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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內容
 文章主題 : [小說/落選]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2日,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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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2日, 20:55
文章: 3
這篇是特地為參加(根本是狙擊)台角小說賞而寫的作品,
為了符合輕小說的風格自己可說是用硬拗的方面去更改自己一貫的寫作方法,
結果最後還是失敗了…還有下屆的話,大概要再次大幅修正自己的文風了。

——————————

第一章

木製的桌子上擺放著兩柄手槍與一小盒整齊排列的子彈。
青年踱步走向桌子,拿起了較小的一柄黑鐵色手槍。驟眼望去,經過消光處理的手槍彷彿由巧手以石頭雕琢而成,此刻卻安放在青年右手掌心像是毫無重量。
他按下槍身上的彈匣卡榫取出彈匣,把空彈匣與手槍放在桌上,然後以右手拿起空彈匣,左手拇指與食指曲起成鑷子狀伸向放滿子彈的小紙盒。
他討厭這種沉悶的上彈工序,因為安全起見他不得不這樣做。儘管包括過去當巡警的時候在內已有三年的持槍經驗,青年把子彈塞入彈匣的手勢依然相當笨拙。
拿起一顆子彈按在彈匣上,按下去,然後再換下一顆。
整個裝彈工序他大約花了五分鐘時間。與他搭檔了一年的那個男人說自己只需要兩分鐘就可以完成整個動作、瞄準並開火,但他就不相信。因為對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表演過。
他檢查了一下塞滿子彈的彈匣,之後以右手拿起黑鐵色手槍,左手對準握把下的空洞往內一推,彈匣順暢地滑入握把並發出「咯嚓」的鎖定聲。
接著以左手拉動滑套到盡頭然後放手,手槍開次發出「咯嚓」的聲音,告訴青年已裝填好第一發子彈隨時可以發射。
青年相當喜歡這兩下響聲,讓他感受到箭在弦上的異樣壓迫感。
一般來說,為避免走火或誤射,警隊中的同僚都叮囑他不要上第一發子彈。但在這個除他以外空無一人的靶場裡,他可以盡情地開火不需擔心任何法律或人道上的問題───唯一能說上要擔心的就只有自費的子彈。
他把手槍重新放在桌上,伸手撥開垂在眼前擋著自己視線的瀏海然後戴上橙色透明護目鏡。被撥開的髮絲沒兩秒就順著重力回歸原位。
青年下意識地瞇上了眼睛,然後張開,雙手舉到頭上拉下掛在額頭兩邊讓他看起來活像是某以老鼠為藍本的外國有名卡通角色的紅色耳罩,蓋住耳朵以保護聽覺。
右手緊握著黑鐵色手槍,然後以左手拿起另一把較大的手槍。這柄外觀與沙漢之鷹幾乎完全相同的手槍,在燈光下閃耀著相當作狀的金屬銀色,只有握柄與彈匣露出的部份是異常礙眼的消光紅色。
離青年站立位置約十五公尺外的牆壁前懸吊著一塊白色木板,上面以黑色噴漆畫了個貌似成人男子的大半身像。就叫他「倒楣者小林」好了。
倒楣者小林的胸前畫了個以黑白雙間的同心圓,中心落有一點紅,活像會在酒吧裡出現的飛標標靶,又或是為了能讓神射手拉滿弓,在城堡主人面前表演自己的射擊技術而被迫把蘋果放在頭上的倒楣鬼。
倒楣者小林並非什麼大奸大惡。若他是有意識會思想的話,此刻他大概正在為自己竟然投胎為一塊標靶而感到惋惜及痛恨。
尤其是當要拿他來表演的該名青年的射擊技術實在爛得可以的時候。
以目視確保兩柄手槍的安全裝置都好好關閉後,青年舔了舔上唇,把雙手伸直瞄準標靶,上半身則略微後仰。這是他於香港電影裡看見過最帥氣的射擊姿勢。
當然他不可能真的往後躍身飛跳,因為在他背後沒有長長的賭檯或餐桌等著他,只有冷漠的灰色水泥地。
砰!
右手的手槍首先發出怒哮,子彈不偏不徛地擊中了相當於人類心臟的位置。倒楣者小林一命嗚呼,但青年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射擊,雙手的手槍交替地發出響聲。
相比起由黑鐵色手槍發出雄厚得讓弱者的心臟紋碎的嗥叫,閃銀色的沙漠之鷹只是有氣無力地「啪、啪」地嘶吼出壓縮瓦斯的聲音,射出的也不是劃破氣障的金屬彈頭而是比子彈輕上一截的銀色鋼珠。
倒楣者小林中心最高分的紅點,與及其週圍劃上標靶計分圈的位置仍然是空空如也。
兩柄手槍的彈著點離同心圓越來越遠,彈痕開始出現在黑色人像以外的白色範圍,甚至落在旁邊的灰色牆壁,不過青年卻毫不在乎。
在他的眼中目標並非只有倒楣者小林,而是上數十個迫滿了靶場牆壁的倒楣者小林。
他們拿著各式不同的槍械朝他迫近,身穿大衣戴著墨鏡的大英雄則往後飛躍,同時扣動兩手的扳機把敵人逐一掃倒。
在激烈的槍戰中黑鐵色手槍首先用盡了彈藥。滑套往後滑鎖死槍栓,即使青年再努力扣扳機也沒有反應,於是便把它棄置在桌上,繼續以左手的沙漢之鷹持續射擊,於牆壁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彈痕。
在最後一發鋼珠擊出後,所有來犯的倒楣者小林均宣告死亡。
青年輕哼一聲閉上雙眼,以左手食指旋轉沙漢之鷹,沙漢之鷹卻從食指中脫手,飛彈到水泥地上。
「糟糕。」
青年低聲詛咒著自己的笨拙,把上半身探出危險的射擊區想撿回空氣槍,右手掌心卻按到了桌子上的紅色按鈕。
頭上的滑輪軋軋地發出低鳴拉動自行車車鍊。原本已被槍殺的倒楣鬼小林以其滿是彈孔的身軀向臉朝下只顧著撿槍的青年作出最後特攻。
「噢…該死!」
當他發現標靶向著自己衝來時已經為時已晚。他抬起頭望向前方,鼻子剛好狠狠地吻在倒楣鬼小林最高分的紅心上。
「啊!」
右手拿著好不容易拾起的沙漠之鷹,左手則摸著被撞傷的鼻子跟蹌地往退了兩步,背後像是撞到了什麼厚實的東西。
他瞇著雙眼往後回望,身穿黑色西裝外套及紅色襯衣,自言能以比青年快兩倍的速度上彈射擊的那位搭檔正站在他身後。
「賢一,你又在做什麼?」
「…」
男子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露出由左額往後延伸至太陽穴上白色傷痕。前額以下沒有眉毛的兩眉深鎖,即使戴上了耳罩,愚笨得如青年之流也能清楚看見在他眉宇間瞬速匯聚的憤怒。
一種他始終都未能習慣的,有別於任何人的獨特憤怒。



從地庫三樓的「槍械庫及練靶場」乘搭電梯前往四樓的「社長室與會客室」,兩人踏出電梯在走廊上疾步前進。
黑色的皮鞋與運動跑鞋在地板上相繼發出毫不整齊的踏步聲。
白色地板在清潔工努力打蠟下有如鏡面一般閃亮,清晰地反射出兩人的倒影。對於任何穿西裝裙的上班女性來說,走這條走廊卻無異是無比的惡夢。
當賢一的腦海再次冒出這個想法時,身為他的搭檔的男子對他說道。
「我已經厭倦在這種事情上與你紏纏不休。想耍帥的話請不要跑去射擊場煩槍械管理員加賀先生,更別把自己的私家貨擅自帶入射擊場。」
他伸出了左手,「交給我保管。」
賢一的左手抓緊了黑色西裝外套,顯然是對男子採取不合作態度。他放慢了腳步。
「我記得在電梯裡就跟你說『抱歉,以後不會再犯』了。接下來你要對我說什麼故事?伊拉克的倒楣美國大兵?還是阿馬遜河回憶錄?」
「沒有故事要說。賢一,我只想叫以後別再把該死的興趣及港產片帶回公司。這個世界沒有英雄,只有英雄主義中毒然後死掉的笨蛋死不足惜的笨蛋。」
男子以手指指著他,隨後又攤開雙手。
「好了,我不跟你談這個。你幹嘛會在射擊場?美樹小姐應該通知你了有新的委託。」
「我昨晚還在熬夜寫報告書。」
「上個委託的報告書?你應該在兩天前就該寫好。」
「我要花時間想起細節啊,老大。」
「還以為你已經對自己闖的禍瞭如指掌。聽好了,這一年內你犯的錯都是拔槍、拔空氣槍,拔私家貨。你是為了滿足拔槍欲而當保鑣的嗎?」
「啊,真是…好了。『抱歉,以後不會再犯』。」
「我不要你的口頭承諾。把空氣槍交給我。」
「我會自己處理。」
言談間兩人已走到社長室的大門前。
「好了,我現在不跟你談這個問題。在委託人面前你給我閉嘴,保持微笑,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拔槍好不?」
賢一點頭應諾,男子則推開社長室的大門。
真正的社長室在這L字型房間的轉角深處。出現在兩人眼前的並非衣著得體的委託人,而是每次會面都只會板起臉孔的美樹小姐。
「等您倆許久了,遲到大王。」
她梳著剪短的杏色公主頭,身穿保全公司標準的灰色上班服及同色西裝短裙。她用左手壓下不怎好看的紅色幼框眼鏡以三白眼望著進門的兩人,然後視線飄到靠在右耳耳邊的奶白色話筒。
「該死,我要工作了。親愛的,我們遲下再談,」然後就以右手直接掛線,才放下話筒。
辦工桌上堆滿頁角捲起來的八卦雜誌與時裝雜誌,最上面放著賢一的報告書的列印本,應該處理的文件則堆在一角原封不動。
「遲到並不是您的作風喔,阿風。」
她望向賢一。
吉國賢一!等您許久了,我真想聽聽您的當面解釋。委託人的親戚、即保護對象的岳父向公司投訴您用槍指嚇他,您為什麼會這樣做?這並非准許攜槍任務喔。」
「因為我,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賢一盡量保持克制。「我以為我已經在報告書上交待得一清二楚。」
「你的文筆爛斃了,即使是三歲小孩也看不懂。對方說當時有向您表示他自己的身份。」
「妳是說只要隨便一個過路人走過來說他是她的岳父,我都要讓開讓他進去?」
「是的,是的,那便有人叫您拿槍指嚇對方囉!那個人是您吧,阿風?」
她又以手指壓下眼鏡,明顯地經睫毛液拉長過的翹眼眉彷如數十柄拉滿弦的強弓指向了被稱為阿風的男子,然後把眼鏡推回原位,背脊挨在似乎不怎舒適的黑色真皮辦工室椅背之上。
阿風不發一言,神色凝重地聳了聳肩,視線飄到賢一的身上。
「是的…抱歉,我以後不會再犯。」
「不會再犯?」
美樹小姐的背脊離開了椅背。
「不會再有第二次。」
她卻是眉間打皺。
「第二次?噢,要不要我替您數數在您入行的這一年內到底犯了多少次同樣的錯誤?拔槍拔槍再拔槍,您以為這裡還是拓荒時代的美國西部吧?那個滿是沙、帥男和萬寶路的時代。攜槍任務就拔公司配給貨,非攜槍任務就拔私家瓦斯貨。真搞不懂幹嘛像您這種混蛋都能考到保安執照。我看日本都快完蛋了。」
「…。」
「或者應該說您有著天下無敵的狗屎運,所以才能以這種爛得絕對讓教官靠么的成績畢業,就像您的狗屎運讓您今次又得到社長大發慈悲。換著是我的話早便一腳把您轟回鄉下。」
最後她以以下的說話作結。
「或者像您這種有想開槍症候群的傢伙不應該當保鑣,應該跟那該死的自衛隊一起滾到伊拉克去,然後把交由當地的恐怖份子把您槍決。」
賢一把左手放在西裝外套的胸前,忍耐著想拔出沙漢之鷹朝她的臉蛋賞上一發的衝動。那並不能改變他的過錯。
拜託,她就只是嘴巴毒了一點,他嘗試說服自己的內心接受這個自欺欺人的想法。
「作為他的前輩及搭檔,我自己也應該要負一定責任。」
阿風對美樹小姐這般說道,後者則是輕點著頭低聲喃語著「都二十多歲人了還要找自己前輩當擋箭牌」之類的話,然後自文件堆中抽出一個綠色文件夾,擺在雜誌堆上將它翻開。
「時間已經延誤太久了,所以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
她以左手再次輕推眼鏡。明明就是自己要說所以才花了這麼多時間。賢一相信此刻的阿風也有著同樣的想法。
「首先是…啊,對了。今天大老早我收到了委託人方面的傳真,對方說要約您倆在他們指定的地方會面。」
「不是這裡嗎?」
賢一問道。
「車站前的迴旋處。委託人與保護對象會坐在一輛黑色轎車裡等您們。明白的話就立即從我眼前消失,我待會兒可得要把您倆遲到的事寫成報告交給社長。」
還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美樹小姐說話時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明白了,我們現在就去。」
阿風應諾後拍了拍賢一的肩膊,兩人轉身離開社長室。
當他們的背影移出社長室灰藍色地毯的範圍時,美樹小姐已拿起指甲挫哼著歌修甲。

走出保全公司所在的大樓,猶冷的寒風隨即迎面而來。
時值二月下旬這個冬季與春季青黃不接的時期,熙來攘往的午後人行道上卻仍然冬風陣陣,路邊攤檔的冬日熱飲依舊好賣,彷彿離戈爾所說的全球暖化危機仍然相當遙遠。
賢一扣起了白色襯衣的領口鈕,從左邊的褲袋取出暖暖包握在手裡。
人群中偶有全身穿滿保暖衣物,全副武裝向冬將軍宣戰的怕冷鬼,亦有無懼寒冷及關節痛,穿著超短校裙聚在道旁邊喝熱飲邊談天的下學少女眾。
賢一的視線被一對在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的年輕戀人吸引過去,然後發現阿風早已將他棄之不顧,他於是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你應該把自己的任務放在心中的第一位。」
聽見他踱著快步追上的腳步聲,阿風頭也不回地對他說道。他的視線總是望向前方。
「我抱歉。」
「於戰場上顧左右而忙他的人總是最先成為敵軍狙擊手的餌食。他們是最挑食的猴子,知道要吃最甜的桃子就挑跌在地上的先吃。」
「…我剛剛才被美樹小姐轟了一輪,現在你又想對我說什麼?說我最容易被狙擊手爆頭還是怎樣?」
「我只是給予你忠告。」
「好的。」
兩人在街口前停下。交通燈閃爍著紅色的站立小人像,車輛軋軋地在行人面前駛過。
「對了…老大,你怎樣看那位美樹小姐?她以為自己是社長的祕書就很了不起,每次看見她都是那副欠揍的該死嘴臉,她也拿那嘴臉去接待客人吧?上班時不是看雜誌就是聽電話,從來沒看見她在正經做事。」
「那麼你要否試著把這番說話告訴社長看看?」
「前提是要我能見到社長,」賢一答道。
從他應徵保鑣的那一天開始就不曾拜見過社長的尊容,每次都只能聽見美樹小姐打電話聯絡社長,或是社長主動打電話給美樹小姐。他就連社長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阿風以手指在自己的嘴唇前比劃,動作就像橫臥著拉褲鏈。
「那便閉嘴,專心於自己的工作。」
迴旋處離保全公司先經過三個街口的路程,之後還要走上天橋經過一條四線雙程行車的大馬路。
兩人從保全公司出發,在乍暖還寒的下午走了大約十餘分鐘的路來到車站前迴旋處,順便當作暖身運動。
賢一發現原本握在手心用以暖和身體的暖暖包,此刻卻變成散發高熱的小太陽,於是便把暖暖包棄在垃圾桶。
迴旋處有數輛貼上不同廣告的單層公共汽車以逆時針方向停泊在路邊,除了靠近公共汽車站的一輛正在上客外其餘都是空車。車上的司機要不下車閒聊、吃下午茶、拿著在路邊報紙攤買來的成人雜誌上廁所,或是在車上打盹。
公共汽車群後面跟著一輛藍色的掀背車,車身的藍色像是被扔入洗衣機裡大力沖刷過一般呈現出泛灰的淺藍色。黑色的轎車停泊在其後方,閃亮的黑珍珠烤漆與寒酸的掀背車形成強烈對比。
「嗯,委託人的車就是那輛吧?」
賢一說話時還特地四處張望,確保迴旋處內沒有其他的黑色轎車。阿風則是以雙手整理下服裝就走上前去。
轎車的側窗貼上了棕黑色的遮光紙,從外面難以憑目視確認裡面到底坐了什麼人,仰或是裡面到底有否坐人。
不過他相當肯定,委託人已經在車廂裡久候多時。
就在這個時候,黑色轎車的後輪突然傳出了急速快轉的咆哮。
「!?」
轎車先是往後退,然後左轉衝出馬路,車身與藍色掀背車之間只有一絲空隔。阿風及時往後踏了兩、三步,恰好避開被轎車撞飛的惡運。
「這下又搞什麼啊?」
彷彿是要回應賢一的疑問般,轎車車頂的天窗打開,一名男子從天窗爬出露出上半身。男子的上半身穿著墨綠色毛衣,臉孔以綠色及橘紅色相間的橫間條機織冷巾成裹住成螺旋狀,並戴上墨鏡。兩人無法確認男子的臉相。
他的右手環抱著一名似乎只有十來歲不到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皮膚白晢,頭髮由髮根到髮尾都是閃亮的金色,似乎是外國人。小女孩卻以字正腔圓的日本語向兩人求救。
「救救我,保鑣先生們!救命!」
男子的左手比出手槍手勢指向小女孩的太陽穴,然後輕輕舉起,模擬開火時的反作用力。
他的左手保持著這個手勢指向了逐漸與轎車距離拉遠的二人,然後帶著小女孩返回車廂。金髮外藉小女孩似乎有所反抗,但卻徒勞無功。
轎車的天窗關上,駛出了迴旋處。
「老大!是綁架!」
賢一大叫,同時拔腿快跑想追上去。
阿風卻只是站在原地望著他追著黑色轎車跑出迴旋處。他從外套的口袋裡摸出了手提電話,想撥號向警察報案。
「你在幹什麼啊?女孩快要被拐走了啊!想辦法啦!」
賢一看見他在此刻竟顧著打電話,於是放慢了腳步並回頭對他咆哮。對方卻不為所動。
「節省腳力。這種事情交給警察處理好了,反正他們都是吃飽了撐肚子。」
右手手指順序按下了119。
「警察嗎?我就是警察。我好歹當過兩年巡警啊!」
見黑色轎車逐漸駛遠,賢一也省得再花口水與被他尊稱為「老大」的前輩爭論。
他再次拔腿衝上前去。此刻他慶幸自己沒有依保全公司的服裝規則穿上皮鞋,而是全黑色的名廠運動跑鞋。
『這裡是東京警察廳。有事嗎?』
「是的,我剛剛發現一輛黑色轎車懷疑被劫持,車上有一名女人質,金髮白皮膚的外國小女孩。是,車牌號碼…總之你們看見有個22歲的白癡日本人用跑的追著的那輛就對了。」
手提電話的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啊?』。阿風繼續交待黑色轎車的車牌號碼與及行走方向,然後掛斷了電話。
接著他走到適才險被撞倒的藍色掀背車旁,從褲袋裡取出車匙打開車門。



兩年的巡警生涯除了滿足賢一想接觸真槍的慾望,也讓他唯一能稱上得意的技能持續及進一步發揮。
自中學時代開始,他就被同學冠上「除了腳力外什麼都不行」這不怎值得驕傲的稱號。
他曾加入田徑部,代表學校參加校際田徑比賽,但他並沒有在跑步的領域上繼續下去。
他跑得快,跑得久,然而這些都與他喜歡的香港電影及手槍扯不上邊。
高中畢業後當上巡警的兩年間,他曾經在一場追逐中跑贏了某大學過氣田徑種子的小偷,氣喘吁吁地把對方按倒在地並鎖上手銬。
然而現在他要追逐的卻是能以比該位前田徑選手以快上兩倍的速度奔馳,仍能不哼一聲累的黑色轎車。
「我是警察…給我停下來,混蛋!」
黑色轎車在馬路上慢慢加速,兩者之間的差距逐漸被拉開。
儘然有自豪的腳力,但賢一的體力卻首先見底。他不得不放慢腳步,嘴巴像青蛙般大大張開深呼吸,任由眼前的黑色轎車無視交通燈號飛馳而去。
身後傳來了司機不滿他阻礙馬路的喇叭聲。
「可惡!」
放聲咒罵後他從馬路走上人行道,一名戴著機車安全帽的拉麵店速遞員此時在他面前走過。
他兩手各提著一個鐵箱子,上面以相當富藝術感的筆觸畫上「一樂拉麵速遞」的店名與及會讓人聯想到火雞的拉麵店吉祥物,熱騰騰的白色蒸氣自鐵箱的隙縫中洩出,在賢一面前畫出一條既熱且香的白色停止線。
賢一刻意不去思考拉麵與火雞之間的關聯性,實際上他也沒有那個興趣與時間。
他踱著小碎步走上前,制止該名店員登上畫有同樣店名和吉祥物圖案的奶黃色速克達。
「我是警察…抱歉我要借用你的機車。待會兒就會還回來。」
「發神經!別礙著我送外賣,小心我撞死你!」
店員說著就要踩下油門踏板。賢一只好從被汗水沾濕的西裝外套裡拔出沙漠之鷹,指向對方。
「阻差辦工,你才是在發神經。給我下車!」
這下子店員終於乖乖聽話,離開了速克達,但賢一手中的沙漠之鷹卻同時嚇倒了道旁的行人。現在不是顧忌這種事情的事候,他的心裡想道。
他登上速克達用右腳狠狠踩了兩下油門踏板,引擎發出了不怎好聽的低鳴聲。總覺得這台怪東西沒可能跑得快,不過總比用跑的來得較好。
「喂,你的頭盔給我。」
順便把店員的安全帽搶來戴在頭上,用左手搓弄了一下綁繩就叫綁好。
鬆開剎掣,把油門踏板一踩到底,賢一駕駛速克達由路邊駛上馬路,在車群間左右穿插,尋找屬於目標黑色轎車的車牌號碼。

「只有這種程度…而已嗎。」
蒙面男子從唯一沒有貼上遮光貼的車尾窗往後張望。他把墨鏡往上推,露出一雙金色眼瞳。
被男子挾持的金髮外藉小女孩此刻正忙著把餅乾折成小塊,餵飼站在她大腿上的粉紅色袖珍小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完全不像是命懸刀殂的肉參。
「我就說了根本不需要聘請什麼護衛。皇宮裡有克雷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這是因為國王陛下關注殿下您的人身安全,所以才會替您聘請貼身護衛。…什麼?」
注意到窗外動靜的蒙面男子戴上墨鏡,又以手輕拍小女孩的肩膊。兩人望向窗外,只見賢一騎著速克達正逐漸迫近。
車外同時響起了零散的警號聲。接獲阿風報案的警察乘著警車越過賢一的速克達,接近不遠處的黑色轎車。車頂的警號燈有規律地閃爍著紅色的燈號。
「這裡是東京警察廳,前面的黑色轎車請立即停車。重覆,前面的黑色轎車請立即停車!」
「老大這混蛋,被美樹小姐罵迷糊了嗎?我們可是保鑣耶。」
他用右手拔出沙漠之鷹指向逐漸加速的黑色轎車,左手則緊握把手嘗試穩住車身平衡,但對於一個速克達的新手來說實在力不從心。
結果,他不小心扣動了沙漢之鷹的扳機。
「啪嚓」一聲,銀色鋼珠發出呼嘯的破空聲,擊中黑色轎車的車尾窗。
以強化玻璃構成的車尾窗整塊碎裂像滿佈蜘蛛絲,玻璃碎以彈著點為中心往外飛散,挖出一個班駁的空洞。
受到驚嚇的粉紅小龍旋即鑽入小女孩的懷裡。
「危險!」
蒙面男子把小女孩一摟入懷,讓玻璃碎片都落在他背脊的綠色毛衣上。
接著他又擺出像是在挾持小女孩的姿勢,左手再次比出手槍手勢抵住她的太陽穴,暗示對方若再輕舉妄動的話小女孩將會遭遇不測。
「可惡。」
原本走在前頭的兩輛警車此時突然減速,把賢一的速克達夾在中間。
「黃色速克達司機給我聽好,這裡是東京警察廳!立即放下您手上的武器並投…你、你不是吉國賢一嗎!?」
看來坐在其中一輛警車上的警員是他過去的同僚。但對於他來說,現在並不是與舊同僚重聚的時候。
「…這兩個東西太礙事了。」
他望向掛在座椅左右兩邊的外賣鐵箱,於是便伸手撥開兩個鐵箱的安全鎖。叩噹兩聲,鐵箱連同裡面熱燙的拉麵散落在馬路路面上翻滾,一碗拉麵更凌空飛彈到左面警車的側窗上。
「吉國,你這傢伙!你以前也是巡警喔?」
「抱歉,抱歉!」他向沾有湯跡和面條的警車側窗擺出毫無誠意的敬禮手號,「我只覺得這樣多少能駛快一點。」
事實證明他的決斷並沒有錯,只是在肉眼上著實看不出到底有快到多少。
黑色轎車在十字路口衝紅燈並往左轉。賢一駕駛速克達跟隨,兩輛警車則響著警號緊隨其後,卻見數枚黑色球形物體自黑色轎車後方滾出並在他們面前發生小爆炸。
四枚黑色煙霧彈釋放出不同顏色的煙霧,讓整個十字路口都隆罩於煙幕之中。
於煙幕中迷失方向的賢一感受到速克達有如脫疆野馬般掙脫了他的操控。
走出煙幕,速克達衝上了馬路右側的人行道,他立即踩下煞車踏板強制剎停,自己卻在地上跌了個跟蹌。
同樣衝入煙幕的兩輛警車則急停於十字路口中央。紅色警號燈在煙霧中忽明忽暗。
賢一從人行道上吃力地爬起。外套左邊的衣袖被地面劃破,露出裡面的白色襯衣衣袖。他人沒有受傷已經算是奇蹟。
眼見黑色轎車再次駛遠,他想扶起速克達再次展開追逐,藍色掀背車突然從煙霧中駛出。
「上車!」
坐在駕駛席的阿風向他示意。
賢一於是把速克達棄在人行道上,並脫下大小不合的安全帽。
他側身飛跳落在引擎蓋上然後往左翻滾,雙腳著地,再打開左側車門上車。
「你到底在幹什麼?」
阿風無法理解他剛才那一輪動作的含意。這動作一點也不帥氣,反而像馬戲團裡的小丑表演般滑稽得讓人發笑。
「幹嘛?」賢一攤開雙手,感覺左肩痛得發麻。
「我們不是要去追那輛轎車嗎?」
於是阿風踩盡油門,藍色掀背車有如子彈般射出。
「我不是問你這個。」
他想問的是為何他要搶速遞員的速克達,但對方並沒有留意。
「我也從未聽說過你有汽車。」
賢一說著扣好安全帶。
車廂裡混和著刺鼻的藥油和陳年汽油味,座椅嚴重褪色,車架不時嘎吱作響,感覺上比之前的速克達還要更差。
「好同鄉的爛貨。他來到日本時除了閩南語外啥都聽不懂,在二手車市場被無良商人敲了好一筆竹槓買下這垃圾,自己卻沒餘錢考駕照。我問他借來開個幾次,開個兩次上下他就索性直接送我了。」
聽上去似乎是很痛苦的被騙經歷。賢一眉頭深鎖,不禁為他那被敲竹槓的同鄉予以發自內心的同情。
「給我抓緊!」
阿風咆哮前身體總是先一步動作。他竭力地與這不少於二十年車齡的爛方向盤和垃圾四前速變速箱搏鬥,雙腳熟練地交替踩踏油門與煞車踏板。賢一感到身體被推向「嘎、嘎」地不斷鬼叫的車門,力道大得以為要把車門撞飛。
同時藍色掀背車以高速甩尾滑入彎角,於十字路口正中央留下四條輛胎打滑的痕跡。
「老大───你肯定自己只是問他借開過幾次!?」
你不禁對阿風如此問道。他的駕駛技術恐怕與職業車手對撼也不會輸。
「比起在阿富汗的山區飛馳,與這塊垃圾搏鬥只是開胃小菜。抓好了嗎?」
「啊…嗚!」
掀背車滑入另一個直角彎,黑色轎車的背影再次出現在賢一眼前。
後者撞開擋路的工程鐵欄,衝上了仍未開通的高架道路。掀背車緊隨著呼嘯駛過。
賢一從倒後鏡裡,看見了疑似是工程判頭的男子那殺面滿溢的臉孔。

「換了另一輛車嗎。也對,只有那種程度的話還沒能匹配…」
蒙面男子沉吟著望向車尾窗的窟窿,然後轉向了金髮小女孩。
「在這裡的話便沒有問題吧。盡情地向他們展示妳的能力吧,我的公主。」
「真是死纏爛打…不過沒差!反正我就討厭他們。」
她說著朝向崩裂的車尾窗伸出左手,閉上雙眼低聲沉吟。
粉紅色袖珍小龍以雙腳站立在左手手臂的金色手鐲上張開雙翼,仰天嘶吼。其叫聲像是小鳥卻又如老鷹。
同時黑色轎車降低車速。
「對方減速了,現在是追上去截停他們的好機會!老大!」
「…交由警方解決就好。」
由於高架道路仍在興建中的關係,選擇走這條路的歹徒們等同走入了死胡同。接下來的行動就如甕中捉鱉,交由警察接手處理正好是時候。
然而賢一卻反對阿風的想法。
「我們可是保鑣不是嗎,老大?那輛是委託人的車子,那麼在車上被脅持的那個小女孩也應該是委託人的誰人吧?身為保鑣卻要見死不救,我實在辦不到!」
「在契約成立前,這只是自找麻煩的僭越行為。你想去救人的話,我停車,然後隨你的便。」
他踩下煞車踏板正要通知警方,藍色掀背車的下方卻泛現出紅色的詭異光芒。
往車外張望,只見紅色的巨大圓形於路面浮現,圓週內畫有不明所以的幾何圖案與及不明古文字,驟眼看去就活像是───
「這是…魔法陣?」
賢一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兩人感到自座椅及腳下傳來一陣熱力,直覺告訴阿風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的徵象。
「被算計的是我們嗎?要加速了,抓緊門把,賢一!」
「啊、是的!」
阿風將油門踏板踩到底,掀背車的後輪卻在這節骨眼上不識趣地打滑。他緩緩放開踏板再踩一次,這遍藍色掀背車終於衝出紅色巨圓的包圍圈。
地上的紅圓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四週的空氣被捲入其中成為龍捲,並急速升溫。
轟地一聲,焰黃色的火焰長蛇取代了龍捲風於柏油路面長身而起,撲向往前疾駛的藍色掀背車。
阿風扭盡方向盤讓輪胎自由打滑然後踩下油門,長蛇撲了個空,蛇頭猛力撞落在高架道的路面上完全粉碎,化為炙熱的空氣。
此時前路上突然冒起無數火頭,其數量多得即使阿風使勁地把方向盤左右扭動也無法完全避開。
兩側前輪的車胎先後被自路面噴起的火焰燒破,裂開的胎皮瞬即飛脫,任由金屬輪圈在地上磨擦爆出無數火花,聲音有如恐怖電影女角卯盡全勁的驚聲尖叫。
阿風感到緊握在手中的方向盤完全不受控制,但與黑色轎車之間的距離卻越拉越近。
「可惡…。」
接著轟隆一聲,藍色掀背車的左側保險桿撞向黑色轎車的右側車尾,然後兩時同時在路上打轉。
一瞬間車廂猛烈抖動,賢一依照過去的教導縮下身子,把上半身靠在中控台上準備承受衝擊。阿風則冷靜地拉起手煞車扳手及踩下煞車踏板,總算將藍色掀背車煞停。
綁匪及人質乘坐的黑色轎車卻沒有這麼幸運。
它撞飛了擺放在道路旁的建築材料後其車頭深陷高架橋的牆壁,然後再飛彈回道路中心有如碰碰球。
破碎的擋風玻璃碎片於四週飛散,車頭凹陷嚴重損毀,看不清面目的司機蓋頭畢倒在爆開了安全氣袋的方向盤上。這些都是車齡二十年的垃圾老爺車缺乏的安全裝置。
阿風踢開車門後背朝天跌倒在路面,以左手撐扶著車門吃力地站了起來。
賢一跟蹌著從藍色掀背車中走出,輕甩頭拂去眼前亂冒的金星,拔出懷中的沙漢之鷹向黑色轎車走去,卻沒留意自己的右手已顫抖得無法握穩槍柄,任由空氣槍於手中滑落而毫無自覺。
佈滿路面的火舌原此時已經消失,警號聲正從遠處接近。
「賢一,小…小心!」
他邊說著邊以右手扶著道壁前進。他只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平衡感一時間難以恢復。
賢一走到黑色轎車面前舉起右腳,使勁地踢向右側後座的車門,然後再伸手將它拉開。
「你,這,混蛋…!」
他以雙手抓緊橫躺在座位上的蒙面男子衣領,將對方從車廂揪出扔到路面。接著他跨坐在男子身上,右手五指緊握成拳,不由對方分說就往臉上賞了氣平最漂亮的一記。
不僅是代表正義的一擊,也是將今天所受的鬱悶怨氣以此一拳往對手身上發洩的完全顯現。
男子頭上的冷巾與墨鏡統統打飛,露出藏於其下的老邁臉孔。
見對方已經氣絕,賢一站起來再次走向黑色轎車,對抱膝瑟縮於後座車廂一角的小女孩這般說道。
「已經安全了,壞、壞人已經被我解決了。來,小朋友。跟我出來…。」
「你、你說你把特林斯先生他怎樣了…!?」
「…啥?」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猛勁,有人將他猛力推向黑色轎車敞開的車門。
「嘿,終於逮到你了!真沒想到我們竟會以這樣子的方式再見啊,吉國賢一前巡警。」
該名警察說著把賢一的臉壓在地上,將他雙手反扣於背後並鎖上手銬。
「強搶速克達,阻差辦工,違反銃刀法!晚上很長,今晚我們可以慢慢聚舊了。」
「…!」
他相當瞭解自己的行為背後必須背負的風險及罪名。他並不害怕被捕,但卻為對方施於自己身上的粗暴行為咬牙切齒,於是架起一雙憤怒的眼神睜向對方。
「就跟你說過了…這是自找麻煩的僭越行為。」
阿風於趕到的巡警幫助下總算回復平衡感。他推開身旁攙扶自己的巡警們走上前想對賢一說教,適才吃了後者一拳並氣絕的男子於此刻卻突然擋在他的面前。
「只有擁有如此的智慧、力量及幹勁,才有資格成為我國第一皇女的貼身待衛…。」
他復戴上了鬼裂的墨鏡,以左手摸著挨了一拳的臉腮。阿風聽畢,卻只是把他一把推向身後的巡警,然後逕自走上前去。

此刻兩人並不知道,是次事件正是往後一切事件的開端。
或者應該說,他倆根本就是毫不知情,不知就裡。

第二章


吉國 賢一,男性,現年22歲。
他因為懷疑違反銃刀法、搶奪「一樂拉麵速遞」分店擁有的機車,阻差辦工與及意圖襲擊警方人員───他被指以盛有滾燙拉麵的湯碗擲向執勤中的警方車輛───而被警方拘捕,因此在社長室裡只有阿風一人出席。
「你說這是試煉?測試我們?別開玩笑了!美樹小姐,這些傢夥在下午幾乎要了我和賢一的命。」
他從奶白色的真皮沙發上霍地站起,以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聲浪向坐在美樹小姐對面的男子咆哮。他甚至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還沒從下午的那場撞車中完全恢復過來,以致出現幻聽。
男子望向了阿風。他的眼神相當堅定,完全不像是對自己開玩笑。
美樹小姐露出了露骨的厭惡表情,沒放下右手的黑色鋼筆就擺手示意阿風立即給她坐下。
閉嘴。立即給我閉‧嘴,然後坐下。您實在太失禮了。」
「抱歉。可是,美樹小姐…。」
「對於一般人來說的確是太過分了。我能夠理解。不過這是國王的要求,我也沒有辦法。…況且您們不是以自己的力量克服了危機嗎?」
「…你說國王?」
阿風的神色轉趨凝重。
男子輕摸了一下鄰座外藉小女孩的金色頭髮,然後站了起來。
他看上去比起阿風更老,頭髮與鬍子是偏灰的全白,順著耳際往上翹的髮型讓人想到年紀老邁的地獄撒旦。
阿風從外表判斷他起碼已屆花甲之年。真虧他能吃下賢一的短距離直拳而無需送院。他脫下金絲框眼鏡,把它插在胸前的口袋。
「請容我先行自我介紹。我叫大衛‧特林斯,是安諾達亞王國第一皇女的御用管家,負責照顧她的起居生活。」
他身上穿著的並非「飾演」拐帶外藉兒童犯人時的綠色長袖毛衣與墨棕色長褲,而是全套黑白分明,以金色呈正方形排列的鈕扣作點綴的正式燕尾服。相比之下阿風的紅色襯衣配黑色西裝外套簡直是不倫不類。
「而這位,」同時伸出右手輕拍椅背,示意「飾演」「光天化日下被蒙面歹徒強行登車拐帶並成為人質的不幸外藉女孩」的金髮小女孩站起。
金色頭髮在辦工室的日光燈下泛現出奇特的粉紅色彩。她以一副夾雜著不願意和厭惡的表情望著阿風,藍色的水汪汪眼瞳就像於仲夏夜在無雲遮擋的原野上直接眺望夜空。
小女孩從外觀判斷年齡只有10歲上下,頭上鑲滿寶石的金色小王冠裝飾相當引人注目,阿風甚至能清楚感覺到美樹小姐想把小皇冠搶來帶在自己頭上的氣息,儘管當事人竭力想將之隱藏。
她穿著對於小女孩而言有點過於性感的露肩連身裙,由領口到裙擺都是明亮的水藍色。以前短後長的獨特剪裁方式構成的百折裙之下,露出的白色蕾絲襯裙邊讓人聯想到在裙擺上掛滿白色的小三角挫,上面以金色絲線繡花作為點綴。
她穿著外側綁有三個藍色小蝴蝶結的過膝長襪及黑色女裝皮鞋,腰後有一個大小恰好不會從正面瞧見的深藍色蝴蝶結。頸項上綁有點綴用的水藍色亮面緞帶,領口前別有一枚顏色如成熟草莓般鮮艷的紅寶石吊墜。
粉紅色袖珍小龍被她雙手環抱在懷裡。牠的背脊有規律地高低起伏,似乎正在打盹。
「她是安諾達亞王國的第一皇女,依莉絲伊蘇克林‧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
大衛‧特林斯翹起鷹鼻子,像是暗示在場的兩人應該向她下跪,俯首稱臣。
「什麼?啥鬼蘇蘇卡?…呃,抱歉,您剛才說了什麼?我沒記起來。」
美樹小姐並不擅長記憶冗長而無連貫性的字詞,尤其以人名和地名為最。她要求大衛給她一個較易記下的簡稱讓她能好抄寫。
「父皇經常都叫我依莉絲。特林斯先生也是這般稱呼我。」
小女孩先一步主動提供了簡稱。
「很好。伊~莉~絲小姐與大~衛~特什麼先生,」她正忙著填寫契約書。
「不好意思,大衛先生。您剛才說您們來自哪個國家?」
「安達諾亞王國。在比利時境內的安諾達亞王國。」
「比利時本身已經是一個國家。在它裡面根本不可能有另一個國家。」
阿風在此時插入了自己的意見。他根本從未聽過比利時裡面有個叫作「安諾達亞王國」的國家,他認定對方一定是有所隱暪。
大衛的說話卻依然相當堅定。
「然而它就是存在,只要您跟我們走一趟便知道。您與另一位小兄弟將會成為第一皇女的貼身待衛,在接下來的一年裡保護第一皇女的人身安全,直到確立皇位繼承人的那一天到來。這是國王的意思。」
「美樹小姐。」
不為對方之言所動的阿風,正在要求唯一能接觸社長的女子當面表態。
此時依莉絲突然如此說道,語氣中帶有明顯的不忿。
「你們不接受的話也沒關係、不、是最好…打從一開始我就沒要求過你們保護我。一切都只是父皇的自作主張而已。」
她的說話等於是判了賢一整個下午的努力是做白工。
美樹小姐扁著嘴把弄右手的鋼筆似乎在思考。左手輕推一下紅框眼鏡,將鋼筆插回筆座後她提起話筒,按下了電話鍵盤上的某個快速鍵。
「社長先生嗎?是我。關於今天的那個委託人的契約,在某些地方我要咨詢社長您的意見。…嗯。」
她把整理好的契約內容,與及安諾達亞王國的問題經話筒轉化成電波訊號,告訴予於話筒另一邊被她稱為「社長」的那個人。阿風在心裡提醒自己勿動歪腦筋去嘗試確認話筒另一邊的人是否真正的保全公司社長。他只需要忠實地做好眼前自己的職責便已足夠,也就僅此而已。
拿著話筒的美樹小姐說了幾聲「哦」「是」,以左手示意三人坐下,然後又是幾聲「是」「哦」。
接著她掛斷了電話,自筆筒裡取出鋼筆───第一下她拿了純銀色的一支,正要朝契約書上按下去時才被發現。她邊搖著頭低聲咒罵自己糊塗邊把鋼筆插回筆筒,取回之前在她手中把玩的黑色鋼筆───填好契約書上餘下的空格,然後把契約書放在大衛與依莉絲的面前。
「既然社長決定了接受您們的契約,我這個當祕書的…也沒嘛可以說的了。該死。請大衛先生您在契約書上適當的地方簽名,然後待我拿去影印,回來後契約就成立。」
同時向大衛遞上黑色鋼筆。
大衛微笑著接過鋼筆,在契約書上飛快地簽了名。他的筆觸圓滑中帶有勁兒,但從外表看來卻不知道他到底在契約書上寫了什麼,只能大概肯定這是英文。
「願我們合作愉快。」
他說著把鋼筆連同契約書還予美樹小姐。
「您對我說又有什麼用處?要說,就對你身後那位『原味』保鑣先生說。」
「也對哩。」
依莉絲一直都只是坐在椅子上望著懷中的粉紅小龍,目不斜視。美樹小姐拿著契約書正要到樓下的影印室影印,經過阿風身邊卻突然揪著他的衣領像是想以拔蘿蔔的方式把他的屁股從沙發上拔起。
「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說。衣服要被妳抓皺了,」他主動站了起來,鬆開對方抓住自己的手指。
她以被掙脫的右手整理了一下領口歪斜的黑色暗花蝴蝶結,對他這般說道。
「代我向您那位該死的徒弟傳話,他真是擁有他媽的天下無敵的狗屎運。剛才社長告訴我他已經把事情都統統解決了,叫您去警察那邊把他領回來,您就順便把契約這件事告訴他吧。真是的,最該死的人為何都總是最難死的混蛋,我看老天爺大概是瞎了。當然保釋費我會在那廝的薪金上扣,這點可別忘了。」
「他不是我的徒弟。」
「我管您去死!」
她拋下了這一句便奪門而出。她大概會不喜歡混帳徒弟的師傅與自己乘同一幢電梯,阿風於是決定先等待一下。
此時大衛別過頭來對他說道。
「雖然…時間很緊迫,不過我也得要向您交代。明天我就會帶公主殿下‧依莉絲第一皇女返回安諾達亞王國。機票我們會為您們準備,記緊別忘了要告訴那位小兄弟。」
他用手摸著臉上至今仍未完全消散的紅色瘀痕。
「他擁有很好的幹勁,就是橫蠻了點。明天早上在機場大堂再見。」
「我會的。」
阿風把對方的說話銘記在心,然後繼續在心中默默倒數。時間一到,他推開社長室的大門走向電梯,美樹小姐卻正從走廊的另一端朝他走來。
「您為什麼還會在這裡?還不快走!?保釋金都要被巡警拿去買下午茶了!」
兩人擦肩而過時她突然如此說道。阿風沒有予以理會,走進電梯,按下關門按鈕。



當他帶賢一走出警視廳大門時已是入夜。
東京的夜空舖滿了厚厚的一層雲,遮蓋了星宿與月亮。今天晚上大概又會下好一陣子的雪。
賢一的臉上像是帶點憔悴,但卻不如慍怒般明顯。身體散發著下午勞動過後的汗漬餘臭。
「那群同僚都已經忘記我過去如何幫忙他們了,整天下來都只懂得拿我犯下的罪來開玩笑,取笑我是個熱血笨蛋,說我會毀了城市。」
他輕點著頭,張開雙手,一副任由別人嘲笑的模樣。
「他們沒說錯。你是熱血笨蛋。」
他倒是相當認同賢一的前同僚的說法。
「去他的老朋友。唏,這一點也不好笑吧,老大?是的,我是喜歡香港電影與英雄主義,那又怎樣?小女孩被挾持陷入危險,作為一個有良心的普通人都會去救她吧?沒有史特龍拿著機關槍站在那邊砰砰砰,那群美國人都不用活了。」
說著他突然發現阿風正以的一雙憤怒的眼睛直盯著他。
「你說藍波。這是我聽過有史以來你最爛的比喻對象。」
語畢後別過頭去,在冬夜的人行道上漫步。賢一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對方不想聽的話,於是便快步追上前去。
「啊…抱歉,觸到了你的痛處。我抱歉。」
「你要搞清楚。現在我不是稱呼你『吉國刑警』,也不會,以後也不會。良禽擇木而棲,人則覓地而處。而你,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已經足夠。」
「…是的?」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淺白了。」
也許對方的英雄中毒已經無藥可救。此時阿風想起了之前美樹小姐與大衛交待他轉達的說話。
他在一所電器店的大尺寸電視螢幕前停下腳步,呼出一口暖氣,別頭對賢一這般說道。
「美樹小姐要我對你說。她說你的保釋金會從薪金中扣除。」
「啥?不是公司出錢保釋我嗎?」
他點了點頭。
「你應該衷心感謝給予你自由的社長。搶車、違反銃刀法,阻差辦公與及意圖襲警。沒有社長幫忙,我想大概會與你在拘留所或者監獄裡見面,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樣把你救出來。…美樹小姐她倒是很樂意看見你變成那樣子。應該會。」
「我就知這那臭八婆會這樣想。」
賢一似乎早已立定決心回保全公司揍她一頓。他說話時還模彷著電視螢幕上的拳手磨拳擦掌,不道是因為冬夜寒冷抑或是要為自己第一次破戒揍女人的紀念作足準備。
阿風搓著下巴的鬍鬚,盤算一下後決定暫時不把下午的事件的真相告訴他。
「不過老大,為什麼社長要保釋我?而且還並非單純的付保釋金,而是把我下午搞出來的禍一筆勾消。」
依照賢一的說法,社長似乎編出了不少理由用來搪塞巡警們的嘴,讓他能以不留案底的清白之身與前來迎接他的阿風一同踏出警局正門。
此等行為讓他思考自己是否存在著什麼超越他自身所知道的利用價值,讓社長要做出這種事換取他的自由。
他把自己的疑慮告訴阿風,阿風卻只是給了他一個「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或許是因為契約的關係吧。在這種節骨眼上要找其他閒著的保鑣頂替我們…。」
他記得美樹小姐曾經在社長室自言自語地暗罵過,自從入冬後開始保全公司的人手就經常處於緊拙狀態,就連原本休假中的保鑣也要找來塞工作給他們。
「就連我的耶誕燭光夜也因此而泡湯了!別人在窗外唱《平安夜》,我卻呆在辦工室裡連開了三晚通宵!真恨不得那些膽小鬼都給我去死一死!」
當時她像是以如此的說話作結,臉上一副惱羞的表情。
他繼續對賢一如此說道。
「對了。說起契約,委託人要求我倆明天早上跟隨他們出發往比利時。」
他舉起左手,翻開衣袖看手錶錶面。
「現在還有十小時上下。你若現下趕回家洗澡收拾行裝的話,應該還有足夠時間上床發好夢。」
「是的?」
賢一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感到現在自己惡運纏身,今晚怎可能會有好夢可發。
阿風以為他是在警署內坐得連腦筋也楞了,於是再說了一遍。然而對方卻是對他搖頭擺手。
「別跟我開玩笑了,老大。去比利時?明天?你知道出入境簽證要辦多少天嗎?要逗我高興的話麻煩說些更好的笑話。」
他以雙手叉腰,背脊微彎,向對方露出苦澀的淺笑。
「你是這般認為的話,我可以立即打電話給美樹小姐,告訴她不用替我們辦臨時入境簽證。」
阿風說著還拿出手提電話,按下快速撥號,面露惶恐的賢一立即伸出雙手上前要阻止他。
他把手中的金屬藍色手電高舉向天,動作活像為了阻止家中小孩繼續吃糖,把玻璃糖罐舉高高的家庭主婦。
賢一縱身跳起想搶走手電,阿風卻先一把把手電回握到胸前,同前往後退了兩步。
他在空中撲了個空,落地時黑色奈吉運動鞋踩在濕滑的人行道上隨即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電器店鋪在正門前地上,踩滿了濕鞋印的紅色地毯。
他把金屬藍色手機藏入自己的西裝外套,走上前向滑倒地上的青年伸出右手。
「沒事嗎?我可不想你明天摸著屁股上機。」
「…你是認真的嗎,老大?」
賢一說話同時大口地呼出了一口氣,暖氣吐到空中即成白煙,隨寒風散去。
「我們真的會去比利時嗎?歐洲那個嗎?」
他握著阿風朝自己遞出的手掌借力,總算站了起來。此時映入雙眼的,是朝他微微閤首的中年男子臉孔。
「明白了的話你立即給我滾回去洗澡,上床睡覺。明天我上去接你。」
語氣活像是軍校教官對新入學的學員訓話。
阿風正要轉身離去,遺下好不容易接受事實,一臉呆然的賢一站在電器店正門前。
「我會給你電話。」
他拋下了這麼的一句,賢一卻突然快步上前抓著他的左肩肩膊。
「噢不不不不不行!老大,你剛剛才告訴我這麼震撼的消息,我敢向你保證自己今晚一定會睡不著!…對了,今晚我們要開個盛大的酒會,慶祝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出國旅行,也是。檯上要堆滿食物,還要許多酒!…我一定要喝醉,不然我今晚一定睡不著。」
他似乎已經認定這趟出國不是「出差」而是「出國旅遊」。
你睡不著又干我屁事。阿風不喜歡他經常把工作都扔到一邊去的態度,不過只是陪著他起舞一晚的話倒也不壞。換個角度想,自己也可以當作起行前鬆馳神經的運動。
於是他對賢一這般說道。
「隨便你。怕你醉得不省人事連回家的路也忘了,就到你經常光顧的那家店便是…我個人倒不希望你喝醉。」
「…啊,豚舍嗎?這主意不錯,老大。就去那一家吧,那一家。」

「豚舍」是賢一某次無意中在街角發現的一所居酒屋。
自從學生時代開始,他的認路能力之差就經常成為朋友之間的笑柄。即使把地圖和指南針塞在他的手上,甚至是花錢替他添置全球定位系統,他也有辦法在自己經常路過的商業區中迷路給你看,為他的朋友添加一個茶餘飯後笑一頓的輕鬆話題。
因此賢一如非必要,就只會走自己記得的路,到自己記得地址而又不會在結帳後迷路的店家光顧。
但人即使心思再細密,也總會有凸槌的時候。
豚舍就是當他仍然是巡警的時候,於如此的凸槌狀況下發現的一家店。然後在接下來的三年直至現在,他也不時到豚舍光顧。

當他帶阿風來到豚舍門外時,夜空正緩緩飄下鵝毛般大小的雪花。
懸掛在頭上以毛筆字寫成的招牌之下,正門兩邊各掛著一個寫有「酒」字的紅色電燈籠,其中一個沒有亮燈,大概是日久失修。
賢一橫推開木門,以手拍走落在肩頭的雪花後彎腰入內。
「歡迎光臨。喔,是您啊!賢一先生!」
理了個與阿風沒差多少的髮型的店東以響亮的嗓子說出恆例的歡迎語句,然後放眼望去,這才發現原來進門的是一直都頻繁光顧本店的熟客。
「打擾了,黑澤先生。」
「晚上很少會看見您過來。怎樣了,是遇上什麼好事了吧?來,您點的炸雜菜。」
店東黑澤說話時其雙手絲毫沒有慢下來,將熱辣辣的下酒菜上碟後便立即端給坐在他面前的客人。
「所以今晚才會帶老大過來慶祝啊。嘛、你倆之前都已經見過了吧。」
賢一答道。
豚舍裡坐滿了食客,即使不開暖氣光靠人力發熱也已足夠暖和室內。
與一般的居酒屋不同,從天花照下的黯淡橙紅色燈光讓阿風想到格調高尚的摩天樓酒吧。此時剛好有人結帳離席,兩人不待身穿制服的侍應小姐清理檯面便立即鑽入牆邊座位。
貌似紅柚木製的檯面之下是米色的塌塌米,被燈光漆上一層恰到好處的淺紅色。阿風並不習慣日本人腳跟貼屁股,吃飯吃到膝蓋發麻的獨特跪姿,於是與賢一一樣盤起雙腳坐在塌塌米上。
「老大你是首一遍來這裡吃飯吧?菜單給你,隨便叫便好了,反正今晚由你付帳。」
賢一說著拿起檯上的餐牌遞到他面前。
「什麼?」
聲線中透露出難以置信的感想,雖然這裡的食物已經不算貴。
「黑澤先生!麻煩有多少酒都給我拿來,順便給我一個加冰的杯子。你知道我不喜歡喝熱的啦?老大要喝些什麼?」
「…啤酒好了。」
他能喝酒,但就是討厭烈酒燙喉的不快感覺。
此時檯上的殘飯餘菜終於收拾妥當,另一名侍應拿著抹布過來擦拭檯面。
「你不是這裡的熟客嗎?」
他說著把餐牌棄於檯上,向對方示意自己對於今晚要吃什麼沒有意見,又或是他對於點菜這檔子事感到煩厭。
賢一拿起了餐牌,對正在抹拭檯面的侍應表示要點菜。
說到豚舍最有名的就是冬季限定的特色豬肉鍋,不過侍應卻向兩人表示豬肉鍋早已沽清。於是賢一點了兩客炸雞,一碟烤肉串拼盤,還有炸蝦天婦羅和醃菜作下酒菜。
阿風把右手伸進褲袋,賢一的公寓大門鑰匙安靜地躺在那裡。賢一向他交待過,當他喝醉了的時候就得拜託老大送他回家。
他記得自己最少有兩次到賢一家裡作客的經驗。第一次在當賢一剛加入保全公司的時候,他說要請新認識的前輩回家順便好好互相認識一下,另一次則是在街上遇見醉酒的他坐在人行道上擋著他的路,出於好意於是又順便上去作客一遍。
孑然一身來到東京工作的賢一所租住的公寓並不算大。尺寸是恰好能供一人勉強住下來的大小,浴室廚房也相當齊備,積滿灰塵灶頭卻像是在暗示在他入住之前抑或之後均沒有人用過廚房。小小的客廳擺放了單人床褥及被鋪,陳舊的塌塌米地板上卻堆滿了標榜「打開即熱」的野餐罐頭、速食麵及快熟泡麵等的速食,凌亂得活像是地震過後的速食食品零售店貨倉。
若把賢一扔進充滿野果及鮮肉的非洲草原,恐怕不消七天他就會因而缺糧而死翹翹,或是在更短的時間內成為其他猛獸的美食。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對了老大,我居然忘了問。」
缺乏求生甚至基本煮食技能,扔在非洲草原不管七天後就會自然餓死或者成為剝皮骨頭的青年,此刻正盤腿坐在他正對面對他如此問道。
「啊?」
「今天下午被拐走了的那位外國小女孩…她沒事吧?」
阿風知道他問的是那位叫作伊莉絲的女孩。他想了想,認為只告訴他關於那位異國公主的事情應該沒問題,於是便對他這般說道。
「她人很好。她正就是契約中要我們要保護的目標人物。」
「咦?她是比利時的上等人嗎?某跨國企業的千金之類的?」
「讓你們久候了。」
另一名女侍應來到兩人面前,她右手上的托盤放著兩支名為「大金星」的日本酒,還有阿風點的麒麟啤酒。
「好像是吧,聽說她是某個王國的公主這樣。這個年代竟然還有國家行封建制。嗯,有勞妳了。」
阿風說著從女侍應手上接過空杯。後者看見他的臉孔時卻突然怔住了。
賢一則不待別人代勞,自己從托盤上拿下兩支大金星,然後又邊說話邊伸手去拿盛滿冰的杯子。
「啊,小櫻,他就是我經常對妳說的那位老大。不過妳應該已經忘記他了吧?」
聽見小櫻這個名字,阿風這才想起這個與美樹小姐幾乎一樣,只有髮色不同與鬢角較短的少女似曾相識。
「去年那段時間都受您關照了。」
她說著輕彎下身子作勢鞠躬,阿風則輕點著頭相迎,顯得稍微有點不知所措。
原本在一旁忙得完全沒空停下來的店東黑澤此時也第一次在今晚放慢雙手的動作,雙眼望向兩人所在的座位。
「喔…我終於記起這位客人您是哪位了,老天!您,好像叫作阿君來著?」
阿風。沒記錯的話去年春天時我們就見過面了,黑澤 徹先生…為了你女兒的事。」
「對了對了!您讓我完全記起來了,阿風!」
那個也恰好是賢一剛加入保全公司後與他搭檔的第一個保鑣工作。當時東京區內發生了好幾起不明人物向小學女生施襲的案件,好運的話就只是被拖到街角上下其手,不好運的則會被對手用糖果騙走,然後全身衣服凌亂地坐在街頭被路過的警方發現。
膝下有兒的人們,尤其有女兒就讀東京一帶的小學的父母就更是人心惶惶。他倆就是在如此的時代背景下接受了黑澤先生要求兩人好好保護他那就讀小六的女兒的委託,當了小櫻背後的守護者至少一個星期直至傳媒大肆報道警方成功拘捕主犯的消息。
期間為了趕跑攔路的流浪狗黨,賢一拔出了沙漢之鷹朝天開了一發震天價響的空包彈;這導致他被附近的區民追究擾人清夢及構成不安的責任,寫了入行後的第一封報告書。
不足一年的光景,當時的小六女生如今已長大成身體偶有起伏的12歲少女。就連一向行事穩重的阿風也感到驚奇,他的小眼睛稍微往外張大了一點。
「沒事的話兩位請慢用。」
她替阿風斟了一杯啤酒後拿起托盤,向兩人再次鞠躬後急步走進廚房。離開時兩腮及耳根像是帶點微紅。
「小櫻!沒關係的,妳就跟兩位保鑣先生好好談談吧!」黑澤先生開玩笑地說著,又對兩人如此說道。
「去年實在是麻煩兩位了耶。真沒辦法,搞不懂為何會有這些變態做出這檔子的事情。」
雙手依然沒有停止工作。
「哪裡哪裡,這是我們應份做的事情。即使沒有所謂的契約,為了正義我們還是會努力保護所有人。」
在阿風張嘴前賢一已是搶先一步代替他回答。
檯上的兩支大金星還沒動過,杯裡只有開始融化的冰水。他還沒開始喝酒就似乎已經醉了,又或者他其實總是醉醺醺地渡過每一天的日子。
黑澤店東咧嘴一笑,露出不怎美觀的偏黃色白牙,然後又重新專心於工作。
又一名待應遞上了炸雞與醃醬菜,賢一則同時拿起其中一支大金星斟了自己一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然後又斟第二杯。他似乎在期望坐在對面的阿風以武俠小說英雄的口吻對他說一句「好!好酒量!」。
阿風拿起筷子夾了一顆乒乓球大小的炸雞球,放到嘴裡咬了一口。新鮮雞肉與能恰到好處地增加嚼勁的炸醬,配合鹽的鹹味作為佐料,即使不沾碟旁附上的沙拉醬也夠滋味。
賢一此時已經喝了半瓶大金星,臉上醉態逐漸浮現。
他徒手拿起一顆較小的炸雞沾上沙拉醬拋進口裡,然後就像想起了些什麼似的連忙取出手機,邊咀嚼邊思考著要否打電話。
「有什麼事嗎?」
「我突然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自己家人,問他們想要什麼手信…。」
若你是要告訴他們自己明天就要出國的話這倒還好一點。阿風的心裡如此想著,放下手中盛有啤酒的杯子,對賢一這般答道。
「你得搞清楚,我們這趟並不是要去旅行,在那邊我可擺了好幾籃子的工作等著到埗後交託你去辦。我在伊拉克見過有個與你差不多年紀與想法的小鬼。他是個美國大兵,經常想著要在那邊買些什麼夠地道的禮物送給千里之外的故鄉家人。結果我們最後交到他家人手上的就只有刻著他那該死的名字和士兵編號的狗牌。」
「啊~又來了,又來了!你除了詛咒以我外難道就沒有其他說話說嗎,老大!?我問自己家人想要啥手信難道有不對嗎?骨碌骨碌…」
「已經喝夠了。你醉了。」
此時又上了炸蝦天婦羅與烤肉串拼盤。
「算了,老大。我轉個話題免得你繼續罵。」
賢一說著拿起了一串雞串邊吃邊說,有肉屑飛彈到阿風面前的檯面上。
「老大你曾說過自己去過不少國家是吧?那麼比利時菜的味道怎樣?」
「你問這個幹嘛?」
他說著拿了一串金菇牛肉卷。
「就是說嘛…若那邊的菜不合胃口的話,那我就要帶些能吃的過去,就這樣。嗯~這個好味道。」
「我就說了我們不是去旅行。」
「是的,我知道。」
他吮著手指,拿起筷子伸向炸蝦天婦羅。
「在某些國家大飢荒的時候,人們可是連路邊的雜草和樹皮都不放過,你卻在邊吃邊嫌三嫌四。」
此時賢一終於喝光了第一瓶大金星。他拿起了第二瓶先往自己嘴裡送了一記,然後才垂下瓶口把酒斟到杯裡。
他似乎並沒有理會阿風對他的忠告。
牛肉似乎有點烤得過頭,阿風邊吃邊在心裡想道。
在他吃了兩串串燒後,突然想起了今天下午某個令他在意的事情。雖然現在提上檯面的話可能會破壞晚宴的氣氛,不過他還是對賢一如此說道。
「賢一,還記得今天下午的事情嗎?那個在高架橋上出現的同心圓。」
「咦?魔法陣?」
還有自路面裡冒出的火焰蛇和讓掀背車的兩個車輪報銷的火焰通道。
此刻回想起來,就連阿風也感到不可思議。他壓根兒從未見過有如此新銳的範圍殺傷性武器。
「老大你沒見過嗎?電視上經常有的,秋葉原那邊…也有許多,就像…這個。」
賢一似乎開始受到酒精的影響變得口齒不清,還扯直嗓子唱起一些沒有意義的字詞。阿風於是輕拍他的肩膊又說了一遍。
「你醉了。」
「我才沒有醉!…嗚。我、我剛才唱的可是《獵魔少女哈米咿絲》裡,女主角最強大的火焰之龍魔法咒語啊!」
似乎除了空氣槍與香港電影外,賢一還擁有著一些他並不知道的知識。不過他剛才那一堆意味不明的「咒語」已經引來附近食客的目光。有人向他投射出「你很吵人」的眼神,就連黑澤店東與小櫻都一時慢下手上的工作望向兩人的座位。
「對了!我應該一早想到的啊…雖然只是在網上討論區裡看過。不過,實在是太相似了!嗚…老大。我、我看除了魔法陣不同外其他都一樣…」
「什麼了。」
管它是魔什麼陣還是咒語什麼的,壓根兒就是有聽沒懂。以此為基準,完全可以肯定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見檯上的食物已經被賢一清理得差不多,阿風向小櫻舉起右手表示要結帳。
他趁對方準備帳單的時候用筷子嚐了一口醃醬瓜。好酸,但卻也不是酸得讓人立即失禮地倒吐出來的程度。
這種開胃小菜在用膳前或者吃到中途的時候淺嚐一口的話的確會有消滯的效果,不過賢一卻由始至終卻都沒碰過醃醬瓜的小碟子一下,感覺上他是在叫好玩的。
此刻他正忙著骨碌骨碌地把餘下的酒灌入食道。
晃了兩下瓶口確認大金星的瓶子空掉後,他以幾乎要摔破瓶子的力道把酒瓶放在檯面,隨即整個身子往後攤在後面的食客背上活像團爛泥。
「啊啊,已經喝不下了…餘下的,便拜託你了。老大…嗚喔!」
身後的食客兩肩運力往後一推,賢一隨即面朝下啪地一聲倒在檯面,嚇著了正忙著點帳的小櫻。
「不要慌。有餘錢就當作是小帳吧。」
阿風說著輕拍了她的手臂示意對方讓開一下,後者卻像是要閃避他的手一般往後退開。接著他站起來把醉倒睡死的賢一扛在肩上走向正門。
小櫻把帳單交給正以抹布擦拭雙手的父親,走上前以嬌弱的雙手替阿風推開木門。
「多謝惠顧。那個…客人您以後還會再來吧?」
她對阿風的背影問道。
「應該吧?」
店裡的黑澤店東隨即替他補上一句「是賢一的話就一定會再來」。
阿風輕眺了一下羞紅著臉望著自己的小櫻,雙腳的黑色皮韃踏在淺淺的積雪上離開居酒屋內的和暖空氣,步入漫漫的冬夜之中。



即使在他們離開豚舍時已經停雪,晚上依然是相當寒冷。阿風扛著賢一在人流變得稀疏的街道上步向公寓的這十分鐘,恰好能當作是晚飯後的暖身運動。
賢一的家所在的大廈沒有電梯。地面的梯口擺了一張藍色暗花圓折凳,凳上凹痕猶新。似乎連保安員也耐不住寒夜,跑去尋找取暖良方。
當他沿著金屬樓梯走到公寓所在的四樓時額頭已是滿臉淺汗,髮型也被賢一亂揮的手臂稍微打亂。
每天都徒步走這麼長的路程來回保全公司、豚舍與及自己的家,阿風開始有點能理解為何對方總是對自己的雙腿抱有莫大自信。
然而這自信並不包括在自己肩上加一個睡死的酗酒鬼的情況。
阿風把賢一扔在門邊,好讓自己能拿出鑰匙開門。
賢一靠牆坐在地上打盹,頭歪往一邊,全身都是混和了居酒屋獨有氣味的酒氣。門打開了,阿風又把他抬上自己肩頭帶他進門。
「你這傢伙,真是…重斃了!」
他像是要發洩怒氣般把賢一拋到床上,然後活動被對方重量壓麻的右肩。
客廳與他上一次抬賢一進門時的分別不大,都是一樣的糟。床邊近枕頭位置多了好幾幢從超級市場買回來的特價海鮮泡麵,地上依舊凌亂地擺放著各式不同的即食食品,檯面仍未清理的早餐殘餘向他發出醬油臭味。
阿風決定不伸手打開電燈開關,眼不見為淨。
若果現下睡死在床上的是某位不知名的美少女中(或者小)學生的話,現在所擺出的大概會是史上最引男人垂涎的睡姿。可惜的是,現在躺在床上的是名為吉國賢一的22歲青年。阿風強忍著對方全身散發的酒臭把他的雙腿抬上床,並脫下腳上的黑色跑鞋扔到一旁的黑暗中。
賢一逕自捲起了白色床單,以不怎美觀的側睡姿勢面向牆壁繼續睡。
「好了,我明天再過來接你。…」
原本阿風想拋下這句後拔出插在門鎖上的鑰匙,塞進褲袋裡然後直接走人,待明天早上再找輛公司的車子過來接他。
他草草環視了一下四週,望向電視旁的四層架衣櫃,腦子裡若有所思。

第三章

他身上穿著的是藍色西裝大衣、灰色長褲與及圍在頸項上的白色極長冷巾。當然少不了金框墨鏡。
夢裡,賢一驚覺自己竟然身穿某套有名香港電影主角的裝束。
他雙手上拿著的不是由保全公司配給的輕飄飄「葛拉克17」與及經過自己胡亂改造,加上眩目的紅色識別紋用以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把空氣槍」的沙漠之鷹,而是兩柄相當沉重的黑鐵色貝瑞塔自動手槍,但此刻他卻幾乎感不到任何重量,彷如與雙手融為一體。
他的視界有點模糊,像是罩上了一層蚊帳。四週的環境似乎是某個地方的工場,於他頭頂與身旁的牆上都掛滿了蜿延曲折的金屬喉管與節流閥。
空間朝他左手方向往前伸延,遠處傳來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以賢一糟糕的聽力根本聽不出到底有多少人。
他猛力轉身走向盡頭,姿態可以媲美舞台劇演員。西裝大衣的下擺有如斗蓬般美麗地凌空擺動,劃出順暢的曲線。
才往前走了幾步便發現有數人持槍擋著他的去路。
每個人都以綠色及橘紅色相間的橫間條機織冷巾遮住臉孔,身上穿著綠色毛衣與墨棕色長褲,儼然是下午挾持外藉小女孩的那無恥歹徒的翻版。
賢一冷靜地應對,他舉起了兩手的手槍開始射擊。
砰砰數聲,射擊之精準根本不給予對方還擊的機會,眼前的敵人全數倒下。
他跨過了倒在冰冷地上的蒙面男子,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是要追逐些什麼嗎?他下意識地想到了下午被蒙面男子摟在懷裡,還以手槍手勢指嚇的金髮外藉小女孩。
聽阿風說她是某個國家的公主。夢裡的他暗笑著搖了搖頭,想著這世界哪會還有地方上演主角是勇者、公主與惡龍的老掉牙童話故事。
更多的蒙面男子從走廊兩旁的暗處轉出。
有離他較遠的蒙面男子手持著熟悉的AK47朝他開火,他隨即閃到右邊放有一堆瓦斯瓶的鐵架後方作掩護,子彈打在鐵架上奏起叮叮噹噹的騷音交響樂。
賢一往後退了數步,開火打向了瓦斯瓶的氣閥。
兩支長長的橘色瓦斯瓶登時飛了出去,噴著讓人直捏鼻閉氣的原油味撞向了遠處的敵群,然後又有三支瓦斯瓶脫架射出。
一名倒霉的蒙面男子躲避不及被撞個人仰馬翻。又有幾名敵人被越飛越低,最後倒在地上滋滋地高速滑行的瓦斯罐撞斷腳踝跌倒地上,卻仍能緊握手中的武器。
賢一趁機強忍著天然氣的油臭味,從掩體後閃出並迅速接近,同時不斷擊發手槍把陷入混亂中的敵人收拾。
其中兩發打偏的子彈擊中了地上其中一罐瓦斯瓶。他連忙收慢腳步,停在安全距離外。
下一瞬間,瓦斯瓶的金屬外殼登時被炸成數片大塊碎片循著衝擊波往外飛散,爆出的火球有如爆米花般瞬間膨脹,點燃了洩漏到空氣中的天然氣。
接下來就是想當然爾點燃了其他還沒來得及洩完氣的瓦斯瓶,發生連環爆炸。
賢一以雙手掩住自己的臉,免得被爆風波及。
於烈焰中他看見有原本趴在地上的蒙面男子被爆風吹飛到半空,身子狠狠地砸在牆上然後跌下來。
爆風過後他張開雙眼,只見眼前的走道被遍佈四週的火頭染成一片赤紅,照亮了走廊盡頭的牆壁與及一幢鐵閘。地上盡是被薰黑的金屬碎片與及被爆風無情地吹飛後,以各種奇怪姿勢四處歪倒的蒙面男子。
牆角旁有一罐沒有被捲入爆炸中的瓦斯罐,火焰正從外殼的缺口裡冒出。他輕呼了一口氣,雙腳小心地跨過地上的碎片與敵人遺體,走向了眼前的鐵閘。
古舊的鐵閘上油漆剝落隨處可見,外露的鐵條上長滿了鏽漬,彷彿只要輕碰一下其脆弱的外形就會整個坍塌粉碎。
賢一見鐵閘沒有上鎖,回頭望了身後自己一直走來的道路,感覺上已經無路可走了,於是以左手橫推開鐵閘。
鐵閘比想象中更有份量讓他多花了預期以外的力氣。生鏽的金屬「嘎—吱—」地緊咬地面,像是要與他左手的蠻力抗衡,但在青年前巡警的臂力下鐵閘最後還是首先投降,摺疊起來被賢一緊壓在門框的左邊。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完全黑暗。閉眼五秒開張開的夜視適應法對它無效,就是走廊的熊熊火光也無法照亮裡面。
賢一決定以貝瑞塔先行,雙手舉直伸入閘後的黑暗之中。
他首先移動右腳,之後是左腳,讓自己的身體穿過門框陷入黑暗,身後原本已被壓扁的鐵閘此時卻突然「蹦」地一聲重新關上。
他立即回頭望去,鐵閘卻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完全陷入了黑暗。
是敵人的陷阱嗎?即使意識猶在夢境裡,他仍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右腳腳尖好像踩到了像是繩圈的東西。他卻沒有留意,踏了進去。
咻嗖一聲,繩圈倏地收緊勒緊腳踝,把賢一的右腳往上提。不到十秒時間,他感到自己的身軀被扯到了至少有十公尺高的空中,時間之快就連容許他大聲叫喊「什麼!?」兩字的時間也沒有。
現在他的雙手掌心裡空空如也。兩柄貝瑞塔在他中陷阱的時候被留在地上了。
突然,繩子沿著右腳順延而下,如有有生命的長蛇般緩緩地捲上了自己的身體。
賢一想起了自己以前在雜誌上看過的搞笑漫畫,漫畫裡的老年人吹著鎖吶操弄自竹筐裡以螺旋狀蜿延而起的麻繩。此刻他突然確信這無聊把戲確實存在並隨即四處張望,但四週沒有傳出響亮的鎖吶聲音,只有無盡的靜寂黑暗包圍著他。
繩索不斷自被套著的右腳游下,於賢一的身上捲了一圈又一圈,一連捲了好幾層,由遠處望去活像是棕色的老舊蠶蛹。繩索把他的身體連頭臉都緊緊綁住,四肢絲毫不能動彈,僅有頸項仍能在團團繩圈中勉強動作。
對方似乎故意不遮住他的眼睛,讓他雙眼能透過金框墨鏡透視四週的黑暗。
一盞燈光突然從比他懸吊位置更高的地方投射往地上,白色的橢圓裡現出被倒吊在半空,身軀被繩索團團套住的青年英雄身影。
原本完全靜寂的黑暗空間被皮鞋踏步的聲音所打破。喀、喀、喀,喀。
聲音由小變大,自遠趨近,賢一於是望向了燈光投射的地面。
一名少女緩緩走到射燈之下。她身上穿著白色花邊襯衣棗紅色的女裝西裝外套,於外套較深色的領口與手袖位置縫有粗金線刺繡。腰間以貼身剪裁的方格百折校裙短得只要她稍微彎下身子,即使只站在她身後也能輕易地將其裙下風光盡收眼底。
她以右手輕曳了一下自己的金棕色長髮,以一臉不屑的表情望著懸吊在半空的棕色蛹狀物。
雖然她的形像只曾存在過於賢一腦海的浮光掠影中,但他還是透過墨鏡認出了對方正是《獵魔少女哈米咿絲》的女主角。好像是叫米迪達‧哈米咿絲什麼的。某位網友在介紹她時特地提到她是「有資格被稱為露易絲接班人的新一代傲嬌角色!」…腦袋告訴他此刻並非研究「傲嬌」兩字意思的時候。
對方雙手環抱在胸下,像是煞有介事地挺起那談不上豐滿的胸脯。
「真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況下與你見面哩。有稍微瞭解到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嗎?…即使你現在瞭解到也已經太遲了!你、你就在眾神之神亞美利安的跟前為了你看見了我的身體那低劣的罪孽而贖罪吧…!」
他又想起了曾有人於網上討論區的相關討論串裡提到,作品中剛剛轉學來到新校園的男主角在空降而至的第一天就因為遭到班上「前輩」的擺弄,被迫在不甘願的情況下走進女子更衣室取得某預先擺放好的東西,還美其名說是每位新入學的男生必玩的試膽遊戲。
儘管男主角在玩家的操作下如何小心翼翼地利用放學後的時間成功鑽入女更衣室並避開女主角的視線,但就在他快要得手的時候被對方發現了自己的背影。
不識趣的主角應聲把視線轉了過去,將對方手抱著剛從儲物櫃裡拿出摺疊妥當的啦啦隊隊服,只穿著粉紅色內褲幾近全裸的姿態清楚而確切地烙在視網膜裡。若時代背景是某個人類隨便義體化的世界的話,男主角當時的視網膜倒影或許能在黑市賣到不俗的價錢。
賢一還記起了自己之前在豚舍裡當著阿風面前高聲唸出的那段咒語,正正就是於此情景下的女主角漲紅著臉咆哮著要把男主角天誅,然後左手掩胸右手朝天高舉唸出的咒文。
最後好像是因為唸錯了其中一個字讓原本的屠龍魔法變成單純而誇張的大爆炸,將男主角炸出窗外讓他避過一劫。他並不肯定自己唸的是否是經網友校對後更正的那個正確版本。
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位不起眼的男主角,甚至他壓根兒連原作遊戲也沒玩過。自己對於作品所掌握的一鱗半爪均完全來自偉大的網路。眾神之神亞美利安?那是什麼?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即將大禍臨頭。
他猛甩著身子嘗試掙脫束縛,想告訴對方找錯了報仇的對象,嗓子卻連一個聲韻也發不出來。
此時對方唸唸有詞,再次唸起了那只消一擊就能取下惡龍性命的咒文。她的腳下展開了賢一於下午拜見過的紅色圓形魔法陣。
裙擺隨上昇氣流飄揚露出內褲,不過本人似乎只顧著鏟除眼中釘而沒有留意。
他感到原本來自右腳的拉扯感突然消失。讓他懸吊在半空的繩索突然斷裂,被繩索團團包裹的青年身軀登時往下墜落。
魔法陣裡捲起了狂風。氣流互相緊纏發熱,再次變成金黃色的火焰長蛇畢直地朝上空撲去。
賢一心想萬事休矣,於是閉上了雙眼。他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終於當上了心目中的香港電影英雄,卻落得被八桿子打不上邊的日式色情遊戲傲嬌女主角處決的下場。

然後,鼻子傳來了撞到了什麼的劇痛感。



「啊!好痛…!」
從車廂後座翻滾到地上,賢一的鼻子狠狠地撞落在黏滿塵埃雜物的車廂地毯,帶領他的意識從必死的處決中回歸到現實。
他張開雙眼,發現自己原來不知何時被裝進了軍綠色的睡袋裡。
「早安。已經醒來了嗎?」
坐在前座的阿風雙手輕放在方向盤上,說話時沒有往後瞄過一眼。
賢一吃力地在後座地板的狹窄空間裡翻轉身子,坐了起來。
「我作了個史上最差的夢。」
他說著從裡面拉下睡袋拉鍊,像是要發洩般把上半身從半開的睡袋裡蹦出來,拉鍊也因而再滑下了好幾吋。
他驚覺自己身上只穿著一條四角內褲。
「老大你…?」
「你的身子臭斃了,盡是酒臭與汗臭。」
阿風拿起了擺在左邊前座座位上的皮包拋往後座。賢一伸出環抱接住,動作就像剛剛加入美式足球部進行接球訓練的學員。
「衣服都是在你的衣櫃裡翻出來的,應該不會不合身。」
他補充了一句。
皮包裡裝著的是賢一到保全公司面試時所穿的墨藍色西裝外套、同色直骨長褲,灰色襯衣與及他昨天穿著的黑色運動皮鞋。
墨藍色外套與長褲是家人從鄉下寄來的舊貨,上面清楚地留有經過長年歲月留下的水洗褪色痕跡。他又從皮包裡取出皮帶與仍未拆封的碎花領帶,上面的花紋讓他聯想到陽光普照的夏威夷。
賢一搖了搖頭,心裡暗罵著前輩那差勁的服裝品味。他從新坐在後座的座位上,用仍穿著白襪的腳把軍綠色睡袋捲起來踢到一旁。
車窗外天空黯淡無光猶如仍在夜中。汽車正在無人的灣岸線幹道上飛馳。
他探頭望向中控台上的電子時鐘,螢幕上的綠色螢光數字告訴他現在是上午四時四十九分。
「你的裝備我也替你保管好,包括被你當作寶具的那私家貨。美樹小姐替我們辦了臨時工作簽證。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
光用聽的已能讓賢一預想到,此刻她又正在辦工桌前痛罵那為她帶來更多麻煩,消耗她休息時間的兩人。她的嘴巴總是不缺罵人的語句。
阿風說著扭動方向盤,車子高速拐入彎角。
賢一才把碎花領帶棄在一旁,突然感到重力劇烈地轉移,左手立即壓在車窗上以穩住身子。
「你最好快一點,我們快到機場了。」
「我們有必要這麼早到嗎?」
「在我把你打包上車的時候,委託人他們已經抵達了機場替我們準備機票。飛機在上午六時整起飛,算一算通關手續也差不多了。」
「你不是說過對方是什麼王國的公主嗎?應該會有私人飛機之類的吧?」
阿風沒有回答。
視線從前方的道路飄上倒後鏡,他發現賢一竟然是先穿好上半身的灰色襯衣。此時後者對他這般說道。
「啊,對了…昨晚真的勞煩你了,老大。拜託你帶我回家就算了,還要麻煩替我準備替換的衣服…。」
「那便給我快一點。我們快到了。」
他絲毫沒有就此接受對方道謝的意思。「昨晚你相當失禮。」
「抱歉,我喝醉了就是這樣子,每次都為黑澤先生與小櫻帶來麻煩。」
他說著緩緩地搖頭,似乎也為自己每次於豚舍喝醉後都要由小櫻替他敷熱毛巾的情景感到不齒。值得他感到幸運的是,他今遍沒有宿醉。
「沒關係。我也不是首一遭遇上酒鬼。」阿風的回應卻顯得相當平淡。
「昨晚我喝醉有說過些什麼嗎?我記得自己好像唱過歌的樣子。」
「你是有唱過歌,還是扯直嗓子放聲在唱,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你還扯些什麼魔方陣與獵魔者之類的鬼話。你昨晚簡直是個酗酒多年的爛酒泥。」
回憶起於自己夢裡出現的情景,賢一想起了那個魔法陣確實似曾相識。
他以雙手按著前座椅背,從後座探頭上前對阿風這般說道。
「對了,沒錯。…我想起來了。下午那個的確是魔法陣。」
「你在豚舍喝醉時不也是說著同樣的話。滾回去給我穿好衣服,」阿風說話時目不斜視。
「不、現在的我沒有醉。被老大你這樣一說我的確是想起來了。要不要由我先向你解釋一下什麼叫作魔法陣?」
「沒有那個時間了,看吧。」
賢一於是抬頭望去,羽田機場的大樓已經出現在二人面前。
「為什麼你不對我說?我以為我們還沒進隧道咧!」
他說著飛跳到後座座位上,拿起運動鞋慌忙地套上雙腳。
「我已經先後兩遍叫過你快一點。」
「那為什麼不早說,老大!啊,鞋帶打死結了…偏偏在這種時候!」
「沒有時間讓你在機場解決早餐,待上機後再吃吧。很好,我們到了。」
汽車於機場國際航線大樓正門前停下,跳字鐘顯示到達時間剛好是凌晨五時整。因為日出而逐漸泛藍的天空,與仍然只能依靠高聳的路燈照明的街道,構成了一幅有趣的景象。
阿風關閉了引擎,解開安全帶,留下車匙插在點火開關上就打開車門步出車廂。
由於時間尚早的關係,路邊停車位都是空空如也,只有一輛停在兩人的香檳白色私家車前面的深紅色帕傑羅越野車。
他任由車門開著就走到後方打開車尾箱,同時賢一正跌跌撞撞地用腳踢開右後側的車門。他滿頭是汗,顯然於狹窄的後座空間裡換衣服對他而言並非輕鬆的事。
因褪色而偏灰的墨藍色西裝長褲只穿到恰巧高於膝蓋的位置,讓他的大腿大刺刺地暴露在凌晨冰冷的空氣中,讓賢一不禁打起寒顫。
他抽著褲腳從車廂裡步出然後放開,雙手抓緊褲頭兩側一拉而上,扣好鈕扣拉上褲鍊,然後才回身從後座拿出皮帶。
阿風的右手拿著一個尺寸頗大的金屬手提箱。他把左手的黑色旅行袋一把塞到賢一懷裡。
「你的東西都在裡面。」
他說著走向敞開的車門將之關上。
賢一打開旅行袋自裡面取出沙漢之鷹與肩槍套,把所有東西放在車頂後他脫下了外套,將它放在旅行袋上。他把肩槍套佩戴在左肩下,穿回外套,然後把沙漢之鷹塞進槍套再扣上外套的前鈕扣,取回擺在車頂的旅行袋馱在右肩膊。
「走吧。」
阿風穿著與昨天相同的服裝,唯一不同的是身上彌漫著有點濃烈的古龍水氣味。
他左肩下掛著一個森林迷彩旅行袋,大小與金屬箱相等。上面好像以英語寫著「水」,但由於被人用刀猛力削過讓字體變得模糊,除了那個「水」字外賢一無法確認其他的字詞。
「那個…老大,那輛車?」
「已經叫了美樹小姐找人領回去。走吧。」
說著他從西裝外套的胸口袋上取下墨鏡並帶上。
視線從怎樣看來都不是保全公司用車的香檳白色私家車上移開,賢一一邊眺望著大樓的正門一邊跟著阿風前進。

「兩位來得真早吶。我已經在此久候多時了。」
穿過自動門後就看見大衛‧特林斯佇立在出發大堂中央,戴著白色絲質手套的右手橫置在腹部向兩人鞠躬。他身上的棕色全套燕尾服除了顏色外,其貼身的整體剪裁與昨天在保全公司見面時穿著的那一套是同一模樣。
阿風走上前放下右手的手提箱對他點頭回應,賢一也跟在後頭照辦。
於某程度上與對方是初次見面的賢一,注意到了他的左邊臉額上有一個淡淡的紅印。那就像是被什麼重物砸到而留下的印記。
「機票我已為兩位準備好,希望那位小姐有記得為兩位辦了簽證。請跟我來。」
說話時右手離開腹部朝外遞出,五指整齊地緊靠如手刀狀配合他的轉身劃了個完美的135度圓,然後走向了遠處那一排排的座位。
座位上零散地坐著幾位於機場過了一晚通宵的外國遊客,似乎是因為昨晚的一陣雪而被耽誤了行程。他們有的把自己寬大的背脊塞入那不怎舒適的桶形座椅上,鼻子朝天小聲地打著鼻鼾,有的則橫躺在椅子上一口氣佔用數個座位,捲縮著勉強地在機場睡上一覺。
依莉絲離那群外國人有一段距離,坐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嬌小身軀受到膠椅妥善的包覆,對成人而言是活受罪的爛設計於此刻反而成了最舒適的搖籃。
也許是太早起床的緣故,她環抱著膝蓋像是在續睡未完的覺,但當兩人在大衛的帶領下來到時她隨即張開雙眼,雙腳放回地上以一副充滿警戒的眼神望著他們,彷彿只要稍有僭越就會警號大作。
粉紅色袖珍小龍捲縮著躺在她頭上,以尾巴捲住小王冠形頭飾防止自身墜落。
她的眼神讓腦筋再大條的賢一也打消原本想慰問對方的念頭。
大衛拿起擺在她身旁座位上的公事包。沉實的消光黑色皮革讓公事包上的亮金色金屬扣顯得注目。
他打開公事包自裡面拿出兩張機票交予阿風,阿風則把其中一張連同賢一的護照遞給後者,然後兩人走到機票右上角的標誌所屬之ANA航空公司櫃位辦理登機手續。
「…你到底在哪裡找到我的護照,老大?」
「隨便搜了你的電視機。」
原來被放了在那邊啊。賢一的心裡想道。
當他過去仍然是巡警的時候曾想過要到國外旅行,還特地找同僚調更以儲起有薪假期,但結果卻因為自己不知道把護照扔哪裡去了而無法成行。結果在那兩星期的假期裡,他都在鄉下渡過。
在天剛亮的時分來到機場的兩人沒幸能得到美麗的櫃檯小姐熱情款待。於ANA櫃檯處當值的男子年紀與賢一差不多大,看上去其睡眼惺忪的程度卻比依莉絲要嚴重得多。
他呆在自己的座位裡閉目養神的動作讓人聯想到矢吹丈,唯一的分別就是他的頭總是有規律地上下微晃告訴別人他仍在生。
阿風把手上的機票夾在護照裡,然後一個勁兒以近乎要砸碎玻璃製櫃檯的力道拍落在檯面上把對方驚醒。
男子登時自座位上彈起,連忙以雙手撥了撥有點凌亂的髮型,同時四處張望生怕被別人發現他在當值時間打瞌睡。
「咦?是、啊,啊啊…先生晚上好,請問您是要前往哪個地…方?
一時間把阿風當成外國人的櫃檯男子如連珠砲般吐出流利的英語,直至他發現眼前的中年男子的臉孔是經陽光曝曬過的古銅色,怎樣看都不是一貫皮膚白皙的西方人。
阿風卻似乎有作弄對方的意思,以一口流利的閩南語回應。
嗯。是啊,我們要去比利時。
「…哈?」
見對方被自己的台語搞得丈二全剛摸不著頭腦,於是又以日語說了一遍。
「我們,要去比利時。」
「啊啊,是的。我們是朋友。」
站在他身後的賢一如此說著,對方卻是閉上雙眼吐了一口氣,面露不悅。
「真是的,懂得說日語的話應該早說嘛!在搞什麼花樣。我看看…後面的那位,機票、旅遊證件。」
賢一把機票與護照擺上櫃檯檯面,交由男子處理。
「有勞。」
阿風語畢,轉身對賢一如此說道。
「比起日語,其他的我果然還比較擅長。」
聽著對方那混有些微某國口音,足以區別本地人與外地人之分別的日語,他點了點頭,面帶有點無奈的微笑。
阿風曾告訴他在自己成為保鑣前,他以僱傭兵的身份見證過世界最激烈的戰場景象。他也曾在教訓賢一時吹噓自己只需要兩分鐘就能完成整個手槍上彈、裝填的過程,然後一槍把近在咫尺的他打死。不過賢一至今唯一相信的就只有對方並非日本人這一件事。
數名外藉遊客排在賢一身後成了一條小人龍。男子翹起眼睛瞄了瞄,見此也隨即加快了工作的速度。
不消半刻,他把機票票根與護照發還予兩人,並附上了登機證。
「您們的飛機將於上午六時整起飛。時間不多,我想你們最好盡快到登機證上指示的閘口準備登機,因為建議時間是三十分鐘前。啊、對了,您們有需要托運的物品嗎?」
阿風再次望向身旁的賢一。賢一則是把視線移到掛在自己左肩上的旅行袋。
「這大小的話應該沒問題吧?裡面都只是我的隨身物品。」
對方卻給了他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您可以試試帶著這袋子闖關。闖過了的話,回來再告訴我。」
「?」
這到底是什麼跟什麼了,賢一的心裡想道。
旁邊的阿風則是二話不說就把金屬箱與迷彩旅行袋放到櫃檯旁的行李輸送帶上,然後領著賢一返回等候多時的大衛與依莉絲面前。
賢一的視線仍舊停留在遠處的航空公司櫃檯之上,腦裡繼續思考男子的說話背後的含意,直至阿風以手抓著他的下巴,強行把他的臉扭向大衛。
依莉絲躲在大衛身後僅露出右半邊身子,雙眼的警戒眼神依舊銳利得像經過開鋒處理的刀尖。原本躺在她頭上打呼的粉紅色袖珍小龍此刻被她以單手抱在懷裡。
「已經辦好手續了吧。小兄弟的行李不需要托運嗎?可能會被當成恐怖份子。」
「請別開玩笑了!」
阿風捻了捻下巴的鬍鬚。
「若是他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走吧。」
賢一卻覺得他的話裡有刺,鼓起雙腮擺出不悅的表情。沒有人把視線放在他的身上。
他走在眾人的最後方,趁機打開旅行袋檢查一下阿風有否故意把違禁品塞到他的行李裡。
他並沒有在意藏在自己外套下的沙漢之鷹,因為同時他擁有由政府發出的持槍許可證與及保安人員許可證。這兩個證明應該足夠讓他通關無阻。

因為人流較稀疏的關係,全數三條的手提行李檢查關口此時只開放了兩條。
數名遊客正在排隊等候過關,大多都是於日本旅遊後準備返國的外國人。也有像他們般準備出國的日本人,然而從他們身上的裝束看來絕不如兩人般是出國公幹(儘然賢一把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出國看成是到歐洲旅行)。
大衛首先帶依莉絲過去,並以手指指著天花著兩人通關後於二樓會合。排在賢一前面的阿風代替身後的青年點頭回應,沒有說話。
他倆手上並沒有太多的攜行行李。能勉強當成「行李」看待的就只有大衛的公事包與掛在依莉絲身上的粉紅色圓鼓形小包,因此沒有被把關的戴墨鏡男子耽誤太久便通過。
依莉絲通關時袖珍小龍沒有被她抱在懷裡,也不在被墨鏡男子拉開拉鍊檢查的粉紅色小包裡面,就像變戲法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風正要緊接在後步入檢查區,一名身穿機場刑警制服的男子突然從關口後方的牆角走出,身影與拖著依莉絲小手的大衛背影相互交錯。
他把握在右手中的一份文件遞給墨鏡男子。
「有問題發生了,請你看看這個。」
接著他把左手的金屬箱擺在檢查櫃位上。賢一認出那是阿風的手提箱。
當事人覺得事有蹺蹊,上前對身穿刑警服的男子問道。
「抱歉。我托運的行李有什麼問題嗎?」
「呃…是的,而且是天大的問題。」
墨鏡男子翻了翻手中的文件,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眼睛登時飄到阿風身上上下打量。
身穿刑警服的男子則在阿風面前把手提箱放平,然後打開。
當手提箱被打開的時候,包括賢一在內的所有等候通關人仕均傳出了代表震驚的感嘆聲。
有看見了手提箱裡面的東西的女遊客發出尖叫,尖叫聲驚動了在附近執勤的機場刑警趕來察看究竟。
「老、老大!?…」
賢一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手提箱裡除了放有兩把由保全公司提供的葛拉克17外,還有一柄比手槍大上起碼兩號的小型衝鋒槍,與及一把被分解成幾個大型部件的步槍,整齊地躺在以黑色隔音棉舖設的狹小空間內。
他並不記得那些東西有否曾在加賀先生的武器管理室裡見過。



聞訊趕到的機場刑警於發現擺在箱裡的是槍械後顯得十分緊張。他們擋在賢一面前把所有等待通關的人們以背脊使勁推往後方,手拿著文件的墨鏡男子此時也退到了刑警們身後。
他們當中有的拿起了插在腰後的小型對講機報告並靜候上頭指示、有的甚至把右手放在腰間的槍套,解開槍套的鈕扣握緊槍把隨時候命。
一瞬間成為眾矢之的,被包圍在其中的阿風卻顯得相當平靜。他把手臂舉起與肩頭成水平,張開五指以示自己沒有惡意,又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刑警如此說道。
「…我記得我已經把這些都拿去托運了。是我忘記了搞些什麼,還是其他?」
「我們有些要事必須要好好問您一下。不介意的話請跟我們過來這邊。」
「我認為沒什麼是不能在這裡說的。」雖然依舊對眼前的刑警展露出合作態度,他卻似乎對審問室抱有不好印象。
他的回應讓對方露出稍微驚訝的表情。
「…很好!───您是這箱子的主人吧?您到底是要過去幹嘛,去比利時打仗?抑或是…。」
說話的時候他特地伸手把手提箱往自己的方向拉,然後往後退了兩步,像是怕眼前的中年男子會突然從手提箱裡搶槍並作出任何他們所能預見或不能預見的行動。當他說出「去比利時~」一句的時候自己卻突然失笑,露出不相信對方有那個能力和膽量在比利時搗亂的表情,但捻一下鼻樑後又隨即變回正經八百的官僚臭臉。
阿風輕呼出一口氣,閉上雙眼,把右手探入西裝外套裡面。
圍繞在他身旁的機場刑警的神色變得凝重,更多刑警把手放在槍套上戒備。
形勢急轉直下,四週氣氛變得相當緊張,彷彿只要任何一方有意稍微僭越即會推向無法收拾的最壞結局。
「別妄想做任何傻事。您跑不掉的。」
阿風沒有理會眼前的刑警對他作出的警告。
他望向不遠處被擋在其他機場刑警背後的賢一,傳以一個「你就給我放心」的眼色。
他的右手從西裝外套裡緩緩地拿出了…一個黑色錢包。他特地把錢包高舉向身旁的人們展示,然後將之打開自裡面取出身份證明及保全公司的卡片。
「我是這所保全公司的保鑣,與某位搭檔接受委託要保護某位要人。我的槍牌與許可證應該還沒過期才對。」
對方取過卡片與身分證的動作與其說是接過,更像是一把從他的手中橫奪過來。
「是的,這些我們都知道───先生。」
刑警的聲音被突然劃破機場的廣播所蓋過,讓賢一聽不清楚他到底怎樣稱呼老大。
「然而您既然知道箱子裡裝的是危險物品,那麼您便應該拿來關口向關員申報,而不是直接寄倉企圖瞞天過海。您騙不了我們。」
「噢,原來如此。我是第一次以這身份到歐洲公幹,所以並不知道有這種事。」
「我看您其實是老糊塗了。」
站在阿風面前的刑警是個傳統的日本男兒,年紀與賢一相約,高度卻比後者足足矮一顆頭。他戴著警帽,帽沿卻才恰好碰到中年男子的下巴。然而他卻絲毫沒有因而露出退縮的神色。
「為安全起見,由我親自檢查他的行李。你們給我盯緊他。」
說著他召來了站在數名刑警背後的墨鏡男子,順勢把自阿風手上「接」過的身份證明歸還。
他以雙手把打開的手提箱轉到自己面前,開始檢查裡面的武器,手法遠比曾當過三年巡警的賢一純熟。
見剛才劍拔弩張的形勢現今有所舒緩,賢一還沒來得及為此鬆一口氣,下一瞬間他已想起了那柄被藏在墨藍色西裝外套下的沙漢之鷹。他趁著身旁眾人的注意力仍逗留在被刑警包圍的兩人身上時鑽出人群,想著要找個地方好好處理。
他走到大堂的一角以單膝蹲地,眺望四週確認沒有人注意他後把旅行袋放在地上拉開拉鍊,解下先前綁在左肩下的肩部槍套以右手掩住,小心地將之塞在阿風替他收拾的替換用衣服之下。
接著他再次提起旅行袋,疾步走向ANA航空公司的櫃檯。
「抱歉!先前我忘記了要把行李拿來寄倉…去比利時的飛機,現在的話還可以吧?」
不待櫃檯男子回應,他已是停下腳步,把放行袋小心地放在輸送帶上,然後直盯著對方生怕會被他發覺旅行袋裡面的乾坤。
櫃檯男子露出了厭惡的神色,原因卻並非因為賢一突然插隊阻礙其他遊客登記。
「喂,您的搭檔…」
他叫停了正要返回行李檢查關口的賢一。
「帶的是手槍與機關槍,您的袋子裡裝的不會是炸彈吧?」
「你說什麼?小心我告你譭謗公職人員!」
賢一說著以右手手指指著對方。半晌過後,他再次轉身走向行李檢查關口,擔心沙漢之鷹會被發現的憂慮卻讓他的視線卻不時回到櫃檯之上。
「嘿,瞧他那出不色起來的樣子…即使說他是恐怖份子也沒有人會信吧。」
櫃檯男子喃喃地拋下如此的一句話,露出明顯地蔑視青年的微笑,隨即又埋首於替旅客登記的工作。

當他兩手空空地回到行李檢查關口時,由阿風的手提軍火庫所鬧出的小風波已經告一段落。然而因為這一場小騷動讓關口的檢查明顯加強,四週也增加了為數不少的機場刑警在場警戒。
被事件耽誤了入關時間的旅客們於關口前排成一條長龍。機場方面為作對應,也讓三個檢查關口全開以疏導人流。
賢一經過檢查關口時沒有發生什麼騷動,可謂無經風浪便完成了整個檢查程序。藏在旅行袋裡的空氣槍似乎沒有被掃瞄到,他在心裡為自己暗捏一把汗。
走過牆角,他驚覺適才騷動的主角竟背靠在牆邊等待自己。
「就說了你的話是沒有問題的,賢一。」
他並不覺得對方的說話此刻有多麼可笑。相反地,他剛才搞出的一場小騷動卻險讓兩人都上不了飛機。
「老大,你得給我好好解釋,幹嘛你會有一整箱的那些東西?」
「把我的珍藏稱為那些東西,它們有靈的話可會很不高興。走吧。」
他說著拍了拍賢一的肩膊,然後動身走向出國審查區。
賢一對於對方完全不把適才的騷動當作一口事的態度感到不齒,三步併作兩步追了上去對阿風問道。
「我是認真的,老大!…你帶那些東西過去到底是想幹嘛!?」
「美樹小姐說社長已批准了此委託為攜槍任務。我以為你這拔槍發燒友會因而高興的。」
「別開玩笑了,你以為我們這下是過去打仗嗎?還是說…」
「嗯…。」
腦海裡回憶起那自掀背車背後長身而起,險些就要讓兩人喪命的火焰長蛇,阿風不禁若有所思。
若說昨天下午的事件並非幻覺的話,於那個名叫「安諾達亞王國」的國家裡可能會發生更多超出預料的事情,讓他必須以超越一般保護要人任務的角度去應對───或許最後會如賢一所說般演變成兩個人的戰爭。
「老大?…老大!」
一時想得太入神,結果要被自己的後輩暨搭檔以硬加上去的尊稱在背後叫嚷,並以手背拍打背脊才回過神來發現原本排在前面的人們不知何時已悉數通過離境關口。
他快步走上前像是要甩開身後傳來的零碎抱怨,向離境櫃檯的女子遞上夾有機票票根的日本護照。
「祝您旅途愉快。」
辦妥了離境手續後他取回護照並走向扶手電梯,賢一也跟隨其後。
「剛才你在想什麼,老大?很少會看見你出神。」他問道。
「沒有。突然回想起昨天的事。」
「呃、你說那個魔法陣嗎?…現在回想起來,沒想到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種東西。到了比利時得要找台電腦上網告訴大家。」
「我就說了我們不是去旅遊的。」
「是的是的。不是旅行。」
沿著扶手電梯來到國際航線大堂二樓,大衛與依莉絲已於面前的免稅店等候二人。
「聽說您們在過關的時候遇上了些麻煩,好像還搞成了大事件。我以為您們會就此過不了來。」
大衛主動上前慰問兩人,但從他的語氣裡卻聽不出那個意思,反而帶有尖銳的諷刺。
「抱歉耽誤了你們的時間。」
引起騷動的主犯也主動向對方閤首謝罪。
依莉絲背靠在免稅店旁的燈箱,視線稍微移到不遠處的三人身上後又回到了眼前的粉紅色袖珍小龍。適才過關時不知去向的小龍此刻正以雙腿站在她左手拇指上張開雙翼,以嘴巴自對方手指之間接過被她以手捏碎成小塊的曲奇餅。
「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就出發吧。」
「嗯。」
此時賢一以小碎步越過了轉身領在前頭的大衛,走到依莉絲面前想向她打招呼。
「昨天妳沒有受傷便太好了。來,一起走…」
「我自己有腳,我自己能走。」
小女孩眼看上去只不過十歲左右,反駁對方的說話卻相當凌厲。
她把左手遞到自己的右肩讓袖珍小龍走上肩膊,然後走到向自己張開右手的大衛身邊。她突然回頭,對賢一補上一句。
「只不過是演戲罷了,沒有受傷是必然的。笨蛋。」
「咦…?」
她的說話成為了對方心裡的另一個大問號。他正想走上前追問,身旁的阿風卻一把勾住他的手臂。
「別怠慢了,現在我們已經是在工作中。」他道
「不過、剛才那女孩她說…」
「專心於自己的工作。」
他只好把自心中冒出的疑問吞到肚子裡去,被阿風拖著左手強行拉向登機證中所寫的登機閘口。

第四章

雖然是首一次乘坐飛機,但賢一對於自己竟然要坐經濟客艙感到些許驚訝。
「為什麼不是私人飛機就算了,為什麼不是頭等艙…不是說了是哪個國家的公主殿下嗎?…」
「自從上機開始你就一直在嘀咕些什麼。吵死人了。」
坐在他右側的阿風,佔據了貴重的窗外風景。
原本賢一並非坐在他身邊,而是走廊對面另一個能飽覽艙外風景的靠窗座位,但因為之前的小騷動讓原本坐在阿風身邊的外藉女子感到恐慌,輾轉擾攘了一輪後便變成了現在的局面。
大衛與依莉絲則坐在兩人身後的靠牆座位。坐靠窗邊座位的依莉絲讓粉紅色袖玲小龍站在窗邊,小龍則邊望著窗外景色邊放聲叫嚷,讓她得要把右手食指擋在嘴唇前示意對方閉嘴。
叫聲霍然停止,被叫聲吸引的同艙乘客,也將他們的視線從大衛身上轉到各自的四面百方。
「賢一,到了比利時的時候再叫醒我。」
阿風剛才問服務員小姐拿了一份《產經日報》。他翻開後卻是看也不看便蓋到自己頭上,並按動按鈕降下椅背。
「咦?…是的。算了。」
賢一支吾應諾著。他只感到肌腸轆轆,小腸大腸在他肚子裡劇烈晃動得快要打結。
推著餐車的服務員小姐總是被前座的男子擋住不能前進。該名男子體形稍胖───穿上厚厚的棕白色禦寒大衣後姿態更顯擁腫───是個梳著三七頭的眼鏡男。
當賢一跟著眾人沿著空橋步入機艙的時候,男子已是坐在座位上。他當時緊閉著雙眼,偶有汗珠自髮際間滑下。
他當時已經覺得男子的精神似乎不太穩定。是害怕墜機,還是有畏高症?反正都是人家自己本身的問題,他也遵照老大的教導不去想太多。
半晌,推餐車的服務員小姐終於擺脫了男子的紏纏來到賢一的身旁。
「我要一份早餐。款式隨便就可以,總之給我盡快…啊,公主小姐妳要什麼吃的?」
他想對方比自己更早起床,肚子應該比他的敲得更響。但服務員帶給二人的卻是一個令人頗為失望的答案。
從餐車裡拿出的早餐餐盤沒有一份完整。上面的食物佈滿了被人以餐具甚至是徒手舀起、切開,肆意翻弄過的痕跡。
「實在是很抱歉,因為前面的客人相當挑食。…不介意的話請稍等一下,我去替您們拿些新的過來。」
即使於此窘境下,服務員小姐依然保持應有的待客態度。
她穿著整齊的ANA航空公司空中服務員服裝,上面再加一件傳統白色圍裙,潔淨的圍裙雪白得讓人有種「即使不拋進洗衣機裡去也沒差」的感覺。顏色讓人聯想到栗子奶油的長髮配合她的點頭鞠躬上下曳動,讓賢一實在不好意思就此應諾。
「不、沒關係,我的話沒關係。反正沒被人咬過便可以了…」
說著他從服務員小姐的手上取過餐盤,放在自己的膝蓋之上,然後又回頭對依莉絲問道。
「妳的話也沒關係吧,公主…小姐?」
「嗯…。」
她點頭時的樣子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大衛替她從阿風的椅背拉出小餐桌,然後從服務員小姐手上接過餐盤放上,自己則以日語向對方說了一句「辛苦您了,我暫時不需要」。
服務員小姐回頭望著以報紙蓋頭的阿風,心想對方暫時也不會要早餐,於是向兩人取回蓋住早餐盤的四方形膠盤後派發餐具,正要推著餐車離開。
「呃───不好意思,你們的早餐沒有水嗎?」
在賢一抱著詫異的眼神發問的時候,機艙內恰巧響起了飛機即將起飛的廣播。
「噢,抱歉,飛機要起飛了。待會兒我再拿給你。」
她拋下了這一句話便繼續推餐車離開。賢一把頭探出走道,對服務員小姐的背影如此說道。
「順便替後面的那位公主小姐拿一杯,拜託妳───」
「我、我才不要!」坐在後座的依莉絲以近乎咆哮的口吻斬斷他的說話。
「再喝的話,這可還得了…」
她的說話裡像是另有所指。
賢一把餐盤放在自己面前的小桌上後正想回頭看看小女孩,一股壓力卻把他的背脊硬是壓入椅背。
飛機軋軋地駛入滑行道。機長與控制塔交換通訊並獲得起飛許可後,飛機開始在滑行道上加速,然後一飛沖天,調整角度後畢直飛往位處歐洲西部的目的地。

於起飛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適應了高空壓力的賢一以狂風掃落葉的姿態,用自己的嘴巴替原本凌亂的餐盤收拾乾淨,並在服務員小姐拿著兩杯水來到身邊的時候向她多要一份早餐,聲稱是拿給自己身邊的那位朋友,實情卻是要用來祭自己的五藏廟。
雖然依莉絲之前明言不要喝水、但她還是任由服務員小姐替她拿來的那一杯放在餐盤的右上角。
大衛替她把那光用看的就覺得不怎好吃的煎蛋和皮根切成小塊,並拿著膠製叉子把食物逐少餵到對方微張的櫻桃小嘴裡。
「…很難吃。」
聽見這種露骨的負面評語,航空公司方面大概也只能說童言無忌。
吃完兩人份的航空早餐,賢一蹺起了二郎腿,一邊以機艙提供的紙巾擦拭被應該是蕃茄汁的紅色怪味液體沾污的嘴巴,一邊則以右手食指按動前座椅背上的選台鍵翻看飛機上播放的節目,完全把阿風交代的保護要人任務拋到千里之外去。
大約把所有現正播放中的節目統統瞄過三次後,他從上半身前傾的動作回復為原本坐姿。沒有能被他冠上「值得一看」四字的節目。
他任由面前的小螢幕播放以他聽不懂的語言進行的遊戲節目,眼睛飄到阿風用以蓋住自己頭臉的《產經新聞》上閱讀頭版新聞。
阿風睡覺時相當安靜絲毫沒有半點聲音。若非胸膛有配合呼吸起伏的話,即使被別人當作於機上突然暴斃的中年男性也絕不奇怪。
這在這個時候,一直平靜地坐在座位上的依莉絲突然雙腳落地,站了起來。身旁的大衛立即對她問道。
「有什麼事嗎,公主殿下?」
「我…想去一下廁所。」
她臉上原本在忍耐什麼的表情,此刻已進化成「無法再忍耐下去」。
她緊咬著下唇,眉頭深鎖,左手抓著裙擺靠向跨下。似乎她已經憋了相當的一段長時間。
想去的話便隨便去嘍,有必要忍這麼久嗎?賢一的心裡如此想著,畢竟從之前她拒絕服務員小姐的服務後已足足過了超過一小時。
大衛站了起來,以左手輕拍賢一的椅背,對他說道。
「抱歉,小兄弟。可以拜託您保護公主殿下到這飛機上的廁所嗎?」
「咦…你不是她的管家嗎?」他的臉上帶著些許不悅,把視線從頭版新聞的字句移到大衛的傲人鷹鼻子。
「保護公主殿下可是您們的任務喔。」
老管家的回答卻讓他記起了自己那正在抱頭大睡的前輩兼搭檔,在上機後就爽脆地把保護依莉絲的重責相當不負責任地卸到他的肩頭上。
他輕呼了一口氣,坐手撐在扶手上站了起來。
「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來吧,公主小姐。」
「您得要叫她『殿下』。」
大衛立即出言紏正。公主小姐則如此說道。
「誰、誰說要你的保護了?廁所什麼的,我自己…也能去。」
「啊~啊~我聽不見妳在說啥。出來吧,公主殿下。」
他決定先走一步領在前頭,省得與對方浪費時間在口材較量之上。他也不希望自己待會兒要嗅著小女孩的尿騷味直到下機。
賢一沿著機艙走道往前走,途中經過該名適才勞煩了服務小姐好一段時間,並在餐車裡的早餐上大肆搗亂的男子的座位時放慢了腳步。
眼鏡男子此刻正緊閉著雙目,雙手合十在胸前成祈禱狀,嘴裡唸唸有詞卻不像是《聖經》,反而像是夢囈。他面前的小餐桌張開著,上面擺放的餐盤仍未清理,右上角則擺放著一個翠綠色的空白蘭地瓶。賢一詫異這個時間竟會有人喝酒。
他繼續前進走到經濟艙的盡頭,伸手打開右側的廁所門順便探頭進內檢查。飛機上的廁所比他所住的公寓的洗手間更小,但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而且也遠比他家的洗手間來得整潔得多。
他隨便用雙眼檢查了一下廁所四週佈置後轉身步出,正要以手勢向依莉絲表示裡面沒有問題。後者此時才邁著小步走到眼鏡男子旁邊。
「真是。我就是討厭小孩子。」
賢一的內心深處冒起了莫名的惱火。
他走上前想把依莉絲抱起,一直緊閉雙眼的眼鏡男此時卻突然站起衝出走道,在賢一面前以左手從後把依莉絲一摟入懷。
「喂、你…?!」
「你這傢伙!給我退後,不然可別怪我了!」
他右手拿著的並非隨機艙早餐附送的塑膠餐刀,而是被他不知如何帶上飛機的金屬餐刀,刀鋒似乎更經過研磨而變得更鋒利。
眼鏡男子的突然舉動引起了機艙內的一陣恐慌。當中最驚慌的莫過於又成為了人質的依莉絲。
「你、你到底想怎樣?…讓我上廁所啊,我…!」
「閉閉閉、閉嘴!給我安份一點,我、我可不知道我會對妳怎樣喔!」
「嗚!…」
男子說著把金屬刀鋒抵在依莉絲的頸項,示意對方閉嘴。她被嚇得淚珠不斷在眼窩裡打滾。
他先是轉身望向機艙的乘客,接著回頭瞄了賢一一眼。見對方無意發難,他又重新把視線放到機艙乘客們的身上。
「不去了,我現在不去了!不去比利時…立即告訴機長,給我轉飛到芭、芭堤雅!現在馬上!」
說話的語氣完美地顯示,男子的情緒現下相當激動。



「!?」
被嘈音驚醒的阿風立即以右手一把抓住蓋在臉上的《產經日報》,扔在賢一的座位上然後站了起來。
映入他眼裡的是一名疑似日本藉的戴眼鏡男子站在走道上面向眾人。他滿身酒氣,身上溢出的白蘭地氣味即使在走道盡頭也能清楚嗅到。
他正以右手的金屬餐刀抵著契約中的保護對象,安諾達亞王國第一皇女:依莉絲伊蘇克林‧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的頸項。
同艙的乘客們對於男子的舉動均感到有點不知所措。有幾名外藉遊客與阿風一樣站了起來,也有乘客躲在座位後面從椅背上偷偷地露出手機鏡頭拍攝。
坐在男子鄰座的日本女遊客此刻嚇得抱膝捲縮在座位上,以原本披在膝蓋上的黑色長大衣掩臉,實行眼不見為淨。
賢一站在廁所門前面向男子的背面,以背脊擋想住從另一邊的頭等艙過來察看的空中小姐。
他把右手伸入褪色西裝外套裡面想拿出沙漢之鷹。外套與襯衣之間的空隔卻是空空如也。他這才想起了因為之前自己老大在通關時鬧出的小風波,讓他不得不連忙把佩槍連槍套藏在旅行袋裡暗渡陳倉。
此刻的他根本是手無寸鐵。
留意到賢一奇怪的舉動的男子隨即轉身,以右手的金屬餐刀指向他,左手則成鷹爪狀緊抓依莉絲的咽喉。
「你,想幹什麼?把手伸出來!」
同時右手的餐刀不斷上下擺動,幅度之劇烈讓人以為他想把刀擲向賢一或是他身後隨便一名空中服務員。
在賢一的腦海裡,身穿整齊巡警服裝的另一個自己正在告訴他絕不能隨便刺激對方。於是他緩緩地把右手從外套後面抽出,五指伸直往外張開成海星狀。
他把手臂伸直面向男子,對男子說道。
「不要激動,有事慢慢說。」
「沒有什麼好說的!我告訴你,不再告訴機長的話便別怪我對她不利了!」
男子又把餐刀抵在依莉絲的下巴。後者此時竭力掙扎,刀鋒壓在她幼滑的白色肌膚之上留下淺紅色血痕。
賢一往前踏前了一步。他留意到了阿風不知何時醒來並站在座位盯著他,使他感到慌張。
「住手!有事慢慢說。」
男子也立即朝他方向踏出兩步。
「回去!!」
賢一於是只好退回原位。
阿風向賢一以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見對方略微點頭,他於是彎身準備閃出走道,大衛的左手卻在此時搭上了他的肩膊。
「怎樣了?特林斯老先生。」
他望向了身後的大衛,放輕聲音說話,怕聲音會再一次刺激到眼鏡男子。
大衛的表情好像有點慌張,卻也有點不像。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彷彿對眼前的中年男子報以超越一百二十巴仙的信心。
「請您們,一定要把公主殿下她人安全地救回來。」
「…這個該不會又是你們搞的試煉之類的吧。」
之前幾乎要了兩人性命的飛車追逐經驗,足以讓他認為這兩位自稱來自安諾達亞王國的傢夥什麼都敢搞出來。
大衛能夠理解他說話裡的意思,卻對他搖了搖頭。
「抱歉的是,這是我預想以外的事件。現在只好拜託您們了。」
「當然,」因為這正是他們身為保鑣的工作。
阿風別過頭,再次把視線回到與賢一對峙的男子身上。
賢一仍然在盡自己的努力向眼鏡男子遊說,卻絲毫未能讓他的雙手離開依莉絲半分。這讓他開始變得著急及惱火。
「很好,聽我說…你要人質的話便找我吧,先讓那個女孩上廁所!她已經憋了許久!」
憋尿的反應混合淚流滿臉的驚恐表情,完全反映在她的臉上。
男子完全沒聽進耳進去,反而變得語無倫次。
「我不會再讓你搶走她!我的小夏已經被搶走了…你們高興了吧?那便別妄想再在我身上搶走任何東西!」
「冷靜,冷靜!聽我說!聽著,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我不管!我叫你給我立即把這他媽該死的飛機轉飛去芭‧堤‧雅!!」
「你在對我發飆有屁用啊!給我安份一點!」
不但無法起到讓對方冷靜下來的功效,賢一的思緒反而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逐漸變得高漲。
儘管阿風想叫他立即閉嘴,但現在對方卻正為他製造了一個從後偷襲的最佳局面。他望了望旁邊留意著自己的同艙乘客,舉起右手拇指對他們比出一個「沒問題」的手號。
他把左手壓在前座椅背上施力,往前一推,讓自己彈射出走道快步衝向背對自己的眼鏡男子。
「───你!」
對方卻於此時突然拖著依莉絲轉身,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與對方之間只有三步之隔。
對方的反應超出他的預料,讓他在心裡暗自地說了一聲不妙。
突擊失敗,讓他身旁的乘客也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想幹什麼?快滾回去!回去!」
他說著再次水平胡亂揮動手中的金屬餐刀。白蘭地的氣味順著手臂撲向阿風的面孔與灰鬍子。
一瞬間,阿風的內心突然閃過了衝上前奪刀的衝動,卻立即被他的意識壓下。他很清楚於現下沒有十足的把握。
「好的。我沒惡意。」
他就像之前成為機場刑警的目標時一般舉起雙手。他往後踏了兩步,然後又對戴眼鏡男子說道。
「你也應該要冷靜一點。」
他不但對戴眼鏡男子說,也是對男子身後的賢一說。賢一顯得氣喘吁吁,仍在為之前的罵戰回氣。
男子似乎是累了,揮舞餐刀的幅度稍微變慢。
「我?我很冷靜!你們只要聽我說把這該死飛機飛往芭堤雅!我就很冷靜。」
「好的,我會去跟機長說。不過我想問你一下,為什麼你要到芭埋雅?」
阿風說話時並沒有留意,一名身穿機師服裝的男子現正站在他背後的走道盡頭。男子留著與阿風相同的髮型,不同的是他的頭髮是偏灰的棕金色,胸前的小名牌以英文寫著「副機長」。
他以左手輕推一下歪掉的白色帽子,見有一名貌似機上警察的男子背影正向眼鏡男子游說,於是也不作輕舉妄動。他彎下身軀走到大衛旁邊,把右手裝有三明治的紙袋放在旁邊的座椅上。那看來是來不及放下的早餐。
狀況怎樣?
他以流利的英語對大衛問道。同時,眼鏡男子以金屬餐刀指向阿風。
「不關你的鳥事!總之我就是要到芭堤雅!我要去找我的小夏,把她給搶回來!滾回去,滾回去!」
「我明白了。」
阿風順著對方的意思再往後踏出一步,然後再次說道。
「你說,你要搶回小夏?」
「我與她是在那裡認識的,那裡…是我們懈逅的聖地!那個臭男人以為自己是誰?我才是小夏的男朋友!只有我…才能帶她去那地方!」
原本被握在手中胡亂揮舞的餐刀驟然停止,並沿著他的右手緩緩垂下。
阿風不擅長理會別人的感情事,他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和事老,但此時也只能如此附和。
「的確是很悲慘的事件,我能明白。…你也別再傷心了。放下刀,然後你就可以到芭堤雅。」
「那麼是我們的地方啊…那個男人…只有我,只有我…!」
眼鏡男子以持刀的右手脫下眼鏡,用大衣的手袖擦拭順著臉腮流下的淚水。
是時候了。
阿風隨即向對面的賢一打了個眼色,自己同時踏步上前,為下一刻扭轉局勢的行動作出準備。
眼下的情況就像武士之間的撕殺。交戰雙方劍拔弩張,紮穩馬步,氣氛凝重得比核電廠的防爆壁更重。
只要作為開戰的暗示訊號一下,那怕只是一片不適趣地在他們中間飄落的黃葉,雙方均會立即邁步上前向對方以白刃相向。
而在此刻,降臨於經濟客艙的開戰暗示訊號是───
「人、人家已經…!」
一道腥臭的黃金軌跡配合依莉絲的哭聲,自她緊夾的兩腿之間灑落在機艙的藍色地毯上,染污了她的白色過膝襪的內側。
黃金軌跡先是像小水流,然後擴大成河流,最後變成小瀑布。一時間,機艙被小女孩那絕對不香的尿臭味所隆罩。
為這不可抗力感到羞愧的依莉絲,讓她原本白皙的臉孔瞬間變得有如熟透蘋果般的鮮紅。把她挾持在身前的眼鏡男子首當其衝,濃厚的尿腥味湧入了他的鼻腔。
「搞什麼!?」
他立即放開了依莉絲。
「賢一,是現在!」
男子此刻已經趕不及把剛脫手的人質從新摟在懷裡。
不待阿風的指示,賢一以誇張的飛撲姿勢躍到男子身後,以雙手牢牢套住對方的頸項。阿風則一個箭步上前,把正要以雙膝跪倒在地毯上的依莉絲摟在懷裡,然後立即退後。
男子以左手抓著賢一的手臂,使勁地對後者使出過肩摔把他摔在地上。賢一左手的衣袖沾到了地毯上新鮮的尿漬。
他扶著被摔痛的後腰站了起來,眼前的男子立即上前並以右手的金屬餐刀相向。
他以左手擋格,餐刀的刀鋒劃破他的手掌噴出鮮血。
賢一忍著傷口帶來的痛楚,以左手緊抓男子的右手手腕將之高舉阻止他繼續揮刀,右手則抓著對方的咽喉,想把對方推向走道盡頭的牆壁。
雙方就這樣在走道盡頭開始角力,於形勢上看似是賢一佔優。於眼鏡男子身後觀戰的空中小姐見狀,立即關上連接兩個客艙的白色木門。
阿風把依莉絲交給在副機長保護下弓身上前迎接的大衛‧特林斯。依莉絲一頭栽進大衛的懷裡啜泣,後者則以右手輕掃著她的背,時而輕拍,並在她耳邊輕聲安撫。
「沒事了,沒事了。」
此時賢一的右腳踏上了還沒被地毯完全吸收的黃金小水塘。感到腳下打滑的他立即一個跟蹌,與男子的額頭相撞就如火星撞地球,順勢把對方推倒在走道上。
金屬餐刀從男子五指間脫手,飛彈到白門前面不遠的地毯上。
眼鏡男子乘著酒勁,先對壓在自己身上的賢一的小肚賞以一記膝撞,再以左腳撐在他的腹上將之一腳踢飛。
賢一倒在阿風腳邊,以仍然流血的左手摸著留有淺灰色腳印的小腹,痛苦得一時間叫不出聲來。紅色的鮮血將褪色的藍色襯衣染成詭異的紫色。
「……!」
阿風沒有說話,跨過賢一的身軀快步走上前,揪住正想取回餐刀的眼鏡男子肩膊。
此時男子雙膝跪在地上,右手與金屬餐刀只有一指之隔。
「喂。」
「可惡!」
他於是飛身上前奪走餐刀,頭也不回地往後揮去,阿風卻只是輕鬆接下。
他以右手按住男子持刀的手背,左手則順藤摸瓜,抓著對方的手肘往後一扭並硬貼到背上。男子手中的金屬餐刀登時脫手。
「啊、啊!…我的手,我的手!!要斷了!!」
「鬧劇到此為止。」
「可惡…!小夏,我的小夏…!」
清脆俐落地把於機上罵事並意圖劫機的銀鏡男子制服後,他就像打勝仗的獅子一般坐在對方身上,宣示自己的完全勝利。
他的右手緊壓著男子右手手腕,左手則把男子的半臉壓向地毯。
「賢一,腰帶拿來。」
「啥?」
賢一正按著仍然流血的手臂嘗試止血,對於阿風的要求感到有點詫異。
「我要綁著這個傢伙的雙手。把你的皮帶拿來。」他重覆了一遍。
「啊,我…明白了。」
他用沒有受傷的右手脫開腰前的皮帶扣。因傷而只能使用單手的他,動作顯得相當笨拙。
此時貌似是副機長的外國男子跨過了賢一橫跨整條走道的雙腿,從褲袋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遞給阿風。
這個拿去。我聽見消息便趕來了…大小應該還能勉強用。
阿風空出原本壓著男子半臉的左手,頭也不回地從副機長手上接過那東西。那是一條塑膠索帶,長度正好合用,於是便立即用作緊綁男子的雙手於背後。
辛苦您了,刑警先生。您救了整飛機的人。
「哪裡。幫我忙抬起這傢伙。」
阿風說著望了過去,發現對方原來是外藉機師,於是便改以英語續道。
我不是什麼警察,只是受了別人的錢負責保護某人罷了。
語氣中帶點無奈。
兩人合力把男子重新放在座位上,以兩側的安全帶綁住他。
「放開我,你們這些傢夥!我要去芭堤雅!」
被綁在座位上的眼鏡男子依然乘著酒勁不斷叫囂,讓鄰座的女子顯得更為驚恐。
副機長此時把她從座位上扶起,以英語向她道歉,又著原本躲在白門後觀戰的空中小姐們為她安排另一個安全的座位。
「賢一。」
阿風上前瞄了瞄賢一受傷的左手,隨即走到大衛與依莉絲的身邊再次以片膝跪下。
小女孩依然把頭埋在管家的胸膛裡啜泣,為棕色燕尾服上留下點點淚痕。
「喂…老大。」
儘管他能明白對方比較關心契約保護目標的狀況,賢一卻對於自己的前輩兼搭檔毫不關心自己傷勢一點感到不齒。
他望向了正向大衛瞭解依莉絲狀況的阿風。他的眉頭打皺,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像是混合了羨慕與不忿。

第五章

因為機上發生懷疑劫機事件,飛機在緊急降落在北京首都機場後已經過了三個小時。
作為事件參與者之一,在最後關頭把制服意圖劫機者的功勞不甘願地予自己老大的22歲青年‧吉國 賢一,在離開機艙後先後接連接受了機場醫療隊的治療及包紮,與及機場公安以不怎流利的英語向他盤問事件的一切。
因為當時根本沒有日語翻譯在機場當值,賢一只好以自己那只有高中畢業程度的英語回答,交待機上發生的事件詳情。
整個盤問及下口供的過程完全是牛頭對馬嘴,讓他從兩人份的機艙早餐上吸收得來的能量完全消耗殆盡。
完成下口供的手續後,他被安排在機場大堂與同一班機的乘客坐在一起等候重新上機。坐在舒適度與羽田機場相比也只是半斤八兩的坐位上,賢一把自己之前被眼鏡男子以金屬餐刀割傷的左手高舉至眼前。
整隻手掌被敷料與繃帶圈圈包裹有如特大號龍鬚糖,僅露出拇指以外四隻手指的皮膚,不禁讓他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境。
隱隱作痛的傷口依然滲出血水,將繃帶染成帶有些許粉紅的白色。
坐在他身邊左側的是適才於機上成為人質,還被迫在大庭廣眾面前失禁撒尿的依莉絲公主殿下。她抱膝坐在椅上,把臉藏在兩腿與身體之間的空隙,露出新換的粉紅色內褲。
儘管大衛在飛機廁所內以濕布細心替她擦拭,股間的白色底裙與及大腿內側的同色過膝襪上依然留有讓當事人感到不快的痕跡。
她就這樣坐著絲毫無有半點聲音,賢一也不知道到底她是否仍在哭,抑或是已經耐不住羞愧咬舌自盡。
原本總是陪伴在她身旁的粉紅色袖珍小龍此刻再次不知去向。應該是被大衛帶走了吧,賢一的心裡想道。
與其說她是因適才的事件既累透又被嚇壞,說是因為在人前失儀讓她心靈受創反而更為合適。賢一卻想不出任何能安慰她或是鼓勵她的方法。
大衛作為負責照料她的管家,於陪同後者下完口供後卻把依莉絲拋給他,與阿風一同前往ANA航空公司於此機場的櫃位查詢航班事宜。
一來因為保護她是自己的工作、二來因為適才機上的脅持事件提醒賢一不能怠慢,他只好任由如此的狀態繼續維持,以帶有憐惜的眼神望著對方。

半晌,開始感到喉嚨乾枯的他想買些什麼喝的。
他懷疑是否是因為之前在審問室裡喝過那杯黑咖啡的緣故───會叫「黑咖啡」是因為它與黑咖啡一樣難喝,甚至可能比黑咖啡更難喝。完全不像是有下過砂糖與奶精的牛奶咖啡。
他想開口問依莉絲要喝些什麼,但最後止住了。他轉為自行思考她此刻到底會想喝什麼,抑或是她喜歡喝的東西。
既然他們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歐洲的比利時,具歐洲特色的杯裝立頓紅茶或許會適合她。然而她自稱是安諾達亞王國的公主,「安諾達亞」四字聽上去卻像是在亞爾卑斯山上活躍,過著每天都在擠牛奶與及對藍天蕩鞦韆的無憂無慮生活的少數民族。
一時間,到底要買牛奶、紅茶抑或是奶茶、咖啡,賢一變得有如丈二金剛般摸不著頭腦。
腦筋為此而以異常幅度活躍了好一段時間。最後他決定舉白旗投降,放棄思考到底該買些什麼給依莉絲。
反正她低沉夠了自然會想喝東西…抱著如此想法的賢一讓兩手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視線望向了阿風與大衛消失的方向,從他的角度望去卻根本看不見ANA航空公司的櫃位。他於是閉上雙目養神。
未幾,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有人拉扯自己的手臂,於是又張開了雙眼。
依莉絲的右手此時正抓著他的左手手肘,微微朝自己的方向拉扯。她把上半臉從膝蓋間鑽出,露出因哭泣而泛紅並變得有點浮腫,但仍然保持美感的水汪汪藍色大眼瞳。
「啊,公主小…殿下。妳想到了要喝什麼了嗎?」
「特林斯先生呢…?」
聲音小如柔絲,賢一幾乎就要讓對方的話語從耳邊溜走。
此時他想起了昨天從黑色轎車車廂內把她救出時,她也是說著差不多的說話。
「…大衛先生嗎?他剛剛跟老大走了。…去查飛機班次。」
「哦…嗯。那麼,你能陪我上廁所嗎?」
「咦?」
他為依莉絲的要求感到些許意外,後者卻接上了這麼的一句。
「不行的話,那便給我去立即把特林斯先生找回來…拜託你了。」
要求人的話,語氣便給我好一點…他把快要說出口的這句話以吞口水的方式「骨碌」一聲吞到肚子裡。
「我、我明白了,就由我帶妳上廁所吧。」
「謝謝,」聲音同樣是氣若柔絲。
她把雙腳放到地上,以左手擦拭雙眼。
反正只要帶她到女廁門口,再找附近的人帶她進去便可以了───當抱著如此想法的賢一牽著依莉絲的小手,穿過人群帶她來到應該是女廁的門前的時候,她突然又對他問道。
「…你站在這裡想做什麼?」
「這裡就是廁所了啊,自己進去吧。我始終是男人啊。」
都十歲了還在撒嬌。他的心裡如此想著,依莉絲卻在此時以雙手摟住他的手臂,把自己的身軀靠上去。
「不過,始終是感到害怕!…我以安諾達亞第一皇女的身份命令你,保護我。」
已經讓人搞不清這到底是要求還是命令。
想到她之前才在機上經歷過被人脅持的事件,會害怕也是必然的,自己也有感要盡身為保鑣的職責。
賢一於是嘆了一口氣,又作了一個深呼吸。自他嘴巴裡吐出的咖啡味,讓依莉絲不禁以左手掩住口鼻。
「唉。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公主殿下小姐。我帶妳進去便是。」
他掃視身邊環境一週確認後,然後以右手打開了女廁的門。首先是一條小縫,大小恰巧足夠讓他確認女廁裡面到底還有沒有人。
在確定裡面空無一人後他才放心地把門完全打開,讓依莉絲領著自己進內。

女廁與男廁最大的分別就是沒有小便斗,置有鏡子的洗手台對面盡是密閉式坐廁間,所有廁間的門都開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陣淡淡的廉價檸檬清潔劑氣味,似乎剛剛清洗完沒多久。
賢一讓依莉絲自行走向廁間,自己則以背脊靠在門上擋住唯一的出入口。
不僅是為了保護委託對象,更重要的是保護自己身為男人的自尊。他不認為有男生帶同小女孩走入女廁是能夠三言兩語便能向不知就裡闖進來的目擊者解釋清楚的事情。
依莉絲眼角的紅色未退,感到眼睛乾燥的她以雙手揉了揉眼睛。她以雙眼掃視了所以的廁間,然後挑了最接近賢一的廁間邁步內進。
賢一以為她會就此關門小解,於是閉上了眼睛,回過神來卻見依莉絲以雙手扶著門,探出上半身與右邊肩膊望著他。
「那個…我有點不放心,你可以過來…看著我嗎?」
說話時臉腮與耳根都不自覺地泛紅起來。
「───哈?」
對於依莉絲毫不掩飾其內心的恐懼,賢一被她的說話嚇得張口結舌。他急氣敗壞地回應,聲浪幾乎要震動整個空間。
「別、別開玩笑了!公主殿下小姐!妳以為自己現在是幾歲了!?」
相象到自己接下來要無遮無掩地直盯著對方的那個場面,賢一感到自己的耳根正在發熱。
為了驅除心中的邪念,他提高聲線,嚴正其詞。對方卻也紅著臉,執其一方之詞。
「誰會想喔?還不是因為你辦事不力,沒有好好的!…保護我。小心我向父皇打小、小報告。還不過來?」
賢一於是踱步上前,咬著牙搶過門把然後猛力關上,把依莉絲困在廁間裡。
「我就站在門外看著妳!別再給我搞花樣,要小…咳嗯。」
他感到自己的語氣已經不再像是一個保護小女孩的年輕保鑣,而是脅持外藉小女孩到女廁強迫對方小便的變態男子,於是乾咳了兩聲清清喉嚨。
「總之,要小便就快!」
「你、你真失禮耶!是特林斯先生的話,他一定會說沒問題的…。」
「好的,好的。要不我就現在去找他過來,把妳留在這裡?」
「…。」
儘然對方因而無語,賢一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這樣做。他不能再冒讓依莉絲成為任何人的人質的風險。
這是由發自自己心底的正義感所驅使。
他把腰肢倚在背後的洗手台上,雙手交叉,眯著雙眼直視唯一被他關起門的廁間。
在虛掩的門的後方傳來了衣服摩擦的悉率聲音。然後,女廁內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聲響就像在夜半時分到空無一人的公園看噴泉般單純而清脆。
想到門後正在發生的事情,賢一不但感到耳根發熱,臉額的溫度也漸漸升高。
他閉上雙眼以雙手食指塞著耳孔,但卻無法阻止水流聲潛入自己的大腦,使他眉頭深鎖。
因為黑咖啡而乾枯的喉嚨此時再次昇起劣等咖啡豆磨粉的殘香。
他立即轉身以沒有綁繃帶的右手在水龍頭的感應器前揮了揮,五指往手心方向微縮成碗狀,在水龍頭處盛了一些清水倒進口裡,順便利用水聲掩蓋依莉絲小解的聲音。這樣子比用手指塞耳有效多了。

清澈的水流聲響遍室內,默默地沖走了時間。
賢一無法肯定他望著鏡中的自己到底有多久,可能只有幾秒,也可能是幾分鐘,甚至幾小時。
鏡中的青年臉容顯得比本人想象中更要憔悴,頭上滑下好大一把的瀏海,幾乎要遮住他的左眼。
他於是以被水沾濕的右手把墜下的髮絲撥回原位,在頭髮上輕抹以水將之定型,又從水龍頭沾了些水清潔自己的臉矓。
突然,水聲悉數停止。虛掩的門後傳來了敲門聲,賢一於是轉身走上前。
「又幹嘛了?」
聲線中顯得有點不爽,這也是他不喜歡與小孩子打交道的理由。他們總是貪得無厭的小惡魔。
依莉絲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廁所裡面沒有廁紙耶!怎樣搞的,幫我弄一點過來,現在馬上。」
「妳真麻煩啊!───難道妳自己不帶嗎?紙巾。」
「那、那是因為一直都是特林斯先生幫我…」
在依莉絲回應的同時,賢一把視線轉向了其他的廁間。不巧的是,似乎因為剛才有人清掃過的緣故,其他廁間的廁紙座上都是空空如也。
「氣死人了,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賢一以手用力撥弄唯一餘下的灰啡色紙芯,像是要把不忿發洩到它身上。
「你別跟我說,你自己沒有帶吧?」
依莉絲的語氣裡透露出自己的疑慮。賢一從彎腰狀態中站起,對她直言不諱。
「無緣無故我幹嘛要帶紙巾…」說著隨便甩走右手指間的水滴,朝褲袋裡一探。
「還真的有啊!畜生。」
拿出一包薄薄的袋裝紙巾,上面還印著豚舍於去年秋天賣的特色便當廣告。
「那麼…」
可惜他無法如大衛‧特林斯般把羞恥心藏在自己的職責後面。
「自己幹吧!真是的,別笑死人了…!」
他擺出朝高空投球的姿勢想把紙巾經門頂拋進去,卻想起了依莉絲可能不夠高及時接著,於是只好垂下握著袋裝紙巾的右手,以手背敲了敲虛掩的門。
「喂,自己出來拿可以嗎?」
「嗯…啊、待一下───」
大概是賢一敲門的力度過大的緣故,原本沒有上鎖的廁門就這樣整個往外敞開。
佇立在坐廁前的依莉絲此時正以雙手抓著粉紅色內褲兩側想把它穿上,上半身往前微傾,以驚訝的眼神望著面前的賢一。粉紅色內褲才被拉到大腿一半不到。
「啊、啊啊啊~~!!!」
兩人幾乎是同時高聲大叫。
依莉絲漲紅著臉以右手掩著百折裙的股間,賢一則立即作了個180度轉身,並閉上雙眼,以免透過鏡子望到對方此刻的姿態。
「你、你,你你你你你…!!!」
「什麼嘛!?妳白痴啊,幹嘛上廁所都不鎖門!」
「還不是因為你突然撞、撞進來?真失禮!太失禮了!!」
賢一的耳根再次發熱。他想起了在《獵魔少女哈米咿絲》裡好像也有類似的情節,於是朝側面踏出一步,把握著紙巾的右手放在洗手臺上擺出隨時能逃出大殺傷力魔法影響範圍的姿勢。
他讓腦袋高速運用為自己搜尋任何能用的解釋,半晌總算留意到了被自己握在掌心的袋裝紙巾,於是便頭也不回地往後遞去。
「就是這個是吧,紙巾!給、給我拿好了!」
語氣再次變得急氣敗壞。
依莉絲把右手從百折裙上放開,從賢一的五指間接過了袋裝紙巾。
「啊、謝…辛苦你了。」
「什麼啦?…」
說著往後瞄了一眼,見對方仍未關上門,於是只好轉過身來以左手掩著眼睛,右手抓著門把一個勁兒將之再次關上。
對於他的突然舉動,依莉絲只感到莫名期妙。
「什麼啦!?你能獲得安諾達亞王國第一皇女的稱讚…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喔,笨蛋!」
「我不覺得一包紙巾能換些什麼榮耀。」
此時賢一心裡的潛台詞卻是:饒了我吧。
「不…我不是說這個!我、我是說,在飛機上…」
「哈?」
「總之!之前的事情…謝謝你。」
她說的是之前在飛機上自己被眼鏡男子脅持的事情,但賢一現在回想起來,卻不覺得自己在事件中有帶來多大的貢獻。
「這樣子就兩人份了喔!替我帶給你的那位大哥哥朋友吧,」同時門後傳來沖水的聲音。
依莉絲打開門自廁間裡走出,逕自走到洗手台前以水龍頭洗手。她的身高剛好能讓大半個上半身映入鏡子,距離觸動水龍頭的感應裝置卻仍欠些許距離,她只好跕起腳尖讓上半身傾前,形成一個有趣中帶點可愛的動作。
洗手後她以賢一的袋裝紙巾抹手。後者以為她要把紙巾還他於是伸出了右手,依莉絲卻是把搓成一團的濕紙巾擺在他的掌心,袋裝紙巾則藏到粉紅色小腰包裡。
「喂,妳…」
「垃圾的處理,便拜託你了。」
賢一被她氣得眉頭打皺如髮菜球,只能怒而不敢言。



賢一讓依莉絲首先離開女廁,讓兩人的關係看上去彷如貼心的哥哥帶年輕妹妹上廁所。然而當他眺望四週後由門後鑽出,轉身正要把門關上的時候才發現門把上寫有「清掃中」的掛牌未被取走。
雖然他看不懂簡體字,但望著於直寫中文字下方的橫寫英文翻譯,他的臉上再次露出不忿的表情,以右手搔弄額上被水沾濕的頭髮。
「…喂,你。」
依莉絲雙手叉腰望著他的背影,他於是轉了過去。
「我有點餓了,幫我去買些吃的…拜託你囉。」
雖然在說最後四字時她擺出誠懇的眼神,但從整體語調聽來卻是滿溢的命令調調。
不愧是自稱公主殿下,賢一的心裡這般想道。
「是的?」
他卻裝作有聽沒懂。他的回應讓對方感到惱火。
「別以為我很想求你。若特林斯先生在的話…況、況且,作為平民的你能夠得到身為第一皇女的我向你懇求,你該要感到高興。」
那麼我是否應該對妳說「這是我的無上光榮」?
賢一把這句說話藏在心底,瞇著眼扁著嘴,以奇怪的眼神注視對方。
「什、什麼喔?這個表情…真讓人難為情。」
她煞有介事地以雙手在臉上掃了一下,然後鼓起雙腮。
「若是我的臉上黏到了什麼的話便替我把它抹走吧。別只站在一旁直盯著我。」
「夠了,到此為止。我不想與妳在這些小事上再吵下去。我現在就帶妳去買些吃的,公主殿下小姐。別丟失了。」
「誰會!再者,這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依莉絲賭氣別過臉去,紅著臉,向前伸出左手,像是等待騎士親吻她的手背。賢一也懶得再跟對方纏鬥下去,右手揮過去就捉住她的手腕以近乎拔河的方式拉著她走。
雖然保護委託對象是保鑣的天職,但過去一年的經驗告訴賢一,當保鑣並不等於要照顧保護對象的起居飲食,甚至要照料對方上廁所替她擦屁股。
他抓住對方小手的力道有如老鷹以腳上的利爪捕獵。沒走幾步依莉絲便使勁甩開了他的右手,露出稍微痛苦的表情。
「…好疼耶。你啊,能給我認真一點嗎?」
「啊,啊…!」
於是他放輕右手的力度,溫柔地將依莉絲的左手當成易碎物般包裹在自己掌心。
要忍耐,賢一,要忍耐。他對自己的內心說道。

「呃,對了。公主…殿下妳有想過要吃些什麼嗎?」
接著他邊走邊對依莉絲問道,後者卻覺得賢一是在明知故問。
「這個不是由你決定嗎?」
並擺出了不屑的表情。
「什麼跟什麼…由我決定,我只怕買回來了那時妳才說不合胃口耶,」畢竟最後付錢的還是他。
「那便別買我不喜歡吃的東西,不就好了嘛?」
「所以我就問妳…」
「你很吵耶。」
賢一繼續強迫自己要冷靜應對,但他皺起眉頭,集中精神的樣子卻相當嚇人,整塊臉就像被眉間吸了進去。
他作了個深呼吸,然後停下腳步,環視身邊四週的環境。
兩人此時正好停在一所美式快餐店的窗前,窗後的座位上坐滿了人,有老有幼,應該是一個家族。該快餐店於日本也有開分店,賢一知道它以既脆又夠火氣的炸雞馳名,對於牙齒無力的老人家而言卻是個苦差。
鄰座的年輕人───相信是老人的孫子───他脫下了身上的羽絨,拿起刀叉替對方把炸雞切成小塊。
他望向了依莉絲,見她的臉上正流露出含蓄的渴望,於是對她問道。
「要吃嗎?」
「咦…就、就說了不是由你決定嗎?話說回來,這些是…什麼?」
她說著以食指指著快餐店窗上的宣傳海報,上面寫的都是簡體字,讓賢一只有看沒有懂。應該是新的套餐?在日本他也不曾見過。
自從一年前開始他就被阿風勒令禁止在快餐店解決三餐,原因是「對保鑣的身體不好」。
「別在耍我,妳別對我說自己沒吃過炸雞。」
他雖然不相信炸雞這種油膩的食物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宮廷菜單上,但他更不相信作為一個生於地球的人類會不知道有這種食物。
然而依莉絲的回應卻令他相當意外。
「你、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相信嗎?人家就是沒見過。…現在我以安諾達亞第一皇女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告訴我『這些是什麼』。」
賢一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在回答她的提問時,下意識地擺出了不屑的表情。與他當初由鄉下來到東京工作時,城市人對他露出的嘴臉同一模樣。
他閉起雙眼,又吐出了一口氣。
「算了,這間不好。」
同時拖著依莉絲就要離開,讓對方臉上的表情轉為不滿。
「等一下,你想做什麼?首先回答我的…問題!」
「呃…『這些不好!我帶妳去吃更好的!』,這個解釋夠簡單不?」
「什麼跟什麼啦?」
伊莉絲說著再次掙脫賢一的手,停下腳步,左手摸著右手泛紅的手腕望向他。
「夠了…我自己懂走。」
同時越過他,走在前頭。她已認定對方是不能向他遞手的對象。
「突然又這樣子,所以說嘛…」賢一耐不住碎碎唸起來,然後追了上去。
「公主殿下小姐,妳自己一人是想跑哪裡去了?已經飽了嗎?」
「只是不想再與你握手…僅此而已。那些是?」
這回她指向了一所中式餐廳的落地玻璃。
玻璃後面的鐵箱上架著蒸籠,少說也有四、五層,正熱騰騰地冒出奶白色的蒸氣。蒸氣打在冰冷的玻璃上立即冷卻,變成一片白濛濛的水霧與大小不一的水珠,順著玻璃及重力向下滑。
隔著泛霧的玻璃,賢一隱弱能看見一名廚師的身影。他戴著小帽子,穿著灰色西裝褲與老舊的黃白色運動鞋,額頭以下的上半身被玻璃上的霧氣遮蓋而變得模糊不清。
此時他打開了最上層的蒸籠像是拿出了些什麼。霧氣變得更濃,兩人都看不清。
「你有…在聽嗎?」
說話同時伊莉絲故意以手碰觸賢一左手手掌的傷口。
感到傷處傳來一陣刺痛的他立即把左手舉到胸前,往後踏了一步,對小女孩回以憤怒的眼神。
「痛斃了…可惡,妳是故意的吧!?」
「還!…還不是因為你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抱歉喔,笨蛋。」
她也似乎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於是壓下聲線向他道歉。瞧見對方擺出楚楚可憐的樣子,賢一一時間也無法讓積聚於丹田的怒氣上湧。
他望向了餐聽另一邊的玻璃,上面貼有以紅色簡體字寫的「鎮店馳名牛肉包 煎餃子 上海粗炒」之類的句字,驟眼望去像是宣傳些什麼的文字。
「肉,包…啊,牛肉包嗎?」
「牛肉包?…包子長得像牛頭的那種?」
「不、那些是『牛包』啦!與中式的不一樣…應該、不、是絕對吧。」
事實上賢一也不太清楚兩者是否真的並非指同一種包子。他相信自己是先天中國餐館症候群的懼患者。
他只記得自己仍於東京當巡警時,某天晚上被昨晚取笑他作樂的那些「同僚」硬拉去附近一所中菜館吃晚飯。那個時候,他好像更因為吃了太多濃味的食物而把檯上貴重的貴洲茅台當成水猛灌。
不知道他的過去的依莉絲此時問道。
「那麼,牛肉包好吃嗎?」
「這、這個的話…」
內心的潛台詞雖然很想告訴她這好鹹!不能吃!,甚至光是想起喉嚨也不自然地變得乾涸,他望著餐館玻璃上寫著的宣傳字句,心想既然餐廳敢誇口將之貼在當眼處宣傳,就黎再難吃應該也會有個限度。況且,這個比起油膩的炸雞套餐要健康多了。
右手伸向後腰的褲袋摸出錢包,他轉向了伊莉絲。
「公主小姐,妳在這裡待一下。」
他走入餐廳,走向入口旁邊的收銀處就要下單。
「勞駕,我要一個牛肉包外帶。」
什麼?
站在收銀處後面的女子穿著繡有金黃色邊線的亮紅色窄身旗袍。她歪著頭,露出明顯地聽不懂日語的奇怪表情。
賢一的腦海閃過了接下來將要再次上演《雞同鴨講》的預感。

伊莉絲在餐廳門前等待,直至再次看見賢一的身影再次從正門後方出現。
他用包著繃帶的左手手臂推開雕工精美的桃紅色木門,右手拿著一白色紙袋,正面以紅色不脫色墨水印有與餐廳招牌相同的名字與及中式剪紙花紋。他的舉動讓不知就裡苦等了十分鐘的伊莉絲感到相當不滿,她扁著嘴直盯著他。
「讓妳久等了,因為裡面很多人…這是給妳的,小心燙口。」
「我以為你要在裡面吃撐了才肯出來。…你、你竟敢讓安諾達亞王國的第一皇女在外頭等了這麼久。」
「包子賣光了,這也是我的錯嗎!?」
正想反駁下去的時候突然腦筋一轉。
「啊…算了,是我不對就是了,公主小…不、殿下。」
他說著把左手擺在胸前表示致歉的誠意,又把紙袋遞到她的面前。
「包子涼了便不好吃,要吃便趁熱。」
「謝…不、有勞。」
她以雙手從下方接過白色紙袋,牛肉包的熱力穿過紙袋傳到自己手上時讓她嚇了一跳,雙手凌空抓住了原本賢一以單手握著的上半部。
她打開紙袋,發現裡面只有一個白色的包子正泛出白色蒸氣,大小好比她的拳頭。
「…!」
她若有所思地抬頭望向賢一,賢一則以右手擦了擦鼻子。
「我吃這些的話會很麻煩。不用理會我,盡情享受!」語氣中帶點不在乎。
伊莉絲於是以紙袋當作墊紙,讓牛肉包的上半部從紙袋裡露出。接著她張開櫻桃小嘴,往包子上咬了一口。
「……。」
她的嘴巴太小,第一口只咬到包子的外層,第二口才正式地嚐到裡面的醃牛肉肉餡的味道。
賢一望著她仔細地咀嚼,突然騰出右手掩著嘴巴,喉頭偶有起伏地吞嚥。她吃牛肉包的動作遠比他認識或見過的女生吃相都來得更斯文,完全不樣是個只有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他甚至有點懷疑國外的小孩是否都像電視上的紳士淑女般吃飯。
此時她別過臉,掩著嘴,對賢一露出一個不怎好吃的神色。
「這個好鹹…」
傳入耳窩的低語充份地反映出他的憂慮,但下一刻依莉絲緊皺的金色眼眉卻突然放鬆。
「不過很好吃,謝謝你。我還是第一次吃這種東西。」
她的說話讓對方登時感到如釋重負。
「是嗎,這樣子真的太好了哩。」
望著依莉絲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賢一少有地感到自己做了應做的事情而獲得稱讚,讓他的內心被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狂喜連續衝擊。
他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什麼喔,這個表情…。」
「不,沒什麼!只是有麵包屑黏在妳臉上了。」
「多謝提醒,」她以右手食指拈走嘴角的白色麵包屑,將之黏在紙袋上然後說道。
「這個會…很貴嗎?」
「不、很便宜而已,就由我請客好了,公主小姐殿下!」
他並不太清楚日元與人民幣之間的匯率,自己身上也沒有帶可以在中國流通的紙幣,在結帳時他只好用信用卡簽帳,這讓他少不免地惹來了店員詭異的目光。
然而依莉絲卻對他說道。
「那麼我也替你請客,把手伸出來。」
「真的很便宜而已!況且我對這些中式的───」
「我以安諾達亞王國第一皇女的身份命令你。」
他只好順著伊莉絲的意向她遞出右手。
她伸手到繫在自己腰間的粉紅色小袋裡摸了摸,把某樣東西放到賢一的掌心。
賢一讓那東西換到自己左手上,以右手拇指及食指將之夾起,舉到自己眼前。
那是一枚石製的圓形硬幣,大小比起他錢包裡的500日元硬幣稍大,表面相當光滑,正中央留著一個比他的小指更小的圓洞,本身的石灰色在機場的燈光下浮現出翠綠色的奇特光澤。石硬幣的側面不像普通硬幣般刻有坑紋,其中一面相當光滑,另一面刻有奇怪的符號,外形與他於昨天下午及夢中見過的魔法陣有點相似,卻也不盡相同。符號上方及下方均刻有一段只有米粒大小的文字───應該是文字───以他看不懂的語言寫著些什麼,只肯定上面的文字比下面的較長。
賢一垂下雙眼,以詫異的眼神望向了伊莉絲。直覺告訴他這並非任何現時流通於世界各地的硬幣。
「什麼喔,這種表情…這可是我的安諾達亞王國的國幣喔!雖然這還不是正式的…不過待安諾達亞王國正式立國後,你想用它買什麼都可以喔!能比任何人都更早得到它,你應該感到無上的光榮。」
「啊,是這樣嗎…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他拿出錢包,把安諾達亞國幣塞進去。
此刻賢一的內心就像被淋了好幾桶水的奚火般,只餘下再燃不起火焰的一堆濕柴灰。



「剛才你跑哪去了,賢一?」
當他帶依莉絲回到大堂的時候,之前去了航空公司櫃位的阿風和大衛‧特林斯早已守候多時。
賢一邊想著要如何向阿風交待一邊望向了四週的座位,發現原本坐在身邊等候上機的同機乘客們不知何時都換了樣。
「呃,我剛才帶了…」
「我們已經遲到了,要知道飛機是不會理會我們。走吧。」
不允對方有一絲解釋的空閒,阿風以左手輕托了一下墨鏡便繞過賢一向閘口邁進。他托墨鏡的手勢像極了美樹小姐,這讓賢一不禁露出發自內心深處的厭惡。
之前一直失蹤的粉紅色袖珍小龍,此刻正沿著大衛的右手走上依莉絲的左手手背。她望著粉紅色小龍露出微笑,笑容比之前嚐到賢一買給她的牛肉包時更燦爛,又餵小龍吃她還沒吃完的牛肉包。
賢一突然感到之前不知跑哪裡去的疲勞,現在又全數壓在他的兩邊肩頭上,而且比之前還重了好幾倍。
他提起倏地變得沉重的腳步往前正要追逐阿風的背影,依莉絲的聲音此時從背後傳來。
「那個…話說回來,我還沒知道你的名字。」
「咦?」
「公主殿下,時間很急,我們要趕快。小兄弟,待到了機上再談吧。」
賢一並沒有理會大衛的勸阻。他放慢腳步,讓大衛拖著伊莉絲的手越過自己。
「吉國 賢一。」
「吉國 賢一…。」
她彷彿是在咀嚼賢一的名字,並向後者露出了淺笑。

穿過閘口再通過飛橋,當阿風領著眾人回到機上的時候已經離起飛餘下五分鐘不到的時間。
當賢一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自己的座位時,阿風正坐著四處張望,尋找之前在機上他用作蓋頭大睡的《產經新聞》。墨鏡正掛在灰黑色西裝外套的胸口袋上。
「賢一,你記得我的報紙給擺哪裡去了?」
「啊?」
他以雙手扶著座位的扶手,像是要把全身的重量都交托予座位一般沉沉地坐下。
「這我哪知道。」
「被撿走了嗎。」
他輕捻著嘴唇上的鬍鬚。同時飛機的艙門被空中小姐從內關上。
「對了,賢一。剛才你是否有東西要對我說來著?」
「咦?好像是吧,不過可以的話…老大,我想等睡醒了再說。今天實在很累人。」
即使擁有足以自傲的腳力,但要與其他人打交道對他來說卻是無上的苦差。
「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教你普通話。」
「遲下再說吧…。」
他舉起雙手打了個露骨的阿欠,連按鍵降低椅背也懶得搞就閉了上雙眼。
在他的意識隨著再次於跑道上奔馳的飛機衝入五里霧中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大衛的聲音從後座傳到耳裡。
辛苦您了,小兄弟。

第六章

比利時‧布魯塞爾機場。
望著還沒經過時區調節的手錶,錶面顯示出現在時間為下午三時。
相比起於羽田機場時辦理出境手續,辦理入境手續的程序明顯地較為繁複。
在入境櫃位上接過了護照後,賢一打了個淺阿欠,以右手摸著隱隱作痛的後頭部。
自從於在法蘭克褔機場下機時被大衛叫醒,慌張地擠在其他乘客之中搶著要下機後,他便一直維持著半睡不醒的迷糊狀態搭上了轉飛比利時的歐洲內陸航班,直至第三次準備下機前被阿風以拳頭在他後腦勺上毫不留情地揮下一記勾拳將他轟醒。
「有必要一拳揍下來嗎,老大?」
仍然紮著繃帶的左手揪了一下緊貼在肩上的旅行袋揹帶,他走上前對阿風以滿是不忿的語氣抱怨。
阿風卻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就像在對他表示「這是你的自作自受」。
「誰叫你活像個呆子般…不、是從精神病院逃跑出來的喪屍一般,在機場裡四處亂晃。」
「還不是因為有人打亂了我的好夢…」
他煞有介事地望向了正以片膝跪在地上,與伊莉絲談話的大衛。
依莉絲的身上披了一件白色毛皮披風───會說是毛皮,因為它帶給賢一的感覺完全是從寒帶動物身上血淋淋而硬生生地扯下來然後再由人手潤飾的東西,與由現代技術製造的羽絨是兩碼子事。
況且從精神病院逃出的喪屍是什麼?賢一實在無法把兩者有關聯性地把兩者牽起來。該不會真的被老大揍傻了吧?想到這點的他再次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後頭部的著拳點
有如針刺的痛楚立即劃破他的腦袋讓他皺眉。
「好了。」肇事者繼續不知情,以手按在膝頭上站起來。動作雖然有點遲緩但卻仍相當有力。
他讓依莉絲倚在自己腳邊,然後轉向了身旁的兩人。
「來自日本的兩位保鑣,我們是時候起行了。就由我作嚮導帶領兩位到我們的國家…安諾達亞王國。」
「隨時都可以。」
直到此刻阿風依然不相信在比利時境內竟然會存在著一個沒有任何文獻記載的土王國。某程度上,這比跑起去火焰山找芭蕉扇更要荒謬。
他讓自己與賢一跟在大衛背後保持一段不會惹人懷疑的距離,欲瞧瞧對方到底是什麼胡蘆賣什麼藥。

沿著大堂穿過布魯塞爾機場的正門,兩人首次接觸到歐洲的空氣。
同樣是由二月即將步入三月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相比起乍暖還寒的東京,布魯塞爾則是依然維持著冬天應有的感覺,也就是相當寒冷。
路旁殘留經人手清理過後的白雪,不熟悉牌子的汽車在灑有鹽巴的融冰路面上飛馳,車尾偶然拖著一條或兩條由排氣喉噴出的熱氣造成的白霧軌跡。
阿風從迷彩旅行袋裡拿出兩個暖暖包,要把其中一個遞給身後的賢一時發現他已把原本鬆開的襯衣領口鈕扣上並立直西裝外套的衣領,像路上的汽車般從嘴唇間直噴著白煙。
賢一接過暖暖包後立即握在掌心猛搓,竭力地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暖和一點。
阿風想著要否也遞一個暖暖包給其餘兩人,卻見兩人此時已走向了路邊。
路邊停泊了前來兜客的紅色計程車與私家車,還有接載旅客到市區有名酒店的接駁巴士。當中有一輛車特別醒目───嚴格而言它並不是車,而是一輛馬車
不但阿風為之感到驚訝,賢一張口結舌一時忘記了寒冷,馬車也吸引了旁人及其他旅客的目光。
大衛此時站在馬車旁邊,他舉起手臂向兩人招手。首先回過神來的阿風於是以肩膊頂撞了賢一一下後逕自走上前。
「你看到嗎?老…老大。我們該不會是要、要坐這東西…過去那個王國吧?」
「冷靜一點,賢一。」
直覺告訴他不能因此鬆懈。
兩人沿著人行道走到馬車旁邊,沒想到更讓人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頭:站在路邊的車伕並非戴著高帽,穿著整齊禮服的西方紳士,而是一名看上去與賢一差不多年紀的白人少女。她穿著的也不是什麼普通的服裝,而是───
「女、女僕!?」
賢一看見少女時的反應就像之前看見馬車時一般。少女不但穿著整齊的女僕服,連頭上的白色波浪形緞帶與腰上的同色圍裙也一應齊備。長長的裙擺僅僅露出腳跟以下的黑色馬靴,亮面皮革於陽光下閃閃發亮。深藍色的不織布黯淡得有如混濁的黑水,裙腳的蕾絲邊卻像把無數的白色花朵別在裙上。
首先是魔法陣,然後是女僕,阿風不禁感到自己的認知離現實世界開始變得遙遠。
女僕少女先以雙手抓起兩側的裙擺,上半身往前微曲向兩人行禮,然後以流利的日語說道。
「幸會。兩位就是負責保護公主殿下的貼身待衛嗎?歡迎來到比利時的布魯塞爾。」
說著她走向馬車車廂的門前,自門上拉下一個只有三級的小階梯,然後打開車門。
「請公主殿下與及各位上車,皇帝陛下已於皇宮久候多時。」
賢一卻是遲遲不肯邁出腳步。他走到女僕面前這般問道。
「啊…抱歉,請問妳是…真正的女僕嗎?不是女僕咖啡廳的那些喔?」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咪咪地伸出右手邀請對方上車。
阿風守在車門前保護依莉絲與大衛步入馬車車廂。接著他戴上墨鏡往後回望,發現賢一仍然站在女僕面前像是在說什麼,於是走上前以騰出的右手一下把賢一的脖子扭入自己臂彎。
「不好意思,我的搭檔帶給妳麻煩了,」然後硬拖著不甘願離開的青年上車。
他先把賢一推入車廂,把自己肩上的行李與金屬箱都甩給他後才彎身內進並坐好。兩人恰好坐在依莉絲和大衛的對面,背對著駕駛席。
「搞什麼…我說對不起便是了,老大。」
「你知道便好。」
他說著從賢一懷裡取回行囊,把裝有各式火器的金屬軍火庫擺在車廂地板上。
此時女僕走到門前,左腳踏上小階梯探身進內對眾人說道。
「待會兒車廂將會有所顛簸。我會盡力平穩地駕駛。到時請各位不要隨便打開車門或是窗戶。」
然後把車門從外關上。

馬車軋軋地轉了個彎,朝前往市區的相反方向在馬路上前進。
領頭拉著馬車的兩匹駿馬,毛色彷彿比白雪更要雪白,全身上下除了腳上的蹄外都混然一色,眼睛明亮得像白天的黑珍珠。配合著坐在駕駛席上的女僕的指揮,牠們首先是漫步,拐彎後逐漸加快步速,最後變成有灑鹽的馬路上飛馳,速度甚至不輸其他於路上行走的汽車。
賢一雖然沒看過西部劇,卻也從其他渠道拜見過馬車的影蹤。第一次親身乘搭馬車,他為馬車不如想象中會猛烈地上下搖晃得讓乘客也在車廂裡彈跳感到些許驚訝,但也因而感到安心。
經過大半天的舟車勞頓加上在飛機上的驚嚇事件,至此終於可以安心終於露出疲態的伊莉絲背靠著大衛淺睡。她頭上的小皇冠歪了下來,配合馬車的顛簸與下巴一同上下律動,呼吸聲在車廂裡迴響像蜂鳥的低鳴。
大衛替她解下毛皮披風在對方身上保暖。粉紅色袖珍小龍則站在她的右肩望著對面的眾人,彷彿牠才是真正的第一皇女貼身侍衛。
賢一伸手掀開遮著窗戶的窗簾,發現外頭開始飄下鵝毛大小的雪花,窗外風景變成白濛一片就像那所中國餐廳的玻璃。一股寒意從屁股沿脊骨衝上他的腦袋,讓他感到後頭部的痛處發麻。
阿風突然撥開他掀起窗簾的手,賢一這才發現大衛正直盯著他。
「我希望您們能不打擾公主殿下她寶貴的休息時間。」
「聽到了嗎?」
阿風在對方的說話最後補上一句。賢一微舉起右手在自己太陽穴前虛晃一記,動作像是對大衛敬禮。
「抱歉。」
語畢他握緊手中的暖暖包。雖然比室外來得暖但車廂內也絕說不上是暖和,輕呼一口暖氣還是會變得曇花一現的白煙。賢一帶著擔心的眼神望向了背後的牆壁。
「你在晃來晃去到底想幹嘛?賢一。」
「啊、不…只是有點擔心在外面的女僕小姐…」
「不必擔心。」
大衛以詭異的微笑反駁賢一的疑慮。他的微笑彷彿認為賢一是在輕視外頭駕駛馬車的女僕。
「在您們的眼中,她們是穿著女僕服的普通人,我能夠理解。不過這常識並不能適用於安諾達亞王國。」
他轉換了語氣。「事實上,在最初時我也嚇了一跳。」
「什、什麼意思?」
不止發問的賢一,阿風也對大衛的說話抱有疑問。此時老人卻攤開右手,這般說道。
「警察。御林軍。女僕。」
「…是的?」
賢一懷疑自己是否沒聽清楚,於是把身子前傾。
理解到對方說話含意的阿風卻只感到嗤之以鼻。他緊繃著嘴唇,望著眼前彷彿滿腹墨團的燕尾服男子。
「呼嗯…。」
「看來您已經瞭解到了哩…風先生。」
旁邊的賢一卻是有聽沒懂,他甚至感到自己突然變成了局外人。他別過頭來正想向阿風詢問,女僕的聲音突然隔著車廂的木板從背後傳來。
「呃~接下來將會有點顛簸。在振動完結前請車上的各位抓著些什麼坐穩。」
話聲剛落,車廂隨即猛烈地晃了一下,然後倏地停止,似乎是車輪碰到了路上的石頭般往上彈起。大衛以右手扶著車廂的牆壁,左手則把依莉絲摟向自己。阿風也及時扶著牆壁,身旁的賢一卻是隨著車廂的搖晃彈起,一屁股回到長椅上後再翻倒在地。
「痛痛痛…」
他扶著被窗簾蓋著的窗框站起來,回到自己的座位。
「還沒死成吧,賢一?」
「你認為這是笑點嗎?很有趣嗎?」
作為對方的前輩兼搭檔,阿風的回應卻顯得異常刻薄,就連當事人也為之感到惱火。望著對面以分別以平和與不忿眼神對視的兩人,大衛的臉上再次露出微笑。與之前回答賢一疑問時所展現的是完全不同的笑容。
賢一把阿風那搞不清到底能否算是關心的說話拋緒腦後,俯身拾起了適才與他一同掉在地上的旅行袋。
突然,陽光自車廂外穿過粉紅色窗簾射入,不偏不倚地打在依莉絲的臉上。小女孩金色的眼眉一皺,緩緩張開了雙眼。
「啊…咦?」
「午安喔,公主殿下。」
「我們回去了…」正要說下去時發現自己正被大衛摟在身邊,對面兩人則正直盯著他。她紅著臉連忙從大衛的臂彎裡掙脫。
「啊,真、真是失禮了哩,我竟然在這個時候睡著了…」
說話同時以手揉著剛睡醒的雙眼。
「沒關係沒關係!想睡的時睡就睡,這樣才是最好的人生啊!」
賢一說著舉起雙手向前擺,他的反應看在眾人眼裡卻稍嫌反應過度。
依莉絲在席間露出了帶苦的淺笑。阿風則是推了一下墨鏡,不直視對方說道。
「…然後像某人般睡過頭,變成行屍走肉。」
「什麼行屍走肉?我嗎!?」
「這遍小兄弟倒是沒說錯。…能睡是最好。」
大衛的回應裡彷彿帶有萬般感觸,讓身旁的小女孩感到些許不好意思,以手遮住在掛臉上慢慢消退的笑容。
此時賢一見依莉絲已經睡醒,於是又伸手掀開窗簾想飽覽窗外的歐洲冬日風景,映入他眼裡的卻是───
「老…老大。」
他頭也不回地以左手猛拍阿風的肩膊,拍得連手上的傷口也再次作痛,讓原本不想理會他的阿風也感到不勝其煩。他一手抓住對方的左手。
「夠了。」
卻見賢一依然只望向窗外沒有回頭,於是便對他問道。
「你又想對我說什麼?有屁快放。」
「老大…我們,到底是在什麼時候…?」
感到事有蹺蹊的阿風於是撥開另一邊的窗簾,一片巨大的羽翼突然掠過他的眼前。
頭上是蔚藍無雲的蒼空,腳下的雲層在無遮無掩的陽光照射下浮現出有如棉花糖般有層次的色彩。
巨大的羽翼再次從車廂下方掠過。黑色、灰色與白色的羽毛有如屋頂的瓦片般整齊地排列在某些東西的翅膀上形成獨特的圖案。原本由兩匹白馬拉著在路上飛馳的馬車,不知何時被綁在某種飛行巨物的背上。似乎是某種沒有文獻記載的巨鳥。
「…在空中?」他立即望向了斜對面的大衛,墨鏡後方的眼神變得如藍波刀般銳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到底想…?」
沒有為他的眼神所震懾的依莉絲,正模彷著賢一之前的動作朝他擺手叫他冷靜。
「現在想說害怕或是畏高都太遲了喔!…我勸你們還是聽從小阿雷的忠告,別打開窗門跳出去…比較好。」
「這也是不能套用常識的例子嗎?…你們到底是誰,還有特地從日本找我們過來到的目的,我希望你們現在就能告訴我們。」
他甚至把手伸向擺在自己兩腿中間的金屬箱準備隨時將之打開。對他來說,此刻已經不再是關乎契約或委託的問題,而是足以牽涉到兩人的生命安危。
「就像契約書上所寫的內容一樣。你實在是太多慮了,風先生,」大衛的聲線依舊是一貫的冷靜。
「我們是因為有需要才會到日本尋找您們,並給予您們考驗和試煉。」
「咦?」
好不容易把視線從窗外移開的賢一恰巧見到了這個劍拔弩張的場面,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只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望著互相對峙的阿風與大衛。
「詳細事情作為一介管家的我不方便說,到埗後將會由國王陛下親自您們解釋。希望您們能安心享受前往安諾達亞王國的這段旅程。」



巨鳥馱著背上的車廂緩緩下降,穿越雲層進入另一片雲朵較稀疏的低空。
朝上俯視可以看見陽光與藍天穿透白雲,往下眺望則能看見被山嶺積雪的山脈環顧的常綠林、被冰雪蓋上一層淺白色的大草原與小河流,眼下沒有任何明顯可見的道路或是汽車等人為的建築。
巨鳥乘著山嶺間的空氣滑翔,一直沿著河流飛去。突然,巨大的人為建築映入眼簾。
那是由巨木與土石堆砌而成的城牆及城門,手工雖然粗糙但仍然能辯認是參考中世紀時代的城堡建築。
城牆上的走道除了有同樣穿著女僕服裝的女性,還有穿著藍黃色西洋騎士服飾的男生站崗。他們看見了車廂上代表皇族印記的金色雕刻均對之揮手歡呼。
巨鳥再往下降至恰好能飛越瞭望台的高度。此時出現在下方的是被包圍於城牆內的風景,有混合木製、石製建築的居住區,還有廣大的露天市場和農地,實在讓人難以相信在了無人煙的山林郊區中竟會有著一個這麼完備的懷舊城鎮。
城鎮正中央有著一座石製的建築,活像在沙灘上被放大了數十倍的沙雕城堡,被市場的建築物所包圍。雖然談不上是高聳入雲,大約也才五、六層樓的高度,但在四週的單層、最高兩層的建築襯托下卻突顯出它的巨大。
巨鳥朝左轉繞過巨大建築,往立在城鎮盡頭的皇宮進發。
皇宮的尺寸比適才的石建築更大,外型讓人直覺地聯想到東京迪士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不同是城堡上貌似被倒置的雪糕筒的塔尖不如原裝灰姑娘城堡般高挺而圓滑,在冬日的陽光下呈現出八角錐體的稜面,塔尖頂部也沒有插有旗幟。
於東西兩邊的塔尖上有人正在工作,他們用長長的木耙鏟下稜面上的積雪,露出與朝雪同色的塔面。
皇宮的背後又是彷彿無盡的森林和草原,一直延伸至遠處只有粗黑線大小的城牆,中央被一個巨大如小海的湖分副。潮邊圓週稜線分明,似乎是由人工挖成的湖泊、或者只是儲存食水用的水塘。
巨鳥以順時針繞了皇宮一圈,然後在皇宮正門前的廣場降落。雖然說是廣場,大小卻也有相當於半個足球場的面積。
被依莉絲稱為「小阿雷」的女僕揮動手中的馬鞭,數個藍色的同心圓在巨鳥身下出現發出光芒,同時巨鳥以龐大的翅膀遮著自己的臉,然後由背脊開始自中央一分為二。
翼尖變出馬臉,畢直地左右分割的鳥胸裡長出馬的前腿,巨鳥的腹部與尾巴縮入相當胸膛的位置。
不消一眨眼的工夫,巨鳥已變回兩匹白色駿馬,安穩地帶著馬車落在鋪設整齊的石礫地上。
「各位,我們已經到達安諾達亞王國皇宮前廣場。」
女僕說著從無遮掩的駕駛席上跳下,首先走上前以自己雙手輕梳了一下白馬頸項的毛髮。
接著她走到車廂門前拉下小階梯,不待她從外打開車門,阿風已是拉著賢一從車廂裡面撞出,急步走下明明只有三級的小階梯,然後回頭望向車門放慢了腳步。
當賢一還在為之前自己在空中看見的景象感到讚嘆不已的時候,阿風卻仍然不肯放下自己對安諾達亞王國的疑心。
「…的確是很厲害。這是哪套電影的拍攝場地嗎?」
「這不是什麼電影佈景,風先生。這裡是安諾達亞王國,這個星球上最後的新烏托邦…若您認為這比喻還算恰當的話。」
大衛的語氣中帶有些許疑問,他自己似乎不太肯定剛才的比喻是否正確。
「竟…竟然把父皇辛苦經營二十年的成果說成是區區的戲棚,實在是、太失禮了耶!」
不但依莉絲漲紅著臉為阿風的說話感到不忿,作為他的後輩兼搭檔的青年也覺得其說法很有問題。
「老大,這怎樣看都不像是電影佈景吧?或者那個安什麼王國真的存在也說不定哩…老大你這遍會否太早下結論了?」
「哼…突然就被當成壞人了吧。」
然而他並沒有因為兩人的反應而動搖。他對大衛如此說道。
「你說國王陛下會親自向向我們解釋一切…是這樣哩。」
「沒錯,」說話同時點頭,顯得相當誠懇。
「那麼事不宜遲。請帶路。」
大衛以視線示意他望向女僕,女僕把手伸向皇宮的正門。
「公主殿下,兩位貴賓,請跟我來。」
她領在前頭,依莉絲走在大衛面前緊跟在小阿雷腰背的白色緞帶。阿風則與大衛並排而行,讓賢一跟在自己身後保持一段距離。
賢一以右手整理了一下旅行袋的肩帶,保持著不會跟丟但也隨時能立即調頭就跑的微妙距離跟在眾人後頭。內心突然冒起的孤獨感讓他露出了苦澀的表情,彷彿就像又喝下一杯北京機場的咖啡。

當領在前頭的女僕離皇宮大門只有不足十公尺的路時,比兩個成年人還要更高的沉重大門此時卻突然軋地一聲在眾人面前打開。
一捲紅色地毯從門隙間滾出,在廣場上鋪下一行紅色直線軌跡。
眾人紛紛往左右避開。依莉絲的迴避動作活像在地上蹦跳的麻雀。不知就裡的賢一卻提起右腳將之踩停。
阿風回頭乾咳一聲向他提示,賢一才往右邊退開讓地毯繼續滾下去。
接著從正門的空隙裡走出的是更多穿著女僕服的女生。她們往左右一字排開,少說也有二十人以上。
女僕們當中有與依莉絲相去不遠的年輕少女,也有和阿風一樣滿臉滄桑的中年女性。
名叫小阿雷的女僕帶著依莉絲和大衛繼續沿著紅地毯前進,阿風與賢一卻停下了腳步。
賢一此刻多少能明白老大為何仍不能放下戒心。這麼多女僕在自己眼前整齊列隊的場面,若非在拍電影或電視劇的話就是自己坐飛機坐糊塗了,連自己其實再次踏過萬世橋也不知道。
於面前左右排開的女僕群中,阿風留意到了其中一名。
她穿著與其他女僕截然不同的服裝,身上的女僕服並非深藍色而是帶有金屬亮光的藍銅色;只有半裁袖的泡泡袖,恰好露出膝蓋的裙擺也是她與其他女僕不同的地方。
她的短髮髮色似乎應該是棕紅,但以相當差勁的染髮技術染成不倫不類的灰白色,越接近與耳垂平行的髮腳時卻又變成玫瑰般的鮮紅色。
她主動上前向依莉絲行紳士禮而非淑女禮,接過小女孩左手的右手所有第一指節均綁上了擬似白麻布條的東西。她以片膝跪下親吻依莉絲的手背,接著是手腕的金手鐲,然後站起來回到原位。
「老大。」
賢一走到阿風身後等候指示。阿風皺著眉,呼了一口氣。
「走吧。」
他邁開腳步再次前進。
兩人踏著地上的紅地毯走向面前敞開的大門,經常排列在兩側的列隊時賢一往左右張望,女僕的臉上都掛著親切的微笑。
穿過大門走進城堡,於兩人眼前出現的是另一個寬大的白色空間,空間橫向延伸讓該處變成位於巨大通道中央的一個小接待堂。
接待堂正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瞬間便抓住了賢一的目光。畫中所畫的卻不是這個國家的國王而是一連串的繪畫,就像原始人的山洞壁畫般向他們交待著某些不知名的故事。
油畫正下方有一幢圓拱形的門,與剛才的大門幾乎同高。它被塗成與牆壁一樣的雪白色,上面刻有與馬車車廂同樣的奇特花紋雕刻,是以簡單的曲線一筆勾成的花卉和動物圖案,正中央則是與昨天下午出現並捲起火焰長蛇的擬似魔法陣圖案差不多的同心圓形,圓週之間刻滿了與依莉絲送給賢一的安諾達亞幣正面同樣的不明文字。雕刻佔據了整面門相當大的面積,從中央往左右一分為二。
拱門兩側有階梯婉延而上,扭出一個直角後直插巨大油畫左右兩邊變成兩條走廊。
正面的牆壁在左下角與右下角有著另外兩幢較小的白色拱門,與中央的大拱門一樣緊閉著。
大門在門外的女僕們緊隨兩人退入接待堂後緩緩關上,關門時發出的巨響有如大白天打雷,即使如阿風之流也不禁被聲音所吸引。
然後,一把聲音自兩人視線相反的方向傳來。
「歡迎來到安諾達亞王國!───我的同鄉。」
說話的人是站在另一條橫列隊中央,列隊中唯一的男子,梨子身型與蓬鬆的銀色大鬍子讓他無需多加化妝就能在耶誕夜飾演負責爬煙囪送小朋友禮物的聖誕老人。
他頭上戴著比依莉絲的頭飾尺寸更大,裝飾反而有減無增的黃金皇冠,應該就是這個國家的國王。但在皇袍之下他竟穿著直間條長袖上衣和滿是皺摺的西裝褲,上衣的鈕扣沒有扣好。從褲筒下露出的是一雙穿著綠色浴室拖鞋,滿是傷痕的腳掌。
依莉絲摟著自己父皇的右手臂,大衛站在她身後任由旁邊的女僕擋著自己身影。
站在國王左邊,相信是皇后的女子比戴了皇冠的國王高出整整一顆頭。及腰的金色長髮在來自窗外的陽光照射下反射出粉紅色的特別光采,與依莉絲的頭髮同出一撇,可能就是後者的母親。
阿風對於國王稱呼他倆為同鄉並不感到意外。國王本身就是完全一副亞洲人,更貼切的說法則是日本人的嘴臉,讓他覺得是在哪裡見過的樣子。
身旁的賢一卻突然搭上他的肩膊,面露慌張。
「老大你看到嗎?那個國王、那個國王…!」
「啊啊,那又怎樣?」
「在歐洲當土皇帝的日本人耶!老大你不會覺得很奇怪嗎?」
或許就如大衛對他們所說的一般,所謂的常識均不能適用於安諾達亞王國。如此的想法再次於阿風的內心浮現。
依莉絲以手拉了拉國王的長袍,讓國王彎身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簡單的動作卻讓他顯得有點吃力。
她仰直脖子,在國王耳邊似乎說了些什麼。
國王對依莉絲露出微笑,示意她暫時放開抓住自己的手,然後從彎腰狀態中回復直立。
身邊有兩名女僕立即上前從後扶著國王,讓他能穩穩地走到兩人面前。即使愚笨如賢一也能看出國王的身體相當不好。
「幸會。」
「你好,國王先…陛下…呃…」
賢一邊說邊想要否對他跪下。他屈膝沉腰然後又站起來,歪著頭,形成奇怪的動作。
儘管身體不好,國王的聲線聽上去卻仍然相當帶勁。
「剛才我聽我的女兒說了,您們兩位帶著滿肚子的疑問來到這裡。」
他垂下雙肩。
「我能夠明白。我明白!因為我是過來人。」
他從皇袍下露出略顯浮腫的手掌,在阿風的肩上猛力拍了兩下,拍得連自己也稍微失去平衡,要兩名女僕從後及時攙扶。
「噢哈哈哈哈,」國王吃吃笑著。「雖然…」
他側著頭,望向兩人身上的行李。
「身為一國之君,也作為曾經是你們的同鄉,我應該向你們把一切都…交待清楚。」
接著把兩手握在腰前。
「一整天的旅行辛苦了,你們就先到上面安頓好再過來。妳,過來。」
他以左手指著後面列隊中的其中一名女僕,後者隨即走上前並對兩人行淑女禮。她以藍色緞帶蓄著兩條大馬尾,長度與伊莉絲的及膝金髮一樣誇張。
「妳先帶兩位到安排好的寢室,再帶他們到副謁見室來。」
「是的~陛下。」
女僕的回應聽在兩人耳裡卻像是埃克里克安。接著她舉起左臂伸向左邊的通道,對他們這般說道。
「兩位~請跟我來。」
賢一回頭望去,國王正由身邊的女僕攙扶下回到列隊,貌似皇后的女子上前與他交頭接耳。
依莉絲走出紅地毯的範圍,以右腳腳跟輕敲著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望向逐漸走遠的兩人。
她的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然後垂下。眼神重新提升至最初於保全公司裡,與阿風和美樹小姐見面時的警戒級別。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呢。看見這麼多的女僕四處走,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日本似的。」
「是這樣嗎?在您們的國家裡也有許多類似我們的人嗎?可以的話請告訴我更多~。」
「算不上有許多啦,大多都是在餐廳之類的地方…之前好像也帶你去見識過一遍是吧,老大?」
「是~這樣嗎~。」
「已經忘記了!你也少說廢話,給我好好看清楚四週的路。」
「老、老大你叫我記路未免太強人所難了吧?到處的樣子怎樣看都總是差不多…」
「是的,我們到了~這裡就是您們倆的房間~。」
在此之前他們足足走了兩層樓梯,經過數個不同風格的大廳與及無數縱橫交錯的走廊,領在前頭的女僕終於來到了那所指定的房間門前並將之打開。
房間的佈置是標準的多人寢室,但尺寸則比標準酒店房間大得多,房間內甚至能擺下配合房間色調的一張白色餐桌和同色的四柄椅子,兩張相鄰的雙人床上還細心地擺好了整齊的枕頭和床舖。
天花板吊著一盞造型誇張的水晶燈,四週的牆壁上卻找不到能稱為開關的物體。只見在門邊有兩個黑形圓點按鈕,其中一個維持著被壓下的狀態。
賢一走入房間把旅行袋放在靠近窗外的床上,拉開滑軌式的落地窗踏入露台的範圍。
靠在露台之上眺望皇宮背後由群山所圍繞的人工湖,大小彷彿就是森林中的小海洋,讓他感到嘆為觀止。冬季的寒風輕拂過潮面,讓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熟悉的雀鳥在冬日的蔚藍天空下飛翔,時而進出腳下的樹林或是在鄰近房間的露台扶手上停留。賢一這才注意到面前的扶手上留有點點白色和灰色的鳥糞痕跡,立即放開扶手退後了兩步,並把雙手放在褪色外套上上下擦拭。
「若兩位已經準備好了的話,那麼依照皇帝陛下的意思,讓我帶領兩位到謁見室與陛下見面~呃,忘了提醒兩位原本的大謁見廳正為了今晚的宴會進行佈置,即使是兩位貴賓也不能隨便進去哩~。」
阿風放下身上的行李,走到女僕面前。
「抱歉,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可以請妳先出去嗎?」
「咦?可以喔~不過可以的話請兩位不要讓人家等太久、不,我是說陛…」
「那麼請出去。賢一,過來這邊!」
說話同時他已是把女僕推出走廊並關上房門。
「那麼,我就在這裡等候兩位囉~」
女僕的聲音自門後傳來。
賢一此時仍忙著以西裝外套擦拭懷疑被鳥糞沾污的雙手。
「關上窗,坐來這邊。」
他依照阿風的指示關上落地窗,挪開隨便扔在床上的旅行袋坐在對方的正對面。
阿風把金屬箱以雙手放在床上並打開,從裡面拿出一柄葛拉克17,頭也不回地扔到對方面前。
「檢查槍枝。」
他同時拿起另一把同款手槍。
賢一按下彈匣卡榫排出彈匣,發現彈匣裡裝滿了子彈,於是拉開槍身上的滑套檢查裡面是否還有已上膛的子彈殘留,然後再把彈匣裝回槍枝,將手槍放在床上。
「老大,給我槍袋。」
說話同時他站起來準備解開腰帶,同時向阿風要回自己慣用的後腰槍袋,一聲清脆的「咯嚓」卻傳入他耳裡。
完成手槍上膛動作的阿風脫下外套,施施然地拉開擺在身旁的迷彩旅行袋取出肩側槍套。
他對賢一這般說道。
「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作好心理準備,賢一。」
「什麼心理準備…老大你該不會是在想,那個國王有心暗算我們吧?不是他聘請我們來保護他的女兒嗎?」
「好好的回想一下,賢一。昨天的事件。沒有任何文獻記錄,突然出現在森林中的神祕王國。還有日本人皇帝。」
「要說之間有什麼關係的話,什麼也…沒有啊,我想。」
此時阿風已經佩帶好槍套,他把葛拉克塞進去後再次穿上西裝外套。「君子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士兵也不會蒙著眼開槍。」
他的語調變得相當凝重,彷彿如臨大敵。
「要是事件真的惡化到危險的地步…賢一,你記緊要跟隨著我的屁股。」
「等、等一下喔,老大!為什麼你總是要認為對方對我們有惡意?我還記得昨晚你在街上對我說了什麼『鳥挑木睡,人找屋住』…之類的。」
賢一說著正要把裝有沙漢之鷹的肩槍套重新戴上,阿風則在檢查被分解的步槍零件。
「這與保鑣的工作沒有衝突。只是在人身安全上的一個小保險。走吧。」
他說著蓋上了金屬箱,提著它走向房門。
賢一連忙披上外套,還沒來得及替自己的葛拉克上膛就站起來以快步跟上去。

兩人在女僕的帶領了來到了謁見室。
因為阿風剛才在寢室裡的一番話而感到耿耿於懷的賢一,在前往謁見室的路上他變得一言不發。原本期待對方告訴自己更多關於名為日本的遠東島國上之人事的雙馬尾女僕,在替兩人打開謁見室正門時不但露出納悶的表情,還露骨地向他反映自己的失落。
「是~我們到了,皇帝陛下就在裡面等待您們。真是的,讓人家還滿心期待著的說~!」
「咦?」
賢一給這樣一罵才如木頭般望向了對方,雙馬尾女僕卻轉為以帶有不忿的眼神望著他。
「讓皇帝陛下這麼久等可是罪喔!明白了的話那便快點進去吧~克雷小姐~~~」
她拋下這樣的一句話後便踏著小跳步逕自跑開,像是要追逐些什麼似的,樣子又倏地換成喜悅的笑容。
賢一實在搞不懂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於是只好跟著阿風進內。
「喔喔!你們終於都來了,我的…同鄉。」
貌似日本人的安諾達亞王國國王深深地坐在紅色心形單人椅上像紮了根。
他想扶著兩側的扶手站起來但雙手卻不夠力將自己撐起,試了好幾遍都不成功,最後要身旁的女僕幫忙才成功站起來。
「請隨便坐!」
說著他的屁股又立即深入背後的座椅,椅腳響起了嘎吱嘎吱的不調和音。
謁見室內不見有依莉絲和大衛的蹤影,貌似皇后的女子與衣著奇特的短髮女僕也不在,整個房間裡就只有國王與他站在身旁兩側的女僕。
阿風著賢一關上門,自己則坐在國王對面的雙人長椅,把金屬箱擺在自己兩腿之間的花紋地毯上。
賢一轉身關門後坐在他右邊。分為兩組的眾人之間隔著一張長方形的桃木矮桌。
國王向身旁的一名女僕示意,她於是上前俯身拿起了擺在矮桌上的白瓷茶壺,把無色的熱茶倒進三個同色茶杯裡。她放下茶壺,先連同小瓷碟向兩人各遞上一杯,然後把最後的一杯遞給國王。
「這是王國的特產,最頂級的耶絲拉茶…好像是這般叫的吧?哈哈哈哈。回想起二十年前我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是被這種茶救了一命。憐惜之神耶絲拉以水為媒介,賜予飲用祂的人們無比的生命…二十年後的今天卻成為了我國出口最多的商品。來,請隨便嚐嚐,不必客氣。」
「謝了。」
阿風說著卻把茶杯擺在矮桌上,旁邊的賢一則順國王的意把茶杯湊到嘴邊品嚐。
耶絲拉茶有著獨特的甘澀味,以賢一的舌頭卻無法品嘗出這到底與把普通樹葉搗碎再沖水的味道有何不同,更多的則是比蜜糖更甜的甜味。
他喝了一口,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放下了茶杯。
「多謝…嗚、多謝…。」
「請恕我單刀直入,國王…陛下。」
最先發話的是阿風。他坐在椅上把上半身傾前,像是在對國王鞠躬。
「你之前說過會向我們把一切都交待清楚,那麼───我洗耳恭聽,希望你能告訴我們這個不存在於地圖上的國家的真實,以及要讓我和我的搭檔冒上生命危險來到這裡的理由。」
賢一以為他指的是之前機上的脅持事件,想了一下才記起是昨天下午依莉絲被綁架的那起事件。
他也想開口問國王關於魔法陣的事情,但卻怕阿風會因而發怒於是只好先將之藏在心底。
「果然…我女果然是,幹得太過火了啊。」國王捻著嘴,彷彿早已心裡有數。
「二十年前!當我孑然一身來到還沒有這座城堡、甚至連一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的這個地方時候,當我看見這裡的人們向我展示他們的力量的時候,我的心裡也像兩位一樣滿是問號。二十年後的今日,我的名字是健二‧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
「健二,鈴鹿…鈴鹿,健二?…」
賢一像是想起了什麼,但卻無法抓住記憶的重心。
「在二十年前,我叫鈴鹿健二,人們都叫我『手執東方電奶頭牛耳的傳媒之神』!…雖然我個人比較喜歡『年輕的電視機魔術師』這個諢名。哼哼哼。」
安諾達亞王國國王:健二‧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再次逕自笑了起來。
在國王提示下終於想起對方身份的賢一隨即驚叫。
「原來如此!我記起了,你就是、不、你原來就是在二十年前突然人間蒸發的那個男人,被稱為日本永遠的傳媒大王…鈴鹿 健二!」
國王的笑聲變得比之前更大,像是在嘲笑自己過去被媒體冠上的稱號。阿風則以稍帶驚愕的眼神望向身邊的搭檔。
「什、什麼啦,老大?我就只是記得在大約幾年前,有電視台播了關於他的特別節目而已!」
他說著把視線從阿風再次到國王身上。
「我也以為他已經死翹翹了的說…。」
「若果你真的是本人的話,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當土皇帝?」
國王收矜了笑容。他反問阿風。
「當你腰纏萬貫,成為城中焦點的時候,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後者聳肩。
「我勞碌前半生,白手興家,只是為了與別人爭鬥,與社會爭鬥,也與自己爭鬥。當我回過神來,當初的小公司已經搖成一變成為最大的國營電視台,而我則成為了傳媒口中的這個大王,那個大王。我有了名利,有了地位,但內心卻就像被挖空了一般…血淋淋的空洞。」
他搖著頭。
「突然覺得我自己的前半生是白活了。當時我想:『也許是時候退下來,重新追逐自己所失去的時間與人生』。我膝下無兒女,於是我把公司的一切都交給當時的助手,自己則開始尋找心靈慰藉的旅程。一轉眼就二十年了,我的電視台還好嗎?」
賢一對他輕輕點頭,國王又再次笑了起來。那是高興的大笑。
阿風卻只覺得他在帶大家於無關痛癢的事情上繞圈。然而考慮到對方是來自日本,卻在比利時的土地上當上國王的神奇男人,也許再聽下去就能接觸到安諾達亞王國的祕密。
他板起臉,任由國王繼續說他自己的故事。
「我在世界各地流浪,追逐心靈上的洗滌,尋找我作為人的真正意義。我是許多國家的過客,在這些地方的生活和經歷讓我忘記了時間…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禁佩服自己竟會有如此的魄力搞這種環遊世界的旅程!哈哈哈哈。」
笑聲再次變成自嘲的慘笑。
「直至二十年前,我來到了當時仍未立國的這個地方,住在這裡的人都稱自己是安諾達亞的兒子。…掌管命運與時間的絕對神‧安諾達亞。祂親自替每個新生的襁保撰寫他們將來的命運文書,為他們決定將來的命運。因為有安諾達亞與及其他眾神的存在,在這裡居住的人們都無憂無慮,安祥地過著每一天的生活。
「對,沒有鬥爭。無需廝殺。人人樂天知命,為了自己而生存。在這裡居住、與原住民互相交流的這段時間,我愛上了這個地方,感到自己因勞碌的前半生而被挖空的心靈重新被填滿。」
此時連站在他身旁的女僕臉上也浮現出會心的微笑。
說到這裡,國王的臉色卻突然一沉。

「直到那一天之前,大家都在這片土地上幸褔地生活,我也是…直到那些人來到之前啊。在新聞上常能看見的,他們拿著步槍,駕駛軍車,來到了這片地方。」
「老大,他們該不會是…。」
「PPK,抑或是說ALF?」
阿風似乎心裡有數,但又隨即否定。
「不、我想兩邊都不是吧。」
國王扁著嘴,對兩人搖了搖頭。
「現在叫我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是軍隊!當時他們想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營地,於是把原本擁有這片土地上的族人都抓起來,以死亡的恐怖強迫原住民為他們勞役。」
說到這裡大概是想起了過去的片段,國王突然眼泛淚光。他收起激動的語辭,以手指拭去眼角的光芒後繼續說道。
「我與部份族人憢悻從他們的支配中逃了出來…可以的話,真想讓你們看看我當時留下的傷。」
說到這裡,他伸手摸著自己的左手手臂,又伸手輕拍自己的膝蓋。
「我想拯救這個地方,但我卻沒有那個與擁有殺人武器的他們抗衡的力量!這個時候,我決定借用來自這片土地的神祕力量。」
「神祕力量?」
賢一想起了之前親身見證過的兩個魔法。
「藉由與眾神和大自然之間的交流,從祂們的身上分享並自由運用的力量…不論是風、火,水和大地,一切都能成為他們的力量並循他們的意思自由操控。然而族人們當時卻將這被稱為『祕術』的力量視為禁忌的手段,他們也不認為利用祕術能夠與這群侵略者抗衡。
「我向他們提出這意見的時候,我問他們:『你們難道不痛恨這群侵略者嗎?作為安諾達亞的兒子的你們,不想親手奪回自己的土地嗎?』
他們說:『我們不能利用由眾神賜予的力量進行殺生。被絕對神安諾達亞選擇的人們,擁有操縱祕術之能力的人們,他們擔當著保衛這片土地的職責。』
於是我說:『那麼現在就是那個時候,向他們展示出你們保衛家園的決心及同等的力量。』
他們當中有人抱著受了槍傷的親人,對我展露悲鳴:『他們拿著的是能在千里之外殺人的凶器!我們沒可能與他們對抗,已經夠了。』
貌似長老的人卻在此時挺身而出:『這外來人說得對,安諾達亞也許就是預算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給予我們祕術的力量去保衛這片屬於我們的地方。我們將會代替眾神,不懷任何憐惜地去懲罰所有懷著惡意侵犯這片土地的任何人。』
那時我確實地感受到了…一個外來人的千言萬語還勝不過一個族人為我站台。現在想起來,自己也覺得慚愧啊。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大雨的晚上。雷神斯瓦爾為我們敲響戰鼓,自雲層間降下的制裁之光完全蓋過了武裝份子由槍嘴噴出的小火苗,傾盤的大雨則把他們內心僅餘的蠻勇都洗滌殆盡。你們永遠無法想像到當時的情景…一時間,世上所有的元素都聽我們的指揮。狂風夾雜洪水將土地上的建築扳倒,沒被吹倒的則在烈焰的吐息下燃燒,坍塌。恐懼乘著未和在他們的內心莫延。他們跌在地上滿身是泥,拋棄一切落荒而逃,族人們則遵守與眾神之間的約定,沒有殺死過一個外來人。當黎明再次降臨的時候,這片地上只餘下武裝分子留下的武器和頹垣敗瓦,為了保衛這個地方而捐軀的涅古剎亞們,還有唯一被留下的我們。我們勝利了。」
在賢一的腦裡浮現的卻是另一個畫面:大地震動展開無數的魔法陣,龍捲風在武裝分子建立的營地中四處飛竄;雷光劈落在屋頂上爆出漂亮的煙花,火龍與水龍則相互噴出烈焰和水刀破壞房子、炸飛敵人。儼然是一場魔法大戰的景象。
阿風望著雙眼閃閃發亮的賢一,以為他又不知道在動什麼歪腦筋。
然後他思維一轉,心想雖然國王的說話實在過於天馬行空,過去的經驗亦讓他不相信現代武器竟然會敗在操縱這些奇怪力量的人的手上,但不論昨天的火焰長蛇抑或之前的白馬變巨鳥,均足以證明國王口中的「祕術」的確存在於世上。
他以左手按著前額,咬著牙,心想這世上竟真的會有這等荒唐,超越常識所能理解的事情。
他放下左手,對國王問道。
「那麼,在此之後…?」
「侵略者被擊退了,不過沒人知道他們會在哪時再來。我再次感覺到自己有必要與族人們一同保衛這片土地,我的工作還沒能就此完結。」
他再次以手勢示意身旁的女僕遞上茶杯,把杯中的耶絲拉茶一飲而盡。
「我留在這裡教授他們外界的語言、知識和技術,同時也利用自己過往辛苦存下的資金改變這片土地,一過…就已經是二十年了!哈哈哈哈。」
「即是說…這個王國,是你一手建造出來的嗎!?」
賢一再次驚嘆。
「不是不是、這個王國可不會屬於任何人喔。雖然現在我成為了這片土地名義上的國王,然而這片土地,從一開始就是屬於原本生活在它上面的所有人。包括這座城堡在內的一切,」以手拍著椅子的扶手。
「都只不過是我深愛這片土地,想保護這片土地的證明罷了。」
「真是好厲害啊,鈴木先生…不、國王陛下!」
「…簡直就像在搞遊樂場一般。」
比起被對方的立國史所感動的賢一,阿風卻對於國王的說話感到嗤之以鼻。然而後者不但沒有因而發怒,笑聲反而變得更厲害。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說得真好!興建遊樂場…咳咳咳咳!」
國王突然猛力地咳嗽,並彎下身子。兩名女僕隨即替他掃背,又替他斟了一杯耶絲拉茶讓他清喉嚨,擾攘了一輪總算穩定了下來。
他倒抽著氣,把背脊陷入椅背。
「你…沒事吧,國王陛下?」
賢一說著站了起來,顯得十分慌張,就連於不知何時來到門外的雙馬尾女僕聞聲也立即開門探頭。
國王對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賢一才放心坐下。
「真是的…人老了就是這樣。好不容易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去讓原本空無一物的土地變成現在的王國,自己卻恐怕再沒有過去的那個心力繼續讓它成長下去成為真正的遊樂場了。所以我只好拜託你們了啊。」
「你想把自己的女兒推上那個座位嗎?」
阿風道。
「她太年輕。太胡來了。」
「胡來嗎?嘿嘿,身為國王的我也只是根據安諾達亞一族的傳統辦事罷了。不尊重舊人事的改革,最終只會失敗罷了。」
接著國王向兩人托忖。
「依莉絲她,將會代替我成為領導王國及人民走向未來的人。即使我再細心三思而行,在這二十年間我也知道有不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不喜歡我對這片土地所做的事情,即使他們知道我是出於好意。所以我只能拜託成功通過考驗的你們了。請兩位在那一天到臨之前的這一年裡好好保護我的女兒。好好的保護她!也就等於好好保護這個國家,這片土地。」



國王在兩位女僕的攙扶下先走一步,離開了謁見室。
當兩人離開謁見室的時候,仍然忙著嘴嚼國王口中的「考驗」之意義的賢一,留意到雙馬尾女僕的表情卻像誤嚐黃蓮。
「嗚嗚嗚,克雷小姐是笨蛋~難道說宴會能比起國外的見聞都來得重要嗎…」
她留意到兩人正直盯著她,於是連忙把身子轉過來。
「呃、啊啊!兩位好~已經見完國王陛下了嗎?那個箱子重嗎?要我幫你拿嗎?」
「不用了。賢一,你怎樣看國王的說話?」
「咦?」
被阿風一問他才如夢初醒。他交叉雙手。
「怎樣看,我可是完全地就是被他為建立這個王國所付出的努力感到到了啊!老大你之前還說這些都是電影佈景,未免太過份了點。話說回來,老大你聽完國王陛下的一番話後有改變想法嗎?稍微一點也好。」
「…多少。我倒是想起了一個故事,一隻叫作『班哲明』的袋狼的自傳。要聽嗎?」
「免了,免了,反正又是想藉說故事對我說教就是了吧!?我覺得國王很了不起,難道又有錯嗎?」
他對阿風說話中的含意顯然毫不知情,也不想知道。
「倒是老大,在接下來的一年我們都得要好好保護依莉絲公主小姐了哩!要代替國王陛下好好保護這個國家不可!」
他完全地被國王的花言巧語抓住了。阿風的心裡這般想道。
「所以接下來我要好好檢查這座皇宮。賢一你先過去,晚上我會過來接班。」
他說著從身後拿出一台對講機。賢一卻臉露不悅。
「為什麼又是我喔?之前在北京緊急降落那時又是找我。看啊,我可是傷者耶。」
「還有力氣罵人的話,那便代表你沒事了。」
無視對方指著自己紮著繃帶的左手,阿風望向了身旁的雙馬尾女僕。
「妳帶他到第一皇女殿下現在的所在地,小心他中途迷路了。」
「我明白了,請放心交給我辦,老大先生。是的~那麼,賢一先生請跟我來~。」
「喂,別隨便替別人決定啊!」
逕自往相反方向走去的阿風,對於身後逐漸遠離的青年叫聲繼續予以無視。

第七話

「特林斯先生,老大先生叫我帶賢一先生來到這裡。若沒有其他事的話,那我就先行告退囉~。」
「辛苦了。」大衛說著伸出左手,示意雙馬尾女僕先行離開。
賢一此時正要把阿風交給他的對講機機套穿過繫於腰上的皮帶。
「我們又見面了,小兄弟,請那邊坐。」
雖然從女僕處聽說依莉絲現在正於自己的寢宮裡上些他不知道的課,但驟眼望去,室內的格局根本不能稱為寢宮,甚至連寢室也說不上,因為連一張能勉強稱為床讓人睡上去的東西也沒有。
房間的大小與四週的擺設,讓賢一想起了去年當接到保全公司的通知前往面試時,因為負責接見他的那位不知名小姐───現在也仍然不知道───美樹小姐剛巧外出吃飯去了,他只好孑然一人在那個會客室等待了好幾個小時(而當她回來時瞧見他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臭小子你哪位?該死,誰准許你進來的?」,賢一表明來意後卻對他大叫「那便給我滾回去等消息!別礙著老娘工作!」,完全把面試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他還因此而特地替那房間起了個名字叫「等候室」。
等候室的正面有一面能往兩邊打開的大門,現在緊緊地閉上。鋼琴聲隱約從門隙間流出。
賢一挑了一張靠牆擺在門側的單人沙發坐下。
「依莉絲公主殿下正在為今天晚上的宴會進行禮儀練習,小兄弟請在這裡稍等一下。您那位叫作風先生的朋友呢?」
「老大說要親自檢查這座城堡,今晚才來換我的班。…真該死。」
「今晚也要拜託您們了。話說回來,與國王陛下會面後,多少能解答您朋友的疑問吧?」
大衛說著遞了他一杯水,以上闊下窄的正方體玻璃杯盛著。
「多謝…。」
以為是耶絲拉茶的賢一把玻璃杯湊到鼻前嗅了嗅,確定是清水後才放心喝下。他的動作讓大衛露出微笑。
「老大的話我真的不清楚。不過我倒被國王的一番話感動到了,我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他對這個國家的熱誠。雖然我個人是不甘願,也覺得會有點危險,不過請效心把公主小姐殿下的安全交給我們吧。」
語畢,他舉起玻璃杯作祝酒狀。
「作為保鑣的您說『我不願意』,未免有失身份。就像我在此刻對您說:『我討厭自己的工作』一般。」
「也對…哩。」
被大衛的說話戳到了痛處,賢一只好學國王以笑遮醜。
他又喝了一口清水,腦海裡突然想起了之前國王說到的考驗,他對於這兩字相當在意,於是對大衛問道。
「特林斯先生…這樣稱呼你可以吧?剛才和老大一起與國王陛下會面時,他提到了我們是什麼『成功通過考驗的』。所謂的考驗,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衛卻揚起灰色的眉毛,露出莫名期妙的表情。
「您的朋友,風先生他沒有向你說清楚嗎?試煉的事情。」
「嗯?」
「昨天下午發生的那起…誘拐事件,其實是我們為了測識您倆是否有資格擔當保護公主殿下的職責而安排的試煉。我們事前已經知會了您們公司的社長,所以我想是沒問題的,不過想向您們交待的時候小兄弟卻…」
「…你說什麼?我沒聽錯吧?你說昨天下午的那檔事,是為了測試我們而安排的一場戲?」
大衛的表現卻異常鎮定。
「沒錯。」
說話同時對賢一點頭。
賢一的反應則比阿風更激進,他以幾乎要從沙發上彈上天花板的速度站起來,以包著繃帶的左手揪著老人棕色燕尾服的衣領。
「喂喂,別在開玩笑了!我們當時可是拼了命去救你們的公主殿下,以前是巡警的我甚至還因而被關警察館了喔!而你現在竟然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試探我們而作的戲!?」
「順帶一提,當時小兄弟您揍的綁匪就是我。」
賢一留在他臉上的紅印,至今仍然清晰可見。
「雖然一切都只是為了能找出適合保護公主殿下的人們,不過我們的確是瞞騙了您們。若要找人發洩的話請隨便…只是我希望在這之後您們,能繼續履行保護公主殿下的職責。」
說話時的語氣相當堅定。大衛已作好了再次挨賢一拳頭的心理準備。
兩人維持著這樣子的對峙狀態至少有數分鐘。
最先動作的是賢一,不過並非如對方所期望一般順便連他的另一邊臉都打了,反而是放開原本緊抓著對方衣領的右手。
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動作卻像是別過頭去吐痰。
「我承認我的確是很怨恨!不過來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我再做什麼也不能改變現實,就算揍了你也不會改變什麼…況且你們之所以會演這一場戲,都是為了確定我們有那個實力保護她吧?」
「公主殿下的話,那時候她的確是想把您倆殺了…雖然她知道,這確實地違反自古以來與神們的協定。」
「那傢伙!…是認真的嗎?」
賢一回想起在羽田機場再次與她見面時,掛在她臉上的眼神與其說是小女孩對陌生人的警戒,說是發自內心的討厭倒比較接近。
雖然不能揍,但他已決定要立即衝進寢宮把對方大罵一頓。大衛卻一個箭步擋在他的面前。
「現在公主殿下正在進行練習!您是聰明人,小兄弟。就像你之前說的,現在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改變過去…。」
「嗚嗚…可惡!」
賢一賭氣地猛力回坐到沙發上。杯中的清水隨著振動彈起大顆的水珠,然後再次回到杯中。

大衛告訴他事件的真相,讓賢一接下來這一小時的等候變得異常難熬。
最初是隨著門後傳來的鋼琴音樂有規律地抖腳,到最後二十分鐘左右已經變成完全無視拍子的高速連續抖腳。
儘管知道現在再做什麼也無法改變,但一想到依莉絲之前想用祕術殺了他們,加上她對自己的傲慢態度,讓賢一心中的怒火總是憋在丹田無法下嚥。
至少都要向她說教,告訴她在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例如用奇怪的魔法殺人───他邊啜著杯裡的清水邊想道。
門後的鋼琴聲終於停止。他放下玻璃杯,把雙手按在沙發兩側的扶手上站了起來。
首先從門後走出的是一名西歐女子,金銅色的長髮盤旋捲在頭上就像一頂黃銅絲製高帽。
她走到大衛面前,兩人交談起來,用的是賢一聽不懂的語言。賢一沒有理會他們,逕自推開了由等候室通往寢宮的大門。
等一下,你───
如此的英語自他背後傳來,但已經為時已晚。
推開門後踏入寢宮,映入賢一眼簾的是正對著鏡子換衣服的依莉絲。
於羽田機場上機時一直穿著的水藍色連身裙此刻正如穌皮蛋塔的塔皮般攤在寢宮的米色地毯上,正準備換上預定今晚出席宴會時穿的服裝。
她望向了站在門前的賢一。
「…」
「…。」
「…!」
短時間的死寂由滿臉通紅的依莉絲以急氣敗壞的暴言打破。
「咿啊啊啊!幹嘛你會在這裡的啊!?給、給我滾出去!」
賢一則像被榔頭打中腦袋般一時間忘記了自己撞進來的目的。他往後退踏出寢宮的範圍,並向小女孩不斷擺手。
「妳、妳誤會了!我只是過來保護妳而已…」
「別開玩笑了!從一開始我就說了,堂堂第一皇女才不需要什麼人的保護!死吧!」
賢一這才發現,在她說話時粉紅色袖珍小龍已不知何時走上她往前舉直的左手手鐲之上。
牠俯身向前張開雙翼,對他猛力嘶吼,聲音卻像不自量力的小麻雀強裝出蒼鷹的鳴叫聲般惹人發笑。
魔法陣圖案在地毯上浮地亮起代表危險的紅光,火球在小龍張開的嘴巴前凝聚成籃球大小,洩出的火舌劃過地毯留下發出焦味的灰色刀痕。
「呃、對…對不起!」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已經是猛地來個180度轉身,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和大衛拔腿就跑。
問答無用!
撞開等候室的門,衝出走廊後立即往右拐,他感到火焰的熱力在自己背後掠過。
火球撞破走廊的窗子後走衝出皇宮,在蔚藍的天空下於成為室外工作的人們視線的目標後憑空消散。
不論是正在細心檢查皇宮外部的阿風,抑或是任由雙馬尾女僕跟在自己身後喋喋不休並無視之的銀髮女僕,不同為此感到詫異。



《賢一,喂,你聽見嗎?》
再次從被燒成焦炭的危機中逃脫後,賢一此時正身處皇宮內某條走廊。他背靠牆盤腿坐在地上,用左手的繃帶抹去額上的汗水,戰戰兢兢地探頭望出牆角如臨大敵。
確定另一邊走廊沒有追兵後他扶著牆站起來,從腰後取出正對著自己鳴叫的對講機,以手指按下對話鍵。
「這裡是…呃、鳳凰一號!鳳凰一號報告總部,一切都沒事,完畢。」
然後放開對話鍵。
《什麼鳳凰一號。》
自另一端的對講機傳來了阿風的聲音。他對於賢一的小把戲感到相當無聊。
《給我認真一點。》
「…是的。」
《這是定時聯絡。接下來我們將會改用當地時間計時,你有把手錶帶在身上吧?聽著比利時與日本的時區相差八小時。》
「我明白了。八個鐘頭,八個鐘頭…。」
他翻開衣袖露出手上的電子錶,上面顯示現在的日本時間是下午六時卅一分。他按下錶面上的按鈕,把時間調較到八小時之前。
「搞定了,老大。現在這邊的時間是十時卅一分,完畢。」
他再次向阿風匯報。
《這邊是1030,還差一分鐘。賢一,留意我的倒數。調整秒鐘時間。》
「嗯…。」
他發出一聲不滿的悶響,然後留心阿風從對講機另一面傳來的聲音,再次按鍵調節時間。
兩人就這樣來回交待了幾遍,總算成功把時間調成兩邊同步、分毫不差的十時卅六分。
此時阿風突然轉換話題。對賢一問道。
《你那邊有發生什麼事嗎?》
「咦?是的,啊…什、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切都與平時一樣。完畢。」
雖然想告訴老大依莉絲在昨天原來有心想殺死他們,不過想到自己在不足半小時前所闖出的禍,賢一最後還是決定暫時將之隱瞞,但阿風的回應卻讓他幾乎嚇破膽。
《剛才我看見有奇怪的火球從皇宮竄出來了。現在我正在那些女什麼的帶領下過來你那邊,給我在那邊待好安份一點,同時好好保護依莉絲小姐。》
「呃,是女僕。…慢著,你說啥?我不是跟你說了這邊沒有事嗎?你…老大你不用來也可以了!…完、完畢。」
《才不能完。這是安全起見。》
若是被老大從當事人口中得悉他做出這種事的話可大條了。
幸好皇宮內部九曲十三彎,即使有女僕的帶路他也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到達依莉絲的寢宮,賢一的內心燃起了趕在阿風前頭回到寢宮並擋在他面前的念頭。
但身為天然路癡的他也直至此刻才發現,自己已經於這盡是門與走廊的巨大多層迷宮中迷失了方向。
瞬間被各種的絕望感所支配的他變得著急。他來回踱步,拿著對講機的右手開始發抖。
「總而言之!我好歹也曾是巡警,我說這裡安全就很安全!啥、啥事都沒有發生!老大你也不用來了…完畢!就這樣!」
《…你到底在著急什麼,賢一?》
過度露骨的反應反而惹來了自己前輩多加的懷疑。
《是否發生什麼事了?依莉絲小姐她在嗎?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賢一垂下拿著對講機的右手任由它在腳邊咆哮,背脊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往下滑。
他感到自己全身虛脫,腦袋就如當年事業如日方中時的鈴鹿健二的內心一般空空如也,唯一想到可行的對應辦法就是像準備過冬的地鼠般在地上挖洞然後躲在裡面,求神拜佛希望自己不要被老大發現。
就在這個時候。
「慘了,要遲到了!」
車輪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軋軋的聲音,仿如有一輛巨大餐車在走廊飛馳。
賢一望向聲音所在的方向,只見一名女僕的背影在他眼前掠過,消失在走廊的轉角。她好像推著些什麼重型器材,時間太短讓賢一看不清楚,卻燃起了他的好奇心。
《賢一,發生什麼事了?回答我。》
他再次按下了對講機的對話鍵。
「呃…老大,皇宮裡的確好像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就過去調查一下,公主殿下小姐便拜託你了。完畢。」
《你在說什麼?別隨便行動,我馬上就到!》
賢一沒有回應,把對講機重新藏在腰後。若真的能揭發到皇宮內部有什麼問題的話,也許至少我還能帶罪立功。他的心裡想道。

雖然推著奇怪機器的女僕早已走遠,但機器遺留在地上的水漬則成為了賢一的引路石。
他低頭追逐著走廊上的水漬,直至來到另一幢大門的面前。
由原塊紅棕色古木雕刻而成的大門,與走廊其他的門相比顯得格外不同,上面除刻有皇家浮雕還有數個以特別方式排列的魔法陣,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生命之樹。
水漬由走廊一直伸延至門後。賢一想以雙手把門推開,但門太重根本紋絲不動。
他只好把右肩壓在大門的浮雕上以全身施力,才能勉強推開大門露出一個能讓自己通過的空間,然後立即鑽進去。
大門後方是一所巨大的圖書館,樓頂小說也有十公尺高,天花板與牆上的魔法陣雕刻都被阻擋在賢一眼前的木製書架幾乎完全遮蓋。
他隨便用手指數了一下。一般的圖書館書架都只不過三、四層,這裡的書架卻是起碼有十一、二層之高。人站在其中,就像置身於滿是書卷氣息的熱帶雨林中心眺望高聳的露生層樹蔭。
水漬滴落在繡有複雜花紋的地毯上化為灰色的水印,一直伸延至圖書館盡頭。書架後方傳來了微弱但詭異的光芒,不明的少女低語響遍了整個靜寂的空間,聲音有如黃鶯夜鳴。
賢一雖然欣賞這把聲音,但也不忘把右手伸入西裝外套裡緊握沙漢之鷹的把手,一個轉身把自己的身影藏在書架之後,卻不小心讓書架上的灰塵灑落變成灰頭土臉。他像隻剛洗完澡的狗般猛甩著頭,又用左手拍走頭上的塵土,讓沾有汗水的繃帶染上一片灰黃色。
他望向了自己背靠的書架。最上數層好像擺放著有關歐洲歷史,風土人情的書藉,他看不懂以法語、德語等外語寫成的書名。
他以左手仍能勉強活動的手指取下自己身邊的一本書,或者是能勉強稱為書的東西。
封面像是以磨碎的樹葉渣製成般破爛不堪,上面的字已經嚴重褪色。賢一在圖書館的微弱陽光下瞇起眼睛,也僅能辯認上面的文字與刻在安諾達亞幣上的是同一類型。
他把拿出來對比的安諾達亞幣藏在褲袋,小心翼翼地翻開彷彿吸彈可破的封面。
內頁的紙像是已經放了有好一段日子的羊皮紙,強度上雖然比封面較好但也絕不是能讓人安心翻頁的程度。
紙上寫著與封面差不多的文字,與安諾達亞幣上的雕刻一樣由節狀的橫、直和斜線所構成,就像是年代久遠的楔形文字手抄本。文字旁邊附有以人手畫成魔法陣的圖樣,魔法陣下面還附有另一張插圖,似乎是用作解釋這魔法的效果,但因為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
無法從畫中猜出效果的賢一於是小心把書合上,擺回書架。然後正當他要轉往另一邊的書架前進時。
「什麼?」
熟悉的雜誌封面在自己眼前掠過,讓他感到不解。於是走到書架前面取下一本。
他的表情變得更為驚訝,因為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不過兩個月前的《Animage》雜誌。
「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搞什麼了?」
日本雜誌竟會出現在身處歐洲深山之中的皇宮圖書館,而且還只是兩個月前的…。
此時,來自圖書館盡頭的紫紅色光芒稍微變亮,穿過書架打在賢一臉上。
他立即把手中的Animage隨便塞入身旁的書架,拍了兩下書脊,左半身輕靠在書架上放輕腳步,緩緩前進。

原本整地並排排列,有如巨大骨牌般的書架群在賢一走到圖書館盡頭時突然往左右兩側展開。眼前的空間突然變得寬敞。
書架團團圍住中間廣大的圓形廣場。
賢一小心地從書架後探頭視察,只見有椅子和桌子被堆起來擺放在圓形廣場的一角,女僕們在旁邊忙著組裝及運作一堆奇怪的機器。
廣場中心有一名小女孩站著。陽光自她背後的窗戶射入,照亮整個空間。
她低吟著可能是某些咒語的不明字句,但更像在唱歌,地面上的魔法陣伴隨著她的語調泛起紫紅色的光芒,時而變強時則趨弱。廣場邊插有三支L字型金屬棒,各自隔著相等的距離指向中央的小女孩。金屬棒上裝有電線,連接至旁邊由女僕們操縱的不明機器。
小女孩看上去比依莉絲更小,也許差不多。
她戴著一頂特大的褐色貝雷帽,大小幾乎能遮住她一半的頭,僅露出額前有序地往左右梳的瀏海和長度達背脊一半的茶色長髮,鬢角粗大得像拿特大號茶色海帶切成幼絲。
她閉上雙眼專心詠唱,把藏在白色披肩下的雙手舉起露出如香草味冰淇淋般白滑的手,雙手手腕上各戴有一只白色手鐲,正發出與地面同樣的紫紅色光芒。
賢一懷疑她可能是穿短袖裝或是像依莉絲般的露肩裝,但肩膊被披肩遮住了無法確定。露出披肩的還有那不知道到底是否是睡衣的米色連身燈籠裙,往內縮的裙擺以緞帶束起。小女孩的雙腳完全被由腳下射出的光芒所籠罩,無法分辨她有沒有穿鞋子。
賢一望著廣場中央的小女孩看得入神,一時不小心把半身露出作為掩體的書架之外。
「那邊的男人!你鬼鬼崇崇的在做什麼?」
一名女僕留意到了他。她隨即停下手上的工作,向匿藏在書架後的青年發出警告。
瞬間,詠唱聲倏地停止。小女孩垂下雙手,張開眼睛,帶著無知的眼光望向成為了女僕們視線焦點的那青年。
「嘖,這可是我這邊的台詞哩!」
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的賢一暗罵著自己的失策。
他走出掩體,同時拔出懷裡的沙漢之鷹指向對他發出警告的女僕。
「第二皇女殿下,請妳繼續詠唱。」
席間劃過了這樣子的聲音。沒有人因而有所動作,包括賢一。
「我是負責保護安諾達亞王國第一皇女的保鑣,吉國賢一。妳們在這所皇宮的深處搞這些奇怪的研究,妳們搞不成是想…呃,把這所皇宮連同我和公主小姐一起炸成粉碎吧?」
「你太狂妄了,竟然說第二皇女殿下要對自己的姊姊不利…!」
小女孩突然出手止住了女僕的話語。她別過頭,以與依莉絲同樣的水汪汪藍寶石眼瞳望著他。
「原來如此,你就是負責保讀咱家的姊姊的保鑣嗎?」
她轉以一口流利的日語,對賢一問道。
「…咦?」
就在賢一為小女孩的說話感到奇怪的當兒。
「讀數器數值出現異常!請盡快離開那地方,艾莉雅克蘇古萊殿下!」
一名女僕望著眼前的機器發出有如悲鳴的叫聲,同時小女孩腳下的魔法陣突然變亮,光芒有如從地上長出的光箭般向上湧。
另一名女僕立即走到該機器面前。她臉上架著小圓形眼鏡。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負責監察機器的女僕。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那男人的出現讓殿下突然停止了詠唱的關係…原本穩定的反應突然失控了!」
「請盡快撤離!艾莉雅公主殿下!」
「搞什…好像很糟糕的樣子。」
賢一與小女孩一同望著在一旁亂成一團的女僕們。不同的是,賢一內心的危機意識比只懂得呆呆地望著眾人的小女孩更早萌芽。
他改以右手持槍,翻過欄杆跳下被光芒隆罩的廣場。落地時以帶傷的左手按住地面,自傷處傳來的刺痛讓賢一的臉歪了一下。
「該死!…給我等一下,現在就帶妳出去!」
他說著一腳踢開擋在他面前的金屬棒,以急步走向中心的小女孩。同時一名女僕也跳下廣場從後方接近。
正當賢一與小女孩之間的差距縮短至只需伸手便可及的距離時,賢一卻感到自己猛地撞上了面前的某些東西
他就像撞入牆中無法繼續前進,一秒鐘後他又感到有人從下方施力,腳底立即有如被裝上彈弓一般把他的身軀從廣場的地面上彈飛,撞到身後的書架上。
原本想從小女孩身後接近的女僕也是同樣情況。她被彈飛到那些不明機器之外壓倒了數名女僕。
自廣場上發出的光芒完全遮蓋了小女孩的身影。在她的臉孔完全消失於光芒之中前,賢一留意到她的表情相當鎮定,更對他露出了微笑。
光芒突然縮小,然後又急速往外擴張,同時發出有如近距離雷轟般的巨響。接踵而來的衝擊波把圍繞廣場的書架統統掃倒。
一時間,檯凳與書本都在空中亂舞。



「我不知道那傢伙竟做出了如此冒犯的事情。我代他向妳作出最誠懇的道歉。」
阿風說著對依莉絲鞠躬,後者卻顯得毫不領情並把臉別到一旁去。
大衛走上前擋在兩人之間,向阿風解釋。
「小兄弟知道了之前試煉的事情後就說要找公主殿下『算帳』。我雖然竭力阻止,但最後還是無法避免事件的發生。」
「我就知道。」
作為保鑣,賢一實在是過於衝動。這也是他最初會決定不告訴對方真相的理由。
阿風把評論藏在心底,拿起了對講機正準備對肇事者訓示。
「賢一,是我。我現下在依莉絲小姐的房間裡。我不管你滾哪裡去了,現在馬上立即給我回來。重覆,現在馬上立即給我滾回來。」
「請記得在名字後面加『公主殿下』…。」
大衛在他身後補上這麼一句,但阿風毫不在意。
對講機的另一邊只傳來沙沙的聲音。中間好像混雜著些許人聲,但更多的是無意義的雜訊。
「讓人感到傷心的事情,我們還是少談的便。剛才我忘記了知會小兄弟,今天晚上公主殿下將會出席皇宮的宴會,到時候也要拜託您們好好保護───—」
當大衛這般說著的同時,躲在他身後的伊莉絲卻說了一句「堂、堂堂安諾達亞王國的第一皇女才不需要別人的保護哩!」,皺著眉頭對正在回應對方說話的阿風露出厭惡的神色。
「我知道!…那傢伙,想用駝鳥政策嗎?」
就在大衛的聲音中,阿風於對講機前低聲說出這一句話的瞬間,對講機傳來了巨大的爆音。
接著寢宮的地表突然微微震動,雷鳴般的響聲自門外的走廊深處傳來。
「怎麼回事?是地震?」
他不認為比利時會是位處於地震帶上的國家。身旁的依莉絲與大衛卻完全不為所動,彷彿已經對震動習以為常。
「這真是這真是。即使知道今天晚上要舉行宴會,第二皇女殿下還決定了要進行那個試驗嗎。」
在震動停止後,大衛往前踱了兩步並自言自語,說話卻像是特地對旁邊的阿風說。後者隨即把臉別了過去。
「那個試驗?」
「有關安諾達亞遠古祕術的鑑證與試驗。第二皇女殿下她相當熱中,為此她甚至能把自己反鎖在大圖書館裡一連研究個好幾天。不過今天嘛…」
不待大衛說完,阿風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對講機按下對話鍵。
「我是阿風,賢一,回應我!回應我的說話,吉國賢一!!」
他甚至沒有留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對對講機不斷怒哮。
自對講機另一邊傳來的爆音此刻已經靜止,除了沙沙作響的雜訊音外彷彿其他一切都在不復存在。
阿風放下拿著對講機的手,以相當著急的表情望向了大衛。
「請你現在立即帶我去你口中的大圖書館!立即。」
「我明白了。」
禮貌的回應聽在阿風耳裡卻變得慢條絲理。



賢一一個勁兒推開了壓在自己背上的書本站了起來,身上的服裝像是剛經歷完核爆般披上了厚厚的一層灰。
他感到全身痛得要命,於是用左手撐著腰,把緊握在右手的沙漢之鷹槍口往身後指去。
被衝擊波掀倒的書架身影隱約出現在他眼前由硝煙與塵土混合成的煙幕之中,與他的鞋尖之間相隔不過數公分。
污濁的空氣讓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他以左手掩著口鼻,用手背的繃帶抹走鼻涕。
適才一切都發生得過於突然讓他腦袋一片空白。只記得有女僕大叫反應失控,他回頭望著身後依然塵土飛揚的廣場,才記起了自己在前一刻正要把小女孩救出險境,一般奇怪的力量卻突然把他反推回去並撞翻高大的書架,然後就失去知覺。
他再次跨過欄杆跳下,視野不清使他得小心翼翼。
「喂…痛,還…還有人在嗎?回應我一聲!」
他站在此刻已變得黯然無光的廣場地上,扯直嗓子對四週高呼。
彷彿是要回應他的呼聲一般,四週傳來了女僕們會令人感到不好意思的呻吟。當中就是沒有小女孩的聲音。
他以右手撥開眼前的煙幕往前走,右腳突然跘倒了什麼讓他身軀立即往前下墜,背向天倒在廣場的地上。
同時女僕們為了讓煙幕散去而打開窗戶,讓賢一終於看見了使他跌倒的元凶:橫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的一雙素足。
「畜…呃,是妳喔!」
同時小女孩也醒了過來,雙腿成W字型坐在地上。賢一立即上前對她問道。
「怎樣了?妳…沒事嗎?」
「多謝關心…剛才真的嚇死咱、不過幸好沒事。」
小女孩說著伸手抓頭,巨大貝雷帽自頭上滑下,跌在地上。
接下來的那個瞬間,包括賢一及女僕們在內的在場所有人均被可以媲美剛才的爆炸的震驚所支配。
「咦…怎麼了,大家?咱的樣子變得奇怪嗎?…」
她說著繼續用手摸自己的頭,直至摸到了自她頭上長出的某些東西───一對披著與髮色相同的茶色毛皮的獸耳。
從外型無法判斷獸耳對底算是貓耳抑或是狐耳,但卻會隨著小女孩的思想上下抖動,顯然不是能在秋葉原Animage買到的特別貨色。
「咦?咦咦?」
小女孩自己也似乎感到相當震驚。她以雙手抓著自己頭上的獸耳往上拉,拉扯頭皮的痛楚讓她可愛的臉蛋稍微扭曲。
跌坐在她面前的賢一則是完全陷入發呆狀態,嘴巴張得大大的卻吐不出半句話來。
手掌飽嘗獸耳的觸感後她放下了雙手。出現在她臉上的卻是異常喜悅的表情。
「原本以為又凸槌了,結果竟然錯有錯著,喚來了克奈蘇亞。嘻嘻。」
「…哈?啥?」
賢一終於能再次吐出代表驚訝的話語。
訊息之神克奈蘇亞。當祂降臨於人里中之時,代表安諾達亞有訊息要傳達世人。不過是好是壞嘛…不知道!」
雖然頭上的獸耳隨著小女孩的傻笑而擺動還蠻可愛的,不過意識到眼前景象是現實的賢一根本無法高興起來。
一旁的女僕們則顯得相當慌張,戴眼鏡的女僕一馬當先跨過欄杆走到小女孩面前。
「艾莉雅公主殿下!妳的樣子…今晚妳還得要出席宴會的啊。」
她接著壓下聲線,加上一句。
「而且聽說殿下的母親今晚會過來…」
「沒關係!反正咱本來就沒有出席的意思。與其他氏族打交道的事情,就交由姊姊和父皇他們處理好了。」
「但是以殿下現在的身體!萬一今晚第二皇女殿下真的來到皇宮的話…!」
賢一!
阿風的聲音突然劃破空間,打斷了女僕與小女孩之間的對話。
「糟…糟糕!」
若是被老大知道了他又闖禍的話,這可不再是光吞改裝氣槍自殺就能解決的事情。
賢一以瞬雷不及掩耳的神速拿起了跌在小女孩背後的褐色貝雷帽,使勁拍走上面的塵土後立即蓋在後者頭上遮著獸耳。整個動作大約只歷時三秒鐘。
「啊啊啊,就當作是我求求妳了,接下來就算死也不要取下帽子!拜託了!」
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是命令還是必死的懇求。不過小女孩還是笑咪咪地答應了他的說話。
「好喔。」
然後兩人站了起來。
阿風同時領著另一群女僕推開大門衝入圖書館。領在前頭的雙馬尾女僕看見四處坍塌的書架時,她發出了悲鳴。
「搞什麼啦~今晚搞完宴會後又要在這裡開夜車嗎?不要啦~!」
他推開擋在面前的雙馬尾女僕,跨過橫七豎八地坍倒在地上的書架走到廣場前方,迅速地把右手按在欄杆上縱身躍過,跳落廣場的地面。
「吉國賢一!你到底在這裡搞什麼?」
他走到賢一面前,說出的第一句話卻並非關心後者安危的語句。
「啊,老大…剛才我也在對講機裡說過了吧?因為我看見了有人推些奇怪的東西來到這裡,呃,我就以為有人想在這裡…」
賢一支吾地想對他解釋,但很快被對方以一句「混帳傢伙!」打斷,更被他揪住自己的衣領拉到兩人的鼻子幾乎要貼在一起的距離。
「我記得那時候就叫你別隨便行動了!今回你能撿回一條小命,就只不過是你走運罷了。」
他放開了抓住衣領的手,「我還有話───」他留意到了賢一面前的小女孩,於是臨時改變話題內容。
「這小丫頭是誰?」
賢一詞窮,一時間不知道要從何處說起。
她聳肩讓賢一鬆開放在自己肩上的雙手,從對峙狀態下的兩人之間走出,以素足掃開地上的雜物後以手指夾住橙籠裙的裙擺往上拉起,上半身則往前微傾,對兩人行淑女禮。
「兩位幸會。咱是安諾達亞王國的第二皇女:艾莉雅克蘇古萊‧伊豐安‧克徹蘇古安梵士。叫咱『艾莉雅』就可以囉。」
小女孩瞇起雙眼,再次露出滿臉的燦爛微笑。然而話聲剛下,兩名女僕已經走到身後並對她這般說道。
「艾莉雅公主殿下,請先來這邊。」「為了妳的安全起見。」
「我們會再會吧?」
她說著對兩人招手,然後回頭跟隨兩名女僕離開。
此時賢一正忙著記她的全名,完全沒有留意到對方的道別,看不過去的阿風使勁地以手背拍落他的胸前。
「我有事要跟你說。過來這邊,」他說著帶賢一走到廣場的一角。
阿風背靠牆上,神色凝重。
「我在過來這邊之前從依莉絲小姐口中知道了你幹的好事。她相當不滿,更說不再需要我們的保護。我想聽聽你的解釋,賢一。」
「真的…很抱歉!」
不論有什麼好理由去解釋自己的莽行,賢一也知方自己是理虧的一方,總之就是先道歉再說。
他擺出了日本人標準的90度角鞠躬。身上塵土在猛烈的重心移動下飛散到空中,阿風也不禁伸手撥開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灰塵。
「可是老大…為什麼你不把昨天的事件真相告訴我?老大你不也對他們抱有許多懷疑嗎?」
「不告訴你就是因為預知到,你會有這種反應。」
他稍頓了一下。
「我承認即使與那個國王見面後,內心的疑問根本沒有減少,不過這又怎樣?像你一般隨便撞進別人的房間嗎?然後呢?這根本不能改變什麼。」
賢一完全無法反駁,阿風則繼續補充。
「雖然不知道你為何會跑來這裡,今次的事件我不會向美樹小姐報告。不過也就只此一次。今晚宴會時的保安我自有安排。你給我記好,只要作好自己身為保鑣的職責便足夠。別再為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是的,我明白了…。」
賢一露出了難堪的表情。
他無法理解這名曾在飛天馬車上與對方對峙,帶槍出席與國王的會面的前輩,為何能把自己的工作與內心的疑問如此完全地分離。
然後在下一瞬間。
「慢著,宴會?今晚?」
他發出了與發現原來耶誕的真正身份是自己老爸的小孩,相去不遠的怪聲。
「所以你給我現在就滾回去洗澡換衣服。依莉絲小姐那邊就由我處理。」
阿風說著走到賢一身後,再次使勁拍了他背脊一掌。這次揚起的灰塵更多,連阿風也不禁咳了兩聲。

兩人就這樣各自為今天晚上的宴會保安進行準備,迎接夜幕的降臨。
「…。」
在兩人的房間裡,賢一把原本綁住左手,現已骯髒不堪的繃帶扔在面前的白瓷碟上與晚飯的殘飯餘菜為伴。
他望著手掌上清晰可見的刀痕,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忘記了要向老大交待。
「畜生,不管了!工作工作。」
完全想不起來的他一個勁兒從餐椅上彈起,轉身走出房間正門。

第八話

轉瞬間、藍色夜幕披星戴月,伴隨著自天邊飄落的雪白色鵝毛降臨至安諾達亞皇國的領土。
望著被掛在頭頂高處,明明沒有電,光芒卻絲毫不輸室內日光燈的橘色梨型燈籠,賢一的內心只惑到不可思議。
視線從頭上移開,他露骨地對眼前戴著羊骨頭盔(對方堅稱這是帽子)的賓客打個了長長的阿欠,然後從對方手上接過造型精美的邀請卡。

老大‧阿風所說的「今晚宴會時的保安自有安排」就是把他安排在敞開的皇宮大門前站崗,站在歡迎來賓的女僕列隊最後面負責檢查賓客的身份是否與他們帶來的邀請卡相對應。
考慮到對方自從加入保全公司後的這一年內,在兩次出席宴會的場合上所搞出的禍───一次是把以香檳酒杯疊成的金字塔瞬間摧毀,還喝醉酒在宴會會場中心嘔吐;另一次則是隨便答應了某位貴婦人的要求替她尋找愛犬,兩者追逐之間他衝到舞臺上擾亂樂隊演奏,最後更為了把頑皮的小狗從裙下揪出,他當眾掀起嗜好是不穿內褲的新娘的裙子───加上今天他突然闖入伊莉絲的房間為對方心中留下壞印象,作為前輩也只好出此下策,並向大衛要求作出如此安排。
邀請卡上雖然寫有安諾達亞語和英語,但只有高中畢業程度的賢一根本有看沒懂。他接過邀請卡,隨即就遞給身旁負責替他翻譯的雙馬尾女僕。
由今天早上直到現在都與對方對伴,讓他的內心也不禁懷疑兩人之間是否有著所謂的孽緣,或是緣份。
「卡夫羅先生,我代表國王陛下歡迎您~請進請進~。」
賢一此時又望向了自己的服裝。他穿著相當合身的紅色西裝外套與黑色長褲,裡面的襯衣卻是印有淺紫色花紋的白色短袖夏威夷恤。
山嶺間的冷風繞過因為沒有鈕扣而敞開的領口,他立即打了個冷顫,手中剛接過的邀請卡險要從指間滑落。
他不認為自己會買這些奇怪的服裝,大概又是從鄉下帶來的東西,但他更懷疑阿風到底是如何把這些東西從後他的衣櫃裡找出來。他相當質疑老大的服裝品味,不過也因為只有這套替換服裝所以他也不能計較。
想到這點的他嘆了一口氣,有如從煙管中吐出的白色暖霧。
「搞什麼了,活像隻穿了洞的蟾蜍。來來,給我提起幹勁來啊~。」
雙馬尾女僕邊說邊從他手中接過邀請卡。
「到底還有多少人會來啦…」
「與其在廢心想這些無聊事啊~倒不如一起再加把勁兒啦。」
事實上是賢一就算想加把勁也徒然有心無力。
電子錶上所顯示的時間是晚上七時,等於日本的凌晨三時。即使在飛機上勉強算是睡了一覺,剛才在浴室浸浴時也趁機打了一個小時的盹,仍未能適應時差的他絕對不是能通宵工作的料。
「妳真想得美。」
恨不得現在立即回去再睡一覺的賢一再次打了個阿欠,然後用左手掩著,頭也不回地以右手把另一張邀請卡遞到身後。解下繃帶後他在左手上貼了一塊長長的創可貼,四邊留有俐落但毫不工整的剪刀痕跡。
雙馬尾女僕接過邀請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她把視線轉向了邀請卡的主人,臉上的驚訝表情變得更驚人。
「嘶、嘶…斯…斯克~高雅女王陛下!?真是幸會,真是幸~會了!那邊的,由妳來帶女王陛下進去~!」
她顯得相當緊張,被她稱為「斯克高雅女王陛下」的女子卻只是對她閤首,沒有說話。
原本在站歡迎列隊中的一名女僕應聲上前,右手畢直舉向了皇后深處的宴會場地,對女子說了一聲「這邊請」。
跟在女子後面的男性裸露上身,露出健康強壯的古銅色皮膚,下半身卻只圍一塊獸皮及赤腳穿著毫不稱身的破爛爬山鞋,似乎是某位倒楣的遠足者所留下的遺物。他正想尾隨女子進內,卻被雙馬尾女僕制止。
「抱歉~你啊,有帶邀請卡嗎?」
劃在兩邊臉腮上各三條、總共六條的白色爪狀花紋讓他的臉孔變得相當嚇人,雙馬尾女僕也不禁感到膽怯。
男子正想發話的時候,斯克高雅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她解釋。
「他是負責保護我的涅古剎亞。」
短短的話語中透露出了國王所欠缺的當權者威嚴。雙馬尾女僕只好垂下雙手任由男子經過,然後以左手按著因緊張而繃緊的胸口回到賢一身旁。
「你啊~剛才都在幹什麼啦?竟然當著斯克高雅女皇陛下的面前打瞌睡!」
賢一卻只感到眼皮打架,於是用手揉著眼睛,又捏了一下鼻樑。
「那麼,那個斯克高雅女皇陛下就是伊莉絲的母親嗎?」
「…歡迎您,這邊請。」目送賓客進內後,她把視線回到賢一背後。
「你錯得太離譜了吧!今天下午你不是才見過艾莉雅公主殿下~嗎~?斯克高雅女皇陛下可是她的母親~這個國家的第二皇后耶!」
接著她降低聲浪補上一句「雖然聽說她與國王陛下不和,所以一直都只待在外面」,卻見賢一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凝重,捏彎邀請卡的右手微微上下振動。雙馬尾女僕於是只好從他手中搶過邀請卡。
「剛才妳說的…是真的嗎?」
「說錯了的話我是隨時死刑的喔~」
說著她代賢一接過了另一名賓客手中的邀請卡。見對方眼神若有所思,於是又問道。
「你有事要找第二皇后陛下~嗎?」
「不…。」
賢一想起了下午在大圖書館裡發生的意外。
雖然說艾莉雅她表示沒有出席晚宴的意欲,人家的媽跑來皇后也只是為了出席宴會罷了,但無形的不安卻浮沉在他的心頭揮之不去;然而自己也不得不感謝這般突然冒起的不安感,讓他的渴睡症被驅除了。

原本廣大而高寡的謁見廳在包括女僕等的工作人員努力下,搖身一變成為了現今冠冕堂皇的宴會大廳。
大廳後方中心原本擺放皇席的位置變成了稍嫌太矮的舞台,兩側靠牆邊擺放著長長的白色自助餐桌,上面擺放了不同的飲品和食物供賓客自行取用,捧著餐盤的女僕也於大廳中穿梭替賓客送上飲料。場上的一切都是來自日本的兩人完全沒見過的地方特色佳餚及特飲。
阿風徛牆佇立在大廳的一角,自然得彷如其名字一般化為一縷清風,要消失於熙來攘往的人流之中。
他右手拿著一個酒杯,貌似紅酒的液體在杯裡搖晃───說是紅酒卻帶有蕃茄的味道,而且比蜂蜜更甜,總之就是難以形容的感覺。
阿風淺嚐了一口「紅酒」就決定只讓酒杯在手中晃,在足以作出即時反應的安全距離內看守自己的委託保護對象。
依莉絲在大衛的陪伴下,跟在國王的身後問候出席宴會的賓客。她穿著一件粉紅和白色的露肩晚禮服,裙擺及地,於胸前的粉紅色特大蝴蝶結上還別了一個同色玫瑰裝飾。雖然說不上相當漂亮,但卻足以告訴外人她那與別不同的身份。
國王由身旁的兩位女僕攙扶下穿梭於宴會大廳,每當遇上有認識賓客時他便拖著稍微浮腫的腳步上前,在兩旁的女僕協助下推開人群,走到對方的面前打個照臉,然後以阿風聽不懂的說話傾談起來。
一直躲在國王巨大的背後的依莉絲也會在此時走到他身邊與賓客搭上幾句,不過她似乎無法投入其中。阿風心想賢一下午闖出的禍是否影響到了她的心情。
兩者作了幾輪來回,賓客以微鞠躬向國王道別,並伸手摸了摸依莉絲沒有戴小皇冠頭飾的金色頭髮。
依莉絲努著嘴,作了個不悅的表情。父親舉起藏在皇袍下的手掌輕摸她的前額,臉上仍然保持笑容。

此時,一名女子───第二皇后,也是艾莉雅第二皇女的母親‧斯克高雅───在女僕的帶領下進入宴會會場。
阿風留意到了跟在她背後進場的半裸男子,只見他的眼神有如雄獅的獠牙,所到之處賓客自然散開,空出讓她前進的空間。
兩人目不斜視地走向國王與依莉絲的所地。恐防有變的阿風隔著西裝外衣摸了一下葛拉克17,舉起右手的酒杯裝作若無其事般走向兩人。
「這真是,這真是。」
首先發現斯克高雅的大衛像是要保護國王一般走上前去,對她行紳士禮。
「歡迎您來到今晚的宴會,女皇陛下。」
接著他把視線望向斯克高雅身後的男子,在她面前露出稍微膽怯,斯克高雅於是對男子手勢示意。男子點頭,往後退了兩步。
大衛同時倒後退到依莉絲身旁。
國王則是聞聲望了過去。
「喔喔,真是久違了啊,小雅!妳果然來了嘛!」
他張開雙手,喜悅表情不輸今天早上迎接來自日本的兩位同鄉。斯克高雅聞聲卻是把臉別開。
「勸你別搞錯了,我不是來參加您的無聊聯誼派對。我只是來看我的女兒而已。」
「聯、聯誼派對?妳真的認為是這樣…嗎?」
站在國王身後的依莉絲首先發話。因膽怯而變得小如蟲鳴的聲音雖然瞬間消散於四週的嘈音當中,但仍然成功傳斯克高雅的耳裡。
她翹起一雙鳳眼,望向名義上是艾莉雅的姊姊的小女孩。
「這句話就讓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妳,順便也給妳的父親聽聽。」
「妳!…」
阿風順著人群走到依莉絲身後,以墨鏡後的一雙小眼睛對斯克高雅身後的男子作出眼神上的警告。
國王深深吐了一口氣,張開雙眼,對她這般說道。
「果然到了現在,妳還是不肯認同我對這片大家所愛的大地,所作的一切嗎?」
斯克高雅臉上的表情由不屑轉為不齒。
「直到今天我仍在為當日而後悔。…就連艾莉雅克蘇古萊她現在所做的事,也比你更能為這片土地帶來好的結果。」
所以她才甘願讓自己的女兒留在皇后中進行有關祕術的研究。
國王臉上瞬間泛現鐵青,然後又變回人類應有的膚色。
「艾莉雅她!…」
依莉絲又想反駁對方,國王卻擺手阻止,阿風則在此時抱住她的腰往後退。她理所當然地開始掙扎想逃出他的雙色,阿風則把她抱入自己懷裡以防止對方突然施襲。
「小雅…今晚我有話要對妳說,也對所有愛上這片土地,想守護土地的人們說。希望妳到時能細心傾聽,明白及理解我為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
「很好───我就洗耳恭聽。」
她拂袖而去,走向宴會大廳的另一邊。男子則對眾人突然說了一句「注視。」,然後也跟隨斯克高雅走開。
他的說話聽在阿風耳裡,像是在說夫姆。遠處數名賓客把斯克高雅圍住,活像是要訪問她關於與國王見面後的意見的記者,見男子來到卻立即作鳥獸散。
心感不忿的依莉絲,此時使勁掙開阿風的束縛。
「你、你剛才突然在做什麼?我之前不是已經跟你說白了,我不用你的保護嗎?」
她以右手叉腰,戴著金鐲的左手豎起拇指想指著他的鼻子,卻發現自己不夠高只好跕起腳尖,像是要把鬱悶氣對他全數發洩一般破口大罵。
阿風對於她的責罵採取無視態度,任由對方說到喉嚨乾涸,並一把搶過他手上的酒杯將裡面貌似紅酒的液體一飲而盡。
此時國王在身旁的女僕攙扶下突然轉身。依莉絲把酒杯還給阿風,然後隨即拉著大衛的衣袖一同躲在國王背後,彷彿阿風變成了生人勿近的麻瘋病患。
「哈哈哈哈,」國王以笑聲作開場白,卻不如之前般自然及燦爛,活像是為了遮醜而裝出的強顏歡笑。
「剛才的那位我還沒介紹你認識吧。她是斯克高雅‧伊豐安‧克徹蘇古安梵士,我的第二位妻子。」
說者他又咳嗽了幾聲,身後的依莉絲連忙替他揉背,顯得十分慌張。
「話雖然是這樣說…不知為何,自從我被推舉成為這個國家的領導者的時候,小雅就突然離我而去…。」
「不想說的話,就別勉強。」
此時依莉絲卻突然對阿風反駁一句「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女皇陛下,她與部份安諾達亞王國氏族一樣反對國王陛下建設王國的理念。為此國王陛下舉辦了是次晚宴,以求在他們面前證明陛下至今所作的一切,全都是為了這個國家的明天。」
聽過大衛的補充,阿風多少能明白為何剛才斯克高雅會說國王搞的是無聊聯誼派對
此時他留意到在國王的雙眼裡,有一瞬閃過了希望他能表達對於這個國家的看法的眼神,於是他這般說道。
「國王陛下。請容許我失陪一下。」
「是嗎,請隨便…我也,是時候得準備上臺演講了。」
失望在國王的臉上低空掠過。
他以手勢免除了阿風的鞠躬後,阿風走向了由大廳通往走廊的,一扇有女僕把守的小門。
他彷彿聽見了背後傳來了依莉絲的罵聲,以及對他裝鬼臉的聲音。
「以後你也…不要再回來了!」
「殿下。」
大衛在她耳邊低語一聲,依莉絲這才收斂。她對阿風的背影裝了個鬼臉,然後才跟隨國王走向舞台。



「終於都~搞定了啊~~。」
背對著緊閉的皇宮大門,把背脊挨在門柱上的雙馬尾女僕高舉雙手作了幾下伸展動作,又以拳頭輕摳自己的肩膊。
厚重的大門後方傳來了女僕樂隊的交響樂演奏。賓客全數入場後皇宮外變得十分冷清,只有包括賢一和雙馬尾女僕在內的數名女僕看守在空曠而寂靜的廣場上停泊的數輛馬車。
天上的雪下得比之前更厲害,讓廣場的馬車上都積了一層雪。一名女僕以戴著手套的雙手掃走馬匹背上的積雪。
賢一坐在大門前的樓梯上,離落在地面上的積雪只有兩個階級的距離。
過於寒冷的天氣讓他的睡意都被冷顫抖走,於是他讓火爐擺在自己身邊暖和身體,並從紅色西裝外套裡取出沙漢之鷹,食指套在扳機上讓槍身隨著手指的活動旋轉,在手中把玩。
「───那個武器。」
「?」
一把女聲突然劃破了夜空的寂靜。
賢一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名女僕站在雪地上望著他。
他想起了對方是今天早上在迎接眾人的女僕列隊中,唯一一名衣著特別不同的女僕。
在晚間的月光下,原本給予人粗製濫造之感的銀髮顯現出銀器般的漂亮光澤,光輝順著髮絲落到髮腳時則變成亮紅色。迎向燈籠一方的頭髮則變成黃銅般的色彩。
她之前似乎都在皇宮外巡邏,兩肩上積了相當厚的積雪。她輕輕抖動肩膊把積雪灑落,然後對賢一再次說道。
「想起來了。過去的記憶。你的那個武器。」
雖然不致於有聽沒懂的程度,但銀髮女僕的日語也絕不能說成合格。賢一對她舉起了沙漢之鷹。
「這個,妳有興趣嗎?」
對方也毫不吝嗇地對他點頭。
「很想與它比試。眾神之神‧安諾達亞…把父親帶到祂面前的,這個武器…」
她稍頓了一下,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抱歉,我的日語不好。不過很想。」
「啥?」
先不管她的日語,賢一為對方想與沙漢之鷹比試的想法感到驚訝。
同樣感到驚訝的還有原本倚在門柱上休息的雙馬尾女僕,她躍下樓梯走到銀髮女僕面前。
「不行不行~這太亂來了!即使克雷小姐妳再怎樣強~說要與外界的銃器比試,實在太危險了!」
「危險我知道。不過就是很想。」
「我就說嘛~!」
被稱為克雷小姐的銀髮女僕無視雙馬尾女僕的阻止,對他展露出誠懇的渴望眼神。
她那不知道是否因戰意而略微泛紅的宇宙藍色眼瞳,讓賢一想到了自己那位正在大門後面享受天然暖氣、美酒及佳餚的前輩兼搭檔。
他自階級上站了起來。
「真抱歉啦,今晚我實在沒有那個興致…」
他以右手食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打轉。
「我很累了。」
「真可惜。」
克雷的臉上同時露出婉惜的表情。
「而且我連隨便舉槍也不可以了,更別說開槍。老大說這是規矩啦,不過嘛…。」
說著他突然失笑,以左手扶著門柱坐下,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興趣與職業之間矛盾。
為了觸摸槍的夢想加入警隊,加入保全公司,三年下來真正地成為他槍下亡魂的卻只有數不清的倒楣者小林。
此時克雷對他問道。
「名字?你的。」
「咦?我叫吉國 賢一…妳要問這個幹嘛?」
嘰吱葛古‧健一。」
自克雷口中吐出的名字卻變得不倫不類,身旁的雙馬尾女僕連忙在她耳邊更正。
「是賢一!是~賢~一!」
「記住了,賢一。再見面的時候,將會與你決鬥。一定。」
「…是的?」
她拋下了不知道能否算是挑戰書的話語後,遺下一臉茫然的賢一正要離開,雙馬尾女僕卻突然走上去擋在她面前。
克雷小姐!今晚的我是可是拼命地檢查了所有賓客的卡片喔!沒有任何問題~妳覺得我的努力怎樣?克雷小姐?嗯?
『做得很好』───雖然我應該這樣說,不過這本來就是妳應做的事情。
啊~~克雷小姐,慢著!…真是的~!」
兩人互相以本地方言交談,讓一旁的賢一只能有聽沒懂。
接著克雷繞著皇宮走遠,遺下雙尾僕女僕一臉欲求不滿的表情。
「妳幹嘛了?突然就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嗚嗚~人家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為今晚的宴會辦事,克雷小姐卻是連一聲稱讚也不給~!」
「呃…。」
踏入職場已經三年,不久將會步入第四年的賢一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因為渴睡而讓腦袋的運轉停止。
「贏得那女僕的稱讚,真的這般重要嗎?」
「不是女僕!要稱呼克雷小姐為女~僕~長!」
雙馬尾女僕突然臉色一轉,以右手指著坐在樓梯上的賢一擺出要教訓他的認真表情。後者不禁嚇了一跳。
「克雷小姐她可是負責保護這座皇宮的皇宮衛隊隊長喔!所以絕不能把她與我們相提並論~我說啊,有什麼好笑的!?克雷小姐的家族是自古以來世代相傳,負責保護安諾達亞領土的涅古剎亞───即你們所稱為『戰士』的人們───克雷小姐的父親,上一代的克雷先生在二十年前的解放戰爭中為了族人奉獻出他的一切~繼承他的遺願與天職的克雷小姐,現今為了能替國家效命可是每天都辛勤地工作著咧!啊啊~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克雷小姐她太偉大了,就連我也想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她~~」
無視最後那一句無關痛癢的閒話,自雙馬尾女僕的說教中賢一總算大約能瞭解克雷的過去,包括她剛才為何會說出那番說話。
然而皇宮衛兵是女僕,衛兵隊隊長則叫女僕長───聽著對方正經八百地以日語說出這些名詞,他只能一邊以手掩嘴強忍著不笑出來,一邊為自己在腦海裡聯想到的事物感到悔恨。
此時除了仍然站在雪地上陷入自我陶醉狀態的雙馬尾女僕外,四週再次回歸平靜。
偶然有從山間吹來的寒風把樹木的枝稍吹得咯咯作響,或是火爐裡的柴薪因爆裂而響起響亮的一聲「啪」。
然後,就在賢一放下手中的沙漢之鷹,雙手伸向自火爐中冒出的火舌取暖的那個時候。
「…狼叫聲?」
自樹林裡傳出的狼嗥,讓好不容易才脫離自我陶醉狀態的雙馬尾女僕顯得十分緊張。
賢一對她的反應只感到莫名期妙。
「這裡不是在山林之間的王國嗎?會有狼出現根本毫不奇怪…」
說話隨即被對方以怒言打斷。
「你才剛來的當然不知道~!由遠古至今,在安諾達亞的歷史裡根本就沒有關於狼的任何記載~!」
「妳說什麼?」
賢一說著,再次手握沙漢之鷹站起來。
狼嗥聲從廣場遠處傳來,逐漸趨近,然後突然停止,消散於自夜空飄落的雪花之中。
兩人迸息不語,以耳朵捕捉四週環境的動靜。雙馬尾女僕背向賢一掀起自己的前裙擺,從右大腿上取下了某個武器綁在自己的手臂上。那是一柄棕色的迷你機械弩,還精心地附了一排共七支筷子大小的弩箭。
再次劃破寂靜的是一聲慘叫。賢一躍下階級,與雙馬尾女僕一同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出現在兩人眼前的是另一名女僕的身影,她背朝天躺在廣場的雪地,一隻擬似野獸的生物俯伏在她的背上。
說是「擬似」因為野獸雖然具有狼的外形,全身卻是以半透明物質所構成,與其說是玻璃還比較像是以藍色水晶構成的琉璃狼,在夜空下閃爍著點點星光。
「那是…什麼?」
雖然明知道現在並非說這種話的時候,賢一卻無法抑壓自內心冒出的疑問。
負責看守馬車的女僕同樣留意到了野獸。她往前奔去,舉起綁在手上的機械弩準備射擊。
「那個~小心!」
雙馬尾女僕的說話才剛傳到對方耳邊,另一匹琉璃狼已從一輛馬車上跳下衝向該名女僕的脊骨。
她回身立即射出一箭,琉璃狼卻是沉下身子避過,然後一頭栽入她的小腹把對方撞飛。
女僕飛彈到遠處的雪地上失去知覺。
跨坐在女僕身上的琉璃狼走向了自己的同伴。兩匹琉璃狼互相對視,然後視線一致對外,望向了負責把守皇宮大門的賢一和雙馬尾女僕。
「~~先下手為強!」
她扣動機械弩的扳機射出一箭,以純熟的手法快速裝填另一支弩箭後射向另一匹,但兩箭均被對方輕易避開。
「左邊拜託你了,賢一~!」
根本無需她的命令,站在她左側的賢一已是以沙漢之鷹瞄準自左邊以逆時針向兩人衝來的一匹琉璃狼的眉門。
對於未知生物的恐懼,讓他值得記念的第一發打失。
沙漢之鷹隨即再次響起「啪、啪」感到有點無力無力的聲音。
他一連打了五發,其中三發鋼珠分別命中了琉璃狼的左耳、前額和左足。龜裂隨即以著彈點為中心往全身蔓延,瞬間身軀便粉碎成不同大小的碎片散落一地。
「到底是什麼啊,那些傢伙…必須要立即通知老大。」
「呀哇~!」
負責對付右邊的琉璃狼的雙馬尾女僕卻對對方無輒,更讓對方迫在眉睫。
賢一以右手抓著她的肩膊把她拉倒在地,舉起左腳猛力地由下方踢向琉璃狼的脖子,一腳就把琉璃狼的上半身踢個粉碎。
「妳啊,沒大礙嗎?」
他望向身後的雙馬尾女僕問道。
「牠們實在太快了,光用弩箭根本打不中啦~若我像克雷小姐般懂祕術,或是像賢一先生般有神奇兵器的話倒───」
她說著重新站起來,邊抱怨邊拍落沾到裙上的雪漬,卻冷不防有一匹琉璃狼突然從後方撞向她的背脊。
碰撞處發出了有如徒手拗斷樹枝的可怕聲音,身軀立即像拖著兩條長繩般飛彈到遠處。
她背脊向天倒在雪地上,順便把整塊臉陷入雪裡,有如其他女僕一般失去了知覺。
「…到底是在什麼時候!?」
賢一立即用沙漠之鷹向牠攻擊,卻沒有留意身邊的琉璃狼殘骸已經完全重組,並對他發出咆哮。
「畜生!」
左手的沙漠之鷹正為了招呼另一匹敵人而分身不暇,面前的琉璃狼卻已朝自己飛撲而至。
危急之下他只好拔出腰間的另一柄手槍。

抱歉了,老大…!

此刻他的心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同時扣下扳機。



國王向身旁的女僕點頭示意,讓兩人放開一直攙扶著他的雙手。
他站在舞台的中心,右手從皇袍下舉起伸向面的舊式麥克風,像是要測試音效一般以手指在它的頂端上敲了兩下,「噗、噗」兩聲於宴會會場裡迴響起來。
原本的音樂聲驀然靜止。為賓客演奏的女僕們放下手上的樂器,與賓客們一同望向不遠處成為了眾人焦點,站在舞台上準備向大家演說的安諾達亞王國國王。
阿風此時正在有女僕把守的小門旁邊靠牆站著。他把自己的觀察對象由站在舞台旁邊,受到大衛與兩名女僕所包圍的伊莉絲轉到站在斯克高雅背後的咖啡色半裸男子。
雖然他與斯克高雅或許是同道中人,但工作始終是工作。若說在這宴會會場之中最能威脅到第一皇女性命安危的人相信非男子莫屬,而且連行兇動機也一應齊備。
舞台上,國王把右手握拳抵在嘴巴前乾咳兩聲清清嗓子。接著他以右手握著麥克風的立桿,以安諾達亞的本地方言對在場所有賓客說道。
歡迎您們,伙伴們!很多謝您們今晚賞面來到本人所舉辦的派對,我很高興。願安諾達亞永遠祝福我們所愛的這片土地!
沒有雷動和歡呼,人群裡響起了絕對會讓在台上者感到難為情的悉率掌聲。
國王只是對著麥克風大笑了幾聲,然後繼續以阿風聽不懂的語言進行演說。
自從那個足以改變我們一生的那天以來…自從那個告訴我們世界已經改變,不能再抱著獨善其身的心態生活的一天以來,已經經歷了足足二十個寒暑。為了讓這不愖回首的過去不會再次重演,我們也有必要為了這片所愛的大家而做些什麼。
他的聲線變得渾然有勁,在他身上的病弱氣息在此刻都彷彿被他的意志所震懾而四散逃去。
為此我為大家貢獻了來自外面世界的知識和技術,然而光憑這一小點的力量還不足以阻止歷史重演!為了保護這片為安諾達亞所祝褔的大地,為了保護這片大家所愛的大地,作為比在場的各位都更深愛這片大地的我本人認為,現在並不是談改革對不對的那個時候。各氏族的長老們,各位來到今晚宴會的嘉賓們,請您們為了安諾達亞王國的將來好好的想一想。
不但是以安諾達亞王國首任國王的身份,也是以鈴木 健二的身份完結了第一段演說。
一時間,會場內鴉雀無聲。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從人群裡響起的另一陣悉率聲音。
賓客們與自己身邊的人交頭接耳低聲討論。斯克高雅把雙手環抱在胸前一言不發,身後的男子則是把原本交叉的雙手垂下。
阿風顧望四週,只見人們都在為國王剛才的說話而議論紛紛。當中也有少數毫不理會國王演說的賓客擠開人群,走到牆邊的自助餐桌前只顧自己吃喝。
儘然國王舉起雙手,但討論聲音沒有因而停止。
大衛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個白色揚聲器,以最大音量對在場賓客們說了一聲「肅靜!」,遍佈會場的悉率聲才逐漸靜下來。
舞台上的國王對大衛露出苦笑,對方垂下拿著揚聲器的手向他鞠躬。然後,國王以與適才同樣的動作清了清嗓子繼續演說。
我之所以讓各位此刻集合在此,除了為了希望大家能為這片大地的將來好好想一想,也是因為我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各位宣佈。
舞台下的依莉絲顯得興致勃勃,彷彿絲毫沒有受到下午的事件所影響。
她已經急不及待想立即衝上舞台,擋在自己父親面前向在場所有賓客(包括第二皇后)宣示自己即將成為安諾達亞王國的新領導者。
就在國王把左手伸向了被大衛抱著的依莉絲,準備介紹她的那個瞬間。
咚!
「槍聲?」
儘管隔著厚重的兩層大門,阿風仍然輕易分辨出這一下悶響是來自手槍的擊發音。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悶響不止一發,而是連續數發悶響,就連舞台上的國王也為之感到不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他掩著麥克風問舞台下的大衛,大衛卻只是對他直接頭,臉上表情透露出不安與疑慮。
依莉絲望著面前再次議論紛紛的賓客們,在她心裡浮起的卻是對現狀的不忿。
賢一那混蛋。阿風在心裡暗自托忖,同時轉身走向由女僕把守的那一扇小門。
女僕循例以日語詢問他想往哪裡去。
「有重要的事。」
說著他已是一手把正想讓出空位的女僕推開並奪門而出。
沿著走廊走出右側的拱形通道,他拿起了掛在腰後的對講機按下對話鍵。
「賢一,是我。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立即回答我。」
回應他的卻是空洞的雜訊音,與及自皇宮外傳來的第七響悶音。
離開宴會會場後悶聲變得更清楚,他已經能完全肯定賢一正在皇宮外因為某件事而不斷扣動手槍的扳機。若他只是為了向那些不知手槍為何物的女僕們炫耀的話…

當他急步走到接待堂的時候已有數名女僕面向大門,準備將之打開。
除了綁在手臂上的迷你機械弩外,其中兩名女僕更手執看上去相當沉重的金屬巨斧和大鎚,都是從擺在大門兩側的石獅雕塑的口裡取下的武器。
她們看見來者是國王的同鄉,於是以日語對他這般說道。
「抱歉,先生。外頭有事發生,請你現在馬上回到安全地方。」
「這請恕我辦不到。」
他斬釘截鐵地回應。
「我的搭檔現在正在外面不知道在搞嘛!替我開門!」
說時遲那時快,排在門前的女僕們已經逕自推開了沉重的皇宮正門。室外的晚間寒風隨即湧入接待堂,讓阿風裸露在外的領口立即冒起雞皮疙瘩。



星空之下除了有橫七豎八地於四處倒下的女僕們,還有被棄在雪地上的葛拉克17。滑套被鎖死在盡頭儼然是彈藥用盡。
賢一以雙手拿著手中的沙漢之鷹,獨力面對眼前不遠處的兩匹琉璃狼。
他空出左手抹去額上的汗水,右手舉起沙漢之鷹指著自己沒有注視的其中一匹,白色霧氣配合著他的深呼吸於口裡冒出,然後於夜空中消散。
自傲的腳力讓他避過了像身旁的雙馬尾女僕般被對方輕鬆秒殺的命運,然而琉璃狼那即使被打碎也能立即重組的不滅之軀,加上自己十發中不中一發的神奇槍法,正逐步把他迫入彈盡的死胡同。
此時身後的皇宮大門突然打開,他應聲往後回望。
「賢一!」
阿風一個箭步走出皇宮,一手拉著賢一的衣領把他扳倒在地,完全不把眼前的琉璃狼放在眼內。
同時把守大門的女僕們立即射出數發弩箭,兩匹琉璃狼立即躍後───說是往後躍,動作卻更像是身子被長長的尾巴拉上半空。
數名女僕把握機衝出去,抬起躺在雪地上不省人事的女僕們迅速返回皇宮。
「突…突然又搞什麼啊,老大?」
對於他的舉動回以一臉不解的賢一說著,以手抹去沾到臉上的雪花。
阿風則在雪地上站了起來。
「這可是我的台詞。我應該跟你說過…」
「這我知道,但我剛才可是正在拼上命戰鬥耶,老大!你在罵人前好歹也先搞清楚吧?」
阿風於是把視線望向了賢一所指的方向。夜空中,一條藍色半透明長鞭正畢直地朝他面門劈下。
「老大小───」
同時阿風側身往後踏出一步,任由長鞭猛地落下腳尖前的雪地上挖出一條小小的坑道。
一時間雪花四濺,露出下面因被巨大力量鞭打而泛起龜裂的廣場地表。
「…心。」
賢一望著眼前的情景,心裡突然感到自己的關心說話已變得毫無意義。
「放心,我才不是像你一般的笨蛋。」
說話同時把手伸入黑色西裝外套裡,取出裝有光點瞄準器的葛拉克17。
他以眼角輕瞄了一下雪地上的坑道,直覺地首先想到的是剛才自己要是被長鞭打中的話可能已被從中央劈成兩邊。他輕搖了一下頭,同時拂走自心裡冒起的猜想和頭上的積雪,然後眺望夜空。
賢一同時也自雪地上爬起,跨過地上由長鞭挖出的淺坑走到阿風身旁。他發現兩匹琉璃狼此時不知去向,遠處原本空無一人的馬車車廂頂卻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
人影由以片膝跪下的狀態中站起,由身型判斷是一名只有十餘歲的少女。她頭上左右兩邊各綁著一個發出藍色光芒的球體,半透明長鞭從球體底部的小孔裡長出並延伸,末端變成附有小圓球的矛尖,就像是有生命並具致命攻擊性的雙馬尾…
賢一想到這裡突然失笑。他覺得這種比喻實在不太適合。
少女把雙手放在膝頭上蹲下身子,從馬車頂俯視雪地上的保鑣搭檔。以黑色樹葉狀物料製成的裙下她好像沒有穿內褲,但從兩人所在位置根本無法確認,他們也不想去確認。
沒想到竟有普通人能在我的祕術下生存到現在…是因為『那個』的緣故嗎?
她說的是安諾達亞王國的方言,兩人於是決定不予理會。
「賢一,她就是你的戰鬥對手嗎?」
「這個我倒不太肯定…」
他歪頭望著在她頭兩側像蛇一般上下擺動的馬尾武器。雖然不敢肯定,但賢一認為她可能是操縱琉璃狼的幕後黑手。
然而就在他正如此想著的時候,阿風已是用手槍上的光點瞄準器瞄準少女,並對她開火。
「!」
她立即揮動長鞭想把子彈彈開,子彈卻打破了左側長鞭末端的小球體。
不同於之前的琉璃狼會整個粉碎再重組,被子彈打中的小球體湧出了藍色的流體,推出裡面的彈頭後就這樣回復原狀。
「…又是祕術嗎。」
阿風露出了不悅的表情。賢一則對他呼道。
「什!…突然就開槍了啊!我…」
他說著打了一個阿欠,「啊…總之,我還沒搞清楚耶?」
「嗯,就連我也感到有點意外…不過,也許就如那個大衛‧特林斯所說的一樣吧。」
「兩位先生請先回來!外頭太危險了!」
把守大門的女僕對兩人呼喊。
同時少女長身而起浮在半空,兩側的長鞭立即各自從上方和左方攻向兩人。
「賢一,避開!」
高呼的同時阿風鳴槍打斷了正再次要從頭上揮下的長鞭,但自左邊殺來的另一條長鞭已呼嘯而至。
「老大!」
就在賢一飛撲到地上,回頭高喊的那個瞬間。
此時阿風正要側身落在雪地上,避開長鞭的攻勢。
數把白色飛刀突然插在長鞭之上,長鞭隨即從飛刀插下的位置爆開並斷裂,然後隨即又從斷口噴出藍色流體再生。
「克雷女僕長!」
兩人應聲望了過去,只見克雷有如幻想世界中的女僕一般從皇宮的屋頂出現並躍下。
她輕盈地以單腳落在兩人面前不留痕跡,彷彿她的身子比羽毛更輕。
「…依古剎亞…!」
少女望著擋在兩人面前的克雷,說出了這句說話。
「我來遲了。」
克雷頭也不回地對兩人說著,雙手往下一揮隨即變出每邊各五把的小刀,以手指夾著,速度比任何街頭魔術都要更快。
每把小刀都像是經過磨砂處理的玻璃刀,但沒有刀鍔。
「請退下!」
同時把全數十把小刀擲向面前的少女。
少女自空中急速下降,降至雙腳僅僅離地的高度避過對方的飛刀。
她以左側的長鞭向克雷進攻,又揮動右側的長鞭打飛女僕們向她射出的弩箭。
「退下!」
克雷重覆著口中的單字,自手中變出一另把小刀割斷來襲的長鞭,然後再次擲向少女。
阿風在克雷的掩護下把賢一從雪地上拉起,對他這般說道。
「給我聽好,你現在給我立即回去會場帶依莉絲小姐離開宴會會場。到哪裡都可去,總之是安全的地方。」
「那、那麼老大你呢?」
「我負責掩護你!」
然後舉起手槍踏前一步,應聲打斷從克雷的死角襲來的長鞭。
少女露出一個不齒的神色,在雪地上像溜冰般滑行三人圍在圓週的中心,同時避開對方朝自己投來的飛刀。
百發百中。果然很厲害。這個武器。」
最初的句子聽在耳裡就像在說爹卡魯什
「雖然不知道妳是誰,但現在不是誇獎的時候吧。」
阿風的神色變得凝重。他轉向賢一,對他這般說道。
「等候我的命令,當我數『一二三』的時候你就立即跑向大門。你對自己的一雙腿很有自信是吧?」
「呃…恕我問個老問題可以嗎?」
「───三!
以再次打斷半透明長鞭的槍聲作為起步的號令,賢一立即以高速奔向了皇宮的正門,把擋在門前的女僕們當成保齡球瓶撞個全中。
「初次見面。…克雷‧赫蘇卡德。」
「名字什麼的,我只會刻在狗牌上而已。」
他說著自己以為是最瀟灑的字句,與手持小刀的女僕長一同面對揮舞著雙鞭的少女。
少女輕曳著頭讓長鞭末端的球體脫落,小圓球落在雪地上隨即分裂並長出手腳,變成四匹體型較小的琉璃狼。
那麼,讓我們再次開始吧。
她對兩人說道。



賢一推開了沒有女僕看守的謁見廳正門,迎接立即撲上他臉額的暖和燈光和空氣。
「啊───」
望著直盯著自己的近一百雙眼睛,他突然感到腦袋空白想不出要說些什麼。賢一站在原地以雙手按住沉重的白色大門,嘴巴抖了好一會才能吐出話語。
「呃,大家請放心,雖然在外頭正在與不明來歷的敵人發生戰鬥…留在這裡的話應該是安全的,啊,總之請大家放心!是的是的。」
原本是想安撫群聚的說話,回應他的卻是更大的不安。
數根於歷史洪流中立起名為驚慄的尖刺,正準備把賓客們原本已忐忑不安的內心防壁逐一戳破,讓他們再次被二十年前的恐懼支配。
「你說外面正在戰鬥?」
「你說敵人,難道是二十年前的那些傢伙…」
「別開玩笑了!那些傢伙不是已經被我們趕跑了不是嗎!?」
「這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國王陛下!」
望著眼前再次變得議論紛紛的賓客們,國王的臉上掠過了與賢一一樣的茫然表情,然後隨即回復應有的冷靜。
人群中,斯克高雅沉默不語,像是在期待國王到底還有什麼板斧。
兩名女僕在此時走上舞台,來到國王的背後。
「情況危險。國王陛下,請跟我們來。」
他卻婉拒了對方的邀請。
「就連二十年的危機我們也能渡過,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況且要是我就此離開的話,以後這片大地要由誰去守護?」
「那…那麼,就由我來吧!父皇。」
台下的依莉絲突然走到舞台上推開兩名女僕,並扳下插著麥克風的支架。她鼓著腮滿臉怒氣,眼眶裡卻滿是淚珠在打轉。
大家好!───我叫依莉絲伊蘇克林‧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是安諾達亞王國的第一皇女…多多指教。」
兩句說話的語氣落差就像從赤道直墮南極點,擠在人群中向舞台邁進的賢一也不禁為她的表現感到納悶。再怎樣說她也只是個大約十歲的小女孩。
好不容易他終於走出人群,來到舞台面前。
「啊!幹嘛你你你…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瞧見了賢一的依莉絲顯得十分慌張,甚至想舉起手中的支架當成武器,但她根本沒有那個力氣。
胸口的玫瑰花裝飾在此時展開成一雙粉紅色翅膀。粉紅色袖珍小龍從依莉絲平坦的胸部跳到她的右肩,對賢一擺出攻擊姿態並叫了幾聲。
包括斯克高雅在內,賓客們對於這名突然走上舞台的日本青年報以注視的眼光。
依莉絲拿著───嚴格來說是拖著───支架,邊往後退邊對他罵道。
「我、我已經說過了不用你們的保護不是嗎?你這妄想沾污第一皇女的…」
她想了一下,「色龜!不、色狼!」
「公主殿下,請不要在大庭廣眾前說這種話…。」
大衛在台下這般回應道。賢一想起了阿風在皇宮外拜託他的事情,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我也不是因為喜歡而跑來的!哪叫這些都是老大交托我的工作啊?!」
他提著左腳踩下被拖在舞台上的支架,將之從依莉絲的懷裡脫手。麥克風重重地砸落鋪設於舞台地板的紅絲綢布上發出巨響。
同時賢一繞過國王在他耳邊輕說了聲「抱歉!」,走到依莉絲面前二話不說把對方抱起。
「你!…」
左手扶著從裙擺下露出的雙腿,右手則繞上她的背脊,是最正宗不過的公主抱姿勢。
依莉絲首先想到的是以拳頭猛槌對方的胸口,映入局外人眼裡的卻是正漲紅著臉,對青年撒嬌的第一皇女。
拳頭擂在胸口上的力道有如用忘了滲水的海綿砸人。感到不痛不癢的賢一決定無視之,轉身台下的大衛說道。
「老大拜託我帶公主小姐到安全的地方去。麻煩你帶路!」
「我明白了。小兄弟請跟我來。」
但他隨即又補上一句,「還有,請您叫她公主殿下。」
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賢一的心裡這般想道。

走出接待堂後沿著樓梯走上二樓,賢一能聽見零碎的槍聲在他的背後響起。
「請跟我來這邊。」
他跟著大衛的指示在走廊之間穿插,抱在懷裡的依莉絲則是終於肯放棄無謂的反抗。
「笨蛋,這樣子叫我怎樣代替父皇保護這國家喔…?」
她倚偎在賢一的懷裡自言自語,不過後者卻完全沒聽見。
皇宮外,克雷和阿風則於負責把守大門的女僕們支援下,繼續與操縱琉璃狼的少女在雪地上展開戰鬥。
「裝彈!」
說著他彎下身子,按下彈匣卡榫排出彈匣,以純熟的手法從褲袋裡取出備用彈匣並迅速裝上。
克雷以身體擋在他的面前,視線則飄向了突破防線正要衝擊皇宮正門的兩匹琉璃狼。
妳在望哪裡啦?
少女的聲音才在耳邊響起,她已是立即把三把小刀擲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把飛刀擊中了少女頭右側的圓球,一把被她以手指接著,最後一把卻把少女的右肩炸出一個窟窿。
「果然是這樣。」
不止克雷的飛刀,就是阿風此時用以狙擊直奔向皇宮正門的琉璃狼的葛拉克17,其子彈打在少女身上時也僅浮現出與擊中長鞭時相同的裂紋,然後由從裂痕裡噴出藍色流體覆蓋並回復原狀。
「遙距操控分身的祕術,」她繼續補充。
「分身,簡直就像在拍攝武俠片。那麼,妳能知道那傢伙的本體到底躲在哪裡嗎?」
克雷卻對他搖頭。
「在很遙遠的地方。應該可能。」
她的回應倒是讓阿風感到安心。
同時少女再次從上空揮下長鞭。兩人左自往左右避開讓對方又一次撲空,打在雪地上再次濺起大片雪花。
下一瞬間長鞭卻突然橫揮過去,攻向克雷的右腰。
她再次從手中變出小刀,輕鬆地把來勢凶凶的長鞭割斷。
阿風吹起了口哨。
「真厲害。」
然後再次舉起手槍以光點狙擊奔來的琉璃狼。
「不算什麼。」
克雷說著以手輕拍沾在膝蓋上的雪跡。她的手臂與臉上均留下被飛散的長鞭碎片劃破肌膚的血痕。
「不過那個傢伙一直刻意與我們打拉鋸戰。她到底想做什麼…?」
阿風提出了自己心裡的疑慮。
克雷的小刀似乎是運用祕術變出來的所以問題不大,但他餘下的子彈卻所餘無幾。
儘管是准許攜槍任務,儘管他勉強接受了大衛所說的「不能以常識看待安諾達亞王國」,他壓根兒沒有想過在到埗的第一天晚上,連椅子也還沒坐暖就遇上了如此難纏的不明強敵。
考慮到其他女僕的弩箭對琉璃狼毫無作用,一旦彈藥耗盡,光憑女僕長一已之力可能無法全數接下對方配合琉璃狼所作出的攻勢。
少女此時劃了一個手號。動作像是以食指憑空寫出一個「b」字,或者是低音譜號。
再次重生的四匹琉璃狼盤據在少女的兩側,突然同時仰天長哮。
牠們的身軀從中央往兩邊裂開並分離,連接少女兩側球體的尾巴湧出了半透明流體覆蓋斷面,由四匹變成八匹,各以四匹為一組站在少女左右兩側的雪地上。
「想以數量壓倒我們嗎?」
面對眼前可能是他有史以來最難纏的敵人,讓阿風內心的不安開始反映到臉上。
實在讓人意外,兩位都很厲害…有重設記錄的必要。不過這邊可是現在才正式開始哩。
她舉起右手發施號令,八匹琉璃狼同時向兩人奔去。
阿風迅速擊中了眼前的其中兩匹將牠們打成粉碎,但同時為了閃避長鞭的攻擊而錯失狙擊的時機,讓其中四匹避過了克雷的飛刀直奔向皇宮正門。
克雷卻選擇不理會正襲向女僕們的琉璃狼們。她衝向了正要再次浮上半空的少女。
「克雷‧赫蘇卡德!」
阿風對她喊道,同時以手槍瞄準正朝自己衝來的另外兩匹琉璃狼。
「擒賊先擒王。」
她對空中的少女再次投出了兩手全數十把小刀。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飛刀卻都沒有擊中少女的身軀。
什麼?
少女卻反而露出了慍怒的表情。
克雷的飛刀切斷了圓球與接琉璃狼尾巴的連接。原本正衝向皇宮正門的四匹琉璃狼,牠們的身軀突然在女僕們的弩箭雨中化為一陣藍霧,然後被山間夾雜雪花的寒風帶走。
不愧是皇宮衛隊的隊長。不過!
說話同時揮出了頭兩側的長鞭。
克雷往後想以小跳避開,再次擊落雪地的長鞭卻突然猛地向她衝來,其中一條長鞭末端的矛尖刺入她的左肩。
「可惡。」
阿風咬緊牙關,以手槍攻擊長鞭將之打斷。
克雷仰天滾倒在雪地上打了幾個筋斗,然後以右手按在地上站起來。
她身上的藍銅色女僕服沾滿了斑駁的雪塊,也沾上她的全身,讓原本就染得很差的銀髮更難看。左肩的泡泡袖被從傷口流出的血染成鮮紅一片,她騰出右手按住傷口,一道鮮血從指間流落右手手腕。
「…還可以戰鬥。為了大家。」
像是要驅除左手的痛楚一般猛力揮動手臂,再次變出數把小刀握在手裡。
少女望著左肩受傷的克雷,臉上先是驚訝,然後是滿足的微笑。
就在長鞭再次從少女頭上的球體裡長出,準備對克雷重新展開攻擊的那個時候。
於半空中有規律地上下晃動,指著克雷的銀紅色頭髮的長鞭矛尖突然停止了動作。
少女把視線從克雷移到了面前的皇宮,臉上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同的是,這遍卻帶有對某種力量的懼怕。
阿風見狀想趁機再次狙擊少女,背脊卻突然感到有一股熱流,就像有人在背後用暖風機對他直吹。
雪地泛起了詭異的紅光,像是用老舊的日光燈照射雪地。
他與克雷回頭,往後望向了少女所注視的目標。

原本高掛在皇宮上方的月亮,不知何時被巨大的火球所遮蓋。
火球的大小有如立於地上的小太陽。火球正下方站著一名身穿粉紅與白色晚裝的小女孩,她是───



時間回溯至賢一衝上宴會會場的舞台,以公主抱姿勢強行抱走依莉絲的那個時候。
負責攙扶國王的女僕們替賢一打開了通往接待堂的白色大門。
白色大門的重量絕對不輸大圖書館的正門,兩名女僕卻顯得十分輕鬆,各以單手執著左右兩邊的門把就往外推開,讓賢一在心裡驚嘆的同時不禁倒抽一口寒氣。
「小兄弟,請跟這邊來。」
大衛帶他沿著大門兩側的樓梯走上皇宮二樓,步入另一個走廊迷宮。
傳入皇宮內變成悶響的槍聲在三人的背後逐漸遠去。阿風與克雷此時正與皇宮外的神祕少女展開戰鬥。
「笨蛋,這樣子叫我怎樣代替父皇保護這國家喔…?」
被抱在懷裡的依莉絲正暗自悔恨,領在前頭的大衛突然慢下腳步,似乎是體力耗盡。
「嗄嗄…真是抱歉,身為最接近公主殿下的我卻在這個時候…。」
他以雙手按著膝蓋輕呼著氣,汗水順著髮線滑下他的臉額。
瞧見大衛累姿的賢一也隨即想起自己根本不是通宵工作的料,抱在懷裡的小女孩突然變得比1/1的眼鏡鬥犬更重,雙腿一軟往後跌坐在地上。
「什───嗚!」
她一屁股跌到地毯上。
「…突然又搞什麼啦?」
「累斃了…妳真是,重斃了…!」
賢一仰天躺在地上,舉起微顫的雙手在眼前輕拂像是想拂走疼痛。
依莉絲坐在他的身旁,掛著不屑的表情自行整理顯得有點凌亂的裝束。
「沒用的傢伙!」
然後她轉向了大衛說道。
「特林斯先生,我有事要拜託…不、這回我要以安諾達亞第一皇女的身份命令你。」
「請說。」
此時賢一突然弓起身子說了一聲「妳說誰是沒用傢伙!?」,似乎是聽見了依莉絲適才的低語,然後又隨即復躺在地上。
她沒有予以理會,繼續對大衛說道。
「無論如何,我…作為安諾達亞王國將來的王位繼承人,我也想為阻止外面的敵人侵犯這片大地盡力…即使只是少許也好…」
「可是公主殿下,若是對方真的是為了對付您而來的話───」
「我、我也想像父皇一般為保護這片土地而出一分力…而不是像現在一般抱頭逃竄。雖然感到很害怕,但我…無論如何…」
她突然想起了某些東西,於是望向了身後以大字型姿勢躺在地上的賢一。
「吶,你們是保鑣是吧?你倆…是為了保護我而來的喔?依照父皇的意思…雖然我不喜歡。」
「才不管喜歡不喜歡…因為是工作啊,所以是理所當然的啦。」
雖然覺得她的問題有點奇怪,但賢一還是理直氣壯地回答。他說著從地上坐起。
「什麼嘛,現在才來要求我們保護妳嗎,之前不是說不用我們保護說得很凶嗎?」
想起對方之前多次露出的不合作態度,他趁機挖苦她。
「什!…現、現在與之前的都不一樣喔!這次可是關乎到這個主宰國家將來存亡大人物───總而言之…!」
她停頓了一下,再次說道。
「總而言之!我以安諾達亞皇國第一皇女的身份向你下令…我把的我生命交給你了,笨蛋!沒用的傢伙!色…色狼。」
這到底是算是懇求、命令抑或是責罵,賢一已經完全搞不清了。
不過工作還是要辦,他拍了拍屁股站起來,以右手梳起因汗水而下墜的髮絲。
「是的是的,」然後擺出了自以為帥氣的表情。
「啊,請放心交給我吧,公主小姐。」
語氣卻一整個有氣沒力。
「是殿下。」
大衛再次要求對方更正。他又對依莉絲說道。
「雖然這是公主殿下的決定,作為管家的我不應該過問,不過也是因為我身為公主殿下的管家所以不得不向您忠告。即使有小兄弟的保護,就這樣貿然衝出去與敵人作戰實在太危險了!」
旁邊的賢一以右手搔頭。
「啊啊,的確是很危險…即使是我與老大兩人一起對付她時也絕對不好過。不知道克雷小姐她現在怎樣。」
「您說克雷‧赫蘇卡德隊長嗎?」
正當大衛要繼續問下去的時候,他發現被夾在兩人之間的依莉絲對他擺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表情,像是在罵他「你是笨蛋嗎?」。
「雖然我很害怕,不過不與對方直接戰鬥的話…要擊退對方的話,我還是能想到方法。」
「喂喂…。」
雖然曾經在死線上領教過對方的祕術威力,賢一實在不敢想象由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所想的所謂作戰計劃,到底如何能夠擊退同時操縱琉璃狼群與兩條長鞭襲擊皇宮的不明少女。這是現實,不是擺家家酒喔?他的心裡想道。
「特林斯先生,你可以帶我去父皇的寢宮嗎?我不太記得路。」
「當然可以。可是,公主殿下您到底想…?」
此時依莉絲轉向了站在身後的賢一。
「我記得你叫健一…吉國健一嗎?」
「…是吉國 賢一。」
「咦?即是我叫錯了嗎?這哪有可能…算了,」她擺出了驚訝的表情,繼續對他說道。
「賢一,接下來我的性命就交給你了。雖然不甘願…請你好好的保護我!」
在說出最後一句時她漲紅著臉,讓對方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總之,請麻煩大衛先生現在立即帶路吧。」
「請您放心。」
當大衛再次說出這句說話的時候,三人已經來到國王寢宮的大門前。
於路上賢一聽大衛說到,在國王的寢宮裡有著一個巨大的露台,面向現今成為戰場的廣場以作在節日時謁見王國的平民。
前者擔心對方可能會趁依莉絲在露台上現身時施以突襲,大衛則對他如此說道。
「請您放心,即使要我拼上性命也會保護公主殿下的安全。」
「負責保護她的人好像是我喔…?」

在大衛與負責把守國王寢宮的女僕們溝通的同時,賢一拿出沙漢之鷹的彈匣檢查鋼珠的存量,然後嘆了一口氣。
他立即把彈匣復插入槍身的握柄,不讓身旁的依莉絲發面裡面只餘下兩發鋼珠。
聽過大衛解釋的兩位女僕一臉茫然,不過仍然替眾人打開直通露台的寢室大門。不同於皇宮其他的門戶,國王寢宮的正門首先要往內推入滑軌,然後再往兩側推開。
廣大的寢宮與露台之間僅有一塊摸上去暖乎乎的布簾遮蓋,露台的地上與廣場一樣積滿了積雪。
賢一走到露台盡頭,上半身探出扶手的範圍望著廣場上的戰鬥。此時少女正帶著八匹琉璃狼,與背對著皇宮的阿風和克雷對峙。
八匹?到底是在哪個時候…內心因為眼前的勢力懸殊而升起了異常的不安感。
依莉絲站在露台中央,對賢一說道。
「接下來我要開始詠唱,餘下的就拜託你了。」
見對方沒有回應,她氣得臉紅耳赤,在雪上像兔子般直跳。
「我叫你保護我啊,笨蛋!給我認真一點好嗎!?」
「啥?啊…搞歉,我知道了。」
她哼地一聲閉上雙眼,把戴有金色手鐲的左手手臂往上高舉。
躺伏在她頭上的粉紅色袖珍小龍啪噠啪噠地拍動雙翼,降落到她左手手背上。
牠猛地鼓起那與飼主差不多的小胸,同時縮腹,右足的短爪踏上依莉絲的中指第二關節,伸直脖子,擺出仰天長嘯的姿勢,叫聲卻像是羽翼未豐的小鷹,與那充滿力量感的姿勢實在不相襯。
紅色的魔法陣在依莉絲的腳下展開,外形與昨天賢一在高架道路上目睹的是同一模樣。
她的聲線變得低沉,以安諾達亞王國的方言唸起某個祕術的咒文。
對於不譜本地方言的賢一來說,他根本分不出她到底是在唸咒語還是唱聖詩,抑或是其他與魔法有關的唱頌。安諾達亞王國的方言聽上去和法語差不多,盡是會讓外國人舌頭打結的繞舌字。
大衛站在依莉絲身後不遠處拉上布簾,然後回頭望向站在她左手上的珍紅色袖珍小龍。
盡力張開的嘴巴裡首先冒出點許星火,就像有人在半空中以看不見的雙手敲擊打火石,不久立即冒出一個小火球。
「…厲害。」
就如坐在特等席上於超近距離欣賞魔術師變戲法一般,賢一不禁傳出了驚嘆。
這是他不曾想像過的魔法世界真象。
「嗚~吼~」
伴隨著小龍的叫聲,他能清楚看見某種能量以日冕的姿態自四週的空氣聚集到依莉絲的左手之上。
原本只有乒乓球大小的火球瞬間膨脹成超越籃球的尺寸,然後繼續以幾何級數增大。
原本浮現在青年臉上對魔法的驚嘆和好奇,不久卻轉變為對另一種力量的恐懼。
他發現自己背著在露台的扶手,以敬畏的眼神望著源源不絕地湧入的某種能量讓火球不斷膨脹。
當依莉絲顯得體力透支,汗水有如瀑布般自外露的鎖骨間滑落沾濕晚禮服的時候,火球已經變大成難以筆墨形容的誇張尺寸。
「…」
賢一現正於人類有史以來最近的距離,與大衛一同觀察立在小女孩手上的太陽脈動。

緊接著的演出就如阿風和克雷所看見的一樣。
原本想對受傷的克雷再次發動攻擊的少女,被突然在皇宮上出現,足以遮蓋弦月的巨大火球吸引了過去。
火球的直徑與足以撐破原本能讓十數人並排而站的露台,停止詠唱的依莉絲拂去汗水張開雙眼,與出現在眼前的少女四目交投。
「…妳就是要來刺殺我的人嗎?」
她強裝出游刃有餘的表情。
「怎樣?這個火之祕術只不過消耗了我一半的力量…不、不過已經足夠也任何接觸到它的一切都燃燒殆盡,包括妳!」
少女沒有說話,只是慎重地望著對方。
俯身退到她身旁,以片膝跪在雪地上的賢一以沙漢之鷹指向半空中的少女。他感到頭上的小太陽透過空氣槍的金屬製槍身,為雙手帶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炙熱。
那是小女孩為證明自己的力量而產生的肅殺之氣,與由溫暖的太陽所發出的熱力截然不同。
「可能我還年輕,不過我是安諾達亞王國將來的領導者:依莉絲伊蘇克林‧鈴鹿‧克徹蘇古安梵士!」
硬擠出來的力氣似乎快要用盡,她於是稍停並作出深呼吸。
「…我是不會讓妳,或者任何人…威脅這片土地的安定!」
是嗎?
幾乎是立即回答。
少女開始飄離露台的扶手,臉上露出甚具玩味的表情。
今次是我輸了。不過我還會再來。讓我再次見識妳守護這國家的決心吧,」遺下了奇怪的話語,她的身體就像掛在頭上兩側的球體般變成半透明。
「───別想逃!」
想起了阿風教導的賢一立即對少女開了一槍,鋼珠穿過少女的身軀卻有如劃破雲霧般毫不費力,也沒有留下任何可見的裂痕。
少女對三人露出明顯地是裝出來的笑容,身體變成藍色雲霧消散於拂過皇宮的晚風之中。
少女才倏地消失,依莉絲頭上的小太陽也隨即化為數股紅橙色的日冕奔流在露台上空消散。
粉紅色袖珍小龍從她的手背躍到空中,小女孩的身軀則如斷線木偶般往右側墜下。身旁的賢一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大衛以滑墨姿勢坐在雪地上把她一擁入懷。
「辛著妳了,公主殿下。」
他不徐不疾地從棕色燕尾服的口袋裡拿出手巾,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汗水。
因緊張而變得急速的呼吸逐漸放緩,耗盡體力的依莉絲在他的懷裡睡得正酣。
「已經完結了…嗎?」
雖然作為一位英雄電影的愛好者實在感到不甘願,但想到與神祕少女刺客的惡鬥以這樣子的方式結束,賢一感到自己全身瞬間如釋重負,冷汗順著脊骨往下劃過夏威夷恤。
他跪坐在雪地上望向電子錶,時間顯示是晚上九時八分,換算成日本時間已經相等於凌晨五時。
「您也…」
大衛正要對他予以誇獎,卻見青年的上半身往後一倒。
打退少女後賢一卻敵不過睡魔,他就這樣閉起雙眼在露台的積雪上呼呼大睡,向朝自己遞上枕頭的睡魔先生高舉雙手投降。

「克雷小姐!克雷小姐妳沒事就太…好疼疼疼!」
接待堂內,剛回復意識的雙馬尾女僕無視自己小腹的傷勢,正想解下圍裙替克雷包紮,後者卻是舉起右手欣然拒絕。
比起第一皇女殿下為今晚所付出的一切,我的小傷根本不算什麼…
說著她望向了走到國王面前的阿風。
「是嗎,既然平安解決了的話那便最好。不愧是能成功通過試煉的人們,我的同鄉!」
聽過了對方的匯報,他露出藏在皇袍下的手掌輕拍著阿風的肩膊,獨個兒吃吃笑著。
阿風此時則想起了適才看見的巨大火球。雖然從他的角度無法確定施術者的身份,但從直覺判斷對方應該非曾以小火球襲擊賢一的第一皇女莫屬。
我明明叫了賢一那傢伙去好好保護,他到底在搞什麼了?───他把內心的疑問藏在心底,對國王這般說道。
「國王陛下,雖然說現在危險暫時消除。可是,基於不能排除對方會否有增援的可能性,我建議現在先帶賓客們到安全地方躲避風頭直至確定安全為止。地下室或是安全室之類的東西,這所皇宮應該是有的。」
國王卻對他直搖頭。
「沒有這種東西,應該說不需要。今晚的宴會更不能因而就此完結,」他顯得理直氣壯。
「若是就此中止的話,那不是代表我也要向那些一直否定我為這片大地所奉獻的一切的人們屈服囉?哈哈哈哈。」
「…。」
國王在身旁的兩位女僕幫忙下轉身,正要返回宴會會場。
「而且,就這樣浪費了為今晚的宴會而付出一切的人們的努力的話,豐饒之神爾塞亞可不會放過我喔!」
他的背影隨著如此的說話消失在再次緊閉的白色大門後方,留下若有所思的阿風獨個兒站在門前。
他捻著下巴的鬍鬚望向背後,左肩的泡泡袖被對方徒手撕開的克雷正與雙馬尾女僕紏纏不休。當兩人被旁邊的女僕分開時,雙馬尾女僕的手上還拿著解下的圍裙緞帶。
總之總之~請由我來替克雷小姐妳包紮吧!
沒有必要。
兩把以本地方言說出的女聲在阿風的耳邊迴響。
他嘗試以自己稍有認識的法語去解讀這些說話,卻總是覺得怪怪的。

掌聲再次於門後響起。不同的是,掌聲比起之前國王演說時顯得更為熱烈。

第九話

賢一又發了一個夢。
他發現自己赤裸上身,絕對談不上強壯的胸膛前交叉斜掛著兩條粗大的彈鍊。
他的右手拿著的不是沙漢之鷹、抑或是葛拉克17,也不是在他昨晚的夢境裡出現的黑色貝瑞塔手槍───雖然同樣是黑鐵色───而是藍波愛用的M60機關槍。
他望向自己另一側的手臂,才發現自己的左手也拿著一把機關槍。雙手各持一把機關槍讓他感到相當的重量,不過體格實在不怎麼樣的他仍然拿得相當輕鬆。
大概又是因為發夢的關係吧?於夢中的他理所當然地想道。

他正站在某個地方的懸崖之上。懸崖由背後的土地延伸而出,像象鼻也像某種動物的肥尖舌頭。
賢一眺望四週,映入眼簾的卻都是了無生氣的荒野,地面活像是用摻有碎石的黑巧克力漿胡亂鋪好、硬化後再用火烤至爆裂。
高掛於半空的發光圓球與其說是太陽,更像是依莉絲之前在露台上向他展示的巨大火球魔法,正向他散發出炙熱的和風像是要把他像身後的土地般烤熟,讓他腳步跟蹌。
某種生物的咆哮聲突然在他耳邊迴響,聲音像把嬰兒叫聲與雷聲混合起來。
巨大的聲浪讓他感到耳鳴,手上的機關槍卻讓他無法騰出雙手掩著耳朵。他瞇起雙眼,咬緊牙關默默承受。
緊接叫聲而來的是大地的劇烈的震動,賢一於是在單膝跪在地上。他想往後退到背後的平地,但雙腳卻像是是在泥土上紮了根般一動不動。
他看見某種巨大生物翻開了因乾沽而滿佈裂紋的地表並出現在他的面前。
生物擁有長長的頸項,就像一條長蛇長在巨大的身體上,頂端掛著一個嶙峋起角的蜥蜴頭。
牠的全身被堅硬尖銳的暗紅色鱗甲所覆蓋,接近胸部和腹部則變成黑色的硬皮。張開比身高更長的廣闊雙翼,仰天咆哮的姿態儼然是一條正準備出發覓食的邪惡巨龍。
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會變成對方用作塞牙縫的開胃小菜,賢一的身體卻作出了與思想相反的行動。
他展露出無懼眼前巨物的勇姿,舉起雙手的機關槍開始對巨龍掃射。
子彈有如流水般叮叮噹噹地打在紅色鱗甲與黑色硬皮之上演奏出由彈幕交織而成的交響樂,流暢度是一般的手槍所無法比擬。然而爽快感是一回事,子彈打在巨龍身上不痛不癢卻又是另一回事。
牠張開金黃色的雙眼,回頭望向站在懸崖上以機關槍對自己展開攻擊的半裸青年。
尺寸比新幹線列車車體更大的尾巴隨便揮動,往外突出的舌尖形懸崖登時土崩瓦解,賢一及時跳到高空避開並於空中繼續對巨龍射擊。
火線順著頸項上移,劃過巨龍的臉額與眼皮。牠露出了因為痛苦而憤怒的神色。
賢一的攻擊似乎終於奏效,不過他根本來不及高興,因為巨龍對他張開了嘴巴,黃白色的熾熱奔流在牠的喉頭凝聚。
他開始轉而射擊巨龍的口腔,但卻無法阻止後者蓄勢待發。
半晌,巨大的火柱自巨龍的嘴巴裡噴出,直襲向面前的青年。

「嗚啊啊啊啊啊啊…好痛!」



原本是想翻過身子避開撲面而來的火焰奔流,額頭卻突然猛地落在地上把他撞醒。
他似乎是從床上滾了下來,而當他摸著微微作痛的前額回頭一望時,更發現自己是扯著一堆絲質床單由床上滾下。
他坐在地毯之上,倒抽了一口氣。
「我到底在搞什麼啊?」
說著如此的話語,帶點不忿地站起來扯開像春卷炸皮般把自己腰部以下的身軀團團圍住的床單,然後用腳使勁地踢踩了幾腳,像是要發洩一般把它們都到床邊。
他最後的記憶是在國王寢宮的露台上與大衛一起保護依莉絲施法,他還對於眼前逐漸消失的神祕少女刺客開了一槍。
因施法而體力透支的小女孩被大衛抱在懷裡,他則跪坐在雪地上仰天往後一倒,在失去意識進入夢境前他還看見擬似死神的身影放下鐮刀,朝自己遞上了雪白的枕頭。
他想著自己是否又被老大拉回房間再扔上床,摸黑拉下了相信是床頭燈開關的燈線,在泛黃的燈光下他發現四週的環境與自己的記憶明顯有所出入。
雖然大小差不多,但房間的佈置卻完全不一樣,也沒看見阿風的床鋪───應該說連他的床和行囊也沒看見。
「嗚嗯…?」
正當他回坐到床上,摸著下巴猜想這到底是誰人的房間的同時,一把熟悉的甜美聲音突然自背後響起。
原本側身沉睡的依莉絲打了個冷顫,被冷醒的她輕揉著雙眼自床上坐起,青年的背影卻映入了她的眼簾。
「是特林斯…先生…?」
「咦?」
賢一幾乎是從床上彈跳而起。他猛地回頭,望著坐在床上對自己露出同樣驚訝表情的小女孩。
她的金髮在床頭燈的燈光變得有如黃金般閃亮,不過這明顯不是重點───她沒有穿任何能稱上是「睡衣」的東西,全身上下就只穿著一條粉紅色蕾絲內褲。
由背後翻到胸前的金色髮絲恰巧而巧妙地遮住了依莉絲裸露在空氣中的某個重點,儘然它在青年的眼裡顯得毫無看頭。
緊接而來的是一瞬間的死寂,然後隨即被雙方的說辭所打破。
「你、你…!」
「為…為什麼妳會在這裡的啊!?」
「這問題應該是我問才對!這裡可是我的…寢宮啊!為什麼你這傢伙會…!!?」
兩人同時陷入了急氣敗壞的慌張狀態。
「我哪知道為什麼我會睡在這裡耶?妳,倒是穿回衣服啊!」
他拿起了被踢到床邊捲成一團的床單扔向了捲縮在床上以雙手掩胸,臉腮漲得比紅雞蛋更紅的依莉絲。
「我…失陪了!」
然後就想猛衝向床頭燈無法照亮的暗處,相信是寢宮的入口奪門而出。
「笨蛋!混蛋!畜生!色狼!」
在粗聲厲語當中她舉起了左手。
原本躺在她身後的小架子上呼呼大睡的粉紅色袖珍小龍,此刻已降落在左手手背上擺出一貫的攻擊姿態。
紅色的魔法陣在床上展開,小龍嘴巴裡火星直冒,噴出一個火球射向背靠正門的賢一直襲其臉門。
「好燙───!」

青年凄厲的慘叫聲,在凌晨的皇宮裡迴響著。



在距離皇宮有相當一段距離的森林裡,有一所由參天古樹改建而成的樹屋。
古樹和其身邊的古林一同為迎接比利時寒冷的冬季脫下了原本的常綠葉裳。外露的枝幹為壓在其上的積雪發出嘶啞的叫聲。
刻意不破壞根部任由古樹繼續生長,在挖出的圓形窗戶上覆蓋樹紋窗簾,唯一的出入口亦以原塊樹幹改造成大門,為了某個目的而刻意造出的一切讓樹屋能無聲無息地隱藏於森林之中。

當週遭的森林為夜幕所隆罩的同時,樹屋內部卻因為吊燈上的燭光而現出一種幽森的感覺。
大廳內,穿著以黑色樹葉製成的兩截裙少女面向牆壁作了某個奇怪的手號,然後張開雙眼,像是完結某種儀式的動作。
她留著一頭藍色的長髮,顏色恍如真正的藍水晶,以黑色蝴蝶結綁在頭兩側形成兩條馬尾,配合她朝後回望的動作往外擺動。
已經完結了嗎?
室內傳來了另一把沉厚的男聲,其身影卻立在燭光無法碰觸的陰暗處。他以安諾達亞王國的方言對少女問道。
少女面帶愧色。
抱歉的是,失敗了。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力量。
作為戰力偵察,從一開始就本來沒有所謂的成功與失敗。以後機會還多的是,妳就靜心等待他的安排。
男聲的主人說話時沒有轉身望向少女。
他面前立著三個巨大而高聳的圓筒形玻璃容器,以三角形排列。容器裡面注滿了散發出螢光綠色光芒的液體,隱約能看見某些不成形的物體在裡面浮沉,像是人體的殘肢。
綠色光芒也打在他的臉上,但披在身上的黑色大袍遮蓋了他的臉孔,從少女的方向也無法透過反射到玻璃上的扭曲影像窺見對方的外貌。
少女臉上的表情由抱歉的倦容,轉變為惹人憐息的表情。
她踏著無聲的步伐由燭光走入黑暗,當螢光綠色光芒照耀她的身軀時可以看見有某些液體在她的髮絲裡面流動。
她把胸部倚靠到男聲主人結實而廣闊的背上,雙手穿過大袍在對方的腰際上交叉。
請相信我,主人…接下來我將不會再次失敗。
她以誠懇的語調對他如此說著,男聲主人卻由終至於都沒有把眼光放到少女身上。
一雙泛黃的綠色眼瞳直視正前方玻璃容器,冷冷地望著在浮在裡面的東西。

那是貌似一個人類的頭顱、頸項至鎖骨的部份。
某些灰黑色的組織在它的邊緣聚集,像拼圖一般緩緩地擴大那東西的形體。
他沒有回應少女的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任由對方把自己摟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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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14日,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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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4日, 18:50
文章: 39
文筆沒有太明顯的問題,可是在劇作功力上個人覺得有待加強。

主役登場,一定要馬上給予鮮明的描述,讓讀者留下印象。

劇作基本上有三個要點:1.懸疑2.驚奇3.滿足

要丟出問題、製造懸疑性,引起讀者想看下去的慾望。
要有緩有急、高低層次,看準時機給予爆點。

光就前面數千字的篇章來看,故事似乎稍嫌平鋪直述了。

還有,在下資質駑鈍,倒楣者小林的梗我實在參悟不了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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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23日, 20:47 
離線

註冊時間: 2008年 4月 1日, 22:25
文章: 831
<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讀後感想與批評建議

在我所閱讀的眾多落選小說中,不得不誇獎這是至今為止文筆與敘述風格最合我胃口的一部作品。或許是看多了歐美小說流的寫實主義風格,我一直認為不厭其煩地向讀者形容並介紹場景和人物是必要的描寫,真是個改不掉的壞習慣啊。

作者寫出的文字相當具有魅力,特別是文字之中的戲謔趣味和巧妙怖置,令人在對話與動作中感覺到一個角色的活性和生命力,關鍵台詞的氣勢也很足夠,這一點相當令人讚許。如此鮮活卻又不失邏輯性的對話實在是很難看到的傑作。

既然我讚美了這麼多,那到底這部作品的問題是出在哪裡呢?

我想,其實問題非常單純,那就是作者的寫實主義筆法應用在一個由日常轉入非日常世界觀的故事時,顯得單調而欠缺了戲劇性的張力。

或許該這麼說,在前數千字搭建起了名為現實世界的沙堡之後,作者卻又在隨後的奇幻魔法元素淡淡出現時,捨不得推倒自己先前所建立的沙堡,結果是讓很多本作獨特的設定變成一種很模稜兩可的存在。

───實話實說,作者的筆風既然是如此老練成熟,何不乾脆直接挑戰一個發生在「現實世界」,完全不使用魔法或奇幻元素的單純「冒險小說」?只有槍跟偵探、金髮美少女和玩偶、邪惡的神秘組織和巨大的陰謀;我們大可以把這些東西代入原本的作品中取代梵士、龍、魔法等等語焉不詳設定不明的未知東西,讓讀者直接代入現實生活中那些東西本來該有的形象去自行理解就好。

輕小說絕對不等於奇幻小說───這當然不是說將奇幻套入現代舞台的構想不好,而是應當要在處理方式上更加注意「正常」與「非正常」的分際點。

特別是當主角見多識廣所以能冷靜以對時,「非正常」的價值觀就很有可能被讀者混淆成這個世界的「正常」,這是作者要特別留意的部份。我認為作者應該設計一些場面來展示這種非正常的力量和獨特之處,而且順序上應該要盡量靠前,在序章就把它展示出來。

(12/23.08.筆於自宅)

_________________
作家、史家、專家、戰略研究者;都是場面好聽話,

尼特、軍宅、嘴砲、場外亂入廚;方為吾等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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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24日, 08:43 
離線

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6日, 20:49
文章: 27
Rein 寫:
還有,在下資質駑鈍,倒楣者小林的梗我實在參悟不了 Orz

+1

和後文接不上關係,直接寫靶子不行嗎?除非以後每次開槍都把對手視為倒楣者小林,而小林就是主角幼時勁敵兼死對頭……(拖)

文筆比《Gigantomachia》及《BLUE ALINA》為優,顯然已是讀過這麼多本區作品中至為好的一部。但亦相比之下,更易發現問題。

一是文句過度冗展,顯然是吸收了不良的歐美文筆,文句重覆冗長。明顯作者花很多時間及墨水是描述每一個場景及動作,幾乎是細膩無遺。但過多的描寫只是劃寫添足,叫讀者看得厭煩。文章和繪畫,有個技巧叫留白,此中東方比西方尤優。留白就是省略不提,過度的省略會令小說劇情不知所云,但過多的敘述又難以閱讀,必須要執中。如何執中,就是技巧及經驗。以開場沒多久的街道追逐戰為例,主體是主角及被追逐的汽車,警車是輔助。全場只要突出賢一的行動,用急促的文句去組成壓迫,令讀者心懸緊張。然而這處卻太多文筆去描寫街道甚至警察,本來用一兩句交代即可,卻又用多四五句去旁說他事,把整個氣氛割裂了。

二是主菜古怪,明明開場是一本正經的槍械描寫,慢慢又變成甚麼魔法,小說欠缺一個完整的主軸。要麼從頭至尾就是硬橋實馬的槍械與鬥智,要麼全程就是幻想世界。起頭見作者大大說「為了符合輕小說的風格自己可說是用硬拗的方面去更改自己一貫的寫作方法」,這點大錯特錯。之前在討論區也有申告,「沒有人可以定義輕小說是甚麼」,也就是說「自己可以定義輕小說是甚麼」,而偶就是用回自己一貫的文筆及風格去寫。可以想到,作者為了迎合所謂「輕小說」而加入魔法之類的元素,那樣子只會毀多譽少,反倒害了自己。假如行文一致,從頭至尾都是開場的真實槍戰風格,反而可以大力加分。

大致是如此,文筆好而沒有吸引力的劇情,應該說過度細膩的文字搞淡了原本很刺激的劇情。小說嘛,應該寫的就要寫,不應寫的就省點。就像美女,要肥的地方就多肉,應瘦的地方就少肉。上下都是同樣多肉,不分彼此,那絕不會是美女。

_________________
     どうしてここにいるんだ!
  どうしてここにいるのよ!        俺がガンダムだ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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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主題 : Re: [小說/落選]Tango Mystrical Empire City
文章發表於 : 2008年 12月 24日, 14:11 
離線

註冊時間: 2008年 12月 17日, 19:56
文章: 8
作者花了一萬多字刻畫主角的形象,個人認為除了頭幾段稱職地側寫主角之外,其他篇幅皆淪為刻板性格演出,讓讀者在預料出主角行為模式之後,不耐地想進一步了解世界觀。然而在大量文字之後,故事的背景仍付之闕如。

雖然樓上讚其偏向寫實,或說是因為大量描寫所致?

駕馭 desert eagle 輕描淡寫,合理性卻令人存疑。也許只是因為沙漠之鷹聽起來很帥,又或者是作者知道箇中知識卻未處理,以致於留下破綻。總而言之,在大量描寫襯托之下,附屬物件的問題顯得更加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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