「那個……」對方大膽的舉動反倒讓少女臉上泛起羞紅。
  「這個臭小子是我的跟班。現在熱心政治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不過像他這麼隨便的小鬼更少見。」
  連總理講話也不太有年長者的矜持,把璱琪卡耍的一愣一愣。
  「年紀小小就這麼死板板可不好啊。」老人反而堆起皺紋。「人就是要保持斯想年輕,你看,我明明是一副應該要老年癡呆的年紀,卻還能清晰的思考,就是拜刺激的精神生活所賜。」
  「因為他是反動派。」薩爾沃綁架璱琪卡的觀感,毫不客氣的批評著總理。「老傢伙年輕時是大左派,結果到他進入政界後,有天一群年輕人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個死古板的保守老頑固!』,他的心靈受到創傷,於是就變成這個幼稚樣。」
  「什麼話,這小鬼明明比我要幼稚的多!」
  「你看,他現在改為承認自己老了,多麼沒原則的傢伙。」
  夏菲兒打了個暫停手勢,截停互相挖苦對方的兩人。
  「如你所見,總理閣下。」她輕輕撥著頭髮。「其實特科要能擁有自己的調查單位,以現在的資源來講是遠遠不夠的。目前我們還是得仰賴警總提供情報。」
  夏菲兒正為了特科將要獨立出警察體系而努力著。她在說話時習慣用姿態來加強其發言印象,例如剛剛的撩髮,是在分散人們的注意力,進而將他們誘導到自己的對話中。
  「唔,看來賢人議會的諸位的確是沒有考慮到這麼多後續問題……現在就像是趕鴨子進烤箱似的,只是通過了提案,卻沒有完整的計劃。」
  「高層對事件的反應太過於敏感了,或許對特科的能力也高估許多。無論特科的新藍圖多早提出,都不可能趕得及處理眼前的事件。」
  「妳這是在向我抗議:在這個敏感的時機,提議特科改制一事是不恰當的?」
  「我不懂一個還在腦內形成階段的未來願景,對現狀能有什麼幫助。」
  夏菲兒犀利的點明她對該政策的不滿之處。
  「好吧,我會先簽給妳獨立搜查權,暫時的。」
  總理既然會出現在這兒,代表他骨然是支持夏菲兒這一方的。
  「和那些老不死的糾纏就交給我,你們只要放心去做就好。」
  聽來他們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璱琪卡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但偷看了姐姐的表情,似乎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難道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所以就這樣?要結束了嗎?」
  就像在抗議行程已經進到尾聲的小孩子,薩爾沃誇張地兜著圈子。
  「不能看看偵訊過程嗎?」
  「璱琪卡。」夏菲兒叫住少女的名字。「進展呢?」
  「……目前正在過濾警方的資料。初步掌握的確定情報是自稱為貝瑞貢的男性類人,和沙寮士‧帕夫雷齊‧斯梅爾庭之間有不尋常的往來關係。」
  姐姐居然沒有擅行而責罪於她,而且還詢問了進度……璱琪卡強掩著機動的心情。即使只是無形的鼓勵,卻已經洗掉了連日的不愉快。
  「就這樣?這樣就沒了?」
  薩爾沃並不是抱怨情報太少,而是他滿心期待的辦案過程就靠幾句話結束了。
  「抱歉破壞了你的興致,但現實的作業往往不如常人想像中那麼有衝擊性。」夏菲兒狠狠的澆了他一頭冷水。「不過這一切都拜平和的城市秩序所賜。」
  男人吹了聲長哨,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即使璱琦卡懷疑他根本沒聽懂。
  「那要回去了嗎,閣下?」
  另一個隨扈欠身詢問。
  「都還沒坐熱,不急。我想……這兒總有地方可以吃點東西吧?」
  警備總部獨立在商業區外,很自然的在基礎機能中能夠最低限度滿足生活需求。璱琪卡原以為會有人答覆總理這個問題,等了一會,卻不見夏菲兒回他。夏菲兒正為了什麼事,和一旁的操作員交談中,薩爾沃則不甘寂寞的湊過去旁聽。
  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總理依然微笑著,不過笑容看起來快要變質了……
  「啊,有的!」璱琪卡只得站出來。「總理閣下,請跟我來!」

  餐廳的一角,罩著黃色的壁燈。
  被大家戲稱為黃燈區的這個角落,是餐廳裡配置最好的座區。為了平衡特科裡太過於機能性的風格,因此設置有像這樣的假造小花園。
  總理先是好奇的摸摸羊齒蕨,接著又打量著木製的圍籬。靠著外表逼真的綠色植物和空間配置,每個區間巧妙被營造成半隱密的場所,讓使用者可以在這兒稍稍喘一口氣。
  「暫時沒你們的事了,稍微休息一下吧。」
  「好的,如果需要什麼,我們就在附近。」
  總理揮退兩名隨扈。他們走向不遠處的販賣機,在那兒聊起天來。
  「請問……您要吃點什麼嗎?」
  她盡量禮貌的問了。
  「恩,不用。」
  「耶?」
  面前的老人動了動頸子,舒緩緊繃的肌肉。乍看之下是如此,但璱琪卡知道他其實在注意四周。
  「本來是想吃點東西的,不過我稍微改變心意了。」
  「是很重要的事嗎?」
  「哦,真是聰明的小女孩。」他微笑著。「我相信妳可以解決這次的危機。」
  ( --妳是特別的。)
  是唇語,老人僅靠無聲的默禱,將意念傳給了璱琪卡。
  「妳知道賢人議會嗎?」
  女孩就像平常一樣點了點頭,稍後卻發現哪兒有些異常,小巧的腦袋停駐在半空中。
  「就像妳一樣,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單純聽過這個機關,但不了解這個部門究竟是做何用途,也不會想去知道。」
  「那我……」
  「就當作我自言自語吧!」總理向她豎起噤聲的食指,擺了擺。「賢人議會就像它在古代史中扮演的角色,是由有勢力的貴族所召開的會議,例如他們會開會決定該推舉誰擔任下一任國王。」
  「現在還有貴族嗎?」
  雖然知道不該發問,但璱琪卡就是忍不住想接近事實。
  「如果撇開古老時代的封建結構不談,那麼當然是有的 --人類就是貴族,而現在的賢人議會就是在保障人類能永久的擁有政治主導權。統治者,被統治者,這才是奧林帕斯社會的當前關係。」
  「 --你是人類基本主義派嗎?」
  璱琪卡有點害怕的縮了縮身子。
  「人類基本主義派?妳是不是搞錯了?」老人呵呵的笑了。「就算是,我這樣一個老人也不能對妳做些什麼啊。」
  璱琪卡努力想了想,的確,總理的想法和莫妮克所提到的基本主義份子並不相同,反而和挾持電車的那名男子有幾分相似。
  「人類基本主義派要怎麼辨認呢?首先,他們想要破壞當前的社會關係,並用他們的道德價值加以填補。」
  總理盡量用和緩的嗓聲向璱琪卡說明,這和他先前有些聒噪的表現大異其趣。
  「嗯……」
  為了不讓老人總是一個人唱獨角戲,少女偶爾摻雜幾句沒有意義的回答。
  「最初,類人其實是模仿人類生活著的,那時只是填補社會的空缺。其實人本派的信仰者非常多,只要是人類,就免不了會對自己產生幻想……那並不是生存環境受到威脅,而是更內在的,一種精神領域被侵犯的想像。對最極端的基本主義派,人類已經不再是一個族群總稱,而是神聖紀號。」
  總理冷靜的批評著本該和自己是同一邊的人類。
  「這是混雜了感性想像和理性思維的一群人……在過去,他們可以為了爭辯人子基督是否具有神性,而衝突了兩千年;現在,只不過是把過去對於神祇的信仰,轉變成對自我的信仰。為了填補現代社會中的疏離感和虛無存在,神性的戳記被胡亂使用,並藉著豎立敵人來定位自己。」
  跟莫妮克的分析結果截然不同,總理是由微觀、帶有心理分析意的角度來接近社會。
  「類人(Paranthropos)這個詞,其實是基因工程學家剝奪了傍人屬的舊有意義,從而新建的人類支族。造人……這可是人類跨越那道界線,從而進入『上帝』領域的第一步。在基因上,類人和人類的相似度無限趨近百分之百,只有在控制情緒的神經元有了小小的改變。早在二十一世紀初,科學就已經定位出影響情緒的特定酵素組合。我們著手改造,減少神經元中帶來激烈負面情緒的酵素含量,這讓類人擁有更理性的情緒,得以營造出更和諧的社會。」
  他,領受總理之尊的這個老人,其思想卻跨越了兩個總族。
  「修改了人類的內在,這意味著:承認了人類並不完美。但,為何今天類人卻以次等身分被定位著?如今也沒有在自然生產方式下出生的人類了,在雙方關係愈趨對等的狀態,我的想法是有必要適時地修改規則,趨向平等的規則。」
  「我不知道這是好或是不好。」璱琪卡沒辦法對這件事多做評斷。「在憲法沒有被更動之前,我還是會遵守既往的生活。」
  「我的夢想就是創造真正能和平共處的世界……現在的奧林帕斯只做到一半,仰賴力量讓不滿的異議人士區服,而不能讓他們真正的接受:類人也是這個社會中重要的組成。所以我一直努力著,但我已經到盡頭了……薩爾沃會接下我的棒子,繼續朝目標前進。不過看他那個樣子……」
  「……感覺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呢。」
  總理所規畫的未來,並沒能讓璱琪卡特別嚮往。她只是衷心祝福……一個偉大目標的實現。
  「所以妳的處境非常關鍵,這才是我想告訴妳的。」
  「咦?」
  「奧林帕斯惟一的一個,也是最令人懼怕的一個改造人。」
  璱琪卡立刻想到一個人,和她關係最親密的人。
  「她的自身沒有弱點,問題出在妳身上……」
  「您是說……有人想要利用我威脅姐姐嗎?」
  「這只是……猜測。我沒有辦法證實。但大家都知道,她對妳懷抱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妳在一定程度上干擾了她的行動,她的思考。」
  只是某種直覺性的暗示,璱琪卡不可能仰賴單純的推測而相信他。
  「我知道妳不能接受這種近乎謠言的消息,但只要妳能夠提起警覺心,這就足夠了。聽好,剛剛得我說的都是自言自語,不可以對其他人提起 --尤其是妳姐姐。」
  總理向遠處的隨扈招了招手,那兩人很快的放下手中的飲料罐,朝這裡走了過來。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想她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他伸出那雙滿佈皺紋的粗糙手掌,輕輕拍了璱琪卡的頭。
  「記住,害怕夏菲兒的不只是人本派……祝妳們好運。」
  
    2

  睜開惺忪雙眼,才發現已經是白天了。
  醒來的第一感覺,是自己正在呼吸,深長的吸氣向他抗議身體還沒清醒。憑藉著睡前烙印在思考之海的啟動印記,少女讓那股焦躁支配自己,從床上爬起來。
  一手揪著滑落到臀邊的薄毯,一手揉掉眼裡脫落的長睫毛,剛開始運轉的腦袋,不甚靈光的晰辨這個小小的空間。
   --這裡是她的休息室,她僅有的領土。
  牆上的鐘,那具昨天曾和自己對望了兩小時餘的電子鐘,數字幾乎沒什麼改變。
  等一下!
  她跌跌撞撞的翻下床,抓起昨晚扔在地上的罩衫往身上套。
  又過了一個十二點!沒有窗戶的房間讓她的生理時鐘大錯亂!當璱琪卡好不容易著裝完畢,出現在指揮室時,裡面的職員早就換成日間班的人了。
  她懊惱的拍著腦袋,往醫護室的方向走去。
  
  「結果呢?」
  莫妮克明明也很晚睡,看上去精神卻意外的好。
  「跑的乾乾淨淨,一個也沒留下。」璱琪卡喪氣的垂下頭。「早知道我就先交代他們把新一步成果整裡給我了……我剛剛還看到早班的職員在執勤時吃午餐呢,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就因為緊張才會把午餐帶進指揮室裡吧。不過,妳怎麼不去找科長,而是我呢?愛上醫護室了?」
  「才不是!」少女反駁。「我現在……現在沒辦法去見她。」
  璱琪卡稍微衡量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把昨天總理的那番話原原本本的說給莫妮克聽。因為那席話,害她心情很亂,結果一躺就睡到中午了。
  「奇怪,這代表科長還是很關心妳啊。妳再害怕什麼呢?」
  莫妮克從櫥櫃裡拿出一包蘇打餅,拆了封,很不客氣的把開口指向璱琪卡 --直截了當的表明要她吃點東西。
  璱琪卡起先不太想吃東西,但被醫師狠盯了一眼後,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挑起一塊餅乾,放進嘴裡嚼了嚼……還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她皺著眉頭嚥下口中的碎片。
  「我……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單純。」
  大概是看璱琪卡太可憐了,莫妮克走向飲水機,裝了一杯溫開水給她。
  「謝謝……」喝了口水後,她決定不再去碰那些餅乾。「其實昨天我有一種感覺……姐姐故意讓我和總理有獨處的空檔,她大概早就知道了,就像總理說的。」
  「但是她卻不告訴你……至少不是親自告訴妳。」
  聽到這兒,璱琪卡再度頹喪的垂下頭。
  「結果她有很多事情都沒讓我知道。」
  「我相信她有充分的理由不讓妳知道,就像安卓洛夫那樣。」
  「安卓洛夫……」
  「題外話,說到這……」知道自己說錯話的莫妮克,連忙轉移話題。「斯梅爾庭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達到容許問訊的最低限度了。」
  斯梅爾庭?璱琪卡想了大半天,直到莫妮克輕咳一聲,敲了敲顯視器上的監視畫面。
  啊,那好像是沙寮士的姓!
  「妳不是一直很想問他問題嗎?」醫師從白袍內袋裡掏出幾張影印紙。「這是妳姐姐託我拿給妳的,不過被我弄的有點皺就是了。」
  女孩接過那份報告,瞄到上面的照片,她馬上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
  「我要見他,現在。」
  「好吧。」莫妮克從桌上拾起她愛用的那款PDA,朝房間走去。「我順便幫妳把那些醫院派來的閒雜人等都轟出去吧。」

  沙寮士的氣色很差,任誰都看得出來。雖然肺部的傷口已經縫合了,但胸腔內的空氣擠壓臟器,讓這個年輕人苦不堪言。
  隔著兩幢簾子,還是可以聽到丹尼爾的怪笑聲。
  「沙寮士,還記得我嗎?」
  璱琪卡拿掉氧氣罩,將臉湊近,好讓對方能認出她來。因為呼吸會感到劇痛,他只能輕輕的吸氣,致使含氧量有些不足,沙寮士的回應顯得慢半拍又有些渙散。
  因為他的悲慘模樣,少女轉頭看向醫師,但莫妮克舉起手,表示沒關係。
  「呃,你先專心聽我講好了。」
  璱琪卡畢竟稟性善良,把氧氣罩又蓋了回去。
  「沙寮士‧帕夫雷齊‧斯梅爾庭,奧林帕斯首都警駐地警衛,半年前在軍方的傷檢中心任職,後來才調到戰略物資後勤部。」璱琪卡揮舞著手中的報告。「調職原因是因擅離職守,導致屍體遭竊,之後遭停職處分和申誡兩隻。」
  「什麼,你打算製造科學怪人嗎?」
  隔壁的丹尼爾邊笑邊發出呻吟。
  「失竊的屍體是從利沃尼亞地區運回來的陣亡士兵,名字因為陣亡已經被註銷了。不過……」
  璱琪卡拉升語調,讓對方能清楚聽見那個名字,「他就是貝瑞貢,對吧。」
  沙寮士的眼睛下垂,女孩解釋為他默認了。
  「貝瑞貢,在他不使用這個名字之前,真正的身分是曾獲得議會榮譽勳章的突擊工兵……在近戰中獨力破壞納爾維隆部隊的戰鬥外骨骼三具,七次負傷,其中有兩次瀕死 --不過我想現在又要加上一次。」
  「天啊,三架!三架!」丹尼爾大叫著。「哇哈哈,英雄人物!」
  璱琪卡沒有實際看過戰鬥外骨骼,但據說是四架編隊就足以抵上一個步兵加強連的重裝步兵。從丹尼爾的驚訝程度看來,貝瑞貢的確是一個擁有可怕戰鬥力的士兵。
  「其實貝瑞貢並沒有死……」她闔上報告,將臉轉向沙寮士。「是你救活了他,對吧?」
  沙寮士搖搖頭,他摘下自己的呼吸器:「是他自己選擇活下去的……那是他的意志。」
  「為什麼要藏匿他?」
  「貝瑞貢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士兵。他不會回到前線的,永遠不會。」
  璱琪卡多少可以料到……因為這個士兵很重要,所以軍方不可能讓他太早退伍。
  「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們去過你家,但是他並不在那兒。」
  光是說幾句話就讓沙寮士呼吸緊促,他把氧氣罩戴回去,表示不願多談。
  「可能他也不知道吧。」莫妮克輕拍了女孩的肩膀。「不要太逼他了。」
  「妳們在發什麼神經?首都警是這樣子辦案的嗎?」
  薄紗掩不住讓人不快的諷刺,璱琪卡往那個方向瞪了一眼,但簾幕的織線細密,看不到裡邊的丹尼爾。
  「不然你知道要去哪兒找貝瑞貢嗎?還有,我們不是首都警,是特科!業務範疇是不一樣的!」
  「說到底就是沒有經驗嘛。」那個聲音頭頭是道地解釋著。「妳們找過沙夏家,大概還抄了我家兩次,但是你們有找過前天那傢伙的家嗎?」
  「誰?」
  「只要看了新聞,就知道誰家裡已經被首都警搜過了,而且這兩天都還沒人住吧?」
  璱琪卡猛然醒悟!
  那個劫車的男人,他到今天都還在拘留中。前天他家裡就被搜過一次,但之後就肯定沒人會去那兒了。
  「真是謝謝你!派特洛維奇先生!」
  「病房內請輕聲!」
  璱琪卡的頭被用力的敲了一記。
  「好痛 --」
  她摀著頭頂,泫然欲泣地看著莫妮克。
  「妳該不會想要一頭衝進現場吧?」
  女孩點了點頭。
  「真是敗給妳了……」莫妮克痛苦的摀著太陽穴。「科長費了那麼大的勁想保護妳,結果妳就像往捕鼠夾飛撲過去的天竺鼠。」
  「我會多帶一點人過去的。」
  「小姐,他既然能破壞外骨骼,妳帶再多人也只不過是把戰爭場面搞的更浩大而已。」
  丹尼爾罕見的正經樣,讓璱琪卡不得不停下腳步。
  「除非他願意,否則妳不可能靠那些生活在和平下太久的笨蛋抓到他的。」
  「我也這麼認為。」莫妮克表示贊同,「不得不承認,特科很弱,非常弱。隨著反政府武裝長期處於消極反應,特科的水準和應變能力甚至已經退化到只有比一般治安單位稍好的水準。」
  「但……保持和平是好事嘛!」
  「而且,我以為妳是要找人類基本主義派,怎麼到現在都還在都還停在這件事上呢?」
  「貝瑞貢不是什麼壞人,我感覺得出來。」璱琪卡拍拍貧脊的胸脯向她保證。「所以我必須先找到他,尤其要在首都警之前。他是可以好好溝通的對象,我認為可以先和他談談。」
  「哼,理想主義者。」
  不知道丹尼爾是什麼表情,不過聽他的口氣,對她那天真的處事態度感到輕蔑吧。
  「這位派特洛維奇先生,既然你身體已經好了八成,我要幫你填出院申請了。希望你在牢裡也保持著愉快的心情 --」
  帶著恐怖表情的莫妮克走向隔壁床,準備好好『照顧』這位病患。
  「唉呀,這麼一說我的肋骨好像又痛起來了!再住個兩週行不行?」
  「那個!」站在一旁的璱琪卡連忙拉住醫師的衣尾。「妳知道要去哪裡找安卓洛夫嗎?」
  聽到少女的要求,莫妮克掛著笑臉轉過頭。
  「我等這句話很久了呢,公主終於下定決心要尋回她的騎士了嗎?」
  「什……什麼騎士 --」璱琪卡紅著臉,「我我我只是覺得安卓洛夫在緊要關頭靠著奇怪的藉口跑掉真是太賊了,沒錯!就是這樣!」
  「啥,那傢伙算是騎士啊?所以妳們兩個就是妲欣妮亞與唐吉訶德囉!」
  莫妮克作勢要掐住丹尼爾的脖子,卻在中途縮了手,轉頭仔細端詳著璱琪卡。
  被盯的渾身不自在,少女將雙手交疊在胸前。
  「什……什麼啊?」
  只見莫妮克壓低視線,指著她說:「我覺得妳比較適合演唐吉訶德,然後安卓洛夫演農夫桑科……」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然後我來當魔王風車吧!」
  這次連沙寮士都發出像嗆到的笑聲。
  「你們兩個!別再鬧了行不行?」她用力跺著腳表示抗議。「而且那個誰誰誰明明就是等著上被告席的壞人卻還可以在這裡有說有笑!」
  「唉呀,我被討厭了呢。」猜想到女孩氣極敗壞的樣子,簾幕裡頭又是一陣愉快的哨聲。「算了,我要休息了。壞蛋今天不營業。」
  莫妮克大概是覺得鬧夠了,她輕輕拍了璱琪卡的肩膀。
  「別生氣了,畢竟看到病床上的人開心,是比什麼都要令人高興的一件事。」
  紅著眼睛的璱琪卡乖乖點著頭,她深吸一口氣,好讓心情平復些,接著,用冷卻下來的心態重新面對問題。
  「我想要回安卓洛夫。」她大聲地說,「我需要他。」
  
  安卓洛夫就在那兒。
  他依然穿著和昨天一樣的服裝,端正的坐在警備總部門廳旁的長椅上。璱琪卡幾乎可以保證,他大概從昨天起就坐在那個地方。
  璱琪卡慢慢的走過去,從他沒有注意到的角度靠進,然後坐在他身邊。
  「吶。」
  安卓洛夫聽到她的聲音,很吃驚的轉過頭。
  女孩抓著布偶熊,在他眼前晃了晃 --像是刻意要他回想起來。
  「還記得嗎?這可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禮物哦。」
  他點了點頭。那是安卓洛夫剛被指定為璱琪卡的保護者時,特別買來的東西。與其說是送給璱琪卡的見面禮。比起這點小心意,禮物倒不如說是兩人展開對話的第一步。
  安卓洛夫一開始,根本不知道如何和璱琪卡說話,結果莫妮克出了這個餿主意。
  「我現在不需要它了。」
  感到有些難為情的安卓洛夫別過頭。
  女孩笑了。當初,安卓洛夫還得抓著布偶,裝出細嗓子才能和她好好說話。因為璱琪卡每次看到他,就會嚇得躲起來。
  「我說啊,」少女對著布偶熊,而不是安卓洛夫說話。「我現在要去和一個人見面,據說他是奧林帕斯的英雄喔,一個人打敗了三架外骨骼呢。」
  他困惑的瞇起眼睛,靜靜的聆聽著。
  「可能會有點危險,可是不要緊,因為我啊,有一個非常可靠的夥伴哦。」
  安卓洛夫低頭看著她,卻不知該從何處切入。
  「我想好好和他說聲謝謝……感謝他一直保護我,直到現在……我好害怕失去他。」她說著說著,哽咽起來。「我不會違背法律……所以法律會原諒我的這點任性吧……」
  璱琪卡並沒有揭發安卓洛夫以人類身分卻在特科任職一事。嚴格說起來,是『還』沒有。
  「我會說出來……但不是現在,因為我和他有約定,要去尋找答案的約定。那個約定,不會是謊言。約定還沒有達成以前,他哪裡都不可以去!」
  她對安卓洛夫伸出了手。
  「所以,」璱琪卡帶著濕潤的微笑,轉向身邊的男人。「你願意跟我一起嗎?」
  安卓洛夫回以他那巨大的手,緊緊地挽住璱琪卡。
  「我先說好。」他靦腆的笑了。「這次我可不打算當妳的部下。」
  
  
  




























    五刻

    1

  目標建築是深入寧靜住宅區的一棟獨棟別墅。
  在都市規畫上,透過工業區的地下化,讓居民得以享受到更多的開闊空間。雖然人口密度相當的高,但地面上的居住區主流仍得以維持中小型個性建築,不會流於功能主義式的水泥叢林。
  安卓洛夫在可以看見目標建築的一處高坡上停下單車。這兒因為是有點陡峭的山坡地,故不做開發,保留出一處簡單綠地。
  接著,他拍了拍有如邊車的巨大側袋。
  「嗚喔……好想吐……」女孩探出頭。「……總算到了嗎?」
  安卓洛夫拎著璱琪卡,把她從行背包裡提出來。璱琪卡雙腳一著地,血液循環不良造成的麻木感讓她一下子癱倒在草地上。
  「會沾上泥土哦。」
  安卓洛夫一點誠意也沒有的關心,像是早料到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全身的關節都在抗議。」
  璱琪卡骨碌碌的翻了幾圈,滾進針葉樹底下的陰影裡。
  「哎呀!」
  背後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她連忙直起身子,發現底下是被壓碎了的松果。她煩躁的撿起松果,用力把它擲得遠遠的。見到她逗趣的舉動,安卓洛夫毫不掩飾的大笑著,把腰都給笑彎了。
  「妳就在那邊休息一下吧。」
  「笑什麼嘛!」
  璱琪卡又撿了顆松果,啪嗒一聲灌在他額頭上。但安卓洛夫像沒感覺似的,逕自從背包裡拿出一副望遠鏡,接著找了一處樹蔭趴下。
  女孩沒事可做,只好在一旁玩堆松果。
  「總理答應的獨立搜查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出來……」
  只要獲得搜查權,特科就能擁有自由到各地搜證的權力。
  特科本身是沒有意志的劍,但這項權力將會帶來全新的改變 --決定將劍揮向何方。
  「……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
  璱琪卡因為安卓洛夫的怨叱聲,好奇地靠了過去。安卓洛夫專心用拇指扳動著調節焦距的刻輪,沒有注意到她。
  少女將雙手合成杯狀,遙遙看著足足半公里遠的建築群。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在這個距離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
  「如果真的看到他,之後要怎麼辦?」
  「打電話報警,罪名是擅闖民宅。」
  安卓洛夫放下望遠鏡,將大手蓋在璱琪卡頭上,硬是把她壓了下去。
  「動作不要太大。即使是這個距離,還是可以看出人物動作,要是他往這個方向看,就會知道有人在監視了。」
  「你還不是一樣!」璱琪卡咕噥。「你不覺得以你的體積來說,趴著根本沒什麼用嗎?」
  「主要是妳那身白衣服太過顯眼了。現在日照強烈,我在陰影底下是很難被發現的。」
  聽安卓洛夫一講,女孩只好乖乖的退到後面去,背靠著樹幹坐著。
  「那我們還要等多久?」
  「至少得以半小時的間隔輪班……不過我想妳不會用望遠鏡吧。」
  「不過就是一直盯著看而已,沒什麼好得意的!」
  璱琪卡扭過頭,吐出賭氣的哼聲。
  兩人就這樣靜靜的等待著。找不到事情可做的璱琪卡,玩膩了松果之後,開使用小樹枝戳著身旁的安卓洛夫。不知道他是感覺遲鈍,或刻意放縱她的任性妄為,直到女孩把樹枝給玩斷了,安卓洛夫依然連聲也沒吭。
  玩累的少女閉上眼睛開始打盹。不過才剛睡起來的璱琪卡,不管環再合適也不可能睡得著。
  「璱琪卡,醒醒!」
  被這麼一叫,女孩立刻就回過神來。
  果然還是很不習慣……安卓洛夫以前總是稱呼她為『長官』的。璱琪卡撐著地面滾了半圈,變成俯臥的姿勢,隨時準備行動。
  「窗簾動了!」
  安卓洛夫大吼著,猛力一蹭地,竟躍起了半公尺高。
  「不是要匿蹤的嗎?」
  「我們好像被發現了,妳在這裡看著!」
  他把手中的望遠鏡和另一樣東西塞給璱琪卡,就急急忙忙跑開了。
  女孩攤開掌心,發現那是她前天摘下來,就擱在機動指揮車裡沒拿回的單邊耳掛式通訊器。等她抬起頭,安卓洛夫已經騎上單車,沿著陡坡衝了下去,速度快到璱琪卡根本沒時間叫住他!
  對了,通訊器 --她在確定通訊器的電量後戴上了耳機。將傳訊模式調整到常用的頻道後,通訊器裡傳來了安卓洛夫喘氣聲。
  「我要怎麼做呢?」
  「持續監視,妳在山坡上應該可以完整的看到整個街景。如果看到他,就告訴我他往哪邊逃跑了。」
  璱琪卡舉起望遠鏡,將接目鏡靠近眼睛,立刻就被這精巧的小東西嚇到了。
  高透光率的鏡片將視野點亮,雖然只是傳統望遠鏡,但十倍的高倍率將目標距離大幅的縮小,她甚至可以數出目標建築上的每一塊磚!
  「璱琪卡,告訴我,妳有看到他嗎?」
  安卓洛夫沒有見過貝瑞貢本人,只看過他還在服役間的檔案照。
  璱琪卡得幫助他。她以目標建築為焦點,以盤旋狀持續搜索著鄰近的街道。
  因為安卓洛夫引起的騷動,附近有些住戶探出頭 --這種日子會待在家裡沒事做的大都是人類。
  倍率過高的視野讓她感到眼睛疲勞,但忍著酸澀,璱琪卡努力的搜索著每一條街道。
  「我沒看到他。如果他是從建築的反方向逃走,我就看不到了。」
  「那我抄到後面去,在那邊截住他。」
  安卓洛夫的單車由草地衝上路面後,因為地面磨擦力突然改變,車身歪斜的發著抖。女孩屏住呼吸,在心底替他祈禱,深怕他安卓洛夫摔倒。
  憑藉著可怕的操控技巧,安卓洛夫硬是穩住車頭,像一隻箭矢般持續加速,沒多久就消失在建築群的背後。
  「 --真是拚命呢。」
  聽到孰悉的聲音,璱琪卡不禁冒出冷汗。
  她放下望遠鏡,用眼角偷偷掃過身後,果然看到樹幹後面有個人影。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很早。」
  他還是一樣寡言。那個身影,貝瑞貢,輕輕的座了下來。
  無視耳機傳來的急促發語,璱琪卡將通訊器的發話鍵輕輕關上。
  「當你們選定這座山坡時,我就已經注意到了。」
  「那為什麼不逃走?」
  「那又為什麼不包圍?」
  確定對方沒有武器之後,女孩不再害怕眼前的他。璱琪卡已經可以轉過身,和貝瑞貢對視著而不感到膝蓋發軟。
  大概是昨天的衣服沾了點血跡,貝瑞貢換了件內衣,並多披著一件有綠色格子花紋的襯衫,不過他依然不打算掩飾那頭白銀色頭髮。
  少女好奇的眼光讓貝瑞貢感到厭倦,這次換成他得閃躲璱琪卡的視線了。
  「抱歉,我的小陷阱讓妳的同伴累慘了。」
  貝瑞貢悶哼一聲,阻退想偷偷靠近的少女。
  「那是怎麼做到的?」
  「我只是在窗邊架起了風扇,隨便設了個時間。如果他一進去,很快就會發現了吧。」
  「噢噢。」
  璱琪卡只是敷衍式的回答著。比起安卓洛夫,她對眼前這男人的身世要有興趣得多。
  雖然耍了安卓洛夫,但貝瑞貢倒沒有擺出勝利者的姿態,只是很平靜的看著遠方。
  「你是故意躲在那裡的?」
  「是的,聰明的女孩。」璱琪卡的發問反而讓貝瑞貢展開了笑顏。「我看得出來,妳有很多話想問我。」
  她愣住了,沒想到貝瑞貢居然也會笑。他咧著嘴,露出潔白的牙齒,不過臉頰上部依然是像石膏一樣,動也沒動。
  「不對啊,你怎麼知道來的一定是我們?」
  「如果妳不來找我,那我也可以去找妳,」貝瑞貢一派輕鬆的聳了聳肩。「對我來說,二者都不會是太難辦到的事情。」
  想想也是,既然他能夠闖入軍事設施而不觸動警報,並且通過那蜿蜒的地下迷宮抵達丹尼爾所在的實驗場,想必要侵入警備總部也不會是天方夜譚。
  「你入侵軍事設施那件事……首都警也很想找你談談。」
  「好吧,妳想知道什麼?」
  貝瑞貢迴避了她的問題,轉而將對話帶到主軸上。
  「對於前天的劫持事件,」璱琪卡抓住這個機會,開口就問。「你知道多少?」
  「跟妳一樣多,或者更少。」
  「我相信你,」女孩看著他的眼睛回答。「你是類人,不能夠說謊。不過我還是想知道名字的事。」
  「說謊?」貝瑞貢聽到這個詞,反而有些訝異。「為什麼我不能說謊?」
  「你有類人的制約,不是嗎?」
  她瞪大眼睛發問。
  「不,我已經學會捨棄了那些東西。沒有什麼制約,從來都沒有。」
  「不……不可能啊……」
  璱琪卡失了神的呢喃著,無法接受他的說詞。
  貝瑞貢讓身體沿著樹幹滑落,直到整個身子坐在地上,斜斜的向著璱琪卡。
  「這個身體死過一次,從精神上完美的被殺死。」
  他攤開手掌,上頭的紋路支離破碎,不知受過什麼可怕的傷害……恐怕,那副軀體在卸下衣裝後,也同樣佈滿著戰爭烙下的溝豁。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已經在接受訓練,接受毀滅生命的訓練。他們在各種地方作戰,在死城裡、雪地裡、瓦礫下、水渠裡、森林裡,在任何戰爭火苗可以延燒到的地方。」
  貝瑞貢泰然自若的平靜態度,就像在傳述另一個人的故事。
  「 --然後,他用自己的靈魂交換了感覺。」
  「……感覺?」
  不懂得該如何回答……璱琪卡等待著眼前的詭異男人繼續開口。
  「在晝夜不分的荒野上走了半個月,沒看到半個動物,什麼都沒有。焦黑的大地,炭化的骸骨,還有燃燒過度而呈現出龜裂白的森林。」
  貝瑞貢將雙手緊緊的交握,像是在祈禱著。
  「毀滅的最後可以見到什麼?夜裡,即使對著月亮咆哮,也沒有半天回音……他對著曠野打光了身上所有的子彈、撕掉制服,把榮譽勳章扔進黑暗裡。就在幾乎死在荒野上時,他不知為什麼還有力氣動彈的眼睛 --閉不起來的眼睛,凝視著地獄。」
  璱琪卡光是在腦中描繪那幅地圖,就感到發自心底的顫抖。
  絲毫不引以為意的貝瑞貢,伸長手指,輕輕滾動地上的松果。
  「然後,妳可曾因為自己活著,而感到喜悅?」
  閃著光輝的雙瞳看著遙遠的彼方,那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東西。他伸出手,想要攫住那個不存在的東西 --
  「最後,他看到了狐狸,一隻狐狸。」
  他的感情是那麼真摯,璱琪卡甚至以為自己在一瞬間看到了貝瑞貢腦海中的想像:一隻紅狐,在地平線的彼端,用後腿蹭著腦袋。紅褐色的毛皮,在初春的朝陽底下閃著美麗的光澤。
  「……他死了,他被裝在屍袋裡,和整個部隊的人在一起,塞在不見天日的運輸倉裡。鼻腔裡盡是腐敗的味道,浸泡在滲透的屍水裡,四肢被戰友的重量壓的嚴嚴實實,任蛆蟲咀嚼著身體的每一吋。」
  「那是什麼讓你拋棄了舊的自己?」
  「世界。」
  貝瑞貢毫不隱諱的說出答案。
  「妳們被剝奪了世界,被這個圓頂。」他指著覆蓋天空的巨大的保護層。「而士兵被剝奪了感覺。他們沒有任何可以回去的故鄉,沒有值得保護的親人。用榮譽和訓練來激發戰鬥神經,不會永遠有用的。」
  這完全不像是會出至於類人之口的嚴正論述,不禁讓璱琪卡得對眼前的男人重新詮釋。不只是他的經歷,恐怕和沙寮士一起生活的那段時光,也改變了貝瑞貢。
  「沙寮士讓我學會很多東西……我對攻擊那個陌生人之事感到抱歉,後來想了想,我那天的行為有點過於激動了。」
  「要懺悔的話,親自去跟他說吧。他叫做丹尼爾,目前正在療養中。不過他沒受什麼重傷就是了。」
  「反而是我得感謝妳,我已經太過習慣於奪取生命……如果可能,我希望未來我再也不必這麼做。」
  「你的發言讓我覺得不安……請容我問一句,你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身為特科的一員,女孩仍然不忘對他的目標做確認。可惜,看來貝瑞貢是沒有機會回答她了。
  貝瑞貢一弓身,靈巧的彈起來,看向斜坡的下端 --安卓洛夫。
  全身汗漓漓的安卓洛夫雙手持著手槍,一步一步往山上跑來。
  「離她遠一點!」
  那是足以把弱小動物撕碎的凶猛語言。
  貝瑞貢自山頂睥睨著他,紋風不動,既沒有要逃跑的意思,也不做出任何反擊姿勢。
  「安卓洛夫,把槍放下!」
  璱琪卡股足氣力向他大喊。
  沒想到,安卓洛夫真的,輕輕的鬆開了緊持的手槍。
  果然,人們還是可以透過溝通而互相理解的。女孩雀躍的心跳,讓她難以接下去發話。她讓自已沉住呼吸,以抑制過度躁動的熱情。
  「我沒有辦法決定你將如何,貝瑞貢。」璱琪卡以符合特科地位的身份慎重的向他開口。「關於入侵軍方設施和襲擊人類一事,是首都警的管轄權。當然,如果你肯自首就另當別論了。告訴我,你會承擔應該負責的罪嗎?」
  「 --不會。」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你想逃跑嗎?」
  安卓洛夫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叫住他。
  「我不會逃也不會躲,我就在這裡。」
  雖然貝瑞貢在實際年齡上要比安卓洛夫年輕一些,但他卻兼有成年人的穩重和年輕人的叛逆。
  「那麼,好吧,很遺憾我們現在並不能逮捕你。很遺憾佔用你寶貴的時間。」
  「不,不會的。對現在的我來說,無論什麼事都具有無可取代的意義。我很高興能有這些經驗。在辦完最後一件事以後,我會離開,離開奧林帕斯。」
  「真是自私的想法呢。」
  安卓洛夫的姆指輕撫著手槍的擊錘,最後還是將它給扣上。
  貝瑞貢抬起右手,作為離別的信號。
  「是的,這是我的生命,我不會把它交給別人。」
  他從容的轉過身,背對著兩人走下山坡。
  「啊,還有一件事!」
  貝瑞貢回過頭,這時他已經走出了能仔細辨清五官的距離,但聲音卻依舊嘹亮。
  「請說 --哎喲!」
  安卓洛夫輕輕拍了女孩的頭。
  「他聽不到啦,大聲點。」
  「請 --說 --吧!」
  璱琪卡得放大音量,才能把聲音送達另一端。
  「幫我向沙寮士問好,他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女孩用力的點點頭,而貝瑞貢則抱以揮手回應。
  目送著貝瑞貢逐漸走遠的身影,安卓洛夫好幾次想要衝出去將他扳倒,但看看身旁的璱琪卡,她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的打算。
  「就這樣放過他嗎?」
  「我們並沒有逮捕他的權力……現在還沒有。況且,只要不去激他,他並不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
  「妳這麼相信他?」
  「他是個類人,跟我一樣。」女孩將手放在背後交疊,圍著安卓洛夫走了一圈,「所以,你相信我嗎?」
  「我……」
  這時,安卓洛夫突然全身一震,來自特科的電訊接除了他的小困境。
  伸手按住通訊器,半晌後,安卓洛夫苦著臉對璱琪卡說:「總裡已經搞定搜查權的相關手續了。」
  女孩聽了,跟著笑了起來,和安卓洛夫不同,是由心底感到開心的笑容。
  「他是個運氣很好的人呢,這樣你還想打電話給首都警嗎?」
  安卓洛夫想了想,最後還是鬆開了正要按下發話鍵的手指。
  「我想……光靠首都警可能也逮不到他吧。就做點好事,讓他們休息一天好了。」

    2

  「結果妳們什麼事也沒做,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讓他溜掉?」
  莫妮克的細框眼鏡誇張的跌下鼻梁。
  「本來就沒辦法逮捕他啊,那是首都警的工作。」
  璱琪卡坐在文員椅上,愉快的亂踢著雙腳。
  「這跟妳之前說的可不一樣。難不成……妳在同情他?」
  「只是單純的時機不對,下次再遇到又是一回事了。」
  「所以,費了那麼大的氣力去找他到底有什麼意義?」
  「這只是過程中的小小插曲。畢竟,凡事不可能一切如意嘛。」
  「還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莫妮克有著必定會幫訪客沖咖啡的奇怪習慣,雖然她弄出來的東西味道都不會太好下嚥。在接過醫師的好意之後,苦著一張臉的璱琪卡四處打量著櫥櫃,打算找出裝有奶精或砂糖之類的容器。
  「妳這裡沒有糖嗎?」
  「有啊。」
  莫妮克隨手從架上挑出一個罐子。
  「葡萄糖……」
  認清了標示以後,女孩脫力的垮下肩膀。
  「還真是符合妳的喜好呢。」
  安卓洛夫鐵著一張臉,抓起一大把早上璱琪卡沒能吃完的蘇打餅,放進嘴裡用力嚼了嚼,最後和了一口白開水吞進肚裡。
  「那東西有這麼好吃嗎?」
  見到他正打算抓起第二把,璱琪卡忍不住問了。
  「是算不上食物。」安卓洛夫邊咀嚼著嘴裡的餅乾,一面擺出苦瓜臉。「反正通過食道就沒感覺了。」
  醫師聽了,也從袋子裡抽出一片餅乾。
  「有這麼糟糕嗎?這是按照營養師的建議所條配的黃金比例呢。」
  「據我所知營養程度多半和口感成反比……」
  璱琪卡滿心期待的看著莫妮克把餅乾吞了下去。
  「還好嘛,只是沒有任何味道而已。」
  「是啊,比起配發給極地獵兵的超濃縮肉磚來說,沒有味道算是可以接受的小小缺陷。」
  「怎麼我身邊淨是一些味覺失常的人……」
  安卓洛夫沒理會她的吐嘈,自顧自的把最後幾片蘇打餅一掃而空。
  「好啦,你也差不多該吃飽了吧。」
  璱琪卡拍了拍手,吸引住另外兩人的注意力。
  「接下來第二階段的工作,是要調查來路不明的槍手。」
  安卓洛夫像是課堂上發問的小孩子,高高舉起了右臂:「我想拿到搜索權的特科應該很快就可以把犯人揪出來才對。」
  「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可以在這裡悠閒的吃餅乾。」
  女孩左手叉著腰,右手豎起食指,像是訓誡不聽話的小狗那樣在安卓洛夫面前定住。還好他現在是坐著,否則璱琪卡根本不可能把手伸到巨漢的臉前。
  「妳還真是喜歡把工作往自己身上攬。」
  「沒辦法,我是類人嘛。」璱琪卡對安卓洛夫做了個甜甜的微笑。「是不努力工作就會孤獨而死的脆弱動物唷。」
  「真是遺憾。」
  「所以,快走快走 --」
  「去哪裡啊?」
  被半拉半推的安卓洛夫拗不過她,只得乖乖的順著璱琪卡的意思結束下午茶時間。

  「好久不見?唔,不對,好像沒過幾個小時?」
  一打開房門,就撞見那雙毫不客氣、迎面伸向正面視野的毛毛腳。不知他怎麼辦到的,丹尼爾正在接受按摩服務,賣力地使喚可憐的醫護人員替他按壓腿部肌肉。
  「你住院還住的比旅館舒服,這會不會太過份啊。」
  「反正我就要坐牢了,當然還想盡量多多折磨看不順眼的傢伙啊。」
  「不好意思,我不是首都警的……」
  掛著一副圓框眼鏡的男護理士小聲抗議。
  「隨便都可以啦,還有你手指沒力了哦 --」
  「我想你就算坐牢也可以過的很舒服吧……」
  看了看把病床當成國王寢席,再看看因為痛苦而整個人縮在被窩裡動彈不得的沙寮士,璱琪卡不禁如此感嘆。
  「要是你不朝沙寮士開槍,那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我看他不爽嘛!不尊重生命的傢伙就要用銀彈施以制裁。啊,沙夏你就別抱怨了,現在被九公厘帕拉貝倫打中的經驗也是很難得的哩。」
  「你不會是看他不能回嘴才故意激他的吧?」安卓洛夫大概還不知道沙寮士幹了什麼事,所以特別幫他解圍。
  「說到底你沒事射他幹什麼呢,揮個一拳不但消氣也不用吃牢飯了啊。」
  「這你就不懂了,大個子。」
  丹尼爾嘖嘖兩聲,揮退護理士,盤起那雙毛毛腳坐在床鋪上。
  「要是沙夏把裝娃娃的玻璃瓶全給砸了,那他肯定是進監獄。破壞國家核可的研究計劃,我想至少得待個十二年跑不掉。」
  「不對啊,雖然很轟轟烈烈,但他沒幹什麼大壞事耶,有到十二年這麼久嗎?一罪一罰,加一加有八年就算重的了。」
  璱琪卡本來還準備認真的講解實施細則,但被安卓洛夫的大手給摀住了。
  「啊!那個,你們知道的,」他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表情,「小姐的義務法律講座是很花時間的 --別咬我!」
  聽到磨牙齒的聲音,安卓洛夫趕忙抽回手臂。
  「妳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太天真啊?」
  丹尼爾一臉狐疑的問了。
  「真是失禮,我可是憲法解釋的權威耶!」
  雖然沒什麼看頭,但璱琪卡依然驕傲的挺起胸膛,表現出身為此一領域資深者該有的威嚴。
  「憲法有什麼屁用,妳又不是法官。」
  「可是、可是我也兼修過一般法啦!」
  「軍方只要搞定陪審團,到時候沙寮士可就吃不完兜著走啦。」
  「難道你想說因為你打了他一槍,法官就會原諒他嗎?」
  安卓洛夫忽然插進這麼一句。
  「原諒?法官或許不會,但軍方大概會做人情給他吧。」莫妮克推開門走了進來,「沒想到你其實是個軟心腸的好人啊,派特洛維奇先生。」
  「不錯,而且我可能會關在他隔壁哦!沙夏,我們很快就可以再當鄰居啦!」
  沙寮士用力的咳嗽一聲,表示反對。
  「喜歡就明著說嘛,淨幹些有的沒有的小動作。」
  「愛是靠許多生活細節累積的嘛。」
  璱琪卡和安卓洛夫兩人,不,還得加上目瞪口呆的男醫護士,因為醫師和丹尼爾的對手戲陷入了長達三十秒的空白時間。
  丹尼爾撥開臨床的簾子,見到沙寮士已經被整得半死不活,於是露出滿足的壞蛋笑臉。
  「好啦,來正經的,你們又來幹什麼?」
  「請教樂於開導無知群眾的派特洛維奇先生有關槍砲彈藥的問題。」
  璱琪卡面不紅氣不喘的說這一長句,讓安卓洛夫差點滑倒。
  「看來妳也有所成長了嘛。」
  「我覺得說是被汙染了還差不多……」
  安卓洛夫揉揉眼睛,確定站在跟前的仍然是那個熟悉的少女身影,而不是其他什麼東西偽裝的。
  「別在意,李涅斯基,她的學習能力非常強。」
  因為身高差得多,莫妮克只能拍了拍他的背脊表示安慰。
  「今天的安卓洛夫怪怪的……」
  女孩斜眼看著他碎碎念,之後重新調整自己的頻率,對向病榻上的怪物。
  「我對特科的檢討報告書感到疑惑。若是用拉拉什麼的來福槍,能夠在射擊時不發出噪音嗎?我看你那隻明明就很吵啊?」
  「她叫拉松絲卡雅,小姑娘。這是一個很棒的名字,妳最好記起來。」
  丹尼爾保持盤坐姿勢伸了個懶腰,接著雙手撐著床鋪,把自己往前挪了挪。
  「三種可能,其一是距離夠遠。但拉松絲卡雅和她爺爺德拉克諾夫有一樣的問題,就射擊而言,其彈著精確度有點糟糕。」
  「有多糟糕?」
  「我只要十分鐘就能教會妳怎麼使用拉松絲卡雅,包括她的PSO瞄準具。當然訓練跟實際使用是另外一回事啦。」
  「那麼實際上呢?」
  「我打過德拉克諾夫。」
  為了不讓女孩覺得自己太沒用,安卓洛夫出聲吸引住璱琪卡的注意力。
  「感覺怎麼樣?」
  丹尼爾明明一副早就知道結果的表情,但仍故意問了。
  「要打中四百公尺的目標還挺需要技巧的,如果距離在六百以上,就算射的中也不知道子彈究竟打在哪個部位,那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
  「不只是技巧,」丹尼爾打斷他。「就算是你把德拉克諾夫鎖在槍架上,射擊三發子彈也不會打在同一個位置。距離越遠,就會偏的越嚴重。在槍管受熱膨脹後,就更難預測德拉克諾夫的脾氣,這點拉松絲卡雅也是一樣的,不管你用原廠的瞄準鏡或者天文望遠鏡都不可能改變一把槍的彈道特性。」
  璱琪卡聚精會神的聽著,然後督促自己回想起當天的狀況。特科疏散了五百公尺內的所有不相干的人們,所以槍手距離電車至少有這麼一段距離。
  「所以在槍聲可以被查覺的極限以外開槍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
  莫妮克代替璱琪卡推出了結論。
  「也不是辦不到,這是機率問題。」
  話是這麼說,丹尼爾仍究點了點頭,表示基本上贊同。
  「其二就是你們都聾了。」
  「開什麼玩笑!」
  安卓洛夫第一個跳出來反駁。
  「好啦,別生氣。但這是其中的一個可能,我沒說錯吧?其實我認為這個可能性比在槍聲傳遞範圍外射擊的可能性還大很多哦。」
  丹尼爾隨意的揮了揮手,安撫神情有些激動的特科雜兵代表。
  「第三,就是加裝原廠的消焰器,如果把自動拋殼關閉的話,大概可以把槍聲壓到八十分貝左右。要知道在不使用次音速子彈的情況下,能做到這樣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啦。」
  聽到這裡,璱琪卡像是抓著了什麼,甩了甩頭,抓住思考電波的一縷絲線 --
  「槍手根本就在封鎖圈內?這……這不可能啊!」
  實際見過拉松絲卡雅的璱琪卡很清楚,帶著那把快要和自己一樣高的來福槍,根本不可能穿過封鎖圈,光是要走在平常的大街上就有相當程度的困難。
  「狙擊是要尋找適當地點,並不是隨便都可以的。你們特科的狙擊手大概會挑距離目標兩百公尺以內的高處,如果情況允許,是越近越好。」
  「的確,適合狙擊的幾處地點都被佔領或用作觀測,槍手根本毫無選擇空間。」
  「除非……」莫妮克彈了一下手指。「除非槍手早就知道劫持計劃的完整動線,然後在那裡埋伏。」
  眾人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飄向丹尼爾,那個唯一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被懷疑的丹尼爾眨眨眼睛,深鎖著眉頭,大概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
  「該不會是你幹的吧?」
  安卓洛夫向前撐住病床的護欄,故意壓低嗓子出聲恫嚇。
  的確,丹尼爾和劫車的那個男人接觸過,自然也知道他要幹什麼。至於用來犯案的兇槍,不就好端端的擺在他的射擊場裡嗎?只要他想幹,這傢伙可以早一步就到現場埋伏,等到人潮散去之後再回到戰略物資後勤部門上班……
  「過濾掉所有可能以後,恩,大概是我幹的吧!反正我也提不出不在場證明。」
  「拜託你了,派特洛維奇先生,這是很重要的事情,能不能正經一點。」
  璱琪卡雙手合十的懇求著,但對方毫不領情,反而還呵呵笑了起來。
  「想來想去真的沒有別人了耶,當只剩下一個選項時,就算再沒天理也是答案啊!無庸置疑的,我就是唯一的凶手!恩,一定是這樣的,動機什麼的在消去法面前都是屁。」
  丹尼爾裝出哲學家的樣子,托著下巴喃喃低語,不知道在和自己的哪一個部分溝通。
  「拜託你別再開玩笑了!你在鬧下去真的會吃下這個案子耶!」
  「這不是很好的結局嗎?我如願以償的當上了壞蛋,然後你們也抓到兇手啦,結案!」
  丹尼爾往後一倒,呈大字形舒服的躺在床上。
  「喂喂,這太不正常了吧!你這是妨礙偵訊啊!」
  璱琪卡跑過去扯著他的臂膀,但丹尼爾卻突然不說話了。
  「別一動也不動啊,說句話嘛!難道你都不想替自己辯駁嗎!」
  「我很滿意這個結局,為什麼要反駁?」
  「你啊……」
  醫師沒好氣的搖搖頭。
  「先暫時把他鎖起來吧。」
  安卓洛夫這麼提議。隨後,護理人員們不知從哪弄來了一件給精神病患穿著的拘束衣,七手八腳的把丹尼爾給捆了起來。
  「感覺有點太緊了,麻煩腰那邊的束帶能不能 --」
  沒等他說完,就用棉被把丹尼爾的臉給蓋了起來,現在只微微聽得見無意義的嘶吼聲,一會兒之後,就連丹尼爾也懶得發出聲音了。
  「好吧!」醫師拍拍手。「大家可以休息啦,去吃下午茶啦。」
  「這樣真的可以嗎?」
  被安卓洛夫推著離開房間的璱琪卡回頭看了看在棉被底下扭成一團的那坨人形物體。
  「我看他很樂在其中呢。」
  女孩稍微想了想,雖然不是很滿意,但結果還算可以接受。
  「也對……就暫時讓他保持這樣好了。」
  
  









 


















    六刻

    1

  璱琪卡折下安卓洛夫的臂膀,讀著他腕上的字盤:下午四點,時間上還有點早。一連解決了兩個案子,突然間變得無事可做,讓她感到有點脫力。
  「怎麼了,好像元氣瞬間被抽乾了一樣?」
  醫師小力捏了捏女孩的肩膀,逼她必須挺起身子,才能抵抗莫妮克尖銳的爪子。
  「感覺密度降低了……」
  「什麼?」
  一扯到填飽肚子的行動計劃,安卓洛夫就變得非常鈍感,就像是彈性疲乏的橡皮圈。
  「這整個事件都太不合理了,就像是三流懸疑劇場那樣。」
  「懸疑劇?我不知道妳還會看那種東西。」
  莫妮克一臉發現了什麼珍稀貨色的表情,讓璱琪卡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曾經很嚮往……」
  「什麼?」
  「曾經很嚮往,警探啦!」
  身高和她差很多的安卓洛夫,聲音傳遞的距離自然也長了。在能量隨著空間以幾何級數衰退的情況下,璱琪卡可以原諒他的耳背。
  「結果現在大都是做行政業務……我偶爾也想表現一下嘛。」
  「反正事情都解決了,好好犒賞自己一頓,別再想些有的沒的了。」
  他用力拍了拍女孩的背脊,接著做了三下像是引體向上的動作。
  (打|起|精|神|來!)
  安卓洛夫的唇型這麼告訴她。
  「明明就是快失業的中年人,卻很了不起似的……」
  少女隨口說了說,卻立刻發現自己的口誤。那巨大的軀體聽見了璱琪卡的批評,就像洩了氣的皮筏一樣垮了下來。
  「妳說到他的傷心處了。」
  「是失業還是老?」
  「我想,大概兩者都有吧。」莫妮克把雙手插進白袍口袋裡,哼著國往前走。「李涅斯基,你繼續失落下去的話,我們就不等妳了哦。」
  失了魂似的安卓洛夫步履蹣跚,搖搖晃晃的跟在兩人身後,形成巨大的落差。
  「妳的語言,殺傷力變強了呢。」
  「聽起來像是稱讚……可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這是聰明人才聽得懂的笑話。」
  「那麼,」原本還面帶笑容的璱琪卡,卻突然轉了臉色。「該拿安卓洛夫怎麼辦呢?」
  「妳果然很擔心他嘛。」
  莫妮克側過身,確定殭屍狀態的安卓洛夫沒聽見她們說話,也可能是他的大腦已經拒絕運轉了也說不定。
  「李涅斯基是個感情意外脆弱的人,和他外表給人的印象相距甚遠……不過重要時候,神經就會變得異常敏銳。」
  「他今天才被貝瑞貢擺了一道呢。」
  璱琪卡不太相信的說。
  「專家容易預測嘛,妳就當李涅斯基是這個領域最專業的人才就行了。」
  「是這樣嗎……」
  「或許是妳影響了他呢。李涅斯基以前根本不像是人類,一板一眼的,自從妳來了以後,他的表情變得豐富多了。」
  「真是奇怪,我感覺不出來耶。」
  「因為妳天天都和他在一起,當然看不出來。」
  莫妮克故意斜著臉,讓鏡片閃出觀察家的光輝。
  璱琪卡拋出一個虛偽的笑臉,扭過頭偷偷小瞧著安卓洛夫。
  「好爛的結局。」
  女孩突然這麼說。
  「唉呀……不是事事都能順心的嘛。」
  莫妮克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凝神思考著。
  「醫師也有遇過這樣不順心的故事嗎?」
  璱琪卡自認音量沒有很大,卻讓回過神來的莫妮克有些錯愕。她沉默了半晌,低下頭輕輕地回答:「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還沒真正稱心如意過呢,想到就生氣……」
  「想到什麼?」
  「那個丹尼爾‧派特洛維奇。」
  「耶?」
  「雖然他總是在開玩笑,而且努力表現出惹人厭的樣子。可是,能像他那樣把任何故事都扭轉到自己的掌握中,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才華。」
  「原來妳對他評價這麼高啊!安卓洛夫你也說說話吧,無聲無息跟在後面怪恐怖的。」
  少女連珠砲似的和兩個相反的角度對話,其切換速度令人咋舌。
  「沒用的,他已經和背景融成一體了。」
  「好吧。派特洛維奇先生的事,我會先讓首都警以嫌疑人的身分管住他。如果真的找不到其他可能,就……」
  「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案子嘛。」
  莫妮克的意思是,他也只不過開槍殺了一個類人,和劫車販比起來罪刑可是天差地遠,即使後者的衝動行為是丹尼爾間接造成的。
  「我突然覺得若是派特洛維奇先生被定罪,那我們就輸了。」
  女孩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說出這句話。
  「輸了?怎麼說?」
  「我還不是很清楚……但,那個……」
  璱琪卡支吾其詞,老半天都還湊不出一句話。
  「我說妳啊……」
  就連醫師都幾乎放棄時,女孩卻又接著開口了。
  「妳看!他有一種……優越感,把大家都當成笨蛋。」
  「只有這一點我完全同意。」
  璱琪卡不是很肯定的說了,但就連和他交往不深的莫妮克都舉雙手表示贊成,可見丹尼爾做人多失敗。
  「所以……所以他可能會想,如果用語言設計一個陷阱讓我們踩,如果我們沒發現事情的真相,那他就可以愉快的欣賞假設的笨蛋變成經過實驗確立的笨蛋。」
  「什麼跟什麼啊?妳真的認為他想要驗證笨蛋定律?」
  無法理解這個推論的莫妮克,只是碰觸著璱琪卡的額頭,確定她沒有發燒。
  「果然還是太跳躍了……」
  還沒來得及做結尾,裝置在衛城各處的蜂鳴器嗅到災厄,一齊發出被過度拉長的單音,不祥的出擊鈴,沒有預兆,就這樣回盪在每一個角落……
  『特科的出擊鈴!』
  眾人異口同聲的覆誦。璱琪卡和安卓洛夫第一時間交換了眼神,兩人下意識的跑向最靠近車庫的窗邊,果然看到路柵閘口已經昇起,一輛輛的輕裝甲運輸車駛出車庫,後頭還跟了許多一般的警用巡邏車。
  「怎麼回事!這麼大陣仗!」
  連安卓洛夫都有些震驚。璱琪卡回過頭,瞇起眼睛打量著駛出衛城的車輛。
  「肯定是要去逮人類基本主義派的!出動了多少人?」
  後頭趕上來的莫妮克撐著膝蓋,表情痛苦的飛奔過來。
  「突擊排全數、狙擊班全數、支援排全數,看來整個特科都出動了!咦,妳怎麼了?」
  「也不想想是哪個冒失鬼把我撞倒了。」莫妮克瞟了安卓洛夫一眼。「道歉等會再說,走吧!」
  「但是機動指揮車已經被開走了……」
  「那就搭我的車去!」

  莫妮克的交通工具,左看右看都是一台普通的廂型車。璱琪卡打開後門,卻發現裡頭塞滿了奇奇怪怪的箱子罐子,根本騰不出多餘的位置。
  「車子很普通這點我是很高興啦,可是我要坐哪裡?」
  光是醫師和安卓洛夫兩人就把前座給塞滿了。
  「李涅斯基,你自己有車吧,下去下去!」
  安卓洛夫被殘酷的踢下車,只得回頭去找他那輛單車。
  「回頭見!」
  璱琪卡打了個招呼,接著一屁股坐進車裡。安卓洛夫甚至來不及回應,莫妮克便急匆匆的開走了。
  「還好政府的車子不會太難追。」
  擔任駕駛的醫師這麼說著,手腕則靈巧的操縱著排檔桿。車子發出劇烈的震動,隨即像脫韁野馬一樣衝出車庫。
  「這該不會是 --」
  「沒錯,是內燃機哦,很棒的聲音吧!」
  難怪莫妮克這麼有自信。使用石化燃料的載具,要追上最高時速只有六十公里的電驅車並不是一件難事。
  「真是意外,科長居然沒有通知我就先行出動了。」
  「我也是啊!」女孩出聲抗議,卻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停下騰空揮舞的小拳頭。「我記得妳平常都有跟來耶,這麼說來還真意外。」
  璱琪卡知道姐姐最近不會讓她從事太過危險的工作,尤其在發生了前天的意外以後更是如此。不告訴她,是理所當然,但莫妮克呢?
  「如果算上安卓洛夫的話,特科不會是想把人類成員都排除掉吧?」
  莫妮克的神情異常緊張。豆粒大小的水珠逐漸浮現在略顯蒼老的額頭上。她用袖口抹去冷汗,好幾次看她嘴唇微微動了,但這種程度的寂靜無法表露出她真正的想法。
  「往好的方向看吧,如果沒有人告訴穩們,我們就自己去問。」
  璱琪卡試圖挽回莫妮克的信心,並說服自己這沒有什麼。
  
    2

  車痕輾過倒楣的路邊小草,莫妮克無視交通規定,直接抄捷徑橫過行人穿越道,大剌剌的插進特科的車隊裡。被超了車的駕駛打開窗戶想要抗議,但看到醫師的車上同時有特科的徽章和紅十字,也只好認了。
  璱琪卡一路上都在頻頻低頭道歉,幫橫衝直撞的莫妮克收拾爛攤子。
  「奇怪,車子比剛才少了好多。」
  女孩在心中數了數,但車輛只剩下總數的三分之一不到。
  「情況很糟糕,」莫妮克看著路牌這麼說。「從三個方向進入目標區……是圍獵。」
  「圍獵?」
  璱琪卡暗叫不妙。特科要是展開攻堅,她就沒機會和人類基本主義的那些成員好好溝通了。
  焦急的觀察四周,景色是位於郊區的高級住宅區。這兒有多豪宅坐落,比丹尼爾或沙寮士他們居住的住宅區還要高級三倍不止。
  「奧林帕斯早期的政府官邸……後來都市更新之後就變成公開販售的豪宅了。基本上只要認真工作個三十年就可以買下其中一棟。」
  高大的杉木阻隔了外界的雜音,爬滿藤蔓的磚牆環繞著建築,形成一個個彼此疏離的迷宮城。
  道路的另一端已經可以看到另一隊車隊,雙方就像有默契似的同時轉進,璱琪卡已經可以猜出他們的目標是哪一棟樓房,但仍然觀望著四周,不放棄任何一處可疑的角落。
  「我從來沒到過這個地方……」
  「妳這個家居女除了衛城和宿舍以外有去過別的地方嗎?」
  附近的車輛紛紛停下,首都警從車內魚貫而出,用顯而易見的陣形包圍了其中一棟豪宅。圍牆本身成為阻絕屏障,因此人數不多的首都警只控制了個各出入口,沒有進一步推進到庭院。
  沒有裝備槍械的首都警,靠著電擊棍和鎮暴盾,在正門列起一面盾牆。
  沒等莫妮克停妥,璱琪卡便打開車門,連滾帶爬的跑出去。視線內沒看到半個隸屬特科突擊隊的成員們,她四處張望,希望能找到一個認識的對像……
  有了!
  與她身上穿的一樣,白色制服映入眼簾。他沒有披甲,沒有著盔,背對著璱琪卡。
  「士兵!」
  他轉過頭,先是擺出標準的立正姿勢,但見到女孩後他稍微吃驚的張開嘴,僵硬的線條轉而放鬆。
  「你在這裡做什麼,其他人呢?」
  「啊,長官,隊員們正在召開行前會議。」
  他解下頭盔,梳理著波浪狀的金髮,以輕鬆的態度和璱琪卡對話。
  「那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我?」他一臉茫然,「您不是知道的嗎?我被停職了。」
  女孩露出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連帶的讓那名隊員也感到手足無措。
  「就是前天呀,我因為誤射所以遭到停職處分。」
   --被冷凍了,同病相憐啊。
  「那時我等了很久都沒接到射擊命令,結果看到車窗突然爆出一圈彈痕,因此不小心就扣了扳機。」
  他有點靦腆的勾了勾手指。
  「因為觀測手沒有報告清楚,結果他們一直以為玻璃是我失手射中的,我則以為是兇手自己開槍打的,結果隔了快半小時才發現。」
  「那你的同伴呢?我是說,那個觀測手。」
  「只被罰寫悔過書加上申誡了事。畢竟,他的手指是正常的,連他也被停職,特科就真的缺了一組狙擊小隊。」
  狙擊手閉上眼睛,緩緩的吐息。
  「其實我應該向您道歉的,如果當初我能夠說清楚一點就好了。」
  「不,別這麼說……」璱琪卡苦笑著,對他說了些勉勵的話。
  「其實我也應該道歉才對,我在處理事件上太不成熟了。」
  這時,車陣後方起了一陣騷動,使女孩和狙擊手一同轉身探看。
  原來是莫妮克給首都警攔住了。她不像璱琪卡那樣有明顯的制服可以識別,光在溝通上就耗費了許多時間。
  「看來我得去幫她。」她對狙擊手擺出無奈的一笑,「那,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也祝您能有個休日,長官。」
  璱琪卡匆匆回應了他的道別,接著再次穿過首都警構成的路障來到莫妮克身邊。
  「沒關係,這個人也算是特科的職員。」
  女孩仗著嬌小的身子鑽進爭執的兩人中間,應是將他們分開。
  「也算是?我可是正職啊!真是煩人的首都警。」
  她撥弄著方才爭吵中弄亂的頭髮,不高興的瞟了首都警一眼。
  「活該,照規矩來不就沒事了。」
  璱琪卡對不守規定的人,是不會抱以同情的。想了想確實是自己理虧,醫師只好將識別證從衣袋裡找出來,別上胸前。
  「這樣就對了。」少女滿意地點著頭。「對了,妳有見到機動指揮車嗎?我剛剛遇到的隊員說他們正在開會。」
  「機動指揮車?我連特科的人都沒看到 --」
  「啊,在那裡!」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突擊隊們適時的跨進她們的視界裡。突擊隊清一色拿著自動卡賓槍,但身上穿著比標準還重上兩級的裝甲,也掛了各式各樣的配件,連關節部位都完全包覆的附加抗彈纖維。身上的衣著大大限制了他們的靈活度,因此突擊兵們在那兒跳上跳下的揮動手臂,以利自己習慣著甲後的感覺。
  「看來趕上了呢。」
  璱琪卡鬆了一氣。
  「科長不會想攻堅吧……特科的技巧與戰術都退化到如今這般程度,真不曉得她在想些什麼。」
  聽醫師這麼一說,女孩轉頭仔細檢視著那棟屋子。雖然被圍牆擋住了一樓的視線,但二樓以上的窗戶通通都關上了,就連閣樓的氣窗也沒漏出半條縫。
  「感覺到什麼了嗎?」
  「一種……很不詳的感覺。」
  要塞,那是一座要塞。
  建築帶來的緊張感,讓女孩開始奔跑,急著在人群中尋找姐姐的身影。她聽到莫妮克的喚聲,卻無暇理會。
  只有待會兒再向她道歉了……現在,不可以在這兒停止。
  繞著圍牆走了半圈後,璱琪卡才在離宅邸有一段距離的巷子口,見到那兩機動式指揮車。而,一個身影正從後門跨出腳步。
  「你你你你 --」
  璱琪卡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
  「哦,嗨。初次見面您好,我叫薩爾沃,是來觀光的。」
  這是薩爾沃看到她所做出的反應。
  「什麼初次見面啊?還有,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璱琪卡斜指著他的鼻子大喊。
  「我和科長談了很久,她才願意讓我參觀這偉大的過程呢!雖然也只能看螢幕。」
  果不其然,夏菲兒跟在後面,從指揮車裡探出頭。
  「璱琪卡!」她的面色凝重。「妳在這裡做什麼?是誰讓妳來的?」
  「我也是特科的一份子,為什麼不能來?」
  不曉得是在賭氣,或是單純被冷落的厭惡,她墊起腳尖,罕見的表達其尖銳的立場。
  「這裡非常危險。」
  「沒有什麼地方比起在在妳身邊更加安全。」
  原本還很生氣的夏菲兒,聽了這句話以後卻突然僵住了。她原本略顯慌忙的神色柔和許多,並恢復了一貫的優雅。牽住女孩的手,引導璱琪卡走進指揮車內部。
  「為什麼妳要過來?妳明明知道我不告訴妳,一定是有理由的。」
  夏菲兒搭著女孩兩邊肩膀,低下頭對她說。
  「姐姐,妳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
  那頭長髮搔的她兩頰發癢,但璱琪卡並不覺得難過。回到了姐姐身邊,嗅到了那股熟稔的芬芳,讓她幾乎忘掉了這一陣子所發生的不愉快。
  「希望妳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讓我瞧瞧妳的專業態度吧,科長?」
  薩爾沃敲了敲牆,酸溜溜地叫住夏菲兒。
  夏菲兒只好無情的將肢體抽離璱琪卡。女孩的手指在空氣中亂捉,卻連一縷香味也留不住。
  她走到螢光幕前,不需要特別整頓情緒,就已經變得冷弱寒霜。
  「帶她到前艙去。」
  夏菲兒對著手下這麼說。
  「不,我要留下來!」璱琪卡挣開一名特科士兵的手臂。「我有權利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
  「 --她說得對。」
  一旁的薩爾沃居然替她說話,這讓少女感到受寵若驚。
  「接下來可能會流血,璱琪卡。」
  「我……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女孩鼓著拳頭這麼說。
  夏菲兒低頭禱告著,當她再次抬起臉,眼中再也沒有璱琪卡的影子。她很冷靜地,將影響排除在思考之外,靜靜看著螢幕上各個由不同角度組成的畫面。
  允許,雖然被允許,但璱琪卡卻覺得有些失落。姐姐選擇了無視她的存在,這是代價嗎?
  「這是人類本位主義者的大本營。」
  她連頭也沒回。輕輕一句話,就能交代很多情報。包括可見的,以及不可見的。
  「這……」璱琪卡將手臂撐住桌子,讓眼睛貼近分割螢幕所呈現的畫面。「這怎麼可能?」
  「太不合理了,對吧。」
  薩爾沃代替她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妳是不是想問,為什麼特科有能力在拿到搜查權的當天,就找出了人本派的大本營?」
  璱琪卡回頭看著那個男人的眼眸,充滿了嫌惡。
  「這是交易,是對於過度權力的相應代價。藉由這個舉動,賢人議會在試探她的忠誠。」
  他露骨地說著。
  「難道……政府一直都知道人類本位主義者的根據地?」
  薩爾沃頷首。長期失眠帶來的黑色的黑色眼眶,襯著一對深茶色眼珠的凝視,讓璱琪卡產生了錯覺。薩爾沃就像是秘不可測的井,井眼中不知盤據著什麼怪物的燐光……
  「妳認為呢?」他發出一陣乾笑,「那群老頭子們給逼急了。他們向來如此,對一切都抱懷著不信任,非得一再試探才能獲得安全感。況且妳以為是靠誰闖的禍,讓這些人非得召開緊急會議,還一次就被打包了呢。」
  被瞪的冷汗直冒,璱琪卡扭過頭。
  「反正都無所謂了,我們要的只是結果而已 --」
  感覺身邊的夏菲兒突然散發出無氣息的怒意,薩爾沃不得不停止對少女的虛張聲勢。
  「啊,對了,這件事並不是你姐姐的意思。政府命令嘛,公事公辦。」
  真話也好,謊言也好,璱琪卡試著去接受現狀:這是一個機會,擺在眼前的機會。
  「我 --」
  「長官!要開始了嗎?」
  通過無線電傳來的清晰聲,叫住了特科的指揮,也硬生生切斷了璱琪卡的發語。
  「例行勸降,五分鐘以後沒有回答就視作反抗。」
  「遵命。」
  「要怎麼跟裡面的人溝通啊?要派人過去敲門嗎?」
  薩爾沃飛快的補上問句,讓女孩毫無岔話的餘地。
  「很多時候,事情比我們想的還要簡單很多。」
  只見特科的勤務員拿起車內電話,輸入號碼後將訊號和夏菲兒的耳機連上線:沒有聲勢壯大的對敵宣告,語意簡潔明瞭,甚至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在和一具答錄機溝通。
  抓準夏菲兒語畢的時機,璱琪卡張開口 --
  「對方有反應,長官。」
  真不是時候……不知是佈署在哪處的觀察員回報的。女孩讓視線快速掃過所有的螢幕,並主動將最能反映現實的畫面放大。
  宅邸的前門半開,一個人臉探出頭來,還可以隱約看到門板後方斜斜露出一隻槍管。他抓著白巾的左手向外揮舞著,接著又縮了回去。
  特科沒有動靜,那個人臉又再一次大膽的跨出半個身子,並時而轉頭,推測是在和同伴交談。
  「可能投降了有一半呢,很好,很好的結果。」
  舔著有些乾裂的嘴唇,薩爾沃緊張的傾下身,和璱琪卡比肩看著螢幕。
  大概是起了小爭執,先前舉白旗的男人先是和同伴一陣拉扯,最後,十來個人和他一起從宅邸內出來。他們高舉著武器,擺出投降的姿勢,往璱琪卡 --或者說攝影機的方位,慢慢的跑了過來。
  「唔喔,是卡拉希尼科夫突擊步槍!」
  薩爾沃指著螢幕,一副看到什麼新奇玩具的模樣。
  「這已經是他們所能弄到最像樣的東西,而且,這裡就是全部。」
  沒想到姐姐還有耐心替他解釋。璱琪卡對槍械一竅不通,也不明白它們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不過對方揮舞著的武器,和丹尼爾讓她看過的那把很相似,挾著一股舊時代的氣味。
  不只是武器,連持有者們年紀都不算年輕。過去認知中的恐怖份子或反政府武裝,一向給人年輕狂熱的印象,但這些人卻由挺著啤酒肚的大叔、脖子上捲著紗巾的婦女,以及一些工人臉的粗壯中年人所組成。
  他們走走停停,並不時討論著,偶有過度激動的肢體動作,不過這樣古怪的氣氛很難讓人緊張。
  大部分的人們就像是來野外午餐的社區鄉親聚會。
  只有少數持槍的人們揮動武器時,璱琪卡才會止住呼吸,為他們的下一步感到緊張。
  就在僵持了數分鐘以後,那些人總算是達成了協議。選擇投降的人們,放棄了武器!
  「啊!他們!」
  可以做到!璱琪卡在心裡大呼。
  她全神貫注的看著他們,看著也許能夠理解的他們……
  女孩對著自己說:等一下,我會和他們好的談。只要願意溝通,其實,人們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由語言搭築的橋樑,人類與類人間,距離只有咫尺。
  即使他們感到害怕,因為擔心築起心牆,但璱琪卡有自信可以軟化它。
  「妳在為他們感到可憐?」
  察覺到璱琪卡異常激動,薩爾沃難得表達他的關心,只是用語錯誤。
  「不,我覺得很欣慰。」女孩幾乎是紅著眼睛回答,「他們終於選擇了溝通,而非暴力。」
  「那麼妳應當高興,可以親眼見證舊時代的終結。」
  「是的。」
  璱琪卡腦海中描繪的草稿,填滿了想要對他們訴說的話語。胡亂的回應了薩爾沃,女孩懷著期待,注視著和平願景。
  「長官,」勤務員提醒,「差不多是時候了。」
  「那麼……」
  科長的話裡感覺不出特別的喜悅,卻相反地帶有一股猶豫。
  嗅到這股凝重的氣氛,不對!
  璱琪卡不經意轉向姐姐……夏菲兒看著畫面裡的人,也從螢幕的倒影上看著自己。就像在閃避自己的陰影,她煩躁地一撩藍黑色秀髮,打碎眼前的幻覺。
  傲冷的唇,開口了。
  「 --全部射殺。」
  女孩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槍聲,槍聲,槍聲,槍聲,槍聲,槍聲。
  無數次,直到無數次的驗證告訴她這不是錯覺,是現實,毫無實感的現實!無情的影像被壓縮在視網膜上:十分之一秒的時間,畫面上濺起一圈粉紅色薄霧,人們保持著些許的前進動能,任由慣性擺布,向前頹倒。
  「啊 --啊 --」
  曾經注滿生命的殷紅,被地上的土泥汙染,血液色逐漸斑駁成骯髒的褐。
  璱琪卡沒有動彈,她甚至闔不上眼!全身的關節像是被鎖死一樣,不能大喊、流淚、嘔吐,僵直的肌肉甚至不允許她倒下。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任何反應!
  無意識的,璱琪卡托起自己的雙手,緊接著揪住自己幾乎窒死的咽喉……指甲沿著頸子兩側滑落,刮出深深朱痕。
  「啊 --啊 --」
  她渴求疼痛,渴求更多的疼痛,渴求自己存在的證據。無語的嘶嚎,掙扎。只有感受滾滾發燙的灼痛,才能重新體會惡夢般的現實。
  「璱琪卡!」
  夏菲兒從背後用力握住那雙因緊張而冒汗的小手。十隻指頭上的皮膚碎屑,被輕輕的撢落。方才充滿肅殺之氣的那對淡紫色唇瓣,貼在少女的耳畔輕聲低吟……
  「 --對不起。」
  「啊 --啊 --」
  依然是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茫然的看著前方的螢幕,上演著戰場的螢幕,迷濛的雙眼轉向身邊的男人。
  「缺乏一個領導人物、毫無主見,真不敢相信這群人一直以來扮演著我們的對手。」
  薩爾沃饒富興味的托著下巴,欣賞特科毀滅對手的重要時刻。看著看著,薩爾沃居然笑了出來!他看著戰場,兩排牙齒因歡愉而格格打顫。
  突擊隊翻躍圍牆,直接向前衝鋒,抵達宅邸的死角。有幾扇窗戶被火光掀開,屋內的人本派成員朝著底下胡亂開槍,但瞬間就被反擊火力咬死,幾道不明顯的鮮血潑上了窗台。
  「 --對不起。」
  夏菲兒貼住她,小小聲的唸著,並咀嚼著這個對她而言發音酸澀的單字。原來,原來夏菲兒是這麼的不懂得道歉。因為她是完美的、不曾出錯的、也不曾向人低頭。
  螢幕中的另一個世界,特科成員在掩護下往前躍進,途中卻像挨了一記重錘摔倒在地上。他蠕動著軀幹,將身體一寸一寸的挪往掩體,在磚鋪路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一個持槍的身影從二樓探頭,槍口已經對準了受了傷的突擊隊隊員。這時,手榴彈的氣浪撼響畫面,也炸碎了敵人的抵抗。在轟鳴中失去視力與聽覺的人本派成員,肺部空氣被擠壓而喘不不過氣,連帶失去了方向感,失足墜樓。
  「對不起,璱琪卡……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一直以來。」
  兩種聲音所交織的螺旋意象,終於傳達到少女的內心。
  她掙開那雙手的桎梏,即使是那麼的柔暖,卻充滿讓人作嘔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薩爾沃。」夏菲兒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我要請你稍微離開一段時間。」
  「妳 --」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指骨關節格格作響的磨擦音。這陣不挾帶怒意的殺氣,嚇得這男人吐吐舌頭,三步併作兩步的溜了出去。
  「還有你也是。」
  勤務員手上還抓著耳機,裡面不時還傳來經過電波轉換而失真的隆隆槍響。
  「但長官 --」
  「出去 --我不會說第三次。」
  他連囊點點頭,和剩餘的組員無奈的離開了崗位。
  夏菲兒掩上艙門,靜靜的看著女孩。她伸出手來,想要觸碰彷彿會碎裂的少女,但璱琪卡閃過那隻手,面無表情的通過姐姐身邊。
  「……不要管我。」
  這已經是她所能吐露出,惡意的極限。
  她開始憎恨特科,恨透了這套規則,卻又不得不遵守。
  「璱琪卡……」
  夏菲兒不再靠近璱琪卡,只是保持著距離說話。
  「我不是故意要隱瞞妳的。只有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涉入,才能切斷妳和過去的牽連。」
  她悠悠的說著。
  「妳沒有必要和我一樣……和我一樣的沾滿血腥。我從懂事以來就浸泡在罪業之中,他們怕我,他們恨我,我只是盛裝人類負面情感的容器。」
  這是夏菲兒頭一次對璱琪卡訴說著自己的過去。
  「那為什麼!」
  憤怒讓她找回了語言,女孩指著螢幕,控訴著姐姐的罪刑。
  反動者被特科有計劃的驅逐,由建築最上層開始入侵的突擊隊,將他們驅趕向後院:那是個完美的獵殺場。
  受到兩面火力的夾擊,人們發瘋似的狂奔,本能地跑向中央的一座巨型大理石雕像想尋求掩護。疏不知特科的瞄準線,全是往該標的物集中,越往雕像靠近,彈幕就越加密集。
  槍聲停歇後,只留下成扇狀散佈的屍體群。
  支撐到最遠的一位人本派成員,死狀也是最淒慘的。他的屍體幾乎被子彈給撕成上下兩半,各有一隻手腕和腳踝被打散了,在地上流著血泡。
  「這根本是屠殺!」
  璱琪卡總算是流下了眼淚,但她渾然不覺。
  「璱琪卡……為什麼,為什麼妳在哭泣呢?我盡了一切努力,就是為了不讓妳哭泣……」
  女孩往後退卻,讓夏菲兒想為她拭淚的右手再次抓住空氣。
  「當我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妳是笑著的,只有妳發自心底對我露出笑容。」
  少女感覺到背後堅硬的觸感,她已經無路可退。
  夏菲兒慢慢的靠近她,璱琪卡亂揮著手臂,簡直像要把自己嵌進壁內似的。她稱呼為姐姐的女人靠近到能用指頭碰觸到對方的距離 --緊接著,她冷不防的揪住璱琪卡!
  還沒反應過來,女孩就被往牆上一壓。夏菲兒的力氣之可怕,光是單手就抓住少女的頸子,把瘦小的身體給提了起來!
  「姐……姐……」
  璱琪卡說不出半個字,鉗緊她頸子的五爪,連呼吸的間隙都不給她寸許。
  「笑啊!」
  夏菲兒命令著。
  「璱琪卡,我喜歡妳。璱琪卡,我比任何人都喜歡妳。」
  她說著,她依然溫柔的語調,跟往常並無二致。
  「妳就像是我,走上了不同未來的我。就算全世界恨我又怎樣?就算世界與我為敵,我想得到的笑容也就只有妳,璱琪卡。」
  她微微一鬆手,讓璱琪卡稍微喘了口氣,但很快又迅速的收緊。
  「為什麼妳不再笑了呢?如果妳對這個世界有所不滿,我隨時,隨時可以給妳新世界 --不會再有人流血的世界,不會再有人讓妳流淚的世界。」
  「妳說……謊,妳根本不是為了我……不然為什麼……妳在笑呢?」
  夏菲兒困惑的歪著頭。
  笑?
  她用另一隻手,慢慢的碰觸著自己的臉……
  在少女逐漸縮小的視界中,夏菲兒的手,終於摸到了撐開的臉部線條,還有……像是月牙一樣勾起的唇。
  「妳為什麼……從剛剛就一直在笑呢?」
  她虛弱的吐出這一句後,就因為腦部缺氧而暈厥了。




 



 

    七刻

    1

  特科徹底的掃蕩了恐怖份子的據點,將該勢力完全殲滅,沒有留下活口。新聞大肆表揚著政府的功績,對於被殺害的人們,卻隻字未提。
  璱琪卡不是第一次眼睜睜的看著人們被殺害,卻是第一次感覺到自身的罪孽。對於手無寸鐵的對方,剝奪其人格,無差別的加以毀滅。這一切,居然是她所引以為豪的特所親手製造的慘劇。
  她恢復神智後,發現自己已經在莫妮克的車上,但握著方向盤的人卻是安卓洛夫。
  後續發生的事,璱琪卡沒問,也不想去知道。
  模擬下雨的例行灑水,正嘗試淨化城內的空氣,並洗去過去一周所累積的塵埃。
  數著打在車窗上的雨珠,一顆一顆,到最後終於多到算不清。
  「吶,安卓洛夫。」
  女孩開口叫住他的名字。
  「嗯?」
  「你是為什麼會加入特科的呢?」
  「我本來在瓦拉幾亞大公國近衛狙擊師服役,後來單位被打散編到奧林帕斯憲兵底下。那是個政治很混亂的時期呢,老實說我有一段時間甚至不知道自己拿的是哪個國家的薪水。」
  他爽朗的笑著。過去對這個男人來說,似乎算不上什麼祕密。
  「後來奧林帕斯宣告成立後,時局就穩定多了。」
  「但是憲兵不是只讓類人加入嗎?」
  「其實是戰損太高了,所以撐不下去的傢伙們通通辭職不幹,減員的空白被類人補充,漸漸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改成類人限定以後,你還是沒有離開?」
  「我很滿意這樣子的生活,所以科長讓我留下。」
  但這也已經成為過去了。璱琪卡雖然還沒向當局告發安卓洛夫,但據他所說,他已經偷偷遞上了辭呈。類人哪會遞辭呈?所以他為了掩飾所做的努力完全白費。璱琪卡對他一表正經卻又不經思考的舉動感到無力。
  「那……你之後要怎麼辦?」
  「去市政府申請個志願兵的工作吧?然後訓練十個半月,以一等兵的身分結訓,分派到某個盟國駐紮,或者是去什麼地方打仗。」
  安卓洛夫一派輕鬆的說著。
  「但是……一旦離開奧林帕斯,就很難再回到這裡來了。」
  璱琪卡擔心的看著他,雖然離別時刻還未到,卻已離情依依。
  「我本來就不是奧林帕斯人,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真是可笑!奧林帕斯超過十六歲以上的居民全都不是在這兒出生的。
  璱琪卡很想這麼吐槽,但沒能說出來。
  「我偶爾也會想起故鄉,雖然那兒現在是納爾維隆的控制區。不曉得他們把我家搞成什麼樣子?」
  「列日?」
  「是的,列日。那兒有我的童年。」
  童年?女孩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個字。要不,璱琪卡真的會以為他打從一開始就生的虎背熊腰。
  笑?
  想到不愉快的回憶,她一抿嘴,止住笑聲。
  「我就送妳到這裡。」
  安卓洛夫並沒有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和姐姐之間的事,而璱琪卡也不想讓他知道。
  「那麼,明天見。」
  她眨了眨眼。
  腦袋總是慢半拍的男人,在愣了五秒之後才理解了少女的小詭計。
  「明天見,璱琪卡。」
  他生硬的說著,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類人是不能夠說謊的。
  璱琪卡在創造約定,創造兩人之間的約定。
  所以,明天還會再見到面。
  女孩推開車門,頂著黃昏後的小雨跑回家裡。她在家門前的臺階上停了下來,轉頭看著已經逐漸模糊的車影。
  「 --明天見。」
  女孩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即使姐姐對她做出那樣的舉動,她最後還是只能待在夏菲兒的生活圈裡。無論是衛城,或是這幢房子,兩人的生活圈層層疊疊,難以割捨。
  平時空蕩蕩的屋子,一如既往。
  許多人在私下的生活習慣其實很糟糕,比如說,璱琪卡就是如此。
  省略了做給別人看的表面功夫,她馬上就開始盡自己所能的弄亂房間:踏進玄關,踢掉白皮鞋,扯下一隻襪子扔進竹簍裡,另外一隻沒扔中,半掛在簍口邊。
  既然思考會讓自己不愉快,那她也不願意多想,憑著自己的習慣行為在屋內移動,連開個燈都軟綿綿地提不起勁,最後乾脆摸黑前進。
  剛剛淋了點雨,她決定好好的洗一個澡,並早一點休息。
  她粗魯的解開皮帶,任憑金屬扣的滑出腰間,連著整條皮帶砸在走廊上。四隻手指抓住罩衫前襟,連扣子也懶得解,用力往上一扯,把這件長衣當成地毯攤在地上。當然,裡頭的襯衫和短裙也是比照辦理。
  兩天未使用的浴室失去了潮氣,女孩憑著習慣打開蓮蓬頭,把洗澡間裡噴成溼答答一片,直到每一片磁磚都被淹沒為止。
  凜冽的清水,澆灌著少女一絲不掛的胴體。璱琪卡不在意溫度,把腦袋埋進瀑布當中,任憑冷澈的透明液體打濕蒼白的全身。胡亂的洗了洗頭,積水混雜著脫落的毛髮,一捲一捲,因為水滴的餘波被蕩向小湖的彼端。
  結束這陣外人看來簡直像是自虐的冷水澡後,少女佇立在鏡前。梳妝鏡裡的自己,本來已經不帶顏色的肌膚,又更加褪色得叫人心悸。除了那對碧綠色的眼睛以外,她只能找出白色以外的另外兩種色彩。
  她伸出食指,輕輕壓著凍成青紫色的嘴唇,然後,是脖子上的八道紅槽,自己親手烙上的血光的圖騰。
  刺痛,傷跡滲出血來,低落在洗手台裡,很快的被沖淡。
  抓起毛巾胡亂的擦了擦後,璱琪卡連衣服也懶得換,很隨意的從衣櫃裡揀出件睡袍,走出浴室。她套上袖子後,卻發現這件睡袍比自己大上不少,還有著一股奇特的、難以忘懷的香氣。
  始終是擺脫不了她。
  璱琪卡低著頭,快步走過長廊,想趕快回到房間裡。因為穿著衣擺過長的衣服,她只好拖著腳走路,濕腳印象是蛞蝓一樣滑過半個房間。就在走到半途,女孩突然突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她剛剛脫在地上的衣服全不見了!
  「姐……姐?」
  璱琪卡向後探頭,並打開了走廊上的壁燈。
  沒看到人影,沒看到那團醒目的火焰。
  她告訴自己不需要害怕,但雙腿仍然發著抖。
  女孩壯著膽子往回走,就在她走回客廳的時候,果然見到了一個坐在沙發上的黑影。因為沒開燈,女孩一時之間沒認出他來,但那個短髮的輪廓與肩寬絕不可能是姐姐。
  「誰?」
  警覺性的縮起身子,向後退卻,並閃電般的按下電燈開關 --
  「唷,晚安。」
  眼前的薩爾沃,兩手抓著一條女用內褲的兩角,而且還是璱琪卡剛剛脫下來的。
  「你你你你你在幹什麼啊!變態!」
  「拜託,妳自己把衣服脫的滿地都是要怪誰啊!」
  薩爾沃隨手把內褲一扔,就像經過精密計算那樣落在一疊剛摺好的衣服上。
  「沒想到妳連摺個衣服都不會,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璱琪卡衝上去,一把抱起衣服,接著敏捷地跳開。
  薩爾沃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接著緩了緩臉部肌肉,露出賊賊的笑臉。
  「放心吧,我對小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
  女孩依然抱持著警戒,但架勢已經軟化了不少。
  奇怪,這種鬆了一口氣但是又很不甘心的感覺什麼?
  她這麼想著,但眼光依然狠狠的釘在薩爾沃身上。
  「我又不是不會摺!反正都要拿去洗的,你摺了也沒用。」
  「哦,真是糟糕的發言呢。」他向後一仰,整個人在沙發上。「作為淑女而言還太嫩了,努力學習成為像妳姐姐那樣的女人吧!」
  「等等,你是怎麼進來的!」
  璱琪卡轉了一圈,沒見到夏菲兒。
  「跟在妳後面進來的。」
  見到璱琪卡舉起旁邊花瓶,作勢要扔過來,薩爾沃向後一個空翻,躲到沙發後面。
  「別激動!」他從沙發後露出投降的雙手。「我絕對沒有看妳脫衣服!妳認為以妳的身材會有什麼看點嗎!」
  可悲的是:璱琪卡不會說謊。
  「是沒有。可是我還是很生氣!」
  其實感到吃驚的一方是璱琪卡,他對這個男人剛剛所表現出的超強運動神經給嚇到了。她故作鎮定,警惕著自己千萬不能流露出一絲敗像,否則就會被眼前的怪物抓住弱點吃掉。
  於是,璱琪卡把花瓶舉得更高,凶器和少女的比例,使人產生花瓶其實比原本大上一圈的錯覺,讓它顯得更具有威脅性 --
  「暴力禁止,我可不是專程找妳打架的!」
  她放下手中的武器,但仍抱著花瓶坐了下來。
  「嗯,就是這樣。至少我們可以好好的說話了。」
  這次他沒有賣弄奇怪的體操,大方的從沙發後頭走出來,重新坐回椅子上。
  「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那你最好講清楚。」
  薩爾沃將手掌覆在桌上,依指頭的次續敲打著玻璃桌,發出規律的撞擊聲。他稍微抬高眼睛看了看璱琪卡,卻又低下頭,身體一震一震,像是在偷笑。
  「笑什麼?」
  「唔呼呼,妳那個樣子真的很好笑!」
  璱琪卡穿著太大的浴袍,連手都伸不出袖子,卻還死抓著花瓶不放。薩爾沃憋著不發出怪聲來,但只要他稍微看女孩一眼,就又忍不住那股笑意。
  「你再這樣耍我,那我只好把你轟出去了。說起來,我三分鐘前就應該這麼做的。」
  「 --好好好,我不笑了,我正經一點,行了吧!」
  薩爾沃加重了手指的敲擊力道,藉著韻律讓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歪著頭,很努力做出帶著困擾的表情。「妳姐姐突然中止了合作關係,這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合作?」
  「這是總理與她之間很重要的協議。」
  「你根本是有所企圖才接近她的!現在姐姐不高興把你攆走,你能怪誰?」
  因為他裝的太假了,看到那張臉正努力擠出皺紋,讓璱琪卡最後一丁點同情心又收回了心底。
  「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有企圖。或者說,我們都有所企圖。」
  總算恢復正常的男人翹著腿,躺回椅子上。
  「想必妳肯定知道我們改革奧林帕斯的決心。我相信總理一定告訴過妳,他非常的重視妳……」
  薩爾沃說到一半,接著往房間四處看了看。
  「有沒有水?我講得口好渴……」
  為了聽下去,璱琪卡只得進廚房倒杯水給他。
  「 --我看妳乾脆換件衣服算了。」
  遠遠聽見薩爾沃的聲音,女孩不由得的拉緊了衣襟。偷偷轉過頭,確定沒有人在偷看以後,璱琪卡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前胸 --接著嘆了口氣。
  「是你說沒什麼看點的!用不著換!」
  女孩嘔氣的向著客廳的方向咆哮。
  胡亂拿了個玻璃杯,裝了滿滿一杯開水後,璱琪卡回到客廳去,將杯子遞給薩爾沃。因為袖口太長,她沒辦法只用單手抓住杯子,只好用雙手捧住它。
  「哦,謝啦。」
  他用十分優雅的姿勢端起杯子,像品酒似的淺嘗一口潤潤嘴,接著仰頭一飲而盡,原本應該是如此的……只不過喝還沒一半,他就嗆的死去活來。
  「水瓶裡的水放了三天了,所以味道可能怪怪的,別在意。」
  薩爾沃用袖子擦擦嘴,一臉不悅的瞪著女孩。
  「算了,不跟妳計較。我們繼續!」
  詭計得逞,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她在憋笑,因此女孩用力點了點頭。
  「妳知道前天的人質挾持事件吧?不,正因為經驗過,所以對妳來說,我所考慮到的東西肯定能讓妳感同身受。」
  「請繼續吧,我正在聽。」
  薩爾沃很快的把話題拉向正軌。他不像丹尼爾,雖然也愛挖苦人,但卻是個說話不會故意拐彎抹角的人。
  「人類不必付出勞動,就能獲得賴以維生的物質,奧林帕斯把這個規則視作金科玉律。請記住,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這是造成一切問題的根源。」
  「我知道你們對公民權益很熱衷,但你和總理一樣,總是以對立的角度來看待人類。」
  「奇怪了,怎麼連妳都覺得人類享有特權是理所當然?」
  「那是因為方舟 --」
  「拜託,我連方舟在什麼鬼地方都不知道!」
  「世界之舟基因庫在哥特蘭群島……」
  「喔,好吧,我現在知道啦。不過方舟干我啥事?又不是我篩選生物基因放進去的!」
  「但,整體而言,我並不瞭解你想表達什麼。」
  「好,言歸正傳!我們是吃行政部門午餐的,每天所要做的事情是研究如何改善社會問題。來吧,試著猜猜看,在規則一的情況下,造成了怎樣的社會問題?」
  「因為游手好閒而沒事做的人類,反而成了社會亂源?」
  這是事實,在特科工作的經驗讓她比一般人更接近薩爾沃的想法。人類在一般生活中常犯下的諸多小罪行,動機上最常出現的理由是:因為無聊。
  「人類不必付出勞動,就能獲得賴以維生的物質,奧林帕斯把這個規則視作金科玉律。當然,那是因為我們養了一大票的廉價勞工,也就是類人。」
  璱琪卡想了一下,接著說出她的看法:「我並不認為我們是受到壓迫才工作的,我相信許多人也是如此。」
  彷彿早就聽厭了這個答案,眼前的男人摀住耳朵接受她的回答。
  「妳們當然不會這麼認為,因為社會價值告訴你們必須如此。」
  「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但這本質上就是一種奴隸制度,跟希臘人當初幹的沒什麼兩樣。當社會中的一個階級,剝奪了另一個階級的生產價值,而受害者卻不曉得自己被剝削,這實在是一件太過可怕的事。」
  「你止不過是在重覆古典社會主義革命的那套陳腔濫調。但是,如今類人並沒有受到壓迫啊。雖然在工作的選擇上並不豐富,但以專業化、高度分工的現代社會來說,每個人的技能都是無可替代的。就連人類想要申請工作也得接受職前訓練不是嗎?」
  「不,妳搞反了。被剝削的是人類,而不是類人。」
  「咦?人類?」
  女孩不覺得自己有錯。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最後的利益是歸向人類一方。
  「如果妳只懂得用唯物主義來看待這個社會,當然會覺得人類是受益方。但你剛剛才反對過古典社會主義呢,怎麼又延用了他們的史觀呢?」
  薩爾沃雖然不討人喜歡,但他確實有著一套與眾不同的道德觀,並且相當明確。只不過……這並不能改變璱琪卡的觀點。
  「不過我知道的要比妳還多一點。」他自豪的拍著胸腑,「妳可知道,參與恐怖主義的人類基本主義份子,都有一個共同特色?」
  「 --他們都很閒。」
  璱琪卡想也不想就回答。
  「鏘鏘,答錯了!正好相反。」薩爾沃得意的豎起了朝下的大拇指,「人本派都是熱心工作的老實人。他們投入自我實現的事業中,並具有一套崇高的道德標準 --就向我一樣。」
  女孩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那是因為緊張而嚥下口水的聲響。
  「因為他們有著崇高的道德感,勤奮追求生產價值的榮譽感,因此妳立場上根本無從譴責他們。他們各個都挾帶著聖人般的光輝,也因此可以毫不猶豫的進行破壞。若要比喻,這股想要淨化世界的衝動,是一股善的力量。他們堅信這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人類民族著想。」
  「但總理說人類基本主義者是因為懼怕於類人的成就 --」
  「那個老鬼?我才不鳥他!我可是很富有批判精神的哦!」他笑著,「像人本派這樣具有優越感、聰明和道德榮譽的人們,會去在意一個腦袋被閹割的種族?我才不信!」
  薩爾沃先前明明手舞足蹈地看著人類基本主義派被肅清,現在卻又大力頌揚他們的道德情操,這使得璱琪卡無從理解他的立場。
  「可是,你明明就把他們給……」
  「如果他們沒鬧出什麼大事,我才不會特別去關心這些人,那一套是做給執政者看的。虧我下午暗示妳這麼多,妳居然看不出來!」
  他一擺手,彷彿自己什麼壞事也沒幹。
  這麼一說,薩爾沃像小丑一樣的行徑就得到解釋了。他一直都在演戲,演給奧林帕斯的真正掌權者們欣賞。
  「賢人議會的臭老頭們以為把人類基本主義派給清理掉,就能夠讓奧林帕斯回歸平穩和諧的生活。他們只看到問題的表面,卻不去思考問題是怎麼產生的!總理和賢人議會總是把人本派想得太過簡單了,所以我討厭那些老頑固!」
  發現璱琪卡有些受驚,薩爾沃連忙咳嗽一聲,冷卻因思辨而帶來的過度亢奮。
  「這不會是最後一例。只要社會關係沒有改變,遲早都會再發生。這樣一來,妳明白我們為何積極的尋求改變了嗎?」
  講完一大串話後,薩爾沃用力一拍手作結。
  「不過事情出了點意外……我不會過問妳和科長間發生了什麼,但我希望妳能幫我勸勸她。缺少她的幫助,光靠我們並沒有辦法對抗賢人議會的老頭子們。」
  「我……」
  這就是癥結所在:璱琪卡根本沒和夏菲兒說什麼啊!她只是反對政府執意要消滅反動派的行為,而不是反對薩爾沃或總理提出的政策。
  「但……但是我覺得你根本沒必要這麼做。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根本不需要姐姐的幫助也能夠達到目標啊。」
  領受到少女的讚美,薩爾沃卻反常的沒有表現出那一貫自負的精神。他搔了搔頭皮,看起來很努力在思考著該說什麼,或者該不該說什麼。
  「得到妳的認同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但我是現實主義者。讚美對於成就一點幫助也沒有,真的。」
  「我不曉得要怎麼幫你。」
  「不,妳一定知道!妳是解決問題的鑰匙。總理覺得妳的存在相當有意思,我原先並不相信……但今天發生的事件,讓我必須修正自己的觀念。」
  薩爾沃舔舔嘴唇,很認真對她說。
  「妳知道嗎,夏菲兒的本質並不是守護,而是破壞 --她會徹底焚燒捲入身邊的一切!不只是敵人害怕她,連賢人議會很害怕她。如果她有那個意思,在奧林帕斯裡並不存在能阻止她的人!這座城市是一個牢籠,而飼主讓一頭龍來看守這個巢穴……對,一頭龍!」
  他槌了一下桌子,彷彿對自己的用詞感到很滿意。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負責監視妳姐姐的行動。在過程中,我觀察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為什麼只有妳能夠影響她?」
  「影響……?」
  她回憶起生活的一點一滴……沒錯,只有自己是特別的,只有名為璱琪卡的存在,得以窺見夏菲兒的一顰一笑。只第一眼,親暱便茲生在兩人間。明明毫無干係,卻又像真正的姐妹一樣互相找著信仰的依託……璱琪卡不得不對兩人間的羈絆,產生一種……違和感。
  瞇著眼睛,薩爾沃靜靜的等待少女去思考、去懷疑。
  「很抱歉我這麼說,」他加重了侵徹的力度,「我懷疑妳被製造出來的目的,就是成為賢人議會的武器 --為了牽制熾之花。」
  「不!不是這樣的!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我……我們只是……」
  雖然和姐姐間有些衝突,但璱琪卡仍然極力替她辯駁。可是,額頭上冒出的汗水、加速的心跳與脈搏,無一不在訴說著她信仰的脆弱。
  「我……我是……武器?」
  這個聽似可笑的說法,璱琪卡居然找不到反擊的空間!
  她被安插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雖然身為類人卻沒有特定負責的專業工作,就這樣一直被安放在夏菲兒的身邊。
  「不對!並沒有任何人控制我!」她懷著最後一絲堅持,向薩爾沃搖著頭。「所以你的理論不成立!」
  對於如此激烈的回絕感到詫異,薩爾沃眉頭一皺,但沒有太久。
  「……的確,是還沒有。不過,我仍然相信妳被造的如此弱小無害,就是為了這麼個目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靠進璱琪卡。
  「妳想不想試試看,如果我抓住了妳,會對熾之花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
  「我只知道你會因此而付出慘痛的代價,薩爾沃。」

    2

  「姐姐!」
  璱琪卡轉頭看見夏菲兒,驚訝的叫出聲來。另外一頭,遇到他口中最可怕的天敵,薩爾沃面帶尷尬的乾笑著。
  「好吧,我道歉,那只是個玩笑,我……」
  夏菲兒光是步伐就帶給眼前的男人巨大壓迫。他朝後退了幾步,搓揉著雙手,最後坐回沙發上。
  璱琪卡本想從眼下的尷尬中逃走,但姐姐的威懾讓她同樣動彈不得。
  「 --別害怕,璱琪卡。我……我不希望連妳也……」
  在經過她的身邊時,姐姐輕聲地對她耳語。
  「至於你,薩爾沃,」夏菲兒緩緩牽起璱琪卡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後。「我不會加入你的遊戲,再也不會。」
  「為……什麼?妳不是想要一個不再有仇恨的世界嗎?一個可以不必再背負罪孽的世界啊!」
  他不死心的想說服夏菲兒。
  「薩爾沃,你身上有著連我也不知道的祕密。我認為你 --很危險。」
  「等等……妳再說什麼?」
  感覺苗頭不對,薩爾沃站了起來,同時整了整衣襟故作鎮定。
  軍靴向前踏出一步,夏菲兒橫過手,併攏的五指化為掌刀,斜拒在兩人中間。
  姐姐並不是在開玩笑 --璱琪卡向後逃跑,躲在柱子後頭。薩爾沃也向後退了一步,左右滑動的眼球表示他正在快速記算脫逃動線。
  「不用再演戲了,你其實沒有那麼脆弱,是吧?」
  夏菲兒用力一蹬,躍過兩人間空白的中立地帶,一個迴轉便封住了薩爾沃的退路。
  「聽我說 --」
  他連忙一縮頸,但掃過頭頂的勁風依舊帶走了幾根頭髮。
  「為什麼要這麼做!妳瘋了嗎?」
  薩爾沃喊叫著向旁滾開,利用沙發阻絕夏菲兒的進攻路線。她的速度快到叫人眩目,只見一團藍黑色頭髮抖開,白袖就已經從死角切入!即使是身為第三者的璱琪卡,也忍不住替對方捏了一把冷汗。
  薩爾沃很勉強的用堅硬的肘關節吃下這一記,他再次向後跳開,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
  當戰力有巨大差異時,往往很難分出勝負,因為弱者知道要逃。薩爾沃就是現在這個情況,為了不被抓住破綻,他只是一昧的格檔與逃跑,絕不主動反擊。
  「該死的賢人議會!他們命令妳來殺我?」
  他擺出防禦架式,用左手護住頸臉。
  「是的話又如何?只因為威脅是非理性的,你就因此而不知所措了?」
  「璱琪卡!阻止她啊!」薩爾沃向女孩求助,「這是攻擊行為!」
  女孩慌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拿起電話報案?這是一件太陌生的行動,陌生得讓她顫抖。更何況,發動攻擊的可是她姐姐啊!
  眼看夏菲兒幾乎要封鎖住他的行動,薩爾沃憑著還不差的快速反應,他連蹬了呈夾角的兩面牆,在空中改變軌跡,轉瞬間落在夏菲兒背後,動作之迅速讓人目眩。
  或許夏菲兒沒看到,但女孩看到了,落地的衝擊薩爾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依然撐著身體,蹣跚幾步,勉強恢復防禦態勢。
  夏菲兒沒有轉過身,她的背影展現出令人為之屏息的強烈印象 --長髮披在以白色基調為主的制服上,就像一抹顏色強烈的藍黑顏料,豪邁的潑灑上畫布。
  薩爾沃肯定也看到了眼前席捲而來的火焰,燦亮的魔咒讓他著了魔似的停下腳步,甚至忘記了呼吸。
  視覺壓力迫使他趕緊別過視線,以免眼睛被火焰的光耀灼傷。薩爾沃猛一轉頭,卻恰巧和璱琪卡四目相接,接著看向更遠處的出口。面對求助的眼光,璱琪卡並不想阻攔他,往旁邊動挪身子。
   --但薩爾沃卻對她露出了苦笑。
  看著暢通無阻的脫逃路線,他似乎顯得……不知所措。
  「怎麼了?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逃跑,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接受這份好意?」
  夏菲兒輕盈的轉過身。她的眼神並不如聲音那樣溫合,那是捕捉到獵物破綻的眼睛。
  「啊哈哈,真是敗給妳了。」
  就像瞬間換了個人似的,薩爾沃不再因恐懼而顫抖,連剛剛看似受傷的雙腿也恢復了正常動作。
  「我在一瞬間的確猶豫了……妳的天真打敗了我,璱琪卡。妳,果然,不虧是武器呢。」
  他仍然努力想擠出笑臉,但被識破偽裝的衝擊癱瘓了臉部肌肉。
  「不得不稱讚你,這是很了不起的演技。」
  即使面對敵人,夏飛兒也不吝嗇讚美。
  「還比不上妳。看來,妳今天在車上的那一齣戲,就是為了讓人們以為璱琪卡具有影響妳的能力……」
  「是你自己選擇成為政府的敵人的,薩爾沃。只需要簡單的戲碼,像你這樣的卑鄙之徒就會接近她,嘗試抓捕她。」
  「求求妳!別再說下去了!」
  璱琪卡緊緊塞住耳朵,不願再聽 --這是她第一次對姐姐感到如此痛心。長久以來的姐妹關係,只是為了誘出敵人所設下的陷阱。
  璱琪卡被姐姐當成了餌。
  「妳也看到了吧!璱琪卡,她就是這樣的人,仇恨的容器。」
  薩爾沃張開左掌,覆蓋住夏菲兒的背影。他以五指為刻度,測量著夏菲兒的肩寬。
  只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卻讓璱琪卡感到一陣心悸……
  「她不能給妳的東西,我可以!」
  像是要抓住蚊蟲,他用力的合起左掌。聲腔雖不夠果決,卻隱約透著想要攫住夢想的氣勢!
  「我只是一個追求改變的人。幫助我吧,璱琪卡,如果妳肯點頭,我願將理想國獻給妳!」
  「 --很好的決心,但是你做得到嗎?」
  夏菲兒的聲音突然拉進到只剩咫尺之遙,讓薩爾沃連忙回身格擋。
  「如果沒有妳礙事就辦的到!」
  他抖開上衣,從裡頭揮出一道米白色的光芒。雖然沒看清楚那是什麼,但從姿勢來看,用法像是一柄短劍!
  「姐姐!」
  要是夏菲兒聽到她的喊叫才動作,肯定早就沒命了。她自豪的姐姐一抽身,只聽見布料斯開的聲音,袖口就已經被劃了道大開口。
  「武器嗎?」
  夏菲兒按住被劃開的袖子,仔細感覺纖維平整撕裂的形狀。
  「只有脆弱的人才需要武器。」
  「不,這不只是武器,它還是我意志的延伸。」
  薩爾沃攻擊得手,但不帶自豪。他冷靜的揮舞著只比手指稍長的米色劍刃,伺機瞄準敵人四肢。
  「四百萬倍大氣壓形塑的碳結構,劍鋒用雷射打磨過,是一件很棒的藝術品。」
  「拿著那玩意兒,很重吧。」
  夏菲兒已經從纖維的缺口約略猜底細。
  「密度是大了點。」為了怕被奪取武器,薩爾沃將短劍改為反握,「不過跟生命的質量一比?划算!」
  「那麼,二者我都收下了!」
  她閃電般的出手,繞過攻擊軸線。薩爾沃小刀揮空,不過他出手的力道很輕,因此攻擊失手的反饋並沒有對閃避動作造成窒礙。
  兩人無聲的戰鬥,只有衣袖與刀鋒間次劃穿空氣的嘯聲。如此寂靜的戰鬥,宛如預演中的一齣戲劇,完全帶不出璱琪卡的緊張感。
  薩爾沃一貫的風度仍然也貫徹在戰鬥中。他沒有破壞任何一件器具,在閃躲時也盡量不踩踏桌椅,這樣的堅持讓他在猛攻中漸漸趨於下風。
  著急的薩爾沃為了奪回主動權,只好更加積極的展開攻擊。動作一多,自然也就顯出他小小的破綻。在一個又一個的鋒圈接連被閃過後,薩爾沃搶佔對手的迴避腳步,將自己的一腳送進了夏菲兒的路徑上!
  在這必中的距離之下,他一個吆喝,將傾注所有力道的刀身直挺挺向前一刺!
  「得手了!」
  「不,沒有。」
  夏菲兒的否定讓薩爾沃不得不低頭確認戰果 --劍刃刺穿了她的手掌。彷彿沒有痛覺,對方將身體往前一步,劍刃也穿的更深,直到夏菲兒已經緊緊的貼上了刀鍔,壓在薩爾沃持刀的虎口上!
  她的五指像是鐵鉗那樣收縮,原始而蠻橫的力量瞬即撕開薩爾沃的手背。他痛苦的哀嚎一聲,用力的抽回右手,這讓夏菲兒連肉帶血地撕下他的皮膚組織!
  輕鬆拔出釘穿右手的短劍,毫不在意傷口滲出的鮮血。夏菲兒只是淡淡的抹了抹切口,便簡單的止住了出血。
  「劍刃的確很精密,卻也導致傷口更加容易癒合。」
  隨手一扔,短劍落進垃圾桶裡。
  因為不是金屬物質,發出的聲響讓人感到很不習慣。
  「算了,反正只是拆信刀而已。」
  薩爾沃忍著痛苦,僅憑觸碰檢查傷口。他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夏菲兒,以免遭到突襲。
  「還真是昂貴的拆信刀啊。」
  夏菲兒舉高手腕,展示著自己才剛剛受傷的右掌,如今已經連半點傷痕也看不見了。
  「這種作弊的自癒能力……真是令人困擾啊,大姐。」
  薩爾沃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往後退。
  璱琪卡以為他想要逃走,但她猜錯了!薩爾沃一把摟住來不及躲開的璱琪卡,用那鮮血淋漓的爪子扼住了少女的咽喉。
  「你應該知道的,人質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即使如此,夏菲兒連眉也不皺,冷酷的對兩人說。
  「哦,那這樣如何?」
  指甲刺進了璱琪卡的喉嚨。汩汩冒出的血褐色液體,黏附上薩爾沃原本已滿是鮮紅的右手。
  璱琪卡強忍著疼痛。只有一瞬間,她似乎瞥見姐姐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我跟妳們不一樣,妳們只是在延續過去,但是我嚮往未來!這是妳們永遠也無法奪走的理想國!」
  薩爾沃輕鬆地架起璱琪卡,拖著她向後退。當他退到了門邊,眼前的夏菲兒依然沒有動作。
  用力推開璱琪卡,轉身逃跑。夏菲兒這才衝了上來,但滾倒在地的璱琪卡變成了一大障礙,逼她不得不減慢速度。
  「這一次,是我贏了!」
  薩爾沃粗魯的扭開內鎖,奪門而出 --卻意外撞上了一堵厚實的胸牆。
  璱琪卡朝門口一望,正巧目睹薩爾沃被安卓洛夫一拳打飛。
  
  姍姍來遲的首都警圍繞在屋子外,依往例拉起黃線,進入屋內翻箱倒櫃。
  璱琪卡眼睜睜看他們把家裡弄得一團亂,也只能乾著瞪眼。
  「我就說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你們就別亂動了行不行!」
  她扯著鑑識人員的衣服抗議。
  「但規定就是規定。」
  首都警沒搭理她,任意的把垃圾桶給倒過來,零零碎碎的各種紙屑灰塵灑了一地,當然也包括薩爾沃那把做成短劍模樣的拆信刀。首都警試圖把那柄短劍放進透明塑膠袋裡,但它太過銳利,穿破袋底掉了出來。
  安卓洛夫不像其他人那樣對刀子感興趣,只有他蹲低身子,細心地用那雙大手捲動彈性繃帶。
  「別生氣了。來,我幫你選了個漂亮的別針呢。」
  那是一枚蝴蝶造型的紫色別針,不曉得他是從那兒搞來的。
  「他們也只是照著規則來而已。」
  他小心地讓針頭穿過繃帶。璱琪卡閉上眼睛,直到聽見喀的一聲,才伸手摸了摸脖子,順道活動活動頸關節。
  「呃,安卓,我想你遇到大麻煩了。」
  女孩拍拍安卓洛夫的肩膀,但他眼睛裡頭只塞的下璱琪卡,絲毫沒發覺到兩邊的警員正露出很不友善的表情打量著他。
  「先生,你既不是屋主也不是犯人,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慢半拍的反應讓警員面面相覷。他們換了個眼神,做了個『滾出去』的手勢。
  「沒辦法,規定就是規定。」
  這次輪到璱琪卡安慰他了,但現在這句話,似乎是諷刺要來的多一些。
  為了不給首都警造成更大的麻煩,安卓洛夫只好乖乖的被請走。
  家裡被弄成這樣,璱琪卡再也待不下去。她追上安卓洛夫,兩人一起走出這團混沌。
  「他們逮捕了薩爾沃。」
  走出家門口,女孩湊巧看到押送薩爾沃的巡邏車駛離現場。
  「那是他罪有應得。」
  「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回去,回衛城去。」
  璱琪卡緊抓著安卓洛夫,不讓他走掉。
  「別……別這樣。見到妳受傷,會有許多人難過。」
  「我……我不知道改怎麼辦。」她流下淚來,「我……我過去的生活就這樣被粉碎了。姐姐再也不是姐姐……而是某種我不知道的東西!」
  安卓洛夫順著她,緩緩蹲低身子,讓女孩得以依靠。
  「我好怕,好怕好怕!我害怕回到那個地方!我害怕看到那個人!」
  璱琪卡的大聲哭嚎招來周圍的員警注意。安卓洛夫連忙攙著她,三步併作兩步地溜走了。 










 
 


    八刻

    1

  見到兩人再訪,莫妮克機械性地抓起咖啡杯,但安卓洛夫很快制止了她。
  「我想璱琪卡須要休息,但她暫時沒地方可住了。」
  安卓洛夫抓起毛毯裹住璱琪卡,向醫師解釋。
  或許根本不需要多作說明。璱琪卡因為連日的折磨,讓臉頰帶上一種不健康的氣色。
  「這還真是糟糕。如果有空床的話我就讓妳睡醫務室了,但我們現在有兩位客人。」
  「不,我還不累。」
  她倔強的掀開毯子,搖搖晃晃的往醫務室的走去。
  「別逞強了,這樣的妳還想幹什麼?」
  莫妮克制止了她。
  「我 --」
  蜂鳴器突然響起,就像串通過那樣。但這一次,在場的三人都沒有動作,只是靜靜的抬頭注視蜂鳴器。
  「我不去,這次我不去。」
  想起那份慘痛回憶,璱琪卡一咬牙,抑制住想飛奔到現場的習慣動作。
  靠近窗邊已耗盡女孩的最後一點好奇心。她睜大眼睛凝視著黑暗,無奈天色已晚,只看到一長列車尾閃燈遊走在陰影之中。
  「或許是很嚴重的事件呢。」
  身邊的醫師這麼說,但她也只是看著而已。
  「我還有必須弄清楚的事。」
  她推開莫妮克,加緊腳步往醫務室走去。安卓洛夫大概是不忍心強行阻攔,只是默默跟在後頭。
  沒聽到那熟悉的奇怪笑聲反而讓璱琪卡很不習慣。推開門後,幾個不認識的護士被這群闖入者給嚇了一跳。璱琪卡只是抖了抖身上穿著的制服,這些從醫院調來的臨時看護婦便很識相的離開了。
  「派特洛維奇先生?」
  她掀開棉被,露出底下正呼呼大睡的丹尼爾。
  「沒辦法作怪,所以只能睡覺嗎?」
  璱琪卡捏住他的鼻子。沒過十秒,丹尼爾全身一震,醒了過來。
  「什麼?是妳啊?今天星期幾?」
  「實際上只過了幾個小時。」
  才剛醒來,丹尼爾便很不安份的扭動著身體,想要從拘束衣裡掙脫。
  女孩端詳著他紅腫破皮的手腕,顯然丹尼爾曾非常努力地試圖解開束縛,但扣環還是牢牢的將他的雙腕綁得死緊。
  「我……我有問題想問你,派特洛維奇先生。」
  一聽到麻煩事,這傢伙眼皮一翻,繼續打起呼來。璱琪卡不死心的搖了搖他,丹尼爾只好睜開一隻眼睛,表示他還有意識。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開槍的人,派特洛維奇先生。」
  「不,我就是。除非你找到證據否定我。」
  「聽著!」
  安卓洛夫一把抓起丹尼爾的頸子,再重重將他扔回床上。
  「雖然我並不認識你,但請你認真聽璱琪卡說話,否則我只好使用原始人的溝通方式了。」
  這陣撞擊讓丹尼爾痛苦的喘不過氣,他拚命咳嗽,直到臉頰幾乎都股成一顆紅球。
  「……看來我比較喜歡文明一點的方式。」
  璱琪卡向安卓洛夫點頭表示感謝。
  「任何人,不管是任何人,」女孩柔聲向他說,「我想知道:是怎麼樣的動機,才會讓兇手射殺一個類人?」
  「嘿,是誰把妳弄成這樣?」
  總算是正眼瞧了璱琪卡,丹尼爾直到現在才發現璱琪卡的脖子纏著繃帶。
  「嗯,有很多理由……」
  「好吧。」他嚴肅地收緊了下頷。「把我解開。」
  再三向璱琪卡確認後,安卓洛夫伸手解開丹尼爾的拘束衣。不過讓這樣一個粗手粗腳的壯漢一折騰,他恐怕會後悔這個決定究竟是不是正確的。
  「首先,從哪裡開始呢?我需要知道這整件事,如此一來我才能幫助妳思考。」
  解除束縛後,丹尼爾很高興的活動著自己的關節。恐怕他平常也沒什麼運動,骨節間發出劈哩啪啦的連串響聲。
  「劫車的犯人,他對自身的存在感到疑惑,也因此導致了悲劇。」
  「但兇手卻殺了一個類人,而不是持槍的危險凶手。」
  丹尼爾瞇起眼睛,盤腿坐在床上。
  「其實這是任何人都可以簡單想到的謎題。為什麼我要殺那個毫不相干的類人呢?肯定是留著那個瘋子對我有益吧!」
  「你果然不是兇手。」璱琪卡對著丹尼爾微微一笑,「她叫做安潔兒,很可能是兇手的愛人。」
  「隨便妳怎麼說。」
  丹尼爾按摩著自己的小腿肚,心不在焉地回答。
  「所以,劫持者被利用了?激怒他到底有什麼好處?根本無法預測誰會出現在那班電車上啊。」
  「他們的目標是璱琪卡!」
  領誤到什麼的安卓洛夫突然大喝。
  「白癡!要是有人想要射殺這位小姐,那早該做了,不是嗎?」
  被狠刮一頓的安卓洛夫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縮了回去。
  「我曾經想過,或許劫車者的目地只是讓槍手把她射殺而已……但他的反應太過於激烈,不像是預謀。槍手只是把狀況搞得更複雜而已。」
  「很好,光憑最後一句,我可以把妳的地位從笨蛋提昇到比較聰明的笨蛋。」
  「我說了什麼嗎?」
  璱琪卡呆呆的指著自己。
  「蝴蝶振翅而引發了颶風,同樣的,一顆子彈也能造成翻天覆地的大改變。」
  「我還是不懂……」
  「妳開始用更巨觀的視野來看這整起事件,跳脫了死亡這種無聊的悲劇。」丹尼爾驕傲的挺起胸膛回答,「一個絕對不會在現場,但卻被影響到的個體,抑或團體。」
  「難道說……一連串看似無關的後續事件,其實都有所關連!」
  璱琪卡抓到了線索,她在病房裡都起圈子。安卓沃夫只得環著她成為人牆,以防沉溺於思考狀態的少女踢到病床旁邊那些儀器。
  丹尼爾舉手回答:「請把我和沙夏當作路人就好。」
  「派特洛維奇先生、沙寮士,甚至貝瑞貢都只是偶然遭到牽連……搜索權,對了,搜索權!遲遲找不到兇手的影響,造成政府的恐慌,並間接導致了人類基本主義派遭到掃蕩!」
  璱琪卡最先連想到的嫌疑犯是薩爾沃,但這又和結果相抵觸。他根本不太在意人類基本主義派,在那個男人的思考中,唯有改變社會規則,才能真正的杜絕人類基本主義。
  薩爾沃可能是無辜的,不,他既沒有動機,也無利益,更不可能有機會下手。
  可是,他闖入家裡,幾乎要挾持璱琪卡的舉動 --
  「嘿,大家!」
  莫妮克的叫聲中斷了少女的思考。
  「什麼事?」
  「看來我們錯過了很嚴重的狀況。」
  醫師板著臉走了進來。
  「咦,妳們居然把他給解開了?」
  璱琪卡一開始還不懂她在說些什麼。莫妮克指著丹尼爾,而那個在病榻坐禪的男人正愉快的和她打招呼。
  「我相信派特洛維奇先生已經好好的反省過了。」
  女孩一個箭步衝上去,摀住丹尼爾的嘴巴,生怕他會亂說話。
  「是什麼狀況?」
  最快恢復的仍然是安卓洛夫。只要和危險扯上邊,他就會變得異常敏銳。
  「恐怖份子佔領了電視台。雖然被挾持的人質不多,不過裡頭卻包括了正在發表政府聲明的總理!」
  「妳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
  安卓洛夫一臉寫著不相信。
  「自己看電視吧!」
  璱琪卡想起那位和善的老人,忍不住跑了出去。安卓洛夫回頭看著丹尼爾,但沒時間決定該不該把他給綁起來。他只好放棄這個念頭,緊追著璱琪卡的腳步而去。
  「我的辦公室裡有電視!」
  急促的步伐將聲音遠遠拋在腦後,莫妮克得發出很大的音量才能讓另外兩人聽見。
  「我知道!」
  璱琪卡也放大音量回應她,不過喉嚨的振動讓女孩感到一陣刺痛,或許傷口又裂開了。
  映入眼簾的畫面,是一群戴著頭套,手持步槍的恐怖份子們。
  「他們用現場的設備進行直播。」
  醫師簡單的做了解說。
  這些一看就知道是人類基本主義派的傢伙,誇張的用槍管戳著在地上跪成一排的人質們,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總理。他那雙有殘疾的腳跟本沒法子跪下,整個人可憐兮兮地癱在地上,不遠處還躺著那兩個被打成蜂窩的隨扈。
  「這次他們來真的……他們剛剛已經殺了好幾個人。」
  「這沒有用,特科不會和恐怖份子談判。」
  安卓洛夫代表整個特科做出了回答。
  「突擊隊會把他們全部處決。」
  「但是總理在裡面!」
  「既然是人民的公僕,就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
  「都給我住口!」
  璱琪卡和安卓洛夫都因為醫師的大吼而噤聲。
  「他們不是要談判。」
  她走上前,將音量開大。
  璱琪卡總算懂了:演說,他們在演說。
  「唔,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喚醒大眾了嗎?真是有趣的發展。」
  「咦!」
  丹尼爾不知道什麼時跟在他們後面,他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和大家一起看著電視。
  「你 --」
  基於各種突發事件的累積,璱琪卡就算是想罵也罵不出來了。
  「我只是在關心時事。並且,單方面結束對話是很不禮貌的。」
  門外的幾個護士支支吾吾,不敢踏進房間裡。看管醫務室的首都警過了一會兒才趕來,一手還按著頭上的腫包。
  「先放過他。」
  璱琪卡挽住安卓洛夫的胳膊,以免他對丹尼爾做出什麼可怕的舉動。
  「你還有什麼沒說完的嗎?」
  「不,應該是妳沒說完才對。我很想知道,在我渡假的期間又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像妳剛剛說:人類基本主義派遭到掃蕩?」
  「特科今天才剛突擊了人本派的大本營,並且肅清了所有人。」
  莫妮克代替少女回答。
  「那電視上那些……是他們的鬼魂嗎?」
  丹尼爾明知故問的指著電視機。
  「鬼魂?那只是僥倖逃過一劫的餘黨而已 --」
  雖然是玩笑話,但這讓璱琪卡不禁開始深思。
  「大小姐,怎麼啦?」
  不合理!才剛剛遭到突擊的人本派,根本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組織起玩存力量進行活動。一次大規模恐怖攻擊事件,至少需要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著手籌畫。無論是選定目標、指派人員、對目標的多次偵查與反覆操演,到張羅裝備。
  這麼緊湊的行程,甚至能預先知道總理的行程 --
  「的確,是鬼魂!政府裡有內鬼!這是陷阱!」女孩用力將安卓洛夫給轉過來,「我們必須通知姐姐!」
  緊接著,電視訊號就被切斷了。
  她一臉茫然地貼上去,拍打著電視。
  「特科開始攻堅,所以切斷了電視台的供電。」
  安卓洛夫輕輕拍著璱琪卡的頭。
  「我相信科長,我相信她。」
  璱琪卡高仰著頭,安卓洛夫擔心她這麼做,會讓尚未癒合的傷口再次裂開,只好輕輕地抱住她。
  房間裡突然變得異常安靜,整個小空間很快只剩下心臟噗通噗通跳動的響聲,所有人集中精神,就算畫面只是雜訊,也不肯把眼球給移開。
  璱琪卡在安卓洛夫懷中禱告,向那個她向來不去承認的主觀存在,無數次默念著祂的聖名,在胸前刻畫著小小的十字。
  抱著少女的男人,凝固自己的每一條神經,像一尊雕像,動也不動。
  莫妮克嘴唇微張,但舌頭卡著聲音的起始點,只有長睫毛因為緊張而劇烈翻動。
  丹尼爾靜靜的坐在位置上,無法得知他究竟是在思考,還是陷入了和安卓洛夫一樣的時間滯留。
  這是璱琪卡經歷過最久的一次半分鐘。
  半分鐘以後,畫面終於出現了。
  只是……盯著這樣的影像,叫人不知所措。
  「不 --」
  璱琪卡大聲哭叫著。電視底部的文字跑馬燈,寫著基本主義派信徒引爆炸彈的信息。
  由基地車所轉播的畫面,訊號要比先前弱上許多。畫面上極粗的顆粒成像隨雜訊鼓譟著,翻湧的火舌蒸騰昇空,濃煙從電視台的各個主要入口噴出,捲走了幾名太過靠近的人們。
  首都警試圖接進燃燒中的電視台,目標是搶救幾個全身著火的特科隊員。無奈火勢實在太過猛烈,遇熱脹碎的帷幕玻璃像雨點一樣潑灑在建築四周,把那些員警打的四處逃竄。
  恐怖份子、人質,甚至突擊隊,都已經化成了歷史名詞。
  「薩爾沃!一定那個傢伙!」
  就連安卓洛夫眼無法按捺這股憤怒,他從外套裡抽出手槍,撥開璱琪卡。
  女孩一個踉蹌跌座在地。這次再也沒有人關心她,大家只是激烈的爭論著螢幕所展示的一切。
  「李涅斯基!」
  莫妮克用力甩了他一個耳光,並搶走安卓洛夫的手槍。
  「你在幹什麼!你已經不是特科的成員了,別再拿這種東西!」
  安卓洛夫直向後退,背脊撞上了櫥櫃。
  「嘿嘿,別激動。」
  丹尼爾不虧是槍械的專家。他出手握住滑套,以免莫妮克將手槍上膛。
  「派特洛維奇,你這是在做什麼?」
  醫師想要從丹尼爾手中抽走武器,但他並不打算鬆手。
  連莫妮克都還沒反應過來,丹尼爾已經欺上了分解鈕。只聽見機件鬆脫的聲音,醫師屁股著地,手上就只剩下個握柄和下槍身。
  丹尼爾隨手扔掉手中的半截手槍,槍管、彈簧等機件掉了一地。
  「派特洛維奇,你剛剛奪槍的行為足以讓你罪加三級。」
  「這種應該感傷的時候不適合武器,尤其是在持有者情緒激動的時候!」
  「我很冷靜!」
  安卓洛夫向丹尼爾暴發他的憤怒。
  「去照照鏡子再說吧,大塊頭。你的眼神足以嚇死我家所有的蟑螂!」
  爭吵聲不斷,讓少女更加煩悶。她索性不去聽這三人在爭吵些什麼,失焦的眼神迷濛地看著三人爭執的畫面。
  璱琪卡看著既熟稔卻又陌生的畫面,才想到她是頭一次在視線範圍裡同時看見這三個人。
  等等!這三個人!
  眼前的三個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她追尋已久的解答很可能就在這裡!
   --這三個人,都可以是嫌疑犯。
  第一:他們都是人類。
  第二:預知犯罪現場的丹尼爾。還有,能夠穿越封鎖在現場自由活動的安卓洛夫與莫妮克。
  第三:槍械專家、特科的精銳隊員與醫師,他們全都會用槍。
  吻合,條件吻合!
  停止啜泣的璱琪卡,將目光對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是兇手的人。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立刻說出她的猜測。
  就算說出來又如何?根本沒有實際證據存在。
  可是,兇手如果和內賊是同一個人……那在場的所有人已經陷入了危機之中!
  女孩決定要開口說出來,她獨力從地上爬起,面向另外三人,用盡一切力量壓住眾聲喧嘩 --
  「安卓洛夫!」

    2
  
  「安卓洛夫!」
  他訝異的轉過頭,看著璱琪卡。
  「立刻,立刻逮捕那個人!」
  眾人順著她的指向,最後視線集中在……莫妮克身上。
  「莫妮克‧欣,我要以非法持有武器的罪名拘捕你!」
  「等等,妳再說些什麼?」
  醫師一緊張,鬆開了手裡的半截短槍。
  「不是這一把,是更大的,大概是藏在後車廂那堆雜物裡吧。」
  女孩的淺綠色瞳孔,現在完全不帶任何個人情感,只是用那無機質的目光鎖住一切質疑。
  「妳就是槍手,莫妮克。動機什麼的根本不必要多加考慮,除了妳以外,再也沒有其他可能。」
  「李涅斯基,剛剛衝擊過大可能讓璱琪卡的精神有些錯亂,我想應該是時候讓她休息。」
  醫師走回桌邊,打開抽屜翻動著底下的病歷表。
  安卓洛夫不曉得該聽誰的話才好。他的眼睛雖然緊盯著莫妮克,下半身卻朝著璱琪卡走來。
  「安卓洛夫,你願意相信我嗎?」
  璱琪卡用柔和許多的聲音向他說。
  女孩的語言打動了他。安卓洛夫在距離少女只有一公尺之遙的距離聽下腳步,他的表情,就好像在回答:『這還用說嗎?類人是不會說謊的。』
  「莫妮克,抱歉了。」
  「李涅斯基,你並不是首都警。你沒有逮捕權。」
  「但是我可以當一個民間協力者。」
  他難得做了個絕妙的回答。莫妮克吁了口氣,將眼鏡摘了下來,用指尖按摩著眼睛。
  「璱琪卡須要休息,這是我身為醫師的忠告。」
  「在把妳帶進拘留所之後,我會這麼做的。」
  「那麼……」
  醫師似乎想拿回她的眼鏡,又開始在抽屜裡翻找 --
  「是時候讓這場鬧劇結束了!」
  她抽出預藏的小手槍,指著安卓洛夫。
  「什麼啊,真的是妳啊!」
  原本在一旁看好戲的丹尼爾不識相地大叫。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否認了吧。」
  沒戴眼鏡的莫妮克,整張臉要比平時可怕得多。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妳!」
  安卓洛夫還是不願意相信。這次是璱琪卡牽注他的手,慢慢向後退。莫妮克和其他人之間,出現了一塊寬闊的空間。
  她再次走到窗外,看了看底下,雙手緊握的小手槍仍不忘對璱琪卡等人虛張聲勢。
  「這裡可是衛城,妳逃不走的,莫妮克!」
  「我沒有要逃。」
  她對安卓洛夫露出了笑容。
  「全都給我靠到牆邊去!」
  「妳的手槍只有五發子彈,但是我們有……該死的護士別跑!」
  丹尼爾硬是把兩個無辜的護士拖了進來。
  「加上這個警衛,我們可是有六個人哦。」
  他摟著兩名類人護士,這可把她們給嚇傻了。
  「別用你的標準來衡量對手,派特洛維奇。就在你們看新聞的時候,我的夥伴們已經完全壓制了衛城。」
  話才剛說完,門外應聲走進兩個手持突襲步槍的陌生人。
  「妳到底是什麼人?」
  安卓洛夫評估了眼前狀況,認為沒有機會。他檔在璱琪卡身前,並照莫妮克的指示退到牆邊。
  「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民間團體的領導者而已。」
  「 --人類基本主義派。」
  聽到璱琪卡的答案,那兩個持槍的男人只是笑了笑,沒有否認。其中一人哼著歌,將丹尼爾一夥人給逼到房間角落。
  「等等,我可以發問嗎?」
  丹尼爾舉起手。
  「念在你幫我背黑鍋份上,就一個問題。不過視問題的重要程度,我也可能不回答。」
  「恩,好。請問我可以回寢室嗎?」
  這個問題讓眾人差點跌倒。
  「很遺憾,答案是不行。」
  莫妮克咳了一聲,介紹著她的兩個朋友。
  「我的夥伴們都是好脾氣的人,如果你不試著去惹毛他們,那一切結束之後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們便很自動的充當起衛兵,一左一右,讓兩把槍的射擊範圍互相重疊。
  「特科已經在陷阱中化成了飛灰。至於科長嘛,就算她沒死也來不及趕回來了。雖然事情順利讓我很高興,不過我還欠一件事,所以先走一步。」
  莫妮克將手槍扔進衣袋裡,連們也不關便走出了房間。
  「天啊,早知道我就在病房裡睡覺就好了。」
  「這不是抱怨的時候吧!」
  「她到底想幹什麼?」
  雖然被槍指著,但大家就是忍不住要開口說上幾句話。兩個衛兵納悶的看了看對方,但沒有開口和璱琪卡等人交談。
  他們看起來並不凶惡,就像隨處可以找到的年輕人。不像今天下午被射殺的人本派成員,年齡普遍都比較大。
  「怎麼辦?」 
  她勾了勾安卓洛夫的小指。 
  「你們兩個!禁止交談!」
  一看就知道他們缺乏經驗。莫妮克一不在場,那兩個人本派的成員也是神經兮兮的,沒比他們看管的囚徒好到哪兒去。
  璱琪卡不想讓自己成為導火索,只好和安卓洛夫分開,縮在角落裡不動。她原本很期待丹尼爾能夠像剛剛那樣瞬間就把敵人手中的武器給分解,但他似乎沒這個意思,甚至還隨手把玩著莫妮克陳列在架子上的小擺飾。
  安卓洛夫因為長的最有威脅,幾乎完全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
  「 --辛苦了,各位!」
  一個開朗的聲音這麼叫道。兩名持槍守衛轉過身,將槍口對準那不合時宜的闖入者。
  又是那個人。
  璱琪卡已經不想喊他的名字了。
  薩爾沃很隨意的用手撥開指著他的兩把槍,他後面還跟著另一個同樣持槍的人。
  「這好像是自己人,我剛剛在牢裡找到他。」
  守衛這才放下槍。
  「好啦,在我被關起來的時候你們已經搞定了首都警?」
  「我們把特科都炸上天啦!為了行動中犧牲的同志,這次一定要把類人的生產基地給停擺!」
  「其實她可以直接擺平政府的。你看,我們連衛城都打下來了。」
  「她有奇怪的堅持。」
  「我相信她這麼做肯定是有理由的,畢竟她知道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知識。」
  「為了人類解放。」
  「為了人類解放!」
  薩爾沃跟著大喊,並很親熱的和他們擁抱著。
  「你也真是走楣運。」
  其中一人湊近端詳著他包著大紗布的鼻樑。
  「嗯,你們也是。」
  兩個恐怖份子連理解話中含意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突如其來的白光劃開了咽喉。跟在他後面那人舉起突襲步槍,但沒來的急扣下扳機,薩爾沃一個後肘擊就把他給撞倒了。
  「好啦,該說晚安了 --」
  「薩爾沃!」
  璱琪卡這次叫的太晚了,他手上那把拆信刀已經深深沒入對手的胸膛。
  他若無其事的將屍體拖到醫師那張大辦公桌後面藏好,一面轉過頭對璱琪卡說:「唉呀,很高興妳還記得我,璱琪卡。話說那下打的真夠痛的,害我鼻血流個不停……」
  「你怎麼從拘留所出來的?」
  女孩盡量不去看地上,像這樣橫著頭說話讓頸子又痛了起來。
  安卓洛夫則是連話也沒說,掄起拳頭準備轟過來。
  「先別急著打我!我好歹是吃奧林帕斯行政部門午餐的,姑且算是你們這一邊吧?」
  「你剛剛……」
  「我根本不認識他啊!」
  薩爾沃踹了地上的屍體一腳。結果屍體居然還抖了一下,嚇了他一跳。即使手法熟練,不過璱琪卡可以肯定他從來沒殺過人,甚至在這麼近的距離接觸屍體。
  「那他們還放你出來 --」
  「有些人就是天生容易親近。他剛剛還很熱心的幫我找刀呢,怎樣?」
  大概是類人天生的使命感所致,護士倒是很自動的跑過去檢查那三具屍體的傷勢。女孩認為他們大概是活不成了,但她們依然盡力繼續那徒勞無功的搶救過程。
  「所以今天下午……」
  「唉呀,我已經暗示妳那麼多了。這是在演戲,演戲!」
  「演戲?」
  少女依稀記得薩爾沃的確有講過這句話,但那時他正和姐姐相互指責。
  「難道……難道和姐姐的那場打鬥……」
  「是真的哦。雖然是演戲,但我沒有說謊。妳姐姐嘛……我就不知道了。」
  他掛著邪氣的微笑。
  「我算不上賢人議會的好朋友就是了。不過……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我還有急事要辦!」
  「需要幫忙嗎?」
  安卓洛夫居然主動伸出了手。
  「你如果讓我扁一拳就讓你幫忙。那拳打斷了我的鼻樑啊,真他媽夠痛的!」
  聽到這話,璱琪卡拉拉安卓洛夫,然後秀出她的脖子。
  「那算了,我就跟在你後面,不小心滑倒我會多踩你兩腳,出事的話我也不會幫你收屍的。」
  「這還差不多。」
  薩爾沃照慣例哼了一聲,但卻讓他的鼻子噴出血來。
  丹尼爾默默撿起散落一地的手槍零件,沒過幾秒就又拼成了原樣。他那把沒裝彈匣的手槍上膛並試著擊發,擊錘發出很響亮的聲音。
  「很棒的一把槍,比利時手槍在奧林帕斯算是相當的東西。」
  「如果你喜歡……」安卓洛夫拾起地上那匣子彈,並從懷裡掏出兩個彈匣。「送給你也行,我不再需要它了。」
  「這個嘛……」
  丹尼爾這次拖了很久。來回撫摸著手槍,感受槍身組件密合所帶給他的和諧氣氛。
  那肯定是對安卓洛夫很重要的東西。他既然下定決心要離開特務處理科,應該知道不可以再繼續帶著這樣的東西。不管是他忘記了,抑或是刻意為此,在在都表露這柄手槍對他的重要性。
  「槍是很好,完美的無懈可擊,我會願意收下她。」
  丹尼爾總是用雌性代名詞來稱呼銃器。
  「……不過四五口徑對我來說有點太過刺激了,我受不了這種狂野的味道。」
  他裝模作樣地搖著頭,將手槍還給安卓洛夫。兩個體型與年紀都相差甚多的男人透過這把手槍緊緊交握著雙手。
  「你會後悔沒收下它。」
  「你難道就不會後悔失去她?嗯,太重了,這槍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好嘛。」
  「嗯,很抱歉打擾你們敘舊……可是這傢伙……」
  原本看守丹尼爾的警衛,到這時還是敬業地想把薩爾沃送回牢裡。
  「等等,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需要他!」
  璱琪卡這麼一說,那名員警也只有放過薩爾沃。
  「好,現在武們可以繼續談接下來的事情嗎?我怕你們拖太久,那個瘋女人就會把普羅米修斯機構給拆了。」
  「普羅米修斯機構?」
  薩爾沃隨手撿起一隻突襲步槍,肆無忌憚地逼開護士,搜刮屍體身上的彈匣。
  「其名為創造,其業為新生;那兒是生命的開端,也是這位小姐的搖籃。」
  他像個佈道者,邊唱著怪詩還邊繞著少女起舞。
  「類人的生產工廠。」
  丹尼爾為他下了個註解。跟薩爾沃一比,這位槍控顯得正常很多。
  「那我們要趕快去那個普什麼機關!」
  『它就在這裡啊。』
  薩爾沃和丹尼爾幾乎同時開口。
  「奧林帕斯既沒有軍隊,也沒有武裝守衛。那麼,為什麼長久以來人類基本主義派都沒辦法摧毀普羅米修斯機構?」
  工業區在地表之下 --這行字從璱琪卡的腦帶裡用力蹦出。
  「難道……普羅米修斯……在衛城底下?」


 
    九刻

    1

  與想像中不一樣,人類本位主義者並沒很多,他們的數量甚至離癱瘓衛城還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
  只不過首都警手無寸鐵。
  哨兵被配置在很巧妙的地方,環繞蔚成四邊的長廊,光是這樣就足以封鎖人員出入。
  他們逮住了大部分的職員,並且把他們驅趕到大型會議室裡。在另一方面,人本派現有的火力並不能讓他們攻占武器庫。他們只是很簡單的把衛城劃成幾區,並且守住重要入口。
  「人本派的傢伙缺乏組織、沒有戰鬥經驗。但僅靠我們依然沒有辦法對抗他們全體。」
  「該佩服那女人嗎?雖然她的手下都是些又蠢又衝動的年輕小夥子,卻讓我們壓力十足哪!」
  「他們的防線很薄弱。只要通過這條路,就可以到電梯了。」
  靠著小鏡子,安卓洛夫偵查著門的另一邊。
  「防線?」薩爾沃對這個詞有不少意見,「我們不是在打仗,別把事情複雜化了。」
  他拖著名叫卡拉什尼科夫的突襲步槍,移動到另一側。
  「前方通道有兩名。」
  薩爾沃打開步槍的拋殼窗,將準星對準了敵人。但丹尼爾看著他的動作,卻笑了出來。
  「你不會用槍。」
  「我學東西很快。」
  「給你們幾個一個忠告:只會開槍的人會被亂槍打死,只會說漂亮話的人一樣會被亂槍打死。」
  「你從哪裡聽說的?」
  薩爾沃並不打算放開手上的武器。
  「忘了,大概是哪本書上寫的吧。不過,你們如果只知道把對手殺死,或靠三寸不爛之舌和敵人裝瘋賣傻,都不會有用的。」
  「那交給你吧。」
  「我不殺人,而且我也不擅長說話。」
  丹尼爾很乾脆的拒絕了。
  大家只好把目光放在安卓洛夫身上。被這一麼多雙期待的眼睛看著,就連他也沒得招架。
  在這種狀況下,璱琪卡的存在感就更加顯得薄弱。恐怕只有安卓洛夫還有注意到這名少女,薩爾沃和丹尼爾在危急之中並無暇照顧她。
  「……由我去。」
  女孩清朗的聲音這麼說。
  「不、不可以。」安卓洛夫擔心的看著璱琪卡,「妳還是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到處都是敵人。」
  璱琪卡搖頭反對。
  「過了這裡就不能回頭了。」
  「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停止前進。」
  她覺得自己開始能夠體會姐姐的想法了。執法,比起想像中要困難得多。夏菲兒不會將背離憲法者視作人類,也因此她才能毫無顧忌的貫徹正義的道路。
  璱琪卡不是她,因為自身的弱小,璱琪卡必然會走向尋求溝通之路,而非仰仗力量使人屈從。還有,她一直想要證明弱小無助,並不等於無用。
  安卓洛夫的表情比起過去任何時候都要更加痛苦。璱琪卡碰觸著那雙大手,賜與他勇氣。
  在同伴們關切的目光之中,她出發了。
  如預想的,歹徒一發現有人靠近,立即將手上的槍械瞄準她。但當他們看清楚對方只是個身高還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小女孩以後,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兩個人同樣年紀不大。他們穿著時下的流行服飾、身上淨是些年輕人會喜歡的配件。璱琪卡原本很害怕他們既不講理又衝動易怒,但她猜錯了。
  「是衛城的看板娘耶,妳在這裡做什麼?」
  對方居然伸手摸了摸璱琪卡的頭!
  「我第一次看到本人耶,真的好可愛。」
  被這麼一稱讚,連女孩也呆住了。
  「這裡不太安全耶,要不要帶她去會議室那邊,把她和首都警集中在一起?」
  「 --我不想去那裡。」
  「啊咧?」
  沒料到璱琪卡會主動開口說話,兩人都呆滯了數秒。
  「哦哦,連聲音也好可愛!」
  「完全戳中我的萌穴啊!」
  緊急修正:這兩個人根本無法溝通!
  「那我們該怎麼辦?」
  「帶回家!帶回家!」
  「求求你們聽我說,我要見莫妮克醫師!」
  「那誰啊?」
  「大概是『她』吧?」
  這麼聽來,莫妮克在組織裡所使用的名字似乎就是女性的第三人稱代名詞。
  「可是她現在正忙……」
  「有這麼可愛的少女在求你,不答應的話你還是人嗎!」
  其中一人重重打了對方的頭。
  「好吧,你帶她去,我 --」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後腦勺的一記悶棍給敲翻了;另一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被安卓洛夫鐵拳直擊。
  「看來我猜的沒錯:妳果然是一種武器。」
  拿著槍托當木棒的薩爾沃踹踹地上的兩個人本派成員,確定他們已經完全昏死。
  「好了,這裡就是通往普羅米修斯的電梯。」
  那是一扇不起眼的門,也沒有任何標示。
  「真的嗎?我怎麼看這都像是倉庫啊!」
  「妳真的在特科任職?我還真不敢相信。」
  薩爾沃領頭走了進去。
  裡頭果然與一般的倉庫無異,堆放著衛城的種剩餘物資。但那些箱子明顯有被翻動過的痕跡,沿著清出來的小徑,大家很快的發現昇降機的操作面板。
  簡單的令人難以置信,只有往上、往下和停止三個按鍵。
  「普羅米修斯機構的入口居然是這個樣子?」
  「它又不只一個入口。」
  薩爾沃隨便回答了璱琪卡的問題。
  「等等,派特洛維奇,你要去哪裡?」
  丹尼爾連理由也沒說便轉身離開,安卓洛夫趕忙拉住他。
  「接下來就不是我的事了。」
  「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妳需要我什麼呢?」他半跪在璱琪卡面前,對女孩這麼說。「而且沙夏還躺在房間裡呢。」
  璱琪卡只好放任丹尼爾離去。
  「那麼,請小心。」
  安卓洛夫和丹尼爾握了手,彼此相視而笑。
  「派特洛維奇先生……你為什麼會幫助我們呢?」
  璱琪卡臨別前問了這個問題。
  「妳忘了嗎?」
  他又發出那種刺耳的笑聲。但這一次,女孩卻不覺得厭惡。
  「我說過了,壞蛋今天不營業。」
 
  這個升降梯原本應該是用作貨運之用,因此才會如此龐大。站在上頭的璱琪卡只感覺到整片大地緩緩向下沉落,但整體卻是出乎預料的穩固,連周圍雜亂放置的紙箱堆都沒有傾倒。
  抬頭看了看天頂,可以獲悉這是個井型昇降梯豎坑,四邊牆緣有著齒狀溝槽,以利巨大齒輪運作。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薩爾沃。」
  趁著這個漫長的等待時間,安卓洛夫叫住了他。
  「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你說你替政府工作,卻又與議會不合。而且,你今天闖入璱琪卡的住處,又是怎麼一回事?」
  薩爾沃乾笑了兩聲。
  「我說過了,那是演戲,對手戲。」
  大概是覺得手中的武器太重了,他將手臂穿過槍背帶,靠著肩膀支撐部分重量。
  「你這樣講沒人會懂。」
  「從頭到尾,我的目地都沒有改變。我要改變這個社會規則,永遠的杜絕人類基本主義。」
  薩爾沃撕掉紗布,揉了揉鼻子。他的鼻子整個變成黑紅色,還得靠夾板固定,看來鼻梁真的給打斷了。
  「我並不是賢人議會的好鄰居。相信你接觸過這麼多的人本派成員,會發現他們並不是壞人,只是社會決定他們必須是壞人。」
  璱琪卡對這句話特別有感受。
  「或許你姐姐是對的……只有脆弱的人才需要武器。他們懼怕這個社會,對人生抱持著一種無力感,所以仰賴武器、仰賴同伴,然後仰賴一個心靈上的導師與一個憎恨目標,作為活下去的動力。」
  「你想當好的那一方?」
  「沒有什麼好壞之分……我走自己的路,只不過兩邊都不討好。妳姐姐……熾之花,她知道我想做什麼,我也知道她想做什麼。」
  「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那麼議會真的打算殺你?」
  「不,不只是我,妳姐姐也同樣危險。既然人本派已經被除掉了,那熾之花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所以你把自己……變成新的敵人!」
  終於知曉薩爾沃用意的璱琪卡,禁不住情緒。
  「這沒有什麼,我只是在為我們雙方爭取時間。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得扮演壞人的。」
  對於這個結果,他並不感覺得有任何損失。
  「不過人本派根本沒有死光嘛,真是白挨了這一拳。」
  升降梯在此時停止,在豎井裡發出巨大的迴聲。
  地下入口的門比上頭他們進來的那個要大很多,可以讓兩輛車並排經過。安卓洛夫抓著璱琪卡躲到門的左邊,薩爾沃則躲到右邊。確認對方收到手勢以後,安卓洛夫壓下了開關。
  璱琪卡從很貼近地面的位置探出頭。門外是一片很廣闊的空間,由無數整齊的列柱支撐建築結構。很難想像在這個廣場上面,是厚達十層樓高度的地表。
  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而且隨便走動就會產生很大的迴聲。
  薩爾沃先衝出去,移動到最靠近他的掩體之後。觀察了一段時間,整個廣場仍然是靜悄悄的,除了他的喘息以外再無半點聲音。
  安卓洛夫依然是只拿著手槍。他護著璱琪卡,兩人快速跑向薩爾沃的位置。之後他們重覆了很多次像這樣的交叉掩護,才走完廣場的一半。
  「這裡根本半個人也沒有。」
  薩爾沃放大膽子,直接走在列柱行程的通路中央。
  「他們的人可能比我們猜想得更少。」
  安卓洛夫這麼說著,即使他還事不願意冒險。
  「 --是沒有很多!」
  莫妮克的聲音被放大,在迴廊裡到處迴盪著。
  安卓洛夫提高警戒,他閉上眼睛,傾聽著聲音的來向。
  薩爾沃又一個人往前衝,不一會兒就消失了。璱琪卡雖然想叫住他。但她看看身後正專心索敵的安卓洛夫,只好乖乖待在原處不動。
  「我沒想到你們又跑了出來。」
  那個聲音正在遠離。
  「這邊。」
  安卓洛夫牽著璱琪卡,在迷宮裡穿梭。
  「你在吧,李涅斯基!」
  這次連璱琪卡都可以清楚聽見聲音的來向。
  「我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走到這一步。你再這樣阻撓我,就別怪我對你開槍了!」
  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士兵,當然不會受到這點刺激就向莫妮克叫囂。
  「人類已經腐化到讓人絕望的程度。而你們,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當然的,是吧?因為你沒有家人,李涅斯基。」
  一段時間的靜默後,莫妮克等不到回答,又不甘寂寞地開口。
  「不勞而獲!在這個體制下,固然有許多人類辛勤的工作著。但你們以為每天在生活中看到的就是全部嗎?那些沉溺於逸樂、在床舖上躺著腐爛的活人,就存在於我們的身邊啊!因為活著本身形成枷鎖,而將整副靈魂傾注在極端感情活動的人們,你又見過多少了?毒品、菸酒、淫行,若不這麼做,他們就無以麻痺自己的靈魂,而對自我感到羞恥!這些在我身邊的孩子們,都比他們的父母更要有身為人類的自尊!」
  「所以才需要改革!」
  薩爾沃的聲音從奇怪的方位傳來。
  「如果妳對人類還存有希望,就知道人們是能夠被改變的。」
  他移動的速度非常快。薩爾沃的兩句話,居然是由相差九十度的方位角傳出來的。
  「你一個快被政府給暗殺的人,能有什麼作為呢?」
  「像妳那樣把憤怒轉移到類人身上,就又是正確的嗎?」
  「你錯了,我並不恨他們。所以我不會教導這些孩子們去傷害他人。」
  她沉痛的嘆息著。
  「只要類人再也不被生產,人類便不得不為了活下去而從家裡走出來。」
  「妳太天真了。他們會修好這個設施,無數次的修好它!況且那些從來沒有實際勞動經驗的人,妳能要他們做什麼!」
  「那麼我就無數次的破壞它!最後,適合的人會活下來!經過這一次的淨化,我們人類,終於可以昇華到一個更高的境界,找回遺忘已久的自尊。」
  莫妮克鏗鏘有力的結語,帶動著一大群歡呼,震耳欲聾的歡呼。璱琪卡知道雙方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近到能夠聽見無數雙鞋子踩踏在地面的震動。
  「我倒忘了……妳可是人類本位主義者呢。」
  伴隨著話尾,接下來是一連串的槍響。突襲步槍可怕的噪音此起彼落地響著,列柱迷宮的尾端不時閃爍著槍口焰。
  槍聲停歇以後,再也聽不見薩爾沃的咆哮。璱琪卡向安卓洛夫求助,但他也同樣不知道結果如何。
  「安卓洛夫!」
  莫妮克再次大喊。
  「你的新朋友不太會用槍呢。如果想要他的命,我給你十秒鐘的時間。」
   --薩爾沃失敗了。
  「那個自以為是的大笨蛋。」
  安卓洛夫罕見的罵了髒話。
  「還有七秒!」
  「璱琪卡……」
  「去吧,安卓,我們去救他。」
  眼看安卓洛夫拿不定主意,璱琪卡主動向他說。
  「如果我們連一個人也救不了,那特科所信奉的正義又有何用?」
  「你還有五秒!」
  璱琪卡發抖的小手和安卓洛夫握在一起,一同跨了出去 --
  「不!妳留下來。莫妮克不知道妳也在這裡。」
  安卓洛夫一把推開少女,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安卓 --」
  砰!
  安卓洛夫對空開了一槍,蓋住璱琪卡的叫聲。
  「安卓 --」
  砰!砰!砰!
  「我在這裡!別動手,莫妮克!」
  他繼續開著槍,一面大喊著。
  
    2

  璱琪卡躲在柱子後面發抖。她的身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
  她很脆弱,總是仰賴同伴的幫助才得以前進。但在這最重要的時刻,身邊卻空無一人。
  進氣道吸入的強風,吹過列柱迴廊,沒有帶來半點聲音。女孩鼓起勇氣向前走,直直的走著。小小的腳步和著回聲,如影隨形地貼在地上,緊跟著她。
  黑暗中,地面上出現一些亮點,微微發出亮光。她朝亮光走過去,將那團金光給拾了起來。
  彈殼。
  順著彈殼向下走,並沒有見到血滴。亂槍中他們可能什麼都沒打中,這讓璱琪卡安心不少。
  普羅米修斯機構的入口已經被打開,她順著唯一的一條通路走進去,走向這個故事的結局。
  不向外面的廣場那樣陰冷,通過好幾重不需要密碼就能進入的氣密門,璱琪卡發現自己在一個很明亮的地方。
  這兒,普羅米修斯機構,給她一種奇異的懷念。
  像太空艙一樣的房間,在內側有著一面大玻璃。她墊高腳尖,看著裡面的奇異景象。
  嬰兒。在七彩拼貼得地板上,許多嬰兒正在裡頭嘻鬧著。
  她輕輕碰觸著玻璃,看著這副景象許久,而裡頭的小嬰兒並沒有發現她。可能玻璃做過特殊處理,由裡面看不到外界的東西。
  璱琪卡加快步頻,一路上又通過了許多類似的房間,從頭到尾都只有一條路。頭上有許多監視器,鏡頭正對著她調整焦距。璱琪卡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也就不再那麼謹慎。女孩腦中隨著經驗而擴張的地圖,很快就掌握了這個機構的形狀:這是一個由樹狀分枝構成的一條臂,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會到達中央控制室。
  門前站著一名莫妮克的手下,她是個年紀不比璱琪卡大多少的女孩子,口中還吹著泡泡糖。
  璱琪卡的出現讓她『啵』的一聲,炸掉嘴裡的泡泡。她把殘渣吸回嘴裡,再次嚼了起來。
  「妳好。」
  她呆呆的向璱琪卡揮手,懷裡還揣著一把衝鋒槍呢!
  「呃……」
  面對如此無害的小動物,她一點戒心也沒有,還自動的開了門,領著璱琪卡進入主控室 --
  「璱琪卡!」
  被好幾人給押著的安卓洛夫,震驚程度跟遭遇世界末日有得比。薩爾沃則被壓在地上,他不安份地扭動著身體,發出嗚嗚啊啊的怪聲。
  「哦,是妳啊。」
  莫妮克不是很在意女孩的闖入。
  除了這一干人與莫妮克以外,另一個在場者,是女孩永遠也猜不到的人物。
  「我們才剛要開始呢!這個地方比我想像的要小很多嘛,管理人居然只有一個人,還有……」
  管理人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張搖椅上。他的對面,則是擺著一號表情的貝瑞貢。見到這麼一大群闖入者,貝瑞貢本想站起來。但面前的管理人只是徐徐的舉高左手,便制住了他。
  「那個通緝犯!你怎麼進來的?」
  「他可比你們早來很多呢。」
  管理人蒼老的嗓聲洩漏了他的年紀。他抓起身邊的拐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這個再平常也不過的動作,令莫妮克等人清楚看到了他身上穿著的制服。
  『我是一名基因工程學家,若看到我逃跑,請射殺我。』
  莫妮克照著制服上打印的標語念道。
  那個轉過身的瘦弱身體,慢條斯理的朝著來賓們走了過來。
  「你就是普羅米修斯機構的管理人?」
  「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基因工程學家。」
  莫妮克身後的手下們,一致將槍口朝著管理人。另一頭的貝瑞貢在早先被他制止後,居然對這些人的舉動一點反應也沒有。
  「不想承認就算了。現在,請停止這個設施的機能吧。」
  「停下什麼啊?」
  「你是老糊塗了嗎?把生產類人的這座設施給停止!」
  受到醫師威脅的語調,老人只是挖了挖耳屎,慢吞吞的走回座位上。
  「……沒有那種東西啊。」
  「什麼?你是說關不掉嗎?」
  她一揮手,那些人類本位主義派的男男女女紛紛卸下身上紮著的背包與手提袋。莫妮克撿了個包包,拉開拉鍊,從裡頭取出一根由黃色外殼包裹著的棒狀物。
  「嗯……我總共帶了兩百磅左右的RDX炸藥,配額有限。你覺得我們應該先炸掉哪些東西比較好呢?」
  「Hexogen嗎?妳肯定是瘋了!」
  安卓洛夫一聽到這個名詞,激動的想掙脫。
  「我很冷靜,安卓洛夫。裝設炸藥這種需要細心完成的工作可不能交給一個瘋子啊,你說是不是?」
  她可不是在開玩笑。莫妮克熟練地取出一捆飾有斜紋的黑色導火索,用虎口鉗剪了一段,穿進雷管杯座裡。
  「妳就算用一千磅炸藥也不能改變任何事。」
  管理人面對這樣的威脅,居然還能心平氣和地說著。
  「我只用一顆子彈,就讓議會陷入了猜忌。很可惜舊主義派並不支持我的行動,我只好借特科之手掃平他們。」
  她將雷管塞進四磅裝炸藥的預留孔裡,並將螺帽鎖緊,另一頭的導火索則接在引信上。只要她拉開保險環並觸發信管,這四磅炸藥產生的爆壓足以殺掉房間內所有人。醫師將炸藥隨手扔在地上,接著又開始組裝第二個。
  「你們也見識過了,進攻電視台的特科在一瞬間就通通成了肉醬。」
  「妳再怎麼威脅我也沒有用的。」這老人的脾氣也倔得很,「這裡並不是普羅米修斯。」
  莫妮克原本還很鎮靜的臉孔,在一瞬間崩塌。
  「你在耍我嗎?」
  「普羅米修斯根本就不存在。」
  「你說謊!」
  她重重砸了老人一下。管理人受不住,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別這樣做!」
  璱琪卡被剛剛那位女孩給制住了手腕,只能眼睜睜看著醫師對地上的老人拳打腳踢。氣若游絲的管理人吐出半顆牙齒,因疼痛而大口呼吸著空氣。
  莫妮克彎下腰,將靴子踏在他的臉上。
  「你們……既然都來到這裡了,難道都沒有發…發現嗎?這兒的哪一張告示牌寫著……普羅米修斯?」
  「不可能!難道我們找錯地方了?」
  莫妮克緊張的看著四周,沒有找到她所想的那個東西。她收起手槍,衝到主控台前,盯著上頭的螢幕。隨著時間越拖越久,醫師頭上的汗痕也越來越密。
  她在電腦前瘋狂的輸入著字串,又回到管理人面前向他大發雷霆,連那些手下們都畏於其盛怒。
  「不對……這裡是什麼地方?真正的類人生產設施,在什麼地方!」
  她粗魯的托起老人的下顎,與那對混濁的眼睛正面交鋒。
  「呵呵呵……」
  老人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你笑什麼!」
  她拽住管理人的頭髮,用力的撞上地板。
  「妳要是殺了我,這個秘密就永遠的被埋葬了。」
  管理人滿不在乎的吐出一口髒血。
  「我畢生都這裡等待著死亡,我並不怕死。」
  「說清楚一點。」
  「……你們所幻想的普羅米修斯不存在、類人也不存在。」管理人那張被壓潰的臉吐出薄弱的譏諷。「議會創造了這個新階級,他們同時也創造了嶄新的奴隸制度。」
  「我……我不相信。你以為這個計劃有辦法瞞過所有人嗎?籌畫者、出資者、執行者……」
  「那妳真的相信類人真的存在?妳真的以為當今的技術能夠改造人類的基因,甚至控制神經元?」
  「那剛剛那些嬰兒!那些是什麼東西?」
  「如妳所見,試管嬰兒、母體外孕,但保證百分之一百是人類。」
  「夏菲兒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明明就做出了那樣的怪物!」
  「基因改造戰士的基礎研究早在二十世紀就開始了……目前只有兩樣成品,分別是熾之花計劃……」管理人將目光飄向璱琪卡,「和後來追加的二號。」
  醫師的動作因為真相而麻痺,她眼睜睜看著管理人蹣跚地走回搖椅,卻無力阻止。
  「……只要有熾之花,就沒有什麼辦不到的。所有的反對者和知情者,都會在絕對的力量之下消失。」
  莫妮克跪在地上,手中的尚未完成的第二管炸藥滾落地上。
  「啊哈哈哈!」
  在地上蠕動的薩爾沃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兩個追尋的理想都是一團謊言。這好,我可以省下一堆苦工了!」
  「 --那我又是什麼東西?」
  低垂著頭的璱琪卡喃喃問著。
  「如果類人也是人類,那我……什麼也做不到的我,到底是什麼?」
  她乞憐似的求著管理人,希望能得到最後解答。
  「妳是鎖,唯一可以限制熾之花的鎖。因為夏菲兒沒有弱點,所以我們只好自己做了一個:妳身上的氣味,會讓夏菲兒回憶起她的母性本能。」
  殘酷無情的回答,讓璱琪卡嘆息落淚。
  「我……是弱點?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姐姐……能夠被控制?」
  「那是我們所希望的。但,沒有人能決定妳是什麼。」
  管理人溫和的語調安慰著她。
  「我被囚禁在這裡,看著無數的嬰兒長大,從來沒奢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他們其中有一大部分會前往戰場,並再也不會回來。」
  貝瑞貢似乎在享受著這一刻。
  「但看看……貝瑞貢,他回來了。送走這麼多人,卻看這麼一個……」
  老人用顫抖的嗓音說道。
  「去吧……去把真相說出來。這樣我也能夠……贖罪了。」
  「不對……」
  莫妮克從剛剛的失落中恢復理智。
  「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她重新振作,以比以往更加癲狂的氣勢大喊。
  「反正,只有勝利者才能活著走出地表。既然如此,要說出真相的話,也該由我說不是嗎?掌握了秘密的我們,就像掌握了新時代的鑰匙一樣啊!」
  就在醫師這麼說的時候,閘門忽然打開了!
  看到那個理當不應該出現的人,好端端的出現在眼前,讓莫妮克驚訝的瞪大眼睛。
  夏菲兒就站在門前。
  「姐……姐?」
  「熾之花……我原本還認為電視台的爆炸可以拖延很多時間呢。」
  聽到她的大名,莫妮克的手下們一致將槍口對準了她。
  「妳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把璱琪卡留在妳的身邊。」
  在無數把武器之下,她的動作就像平日那樣優雅,沒有半點懼怕。
  「當幼獸遭遇危險時,會引來母親嗎?我才知剛剛道這件事呢。」
  莫妮克還沒有放棄,她還掌握著最後一張王牌。
  「我要妳跪下,熾之花。」
  醫師從後頭抱住了璱琪卡,用那把小手槍抵住了她的太陽穴。
  「璱琪卡的確對妳有影響力,對吧?」
  她向夏菲兒露出勝利的微笑。
  「姐姐,不要照她說的做……人質對妳沒有任何意義。」
  令女孩感到失望的……夏菲兒還是閉起了眼睛,慢慢的跪了下來。
  「怎麼樣,就算是熾之花又如何!」
  莫妮克愉悅地享受挫敗敵手的快感。
  熾之花跪在地上,向敵人獻上了高傲的頭顱。
  璱琪卡流出了眼淚。她曾經奉為信仰的姐姐,卻因為自己而被取走了榮耀……
  「第一次向人下跪的感覺是怎樣?」
  「我現在……」
  「大聲一點!」
  「我現在感覺 --很脆弱。」
  璱琪卡聽懂了這句話。
  但是莫妮克不懂。
  在下一個以秒為記數的單位時間結束之前,夏菲兒已經秀出了她的武器:那是和她衣樣優雅的白銀色手槍。
  單手 --以快到莫妮克連眨眼都來不及的速度,子彈依序在每一個敵人的前額鑿出一個又一個的血窟窿!
  莫妮克的臉上甚至還帶著沒有改變的微笑,向著地面墜落。
  「莫妮克……」
  夏菲兒注視著她的屍體。
  「有時候為了保護幼獸,母親可以發揮出比平常更加強大的潛能。」
  璱琪卡跨過地上的屍體,擁抱著姐姐。她將腦袋埋進夏菲兒的心口,就和過去一感受著那股溫暖。
  「璱琪卡,今天的事很抱歉。」
  璱琪卡沒有答話。她瞭解姐姐今天所做的,其是都是在演戲;為了一起瞞過議會,和薩爾渥合演的一齣戲。
  「我們,回家吧。」
  璱琪卡大聲的哭了出來。

  回程的路上,是由安卓洛夫駝著璱琪卡。
  收繳了莫妮克的那些炸藥以後,碰巧在現場的貝瑞貢就變成了免費的腳伕。他和薩爾沃分別扛著一半的炸藥,沿著原路走出這宛如囚牢的設施。
  因為貝瑞貢實在太過寡言,安卓洛夫得不時回頭確認他沒有落單。他似乎有很多話想對這位剛剛從類人轉變成人類的士兵說,但又不知從何問起。
  璱琪卡知道安卓洛夫想問什麼,於是代替他開口了。
  「……你想辦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回到這個地方?」
  「只有找到起點以後,才能放心的走向終點。」
  「可是我找到了起點,卻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
  貝瑞貢不是很理解的聳了聳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這麼的毫無幫助。我試著去瞭解事情的每一步,結果都只是徒勞。」
  「妳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徒勞?」薩爾沃總是懷著正面看法,「妳讓我們彼此接在一塊。」
  他壓下電梯的開關,將出口給降下。
  「如果沒有妳,今天這些人就不會在一起。向明天看吧,接下來世界會變得很不一樣!」
  「但是特科……特科已經不存在了。」
  幾乎所有的隊員都隨著總理一起犧牲了。失去了他們,就像失去了家人。
  「只要科長還在,特科就永遠存在。」
  安卓洛夫看了夏菲兒,同時信誓旦旦地告訴璱琪卡。
  「安卓……我從以前就想問了。為什麼你會這麼尊敬姐姐呢?」
  「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熾之花計劃。」
  安卓洛夫乾笑著回答。
  「她寧可自己一個人承受無數人的憤怒,明明知道世界上不會有人感謝她。所以,我至少能在背後支持她,因為我只能做到這樣……」
  璱琪卡能感覺到他心跳的劇烈起伏。懷著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的心態,她胡亂謅了個問題,小小聲的附上安卓洛夫的耳朵。
  「安卓……你難道……喜歡姐姐?」
  他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回答。








  終刻

  這是個大好天氣。
  丹尼爾在自宅外面種花。他抹掉額上的汗,繼續用小鏟子將肥料填進花盆裡。這是他被辭退以後,首先嘗試培培養的興趣。
  在重覆無數次這樣的動作後,他開始感到厭煩了。四濺的塵泥逼他站起來呼吸,這時丹尼爾才湊巧瞥見那個站在小花園外頭的嬌小少女。
  「派特洛維奇先生。」
  璱琪卡彎下腰和他打了聲招呼。
  「……妳穿這是什麼衣服啊?」
  「洋裝。」
  她抓住裙擺,原地轉了一圈。
  「我今天不營業哦。」
  他揮舞著小鏟子,煩躁的驅趕著女孩。
  「那個,我知道派特洛維奇先生最近在事業上不太順利……」
  「託你的福連工作都丟了,妳們向政府說的是什麼鬼話!」
  「所以我來向你介紹一個工作,可以像過去那樣用槍哦!你想當大壞蛋也沒人能阻止你呢!」
  女孩閃躲著他的攻勢,一面向他低頭賠罪。
  「哦,這倒有意思。」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感謝你,派特洛維奇先生!」
  璱琪卡突然興奮得手舞足蹈,還在丹尼爾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將一封信塞給他以後,璱琪卡躂躂地踩著碎步,跑向街尾停著的一輛跑車。
  「再見啦,派特洛維奇先生。我們要去渡假了,祝你任職愉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駕駛座上那個戴著盤形遮陽帽的身影有些眼熟。她推開墨鏡,遙遙的看著丹尼爾,並向他點了點頭。
  「我說丹尼爾,別老叫我幫你弄這些有的沒的,我可不是你的跑腿。」
  沙寮士推著輛獨輪車,將兩包肥料堆在他身邊。
  「咦,那個……是璱琪卡嗎?」
  「不,沙夏,那是魔法王國的公主。」
  「啥?還有,你這又是什麼?就職推薦函?」
  丹尼爾撕開封口,往裡頭一看 --
  「媽的,她居然要我去衛城上班?這一狗票聯名是怎麼回事啊!」
  在一片咒罵聲中,丹尼爾的短暫退休生活就這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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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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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響應自爆活動,目前摘自熱心K島版友的評論:

71853 氏

雖然作者本身一再強調本文虎頭蛇尾
不過我卻覺得後兩刻明顯比前面好閱讀
也比較有被帶動情緒的感覺
這並不只是因為後面是解答篇的關係
是因為前面的對話偏向於高來高去的理念式(?)對話型態
急著在每一句話中塞入一些作者的思想或感概
所以身為讀者,會覺得看起來很累

還有看到最後,更覺得人本(?)主義的設定太過於一廂情願
甚至可以說是背離人性的
現實中能讓人類拋頭顱灑熱血的,一向是對幸福(慾望)的追求
而不是虛無飄渺的高潔理想
人民只要肚皮飽飽就不會造反
要造反時可以找到許多大義名份,但是那是名份,不是被逼到造反的本質
因為有著偏離人性的部份
所以我想這就是本文無法牽動人心,看時沒有感動也沒有感概的原因之一吧
(還有一個原因是前面偏悶的對話與敘述)

對了,書中有位角色名字前後不一
昨天看到第三刻,本來以為只是單純錯字
看到最後發現是作者沒統一
以一部參賽作品來說,這算是代表了極不用心的錯誤吧

已修正,作者跪哭

71871 氏

科幻類型的熾之花則有看完,但就如No.71853所說的,看完後我只覺得你只是打算寫一個虛無飄渺的理念而已,裡面的角色怎樣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人也是可以拿來殺就殺,搞得好像是終極警探似的。可惜了那些設定。還是那句話,你投的是輕小說耶@@。另外角色的人物像也完全沒有出現過,就只是一堆對話跟呼吸而已。

熾之花:虐殺,錄音機對談大會。
這幾篇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除此之外完全沒甚麼吸引力可言。
而且...最重要的...都沒有女主角脫衣橋段(大誤



71872 氏

另外有個問題想問一下,描寫主角之間毫無人性的互罵互打,寫那些鮮血淋漓斷手斷腳一堆人在那邊哀嚎的橋段真的會有趣嗎?

也不是說要只要拼命推美少女角色就好(不過說真的哪本輕小說沒有CG美少女?)
我覺得一本輕小說(也不見得是要日式,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這種東西)要好看,要帶給讀者一種滿足感的話,比起弄個超級大的世界觀或脫離現實的超級理想觀,把範圍縮小,專心經營人物像、男女主角的感情、主角跟夥伴的互動等等,我相信會比較貼近所謂[輕小說]的範疇。

就算題材涉及平行宇宙、時光旅行、超能力等等方面,涼宮春日還是很好看的校園喜劇,不會變成跑去找政府高層聊天或是殺路人當殺螞蟻一樣的虐殺跟憤世嫉俗小說。

為什麼這個現實你們都無視呢?

就算這幾部作品維持原本風格好了,偶爾來個男女主角之間的曖昧情感+脫衣橋段也好啊(這是個人喜好,請無視),結果也都沒有QQ

作者:我我我有脫啊 >O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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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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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1日, 22:25
文章: 831
我把以前和GD碰頭時討論的內容整理一下貼出來,算是我對他的小說評論。

總合---
優勢:上段的文字描述.萌系與硬派場面皆有的存在感強烈角色群
劣勢:無機質的世界觀.緊張的場面很冷靜的結束.戰鬥/危機的節奏感不強
機會:王道結構的大翻盤超展開.吸力很強的烏托邦世界觀.萌力十足的角色
威脅:讀者對人物消化不良


建構出了有清楚形象的角色卻被世界觀牽著走所以沒有魂,因為劇情的關係所以角色要配合軸線來演出,或是擔任解說役---無機質的平淡演出成為了降低參與感的問題點之一。女主角沒有讓讀者同步感覺到驚恐或緊張,真可說是大約延遲三十秒的慢五拍少女(算萌點嗎?)。瑟祺卡比較像是當場傻在那裡(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鎖死30秒後重新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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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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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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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39
1.中文的使用上有若干問題。雖然並不影響思想的傳達,但讀起來時有阻塞感。

2.對話與動作指定(述語)的排列方式可以稍微再加強,有不少地方很難抓到對話者相對關係。
白描與對話的比例......恩、這雖然可說是每個人的行文風格,但我個人覺得人事時地物中,對時間、地點、物體好像偏弱。
幾乎是用對話將劇情堆疊起來的。

3.動作場面的建構也許該多給些敘述篇幅。
開場的電車事件挺吸引人的,然而卻少了那麼點震撼力,

4.題材實在不夠新穎。
題歐美日都已有為數不少的同類型作品,要想一舉擊敗這些前輩,實為不易。
在下也是專研SF小說的作者,因此本篇故事個人覺得還頗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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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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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2日, 06:15
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首先感謝首篇評論

Rein 寫:
1.中文的使用上有若干問題。雖然並不影響思想的傳達,但讀起來時有阻塞感。


冒昧的請問能不能指正出我的文中遺誤?
因為我第一次被說"中文的使用上有若干問題",所以一時間很困惑。
我只能設想大概是使用了太多自行創造拼湊的詞彙,使人難以下嚥?

Rein 寫:
3.動作場面的建構也許該多給些敘述篇幅。
開場的電車事件挺吸引人的,然而卻少了那麼點震撼力,

我承認對動作描寫不好。我對於動態描寫掌握力尚有欠缺。
真可惜,如果主角是戰鬥員我就讓她下場打了。

Rein 寫:
4.題材實在不夠新穎。
題歐美日都已有為數不少的同類型作品,要想一舉擊敗這些前輩,實為不易。
在下也是專研SF小說的作者,因此本篇故事個人覺得還頗有趣的。


死~
我很少接觸SF,所以才沒發現這個世界上已經存在著相似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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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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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4日, 18:50
文章: 39
Grigodeathwing 寫:
首先感謝首篇評論

Rein 寫:
1.中文的使用上有若干問題。雖然並不影響思想的傳達,但讀起來時有阻塞感。


冒昧的請問能不能指正出我的文中遺誤?
因為我第一次被說"中文的使用上有若干問題",所以一時間很困惑。
我只能設想大概是使用了太多自行創造拼湊的詞彙,使人難以下嚥?


  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照理說傍晚應當車潮洶湧的通勤幹道,像是中了妖精的幻戲,將一切例常活動地景中抹消。熟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例常做同意複詞我個人是沒什麼意見,但地景指的是自然的地貌、地形景觀。熟料迷你在下就真的沒看過了......
也可能是我自己少見多怪? QwQ

hummm...這樣感覺好像是刻意逐字在找碴似地 Orz
這很難用言語形容。在此請容我僭越、恣意改寫如下:

一切,像一幅掛在牆上的靜止畫。

傍晚時分,理當車潮洶湧的通勤幹道像是中了妖精的幻戲,將所有日常活動從城市的夜景裡消抹而去。

瀰漫著異樣氣氛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畫面隨著攝影機鏡頭轉動而變化,最後聚焦於食字路口中央的一輛輕軌電車上。

「 人質挾持事件──真是沒想到,原以為只存在於檔案庫裡的狀況,居然會發生呢。」
她弓起食指,對著斜躺於大腿上的液晶螢幕邊輕敲了兩下。


不問優劣之分,僅只撰文風格的參考與交流:D
望能為您的創作人生略盡微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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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5日,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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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2日, 06:15
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Rein 寫:
首先感謝首篇評論
  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照理說傍晚應當車潮洶湧的通勤幹道,像是中了妖精的幻戲,將一切例常活動地景中抹消。熟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例常做同意複詞我個人是沒什麼意見,但地景指的是自然的地貌、地形景觀。熟料迷你在下就真的沒看過了......
也可能是我自己少見多怪? QwQ


感謝指正

唔,當初在寫的時候,因為第一句提到了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所以我才在後面加上地景<landscape>。其實我在國語字典裡壓根兒找不到"地景"的註釋,但landscape則作"景色"解。

熟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孰料",抱歉錯字

或許我完全忽略了詞性這回事,Rein大的建議確實提醒了我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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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5日, 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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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4日, 18:50
文章: 39
Grigodeathwing 寫:
Rein 寫:
首先感謝首篇評論
  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照理說傍晚應當車潮洶湧的通勤幹道,像是中了妖精的幻戲,將一切例常活動地景中抹消。熟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例常做同意複詞我個人是沒什麼意見,但地景指的是自然的地貌、地形景觀。熟料迷你在下就真的沒看過了......
也可能是我自己少見多怪? QwQ


感謝指正

唔,當初在寫的時候,因為第一句提到了一切就像靜物畫一般
所以我才在後面加上地景<landscape>。其實我在國語字典裡壓根兒找不到"地景"的註釋,但landscape則作"景色"解。

熟料迷你的寂靜城裡,正上演著兩股意志的角鬥。
"孰料",抱歉錯字

或許我完全忽略了詞性這回事,Rein大的建議確實提醒了我這點。



原來是能用外文做邏輯思考的高材生 m(_ _)m
其實第一眼,曾想過會不會是香港用法XD

再次僭越,且讓我來談一下劇情面的感想吧?畢竟身為作者,故事所要傳達的思想,才是最想與人討論、分享的部分,您說是嗎?:D

「人類長久以來,一直在追尋似人卻非人的事物。」
從舊石器時代的壁畫、新石器時代的陶人......陪伴小女孩的人偶、巨大人型兵器到尋找外星人的浪漫XD

人知道了在這冷酷的世界裡,自己是多麼脆弱、無助、渺小.......而且孤獨。
人類並非全知全能。因此人希望有一個全知全能的夥伴、而這個夥伴最好與自己長得相似。

「所以,人類以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神。」

我最近一本看的類人題材小說,是日本小說家黑石一雄寫的【別讓我走】。
內容是在敘述眷養複製人,以供器官移植的時代,這些歷經四次"義務"就會死亡的複製人,是如何看待人性與人生。
ma 這是一本以英文撰寫的藝術小說,就某方面而言挺無趣的,不過根本作的旨趣有部分相似之處──

人與非人的界線在哪?

生物本能是排他,而人類的歷史也完美地印證了人類不過是一種生物,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排它史。
年齡、性別、地位、政黨、國家、種族、宗教、主義.......人與類人,將會是在這條延長線上的一點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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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5日,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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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2日, 06:15
文章: 171
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您過獎了...我只是剛好動筆時恰巧在修空間與地景學而已QQ

很高興有人認真的討論到創作核心,很愉快,愉快到全身發抖~
我難得重拾創作這篇小說的熱情,有Rein大的迴響勝過儀隊鼓舞XD

這篇創作的來源,是我某一天和版友RV聊到有關人類政體的發展型式。主題大概是奴役吧。
<抱歉我是社會學科的,整天聽馬克思>
無論是奴役制度,奴役畜犬,即使到了工業革命,本質也不會改變。
奴役制度會遭受譴責,奴役機器人不會。人們不覺得這團無機物有什麼道德爭議可言。
但假使受到奴役的是一種有智生物,他們和人類極度的相似,卻不是人類。他們自願被奴役,沒有抗爭心。
<RV是斬斷了工作與報酬的價值鏈,我是透過竄改世界的運作規則。>

原先的劇情並不是像現在這麼甜。沒有天真少女璱琪卡。
相反的,主角是路人掉的薩爾沃。
他身為人類--統治方,但他不是為了這群奴隸的自由才反抗,而是對因為太容易得到滿足的生活憎恨。

正如後來演化出的那股意識:
「人本派都是熱心工作的老實人,他們投入自我實現的事業中,並具有一套崇高的道德標準。」
「因為他們有著崇高的道德感,勤奮追求生產價值的榮譽感,因此妳立場上根本無從譴責他們。他們各個都挾帶著聖人般的光輝,也因此可以毫不猶豫的進行破壞。若要比喻,這股想要淨化世界的衝動,是一股善的力量。他們堅信這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人類民族著想。」

正因為是聖人,所以不能容忍同胞的墮落,藉由行動去改變世界。

原本是想寫老鼠式的恐怖攻擊,最後男主角在電視台向世界吶喊,最後被人類忠實的鷹犬-改造人夏菲兒給射殺。

後來想,這可不叫輕小說啊!

所以修改後,主角反而變成人畜無害的少女了,但依稀可以從最後被炸掉的電視台看出影子。
追求奴隸解放的貝瑞貢。
追求人類革新<或復古?>的莫妮克。
追求秩序的夏菲兒。
以及無所適從的璱琪卡。
他們互相攻伐,在各方都只有最後一小撮人通向結局的時候,卻被告知"你們的努力根本是徒勞"。
他們一開始奉為規則並批判的社會秩序,其實是謊言。
最後的魔王,點出"你們因為愚蠢的排他心理而獻上暴力,這就是人類的本質。"
所以才會設下無敵角色夏菲兒,她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正因為人性醜惡,人類才替自己的愚蠢上了這道枷鎖,無法被打倒的敵人--但她代表秩序,所以她不能說出真相。真相的後果和秩序相牴觸。

奇怪,擔任攝影機的女孩又顯得多餘了。

那些奴隸的真實身分就是人類--這個伏筆至終沒能好好發揮。

劇情如此,但的確多次論及人類與創造。

但寫出來倒不是這麼一回事就是了。除了脫軌以外,最後決戰沒趕上,只得靠舞台機關送神把壞蛋都BANG-BANG...

底下這些是規格外的...殉葬品?
丹尼爾,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當初我只是需要一個反派而已...擔任的角色是冷眼而睿智的常識人。我越寫越喜歡他。
沙寥士是制度下受壓迫的上等人,懷有無謂的罪惡感和道德觀。
安卓洛夫,為了守護秩序而犧牲的人類。因為蘿莉一定要配大叔。


後來再想,這也不叫輕小說啊!

作者其實有同一世界觀的作品<沒寫完>。那個故事的主角是奧林帕斯敵對勢力"納爾維隆"的死刑執行官。說起來這篇可要早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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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5日,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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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4日, 18:50
文章: 39
經過這次金融危機,馬克思再次成為顯學。
開始有人重新檢視,所謂"錢"的價值到底是什麼?

錢就是權力、權力的來源就是力量,所以只要米帝還有能力發動世界級規模的戰爭,美元本位就不會倒。
相對於錢,勞動的價值又是什麼?於是乎,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又像敗部復活式地上了TIME。

抱歉、稍微離題了XD

人類到底是天性喜好自由、還是喜歡被奴役?
就人類文化學與心理學的角度,我想答案是後者。

本作中的類人在外型上與人類毫無差異。
然而我不認為人類有那個膽做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東西,也不覺得會有人做出跟自己一樣麻煩的東西XD
森岡浩之氏的星界系列裡很巧妙地在冒險故事裡摻入了這部分的見解,他的切入點也十分有趣。

說到政體變革,自己在作品中的世界觀也有稍微提到這點。
ma 這部分有點算是帶有個人政治理想的東西......
個人認為,近未來的政體演進將會變成企業型管理,以區域性計畫性經濟為主體。
種族、國家的界線將會變得曖昧,以經濟、即資源的分配管理為主要任務。

其實原本我也是打算寫一部深刻的小說,給大人看的小說XD
結果意識到台角的輕小說這三個字,也是把故事元素全部解構後再結構,變成給青少年看的作品。

很多烏托邦的科幻劇,人類都會挑戰自己所居住的美好世界,那個被規制的小小庭箱。
然而我個人覺得,「太容易得到滿足」這個出發點,好像有那麼一點難以接受。
至少以人性常理來判斷。

太容易得到滿足的反面就是有部分得不到滿足。
就我個人看本作的感想是,這群人在追求「像人類」的生活方式,正是因為心靈上有得不到滿足的部分,才會有行為動機、趨力去追求。(這用中文有點難表達,我想講的是"人間らしい生き方")

我常擅自使用"人類是灰色的"這句話來對很多社會現象做結論XD
人類的社會不容許完美的白與黑存在,有的只是境界曖昧的連續灰階。

這次比賽,的確讓人不得不意識台角的"輕小說"三個字。
雖然一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不去理會台角在想啥。然而寫到最後,卻也覺得創作初始的原意在不知不覺中有被扭曲。
這是因為意識到讀者群而做出的改變──輕小說最明確的定義就是,讀者群鎖定在10代~20代中後的娛樂小說。

雖說是娛樂,但我仍堅信文以載道這套老八股思想。
"在娛樂性中引發讀者思考的欲望──如果能做到這樣就好了哪"......懷著如此抱負,我將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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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熾之花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6日,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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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兄想父嫁姐戀妹控
K島新收到的回覆

71972 氏:

輕小說其實是什麼? 這個還未真的有個完美定義。
所以我試試換個問題。
輕小說的對象是什麼人?
國中高中大學生。
他們渴求什麼?
愛。家庭,情人,夢想,朋友。
對,輕小說其實就是要圍繞這四個元素寫的小說。
所以很多本書都落了。


ラブコメ中毒 as 72011氏:

的確是我看漏了,不過比起裸體圍裙跟澡堂大作戰,那個的確是算小咖XD
>原來這樣不能叫輕小說啊<蹲在角落劃圈圈...>
[熾之花]我重新仔細看了多次(抱歉之前的評語請無視Orz),要說的話...是的,它就是沒辦法叫輕小說。理由如No.71972說的。

另外我拿幾本角川出的小說來講:
FMP、龍X虎、仰望半月的天空、伊里野的天空、GOICK、卡莉、9S、狼與香辛料等等作品,每部都是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相比之下而[熾之花]最多算是動作科幻+少許推理要素的小說。

風格跟你這部作品最接近的9S,也有鬥真對由宇滿滿的愛,可是[熾之花]看完後我覺得我比較喜歡那個丹尼爾耶(自爆),薩爾沃也很有魅力。

另外以主角來講,不管[璱琪卡]也好[安卓洛夫]也好,一個形象不鮮明(一直以為是成人女軍官,只是比較纖細,我到後面才知道她是身高不到140公分的蘿莉體型,失策啊XD為什麼一開始不把這個140公分寫進去啊?),一個愛的不是他身邊最近的夥伴也就算了,竟然是那個沒甚麼戲份又高高在上的[超人類-熾之花]本人。

雖然劇情主要是這二位主角在跑,不過大都在理性推理對話,以及[璱琪卡]的自我追尋裡面度過。雖然後來有所謂[信任]這樣的感情出現,不過終究只是過場描述罷了。
(為什麼鬥真抱著由宇想離開地下牢籠那個橋段我不會說是過場描述,可是對於[璱琪卡]的所作所為我只當作是過場描述,我也說不上來)

但不管怎樣你自己比較一下你的作品跟我上面講的幾本,差異在哪邊應該不言而喻吧?只能說希望這些補充對你有幫助這樣。


72040 氏:


薩爾沃比較有魅力+1
不過璱琪卡和安卓洛夫的形象有出來,至少在我心裡是這樣
璱琪卡→大概在與姊姊第一場對手戲那裡,就套入泰莎型的萌形象了
安卓洛夫→雖然很公式化,不過也是很早就有「寬厚的肩膀」這個形象出現

我認為人物的塑造並不一定是外觀上的描述(這只是最簡單與直接了當的方法)
即使是公式也好,不過只要能先給人一個鮮明的形象
在人物塑造上就可以算成功了
之後再慢慢描述細膩的心理轉折就好

最後,說一個作者本身很容易忽略的重點
不管小說或輕小說都一樣
如果你表達自己理念的意欲勝於想寫一個好看的、感動人的故事
那你應該選擇的文體並不是小說

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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